上午,傳達室老頭給侯一桃摻開水,把一封信遞到他的鼻子上,故意問:“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侯一桃接過信,學他的腔調唱:“賊獼猴偷了一個,大蟠桃呀——”他便哈哈哈笑得合不了口,喘著氣說:“我瞎編的,你也學會了。”然後搖頭晃腦,哼著地道的川腔走了。
是父親的來信。侯一桃到浪州後父親頭次給他寫信,信寄自嘉陵江上遊的一個叫龍頭灣的小鎮子。父親叫他收到信後馬上來龍頭灣鎮,他住在鎮裏的一家叫“奇仙居”的小旅店內。他說有急事要告訴侯一桃,信尾寫了一長串“速來”,很著急的模樣,像他嘴裏吐出的一串灰色的煙霧。
他便去了龍頭灣鎮。
已近正午,天還是陰沉如夜,蒙蒙細雨如銳利的毛刺,紮在臉上手上,癢癢的。沾了雨水的石板街,很溜滑,卻光潔得如同塗了桐油。兩旁房屋都是老式的木結構,長年受著江風的摧殘,都順風朝後傾斜。街上人很少,時而幾個打傘的人從身旁撞過,都很匆忙。行走在雨霧中,輕盈得像是在飄。遠遠地飄來,又遠遠地飄去。小鎮的古意,便在這“飄”字中完整地保留下來了。
侯一桃找到了那幢叫“奇仙居”的旅館,一樓一底,磚木結構。樓板煙熏火燎過似的,染著層古畫上的顏色,陳舊且焦黃。隻門牑上“奇仙居”幾個字是新寫的。比較起來,樓板上殘留的一行“文革”標語更惹人注目。
侯一桃站在青條石砌的門檻前,扣響了兩扇油黑發亮的大門時,心裏有種夢回古代的感覺。
門尖厲地呻吟著,撕開了條縫,一個駝背老人扶著門板,渾濁的眼睛盯了他很久,才說:“你住店,還是找人?”
侯一桃說:“找人。”又說了他父親的名字。
老人便拉開門,說:“你是侯家的人吧?”
他笑笑說:“我叫侯一桃。這房子好大呀。”
侯一桃進門後,老人又把門關了,弓著背在前麵引路。他說話的聲音也像是在空氣中飄:“我早說過,你們侯家的人會回來看看的。五十多年過去了,世界變了許多張臉,你們侯家的人也該來了。”
他朝後麵黑洞洞的地方指指,說:“你爸住後樓上的第一間,他在屋裏等你呢。”
他摸索著朝後樓走去,嗅到股潮濕的牆土味。腳下的樓板吱嘎尖叫,他生怕踏重了會把樓板踩一個大洞。眼前黑霧迷漫,上了樓,才有了一絲光亮,是從一扇門縫中漏出來的。他看清了,周圍都是焦黃的土牆,粉刷層全都脫落了,像剝了皮的什麽東西,露出一身幹硬的毫無生氣的死肉。
他敲響父親的門時,心裏怵怵的,生怕吵醒什麽東西。
“門沒插,你自己推開進來。”父親在裏麵說。
推開門,雪亮的燈光刀劍似的朝他臉上劈來,他下意識地用手遮擋,走進了屋內。他覺得自己像走進了一支金屬絲燒得發白的大瓦數燈泡內,那牆壁、天花板與破舊的地板,都抖顫著白晃晃的光斑。父親仰躺在一個竹製馬架上,半閉著眼睛,聲音聽起來像是夢囈:“我換了燈泡,三百瓦的。過去的太暗,我什麽也看不清楚。”
侯一桃說:“我能看清楚牆上有許多小洞,洞口有蜘蛛結的灰網。還能看清床角下有隻小耗子,把一隻布鞋拖來拖去。”
父親很怪地笑了幾聲,朝旁邊的一張床指指,說:“坐船累了唄?歇歇氣再說吧。”
侯一桃坐在那張輕輕一動,便吱嘎吱嘎搖晃的木**。
“你對這個小鎮,這間屋子有什麽印象?”父親說,聲腔像讓什麽顏色塗了一層似的,能看見它遠遠地飄來,在飛滿灰塵的屋內快速地繞圈。
侯一桃說:“像翻開的一部紙張發黃,掉了封皮,不知寫於什麽年代的古書。”
父親對他的比喻很滿意,手掌讚賞地在他膝蓋上拍了拍,就停滯不前了那兒。父親的指頭粗大很黑,放在他的腿上像壓了塊很沉的石頭。父親說:“你能嗅到這屋子內有什麽氣味兒?”
侯一桃吸了吸鼻翼,說:“爸,我不敢說。”
父親的手指在他腿上抓了抓,好像在鼓勵他大膽說出來。他說:“爸,這屋子離廁所很近吧?我嗅到了股尿臭的氣味。”他說完,才有些後悔不該這樣說。他看見了屋角有一隻黑木桶,他知道這東西叫馬桶,屙屎屙尿用的,城裏早就看不見這東西了。父親的手從他腿上收回來,然後雙隻手掌交叉揉搓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你嗅不到這屋子裏的氣味,是你那時不在這屋子內。那時,你隻是這世上的一股風,一粒沙子。我能嗅出這屋子裏的味,很濃很濃的氣味。那是餘麻子鍋盔的氣味,帶著蔥花麻油的焦香。”
父親告訴侯一桃,侯家的人離開浪州後,便遷來這個小鎮。這幢土屋不叫什麽“奇仙居”,也不開什麽旅館。這屋子是一個姓劉的鎮長的公館。那時,內戰開始,劉姓鎮長拋了官印,帶上家眷遷到成都去了,這房子便低價賣給了逃難來的侯家落腳。
父親指著對麵那堵牆壁說:“那時,靠牆放著一張雕花楠木大床,你爺爺就躺在那張**。天很熱,床沒安蚊帳。側麵一個帶大鏡子的衣櫃,一張桌子,一個古董架。架上放著一隻盛藥的土碗。”父親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著,像一艘駛得極為緩慢的船,載著侯一桃駛向遙遠的過去……
那天,爺爺側著身子躺在**,他毒癮發作,從船上到這裏都是昏迷不醒,臉黑沉沉的,隻呼吸聲還有些粗壯,嘴上鼻孔上不時噴出白色的濃釅的泡沫。奶奶打著扇子給他驅趕蚊子,幼年的父親膽怯地靠著奶奶,臉朝向正在燈火上撲騰的一隻隻小飛蛾。屋外已是深夜,除了幾聲狗吠,鎮子裏安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響。
爺爺就是在那時醒來的。他先咳嗽了幾聲,奶奶問他想不想喝水,他沒回答,嘿嘿地笑著,臉上露出頑皮的孩子在母親麵前才有的笑容,手在空中舞了舞,說:“我要吃餘麻子鍋盔,要吃又香又脆的餘麻子鍋盔!”
那個時代被人們稱作舊社會,舊社會時餘麻子鍋盔在浪州是很名氣的。餘麻子一家用秘不外傳的手藝做成的皮焦黃香脆,內鬆軟有味的鍋盔,是爺爺最喜歡吃的。爺爺叫喊著要吃餘麻子鍋盔時,父親歪著腦袋在奶奶懷裏睡著了。
奶奶望著爺爺,一聲不吭。這個偏僻的小鎮上,她沒法子買到餘麻子鍋盔。
爺爺就這樣吵嚷了一夜。
天剛亮時,奶奶心一橫,把睡熟的父親放在**,對家裏人說,她要回浪州一趟。奶奶腰上插了一把裁衣服用的大剪子,提了一個小布包就走了。她走的是旱路。
奶奶走後,爺爺又醒過來了,這次很清醒,大叫奶奶的小名,又叫家人給他端了杯茶來。吞了幾口,就躺下睡了。後來,父親在小院內捉螞蟻玩時,他都沒有醒來。
正午剛過,爺爺又在屋內大吵大鬧起來,侯家的人全湧了進去,都看見爺爺瘋了似的在牆壁上摳著抓著,扳下的牆土就往嘴裏塞,邊塞邊叫:“好吃,好吃得很,餘家鍋盔好吃呀!”
家裏人扳他的手,都被他很大的力氣甩開了。他臉上塗滿了鮮血和泥土,父親嚇得哇哇哭叫起來。
父親的哭叫使爺爺想起了什麽,他圓瞪血紅的眼睛朝屋內望了一圈,很清晰很動情地叫了聲奶奶的名字,頭一仰便倒在了**。
爺爺倒下後,就再也沒爬起來了。第二天淩晨,他平平靜靜地咽了氣……
奶奶提著一布兜餘家鍋盔回來,看著已僵硬的爺爺,沒流一滴淚。她打開布包,取出一個鍋盔,扳下一小塊,塞進爺爺微微張開的嘴裏……
父親在對侯一桃講這些的時候,始終是緊閉著眼睛的。他說他不能睜開眼睛,他怕這強烈的燈光。侯一桃卻想,父親是怕過去的那扇門永遠地封閉關上,他變成什麽也看不見的瞎子。
父親很認真地對侯一桃說:“我來這裏,從昨天到今天,都想夢見你爺爺。我沒夢見他,他也沒來。你爺爺自尊心太強了,他是不想再見到我們侯家的後人。”
父親連歎一串氣,睜開眼睛,眼珠是紅的,有淚水湧出來。他抓住侯一桃的手,把兒子往對麵的那堵牆邊拉。他讓兒子仔細看牆上的指甲印和牙齒印,連連說:“看看,看看,你爺爺的最後就永遠地留在了這堵牆壁上。”
侯一桃知道,父親是想告訴他,侯家這部厚書的句點,就該打在這些坑坑窪窪的指甲印和牙齒印上。侯一桃卻不冷不熱地說了句:“爺爺死得太不值了,不就是一塊餘麻子鍋盔嘛!”
“不!”父親抓痛了他的肩膀,牙齒咬得很響,說:“你爺爺是不服氣。他是想浪州的碼頭,想他輝煌的生涯。他想找些東西來發泄失落後的仇恨。他與死在刀光劍影和炮火中的人一樣,是很悲壯很輝煌的!我們侯家一代不如一代了,沒有誰能像他那麽輝煌了。”
父親的話,使侯一桃傷心極了,第二天連回浪州的勇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