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問的人往往好為人師。在這一部分,我不能不多費口舌講一講史學上的某些錯誤方法。因為我現在所講到的這段美洲曆史,在很多人看來,不再僅僅是浩瀚的編年史的一個章節,還是自成一體的事件,更是與眾不同的事件,是奇特的上帝意誌的宣言。在三千年前,上帝意誌就將世界上的人類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大類,即“受上帝垂愛”的一類和永遠被排斥在外的一類。

這種觀念對“受上帝垂愛”的人來說可能是幸運的。實際上這反映了主宰我們全人類的大神的智慧和公正。我認為這個世界是神的自大和傲慢的表現,如果不是真的,那將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讀到“五月花”號幸存者講的道貌岸然的故事,我義憤填膺。某個水手怎麽嘲笑那些暈船的可憐旱鴨子;這個家夥因此如何感染上一種可怕的疾病,第一個死去被海葬的;其他水手是怎樣深受觸動的,因為他們感到上帝的正義之手在控製著他們。

這位一天要清掃髒亂甲板十次的可憐水手可能完全有理由說出那番不仁不義的話來。但他的遺孀和孩子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可能很不相同。

我也不能同意科頓·馬瑟的看法,他認為是上帝清除掉了波士頓灣山坡上的所有惡類——印第安人,以便為博士大人所津津樂道的“更健康發展”讓位。

毫無疑問,馬瑟牧師兄弟認為自己遠比馬薩索伊特酋長高貴。在第一批清教徒乘船到來前不久,那些可憐的土著人就因天花或麻疹而死亡了,但是他們可能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必須要滅絕,以便為一群笨拙的農民提供必要的玉米。生著火爐以便可以更舒適地度過康涅狄格寒冬的我,是理解那些人為了生存的本能而堅持下來的勇氣的。他們幹得很漂亮。雖然他們在一年最糟糕的季節被放在一個冰天雪地的海岸上,但是他們的境遇並不太壞,沒有像其他幾十名早期移民因饑渴而死光,或被印第安人吃光(對,有些部落的確吃人肉),或消失在荒原上,再沒有被其白人兄弟看到。

這些早期的移民深深知道他們所冒的風險。

他們隻能勝利不能失敗。

他們以命運做賭注,而且最終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他們為了逃避饑餓,遠渡重洋,種植煙草,發財致富,並按自己的意願開辦他們自己的教會。他們不知道自己創建了現代最大的帝國之一,建立了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總的來說已經接受了他們的思想,作為本國的道德法令。這對任何一批小城鎮的麵包烘烤商、車輛修造工和動物油脂製造商來說,難道不是無上光榮的嗎?

至於清教徒的前輩移民們的航海經曆,人們經常掛在嘴邊,幾乎婦孺皆知,耳熟能詳。

那些早期移民就是清教徒。那可能意味深長,也可能毫無意義。有長老會派、浸禮會派和循道宗派,但還從沒有什麽清教徒派。清教主義是一種生活哲學。這不是新教的產物。天主教曾經有,現在仍有很多清教徒。十字軍東征是由伊斯蘭教的清教徒引起的。有印度教清教徒。有很多清教徒式的自由思想家。這全看個人的喜好和傾向。

宗教改革後不久,歐洲有很多人感到這場旨在清除人們精神中的世俗欲念和**的運動不夠徹底。他們知道,雖然舊的精神監牢被摧毀了,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在其原址上很快就有一百個新的拘留所和新主人取而代之,不久就將變得像舊監獄一樣嚴酷無情,毫無區別。

但並不止於此。

十六世紀是一個典型的戰後時期。很多投機商大發其財。北歐和英國的王子們“挪用”了(眾所周知,政府和皇室不是“偷”——他們隻不過“沒收”和“挪用”)教會的大量財物,把這巨額財富賜予他們的支持者,並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宗教規則,同羅馬的宗教規則一樣必須得到遵守。

一個虔誠的人本希望這場偉大的改革將給他提供開啟心靈、追求自己的信仰的機會,結果卻發現自己跟上輩一樣倒黴。雖然他不必再小心防備宗教法庭的耳目,但是如果他有異端邪說的傳言被傳到了最近一個主教的耳朵裏,或如果他冒犯了被封為貴族的皇室幫凶這幫新富階層,那隻有求上帝幫忙了。這樣,異議分子隻有像異議分子一向所為的那樣,進行“地下活動”,在廢棄的馬廄牛棚碰頭,在鄉間小路上會麵,而當牧師割掉他們的耳朵或削掉他們的鼻子時,他們會暗自慶幸,認為為了比生命更重要東西獻身是值得的。

然而,這種情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較軟弱的教徒同當局妥協,而其他的教徒卻逃往他鄉。

1607年,就有這樣一群備受磨難和排擠的異教徒從英國逃到了荷蘭,並在阿姆斯特丹定居下來。他們一貧如洗,住在貧民區,荷蘭強有力的工會(稱他們行會,如果你認為那更浪漫的話)對“外來勞工”的突然入侵並無好感。至於這些入侵者,他們遠離家鄉,身處異地,看不見熟悉美麗的英國鄉村風景,充滿鬱悶。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無法再忍受下去,於是從阿姆斯特丹遷至荷蘭共和國的主要製造業城市萊頓,在那裏他們希望能有更好的機會謀生,有那些可勾起思鄉之情的綠色田野。

英國國王的“君權神授”的觀念很強,荷蘭當局深知英國國王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因此對他們並不苛刻,允許他們帶自己的牧師進來,用自己的語言做禮拜。但是一旦到了禮拜會所的外麵,清教徒就會發現他們所在的是荷蘭人的世界,學校是荷蘭學校、語言是荷蘭語,因此在英國中產階級的心目中,“外來人”注定低人一等。

指責在萊頓的英國移民群犯有卑怯的“歸化”罪或許是不公平的。讓我們仁厚一點,就說他們是思鄉心切。

另外,他們還為子女的前途擔心。1621年,西班牙和它在低地國家的反叛領地簽訂的十二年停戰協定期滿終止。荷蘭共和國能否維持獨立無法確立。人們知道這些英國人逃離祖國的原因是他們的異端行為比其離經叛道的統治者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旦荷蘭被天主教陛下的軍隊征服,他們的境遇又會是怎麽樣的呢?

不行,經過權衡利弊,對這些清教徒來說,趁情況有利,還是走為上策。

就在這時,倫敦公司發起了招募弗吉尼亞未來移民的新的運動。弗吉尼亞的第一批煙草剛剛運抵倫敦市場,價格不菲。股東們又鼓起了勇氣。為了獲得圓滿成功,現在需要的是供應充足的廉價勞動力。當然,有人持強烈的反對意見。對一個以新教聖公會教徒為主的殖民地來說,結果可能會證明萊頓分離主義集團(或不信奉國教的新教徒或布朗派或清教徒等諸如此類的稱呼)是一個不安定因素。但是美洲幅員遼闊,綿延三千英裏,弗吉尼亞地域甚廣,荒原上有很多地方,可供那些前往倫敦途中的異端清教徒分子定居,同時又不會引起軒然大波。

要籌集到這一大規模移民所必需的資金並非易事。1620年乘坐單程統艙渡過大西洋所花費的錢,相當於我們今天兩個人乘坐快輪頭等艙的費用。雖然想方設法湊夠了錢,但是根據貸款的條件,這些未來移民放棄了獲得一份自己的土地的希望。他們將是一個公共企業的一部分。在他們的新家,除了一些被認為屬於家庭用品的東西外,沒有自己的私有財產。

1620年7月,一艘約六十噸的舊船從英國前往荷蘭去接那些移民到南安普頓。種種延誤導致這些可憐的人在南安普頓港度過了當年大半個夏天。九月份,他們終於告別了故土。無論是舒適還是安全,在一年中這個時候渡洋太晚了。況且“五月花”號(或許是這艘船的名字,但我們不能確定)不是遠洋快船。走完了從普利茅斯到美洲海岸這段距離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實在不敢恭維作為領航員的船長的能力。他沒有按要求在切薩皮克灣讓乘客下船,反而又載他們走了九百英裏,因為他對海岸根本不熟悉,有兩次幾乎船毀人亡,最後在積雪覆蓋的群山中間一個不知名的海灣拋了錨。

這些可憐的遊子這才開始意識到出錯了。他們原本出來是為倫敦公司幹活的,卻發現自己到了普利茅斯公司的轄區。然而,他們不論如何也不願再回到公海上去。他們派了一隻小船到附近的海岸勘察,並決定在一個看起來不那麽荒涼的地方定居下來,建起了一個叫普利茅斯的村子。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但是在“五月花”號的乘客中有些人有點錢,有些人沒有錢。沒錢的人大多屬於仆傭階層,對等待他們的弗吉尼亞的財富滿懷希望。他們發現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種無休止的單調中,但這不是他們自己的過錯造成的,於是他們抗議。他們看到的航海圖提到了弗吉尼亞,相信法律和秩序,即使步行,他們也要到弗吉尼亞去。

清教徒的人數因疾病和死亡迅速下降,如果還有人出走,就像一種非常危險的嘩變,移民定會全軍覆沒。

在這種情況下,有幾個年富力強的人挺身而出,控製住了局麵,轉敗為勝。這個時候,他們牽頭起草了一個章程,規範幸存者的行為。由於深受《聖經》詞匯的熏陶,他們把這個文件稱為“公約”,且尊崇備至。

所有在此文件上簽字的人,即使有怨言的人,也被說服簽了字,承諾遵守這些“公正和平等的法律以及被認為有利於殖民地全體利益的條規”。

這本身不是一個獨立宣言。這隻是實實在在的英國精神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這種精神好幾個世紀以來就是大不列顛民族的特征,這種精神使得英國的革命者以盡可能看起來得體和尊重的方式來處決他們的君主和政治家。

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文件奏效了。

在如此嚴寒的冬季,靠嚴格的自律方式才能阻止人們有過火行為的艱難的時期,這個“公約”將這些清教徒移民凝聚在了一起。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在這個殖民地建立後的頭五年中,隻有一個人被絞死,這是所有殖民地中最好的紀錄。

但是,毫無疑問,移民中的幾個人熬過第一個冬天,生存下來了,僅這一事實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成就,這一試驗最後獲得成功。在一個寒冷荒涼的地方,這個殖民點取得了最後和永久的勝利,這主要應歸功於幾個領袖人物不同凡響的品質。

他們意誌堅強,信念明確。

他們知道自己的目標所在。

他們非常認真執著。

而且他們已經破釜沉舟,自斷退路。他們永遠離開了舊大陸。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重返罪惡深重的歐洲。

這樣,西方的新理想國成立了。

那些長眠在科爾斯希爾凍雪下麵的人知道,他們沒有白死,這個新理想國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