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曆史學家認為,美洲大陸的土著人是未開化的野蠻民族,他們根本沒有達到文明的程度,甚至還沒有發現輪子的用途。

二十世紀的人如果離開不計其數的輪子,就連一天也不能過,因此當我們試圖用是否善於利用機械裝置來衡量人的智力時往往會犯錯誤。因為那些一切都靠肩扛背馱(或更多是靠其妻子肩扛背馱)而從未想到要造一輛牛車的可憐的美洲大陸的土著,其實具有其他一些優點,這些優點證明他們在智力上絕不低於我們的祖先。

僅舉一例,他們馴化的植物比人類其他任何種族都多,如玉米、土豆、咖啡、棉花(這一品種優於自遠古以來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種植的棉花)、橡膠、金雞納和煙草,如果沒有這些,要在大陸上長期生存肯定異常困難。橡膠、咖啡和棉花流行種植的時間較晚。土豆被引入歐洲,使世世代代的歐洲人都免遭餓死。而煙草則立即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它拯救了北美洲。這對任何無言的草木來說都是無上的光榮。

其實,哥倫布首航時就帶回了有關“冒煙的印第安人”的怪誕故事。他手下的一些人獨自到附近的一個小島上進行了一次小型探險,回來就講土著人是如何圍坐在用某種植物的幹葉子生起的火堆邊,如何通過一個插進鼻孔裏的奇形怪狀的木頭工具吸入火堆冒出的煙,似乎從中得到了很大的滿足。據那些水手說,煙通過野蠻人及其聖草木製工具進入鼻孔,那個木頭工具名叫“tabaco(鼻煙管)”。進一步研究表明,生活在熱帶陽光下的所有印第安部落當中,使用“鼻煙管”是很普遍的。

六十年後,一位被派往新殖民地考察的西班牙科學家將這種植物帶回了西班牙。它首先引起了藥劑師的興趣。這種植物本身是否被野蠻部落稱為“tabaco”,還是西班牙人(他們非常不屑於土著人的一切,所犯莫名其妙的語言學錯誤,難辭其咎)將煙管的名字強加於這種邪惡的毒草,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tobacco(煙草)”(用這個詞的英語拚法)在世界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據說,“吸”煙或“抽”煙是印第安人的一種莊嚴儀式,“吸煙會”頗有一種神聖的氛圍。但是在歐洲,藥劑師們首先預言這種煙草有可能會成為一種新藥。他們宣稱這東西有神奇療效,而且作為“印第安聖草”,他們把一服這樣的東西煎熬五六個小時,製成藥劑,能夠醫治好很多疾病。

在歐洲市場上市的第一年,其價格就貴如黃金,這個事實大大提高了它的聲望。就連凱瑟琳·美第奇也中止其宗教沉思很長一段時間,以關注這種新的魔力並對這種植物的葉子進行了研究,這些葉子是法國駐裏斯本大使讓·尼科從一個返航的水手那裏為她購買的。

這種植物大行其道、廣受歡迎是在發現其煙霧通過黏土煙管吸食能夠產生一種滿足感之後,這種滿足感使吸煙者心平氣和,除了不應沾染此物的幼童外,不會造成不適的感覺。

自此,這種“聖草”從藥店轉移到了酒館,在不到十二年時間,整個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的很大一部分)沉湎於點燃這種“神草”,吞雲吐霧,青煙繚繞,愜意地打發時光。

當然,對此老一代人總是蹙眉疾首。於是他們說必須對此采取措施。起初對吸煙的人進行小額罰款,後來除了罰款還要監禁。遠在莫斯科的小教父下令,帶煙鬥被捉住者將受鞭笞二十五下。君士坦丁大帝更進一步說:“砍掉他們的頭!”

但是,這種狂熱未能被製止。歐洲意欲抽煙,歐洲確實在抽煙。

吸煙和英帝國北美大陸殖民地的建立,似乎是完全不相關的事情,但是曆史往往以奇特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使命,這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們都知道,期盼天堂幸福的加爾文和路德(以及新教多數偉大領導者)都十分強調在現世盡情享受物質是人的本分。而天主教會(在好幾個東正教會教父的影響下)則一向認為,追逐金錢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或許不能嚴格地說是不道德,但是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對這種事情還是少想為妙,以免因為眼前的金錢利益而失去永生的靈魂。

的確,教會反對收取利息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幹擾了信貸的發展,以至於我們現代意義上的商業在中世紀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宗教改革改變了這一切。有那麽一些“上帝特選的子民”分散在“眾多的受苦受難無盡期者”中。這些“特選的子民”大多是熱衷於追逐利益的吝嗇商人,加爾文的宿命論激活了他們的思想:他們要不斷地致富,以印證他們是上帝特選的子民。因此,他們要進行最大限度的“貿易活動”。

不止於此,對盲目崇拜的天主教徒進行的戰爭使新教世界財源不斷。僅英國,據估計國家的財富在1500年和1600年間就增加了三倍。然而,黃金白銀不能當飯吃。就這些貴金屬本身來說毫無價值。它們之所以有用是因為可以用它們購買麵包和鑽石。我們都知道這些,但是在十六世紀隻有少數人這麽認為。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發現僅僅擁有大量金銀財寶實際上喜憂參半,這些東西往往更似禍而非福。

經曆革命的人們往往並不知道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麽,這種情況現在人所共知。哥倫布航海徹底結束了中世紀的統治和徹底摧毀了統治世界達十個世紀之久的封建製度,因為他發現了新大陸,可以用作轉移舊大陸過剩人口的寄宿場所,為數百年後的大規模移民運動埋下了伏筆。如果貝斯女王(即伊麗莎白女王)同時代的人對此不能理解,這不能責怪他們。但是黃金白銀通過西班牙和葡萄牙開始湧入西歐和南歐,而黃金白銀突如其來的湧入徹底廢除了物物交換的舊體製,在舊體製中地主(實際上是自產牛肉、蜂蜜、雞蛋以及其他可交換產品的人)是中世紀社會中的主導人物。

這突然使商人手頭有了數百萬美元可供其任意支配的現金,在此以前他們僅比肩扛背馱的小販略微強點。他們開始做起大生意,規模之大自羅馬帝國時期以來未曾有過。而且現在富了,因此試圖顯赫起來,他們一定要立即住到更好的房子裏,一定要送兒子到更昂貴的學校讀書,一定要花一大筆錢為女兒操辦婚事。

舊的地主鄉紳看到這一切,也不甘落後。大量湧入的印製精美的先令、便士和英鎊使他們的鄉村樂土黯然失色,俗不可耐。但他們仍然控製著土地,土地可以種糧食,糧食可以賣錢。

這對商人來說不是好消息。他們在城裏的自家小花園裏不可能種麥子。他們不得不從貴族鄰居那裏購買麥子,而貴族鄰居還要收取所有的交通費用。

最終,不可避免地,勞動者成為這一經濟劇變的受害者。現在,出現這種情況時,就像1914—1918年那場種族大戰(發現美洲金礦後的第二大經濟革命)後那樣,善良的勞作者(也學會了一兩門手藝)讓孩子們坐上他的廉價小汽車,留下話說等他的工資湊夠了買鹹肉和煤氣的錢後再回來。但是1600年的伐木工和汲水工就不那麽幸運了。他那個區的治安法官(當然是個貴族)決定一天工作的合理報酬為多少。女傭要麽接受這種報酬,要麽置之不理。但是在後一種情況,同一位治安法官有權以“流浪”的罪名將其逮捕,並可下令對其鞭笞或強迫勞動,直到她願意在規定的工資情況下回去工作。

隻要對他們的服務有需求,這些苦工可以嘲笑監獄的鐵鎖,因為當時他們就是汗水的壟斷者,商人和地主鄉紳受其擺布。但是過去數百年間,在整個北歐,教會大量的地產被政府沒收,成千上萬的人(迄今為止一直在隱修院製度下耕種土地的修士、修女、教會管理人員和龐大的聽天由命的農民大軍)被剝奪了原來的生計,並被無情地推到了勞動力市場上。

因此,成功開拓殖民地的兩大必要條件就具備了。少數擁有大量多餘財富的人,謀求在所有可能的領域獲利。同時又有無數貧窮、饑餓、處境悲慘的人,隻要能擺脫眼前的困境,願意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可怕的美洲荒原。

看上去美洲荒原如同五十年前一樣荒涼。巴塞洛繆·戈斯諾爾德企圖在馬薩諸塞巴澤茲灣建立一個小殖民點的嚐試徹底失敗了。然而與此同時,關於美洲大陸的新發現卻不時傳回歐洲,點燃人們的希望:他們相信北美山脈實際上是一片狹窄的陸地,找到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的直接通道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此外,請不要忘記一般人的樂觀是不可救藥的。羅厄諾克島殖民者的悲慘遭遇已經被人遺忘。另一方麵,幾個追隨沃爾特爵士到過弗吉尼亞的水手說,印第安人全身佩戴著看起來完全像黃金一樣的飾物,他們所講的奇聞怪談再次開始在各個酒館流傳開來,來回重複,有增無減。一些聽者有心,對這樣一種說法更感興趣:弗吉尼亞的土地是世界上最肥沃的,種什麽長什麽,定會豐收,據說是沃爾特爵士說的。但是由於這種農活意味著要使鍬扶犁、勤奮耕耘,往往會使細嫩的手指上磨出老繭,因此這些潛在的移民更願意夢想得到黃金,當聽說《創世記》第三章第19節的咒語在1600年就像在上帝創造白晝後頭兩個星期一樣適用時,他們隻是會心地大笑一番,並沒有當真。

他們後來很快就明白了,這種對事情不嚴肅的態度會要了他們的命。因為建立新的貿易公司的事情最終為一些聲望很大的商人所操縱。王室很快就同意了,速度之快,非同尋常。仍然存在很大疑問的是,國王陛下是否有權支配嚴格講不屬於他的土地。但是鑒於那些土地也不屬於其他人,或更準確地說,因為那些土地似乎沒有多少價值,到那時為止,還沒有人自找麻煩宣布那些土地為己所有,所以英國的憲章就被視為跟葡萄牙和西班牙國王陛下簽署的憲章同樣有效。

倫敦公司先成立了,將管轄弗吉尼亞的南半部分。1606年12月20日,三艘船載著四十名水手和一百多名殖民者開始向西航行。五個月後,曆經波折的人們抵達了一個河口,為了向他們尊貴的君主——英王詹姆斯一世致敬,他們將這條河命名為詹姆斯河。

接著,他們終於打開了密封的盒子,裏麵有關於管理新殖民地的秘密指示,然後他們安頓下來,開始生活。

那是1607年5月13日,每個人都對販奴船充滿希望。

六個月後,他們中有半數人喪生,其餘的人在想方設法逃跑。結果證明他們的夢想是錯誤的。寬闊的海灣從海邊看美麗動人,但實際上是沼澤地。森林連綿一千英裏,遙至天邊。通往印度的“直接通道”仍然像從前那樣無從查找。

更出人意料的是,沃爾特爵士的水手所說的黃金不過是“愚人金”——這種黃銅色的金屬在技術上被稱為“硫化鐵礦類”,是一種用於製造硫酸的物質,沒有特別的價值。

的確,如果有理想幻滅和怨聲載道的群體的話,那就是詹姆斯敦備受瘧疾折磨的人們。

如果他們聽任命運擺布的話,很難說他們最終會幹出什麽蠢事。但對所有的當事人來說幸運的是,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推崇紀律價值觀而且知道如何去維護。那就是我們曆史初期的值得稱道的花花公子、林肯郡無與倫比的約翰·史密斯。經過令人難以置信的陸地和海上的冒險。他現在成了“個人殖民團”,通過一個人的堅忍和幽默,把牢騷滿腹的弟兄們團結在一起,一直等待英國救援的到來。

即使到那時,倫敦的股東們要從投資中得到一個便士的回報似乎都不可能。在絕望中,他們采取了勇敢的做法,讓弗吉尼亞的壁爐火燃燒著。他們使庭院空空如也,經常光顧棄嬰之家,從街上偷小孩。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接著,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倫敦公司最初的創始人之一的約翰·羅爾夫出現在了詹姆斯敦。

此人對煙草很感興趣。在過去幾年裏,弗吉尼亞的煙草也運到了倫敦,但無人問津。弗吉尼亞的煙草味道太苦了,行家們堅持抽從西印度群島進口的西班牙煙草。

羅爾夫推測(他的推測是正確的),弗吉尼亞煙草味苦在於煙葉烘烤的方法。適合美洲印第安人的煙草顯然對英國紳士們並不那麽適合。羅爾夫做了幾個試驗,最終發明了一種方法,使弗吉尼亞的煙草烤製得如同古巴的煙草一樣香甜可口。新產品一炮打響。金錢大量湧入詹姆斯河兩岸。房地產業蓬勃發展起來。勞動力大量短缺,於是從幾內亞海岸源源不斷地運來一船又一船的黑奴(第一批黑奴是1619年到的,我們永遠不要忘記這個時間,否則我們不會活到今天),於是荒蕪的糧田、廢棄的園地,甚至部分公路上也種植了這種有利可圖的煙草。

都鐸王朝有他們的玫瑰花。

斯圖亞特王朝現在有自己的煙草花。

請相信,那些節儉的蘇格蘭人看到時,知道這是一種有利可圖的花朵。

倫敦公司最初的投資者在這個注定要失敗的事業中寬宏地允許自己破產。然而,整個世界都開始抽弗吉尼亞煙、聞弗吉尼亞煙、嚼弗吉尼亞煙。

國王陛下立即要求分得一份這一意外之財,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對這個古老而無所顧忌的斯圖亞特王朝的成員來說,世上無難事,總會有辦法。

1642年,倫敦公司的執照被吊銷了。

弗吉尼亞不再是一小撮個人的專有財產。它已經成為一個羽翼豐滿的殖民地,有一個欽差總督,坐著四駕馬車,有身穿號衣的仆從簇擁著,在一個微型議會的幫助下,統治著他的轄區,微型議會專門由地主鄉紳組成。

我在前文曾經說過:曆史常常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使命。

這種“印第安聖草”成功地達成了黃金、白銀所未能實現的獲得無限財富的夢想。幾乎一夜之間,這種野草就使美洲大陸北部地區,從一片荒涼之地變成了數百萬品行端正的英國殖民者的光明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