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靖軒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外麵的月光從落地窗透進來,迷離的光線下,五官更顯得生動。他的左手夾著半隻還在燃燒的香煙,一簇火紅的微光或明或滅……

他竟是會吸煙的?

心裏一陣緊抽,他不回來時,整天想著他,惦念著他;可如今他就在我的幾尺之遙,數日以來的委屈一點一點地疊加,立刻洶湧噴薄,抑製不住眼中彌漫起霧氣。

默默地換好鞋子,抬起頭:“行長,你回來了?”

許靖軒一愣,片刻後煙灰燙到了手,他後知後覺,忽略了疼痛,直接用手指撚滅了煙蒂。

“你叫我什麽?”

“行長啊?喜歡嗎?”再抬起頭,我隱去了自己所有的情緒,平靜俏皮地向他走過去。我記得上次的追問是讓他摔門而去,他想說自然會說,他不想說,我問又會自取其辱……

曾經我喊他“許靖軒”,那時我沒有愛上他;後來他讓我喊他“靖軒”,說要照顧我一生一世。

現在我喊他“行長”,比愛人遠一點,比搭夥的男女近一點,不遠不近,剛剛合適。

許靖軒的嘴角動了幾動,像是被我這個稱呼打亂了本來的思路。我們四目相對。我對他擠出一個笑容,他臉上的表情糾結萬分。

“行長,這麽多天你一定累壞了,早點休息吧,我這幾天工作特別忙,今天還要奮戰到半夜,為了不影響到你休息,小屋我收拾好了,整潔溫馨,保管您一覺睡到天亮。”我在連著客廳的衛生間裏洗手,探出頭來笑嘻嘻地告訴他。

許靖軒登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臉不敢置信……

“行長,您看您這幾天瘦得都快回到上高中時的模樣了,這十來天不知匯豐積壓了多少工作等著您呢,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睡不好覺白天怎麽工作呢?”

我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笑容,心裏徹底失望,他的表情告訴我,他沒有想要和我坦誠相告的意思。他回來了,為什麽?瘦成這個樣子,又是為什麽?

許靖軒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仔仔細細地看著我,可是嘴卻像是被封住了一樣,一句話也不說。我從洗手間裏走出來:“行長,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我扭頭回臥室,心一直在下墜。

“茜茜!”他從身後啞聲叫住了我……我身形一頓。

“行長,有事?”我回過頭,輕鬆地說。

“我還沒吃飯呢!”許靖軒悶悶地說。仔細去聽,還有像是小孩子般的一絲委屈。怎麽,他覺得自己被我怠慢了?回到家,我沒有哭哭啼啼地追過去,大聲追問、控訴,他覺得自己準備的各種情緒無用武之地了?還是因為,以往他回家我都會噓寒問暖,一桌精心的飯菜等著他?

可是想想心裏終究還是不忍的,反正自己也還沒吃飯,算了吧……

“你先洗澡吧,我去做飯!”

半個小時後,四菜一湯,一一端上飯桌,空氣裏彌漫著香氣。生活的時間久了,兩個人胃口的喜好也會被同化。比如這道杭椒牛柳,是我喜歡吃的,一向不喜辣的許靖軒獨獨也喜歡上了這道菜。飯桌上兩個人沒有語言交流,可是吞咽聲忙碌著,並不覺得冷清。

怪不得有人說過:生活是一種味道,有時不需要語言。

我胃口差,才吃了半碗飯就吃不下了。許靖軒竟像是好久沒吃過飯一樣,我不禁感歎,餓成這樣,吃相也一樣斯文優雅。四菜一湯就在不知不覺中很快見底……

他去香港前一直和許姑姑吃酒店的高級外賣,吃不慣是應該的。可在香港這十來天都沒吃飯嗎?

收拾碗筷,直接去洗澡,換好衣服走出來時,許靖軒還沒有換衣服,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對著門前鞋櫃上我和他“結婚前”買的幾小株綠色盆栽移不開眼睛……

“姑姑還好吧?”雖然那次深夜去醫院從護士口中已經知道了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可還是難免擔心,畢竟許靖軒一去竟是十幾天。

許靖軒聽到我的提問,沒有看我,但是表情卻立刻冷了下來,剛才注視盆栽時的柔情不見,聲音裏也有些許的冷漠:“回到香港一直臥床!”

我皺皺眉頭,許靖軒從不撒謊,也更不會誇大事實,顯然姑姑回到香港後身體更不好了!可是這是我的錯嗎?就算一個陌生人,我也會希望對方健康平安,更何況是許靖軒的親姑姑。

準備扭身回房間,可是一轉頭感覺到脖子轉得有些別扭,側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長發繞住了睡袍肩頭的紐扣。我伸手去拽,卻越拽越緊,心裏煩躁,手上就更沒了耐心,不但沒有拽開,反而打成了一個死結。再一用力,扯得頭皮生疼,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氣得索性直接去廚房找剪子。

“你幹什麽?”我拿著剪刀就要下手,被身後男人的聲音喝住。

“行長,頭發繞住扣子了!”

“我知道,可頭發能隨便剪嗎?”

許靖軒皺著眉頭走過來,搶過我手上的剪刀,靠近我,一點一點耐心地擺弄著。廚房裏沒有開燈,我們離得那樣近,男子熟悉的氣息縈繞在我的鼻尖,與我身上沐浴液的味道混淆在一起。我感覺到他的喉嚨滾動了幾下。撫著頭發的手,掌心不知不覺靠向了我的肩頭。手上的動作也漸漸失去了章法,一下一下扯得我越來越痛。

“嘶……”我忍不住出了聲。許靖軒歎息著,在我耳邊低聲問:“很疼嗎?”

“疼!”我如實回答,聲音太小,聽上去輕飄飄的,許靖軒的掌心一下子溫度升高,人離我湊得更近。也許我們的心是遠的,也許他並不愛我,可是兩具曾經纏綿糾纏過的身體反應往往比我們的心更加直接。

昏暗的光線下,聽見他的呼吸也漸漸變得急促,我的心也有些亂了。

“別動!”他說著,指尖竟然慢慢解開了我肩頭的那顆纏繞著長發的扣子。睡袍迅速滑落到一側,露出半邊白皙光滑的肩頭。那縷纏繞的頭發也完全被解開了。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一雙手不受控地摟住了我的腰肢,我的頭和身體跌進了他的懷裏,隔著衣服聽到了他胸腔裏有力的心跳聲。

自從上次北京一別,在這個家裏,我們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這麽近地挨在一起。這樣的氣息讓孤單的心找到了停泊的感覺,這樣的溫柔讓我幾乎想要永久沉醉。在靜謐的瞬間,我聽到了他口中溢出無奈的歎息聲。我輕輕推開他,攏住肩頭,向臥室走去:“行長……早點休息吧!”

婚姻不是一時的情動,愛情更不是一方的施舍。

男人的愛,要不請給我全部,要麽就徹底收回。

關上臥室的房門,我關掉頂燈,隻擰開壁燈,房間籠罩在一片紫色的光芒下。我打開衣櫃櫃子,把剛搬進來時現在穿不到的厚衣服,一件一件地疊進旅行包,再把自己放在梳妝台下麵的櫃門裏的東西整理出來。拿到相冊時,裏麵的塑料頁有一些紛紛掉了出來。撿起一張,看到裏麵的媽媽摟著八歲的我,母女兩笑容幸福明媚。

有誰能想得到分別13年後,她已經無法認出我,隻把另一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裏。攏起殘破的相冊,扔進旅行箱,也許當初真不應該因為這麽一個已經失去的東西和姑姑生氣。

再美好的東西,終究已經過去。父親、母親如今他們都已經有了各自的幸福,各自的家,懷念的隻有我一個人。其實我早該麵對,在十幾年前,我不過就是個拖油瓶,隻會給他們添麻煩,是個多餘的人。

如今,如果我真的隻會給許靖軒造成麻煩,他沒有和我開口分手不是因為愛,而僅僅是因為責任,因為道義,那我一定不會再做曾經癡迷尋愛的傻小孩。

連父母的愛尚且如此,我又何必去為難一個有情有義、一諾千金的男人。以前的父親經常讓我在他和母親之間選擇,雖然我早被母親遺棄,根本別無選擇,可是父親每次都會要求我保證,甚至讓我去咒罵自己的生母。那種痛苦,沒人比我體會得更深。

心裏有兩個聲音在呼喚,一方麵我對自己說:我不過是許靖軒假結婚的對象,他本來就不愛我,姑姑是他最親的人,他不該太難選擇。另一方麵,我告訴自己:蘇茜茜,愛情麵前容不得懦弱的男女,你愛上了許靖軒,不該因為他親人的反對就輕易放棄這段感情。你要用你的智慧創造自己的幸福……

突然覺得好累,我爬上了床,慢慢閉上眼睛。這些天來,每個夜晚都是輾轉難眠,可是今天,因為許靖軒睡在隔壁,心竟也踏實下來,閉上眼睛,很快沉沉地睡去。

早上起床,許靖軒竟然還沒有醒來,我看看表,已經7點多了,平日許靖軒一向比我起得早,今天竟然也起遲了……我忍不住有些氣憤,我被他折磨得痛苦了這麽多日,他竟然一回家就變得如此能吃能睡?

去廚房做了早點,端上來的時候,許靖軒已經收拾好自己,坐在了餐桌前。清粥小菜很合他的胃口,這樣的情形讓我有些恍惚,仿佛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的事情,沒有姑姑決然的障礙,我隻是一個普通忙碌早飯的妻子,他隻是一個準備出門奔波的丈夫。

“行長,你吃吧,我上班去了。”解下圍裙,擦擦手,拿了皮包去門口換鞋。

“你怎麽不吃?”許靖軒又愣住了。

“行長你吃吧,我吃不下。”

一連一個星期,我和許靖軒幾乎沒有什麽語言的交流,但經常會看到他用極度糾結的目光看著我,一臉憐惜。但也會接通香港來的電話後,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裏,許久許久再出來後,看到沙發上的我,表情變冷。

我的東西已經大部分都帶到了屬於我的那間小公寓裏,因為一直是分房而睡,許靖軒並不知道我的這些舉動。雖然,他每天都會回家吃飯,每天早上都會和我一起出門。能看到他偶爾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用餘光捕捉著我在家中忙碌身影時的一臉幸福滿足……可是我知道,我能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再過幾天,如果沒有任何改變,我就會搬到那個真正屬於我自己的地方。

中午的時候接到何仲康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說:“蘇茜茜,中午請我吃飯吧,我幫過你那麽多次,你好像從來沒請過我呢,從沒見過你這麽小氣的女人。”

這些日子他也經常打電話給我,因為小公寓已經不是空房不能住的狀態,我沒有邀請過他再上去過,那樣封閉的空間,已經是完全家的感覺,會讓我很別扭。

“好!你想去哪,我提前定位子!”

“上海一家人吧,那裏菜貴,人又少。”何仲康在電話裏壞心地笑。

何仲康所謂的貴,是真的貴啊,我沒去過他說的那家飯店,四層的小洋樓,拿到菜單,我登時嚇得變了臉色。

這一頓飯,兩個沒有3000塊根本出不去門啊。大飯店我不是沒去過,那裏的菜單我也見過,可這裏怎麽會這麽貴?

何仲康歎息著接過餐單,慷慨地說:“我先給你墊上,等下次多請我幾次啊!”

我撇撇嘴,他知道我的底細,明顯是設計我,故作生氣地說:“這麽貴的地方,我狠狠地吃一頓,下次才不請你!”

何仲康更高興了,叫過侍應生,點了很多,菜量很小,一碟一碟,一盅一盅地擺滿了桌子。

他不停地給我夾菜,嘻嘻哈哈地說:“你這麽能吃,怎麽也吃不胖?我見過的女人大都是吃幾口就放下,不吃甜、不吃辣、不碰油膩的食物,有時一頓飯就喝一杯果汁,都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

“你說的那是仙女,我就是一燒火丫頭,不吃哪有力氣幹活,再說碰到地主放一次血,還不狠狠地宰他一頓?”

何仲康喝著同我一樣的木瓜汁,笑得險些噴出來。我透過他的肩膀,看到兩個人從樓上走下來……

我的筷子“啪”的一聲落在桌上。覺得心中被押上了最後一顆稻草,所有的一切全部轟塌。

我知道許靖軒是有錢人,他從來沒有帶我來過這裏,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他能留給我的不過是130平米公寓裏的方圓。

“怎麽了?”何仲康擔心地問。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失血的臉色。

“沒什麽,明天搬家……有些緊張!”

何仲康眼中冒出興奮的火焰,不敢置信地說:“你要搬出來?真的,你想好了?”

我認真點點頭。

“嗬嗬,不過搬家怎麽還會緊張呢?”何仲康托著下巴打量我,“一般到一個新的住處,我都會狂歡……”

“那是你們有錢人的事情,我緊張是因為從小到大從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總不敢相信是真的。你知道嗎,在新港24歲的女生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並沒有很多人呢……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挺自豪的?”

雖然內心酸痛得厲害,我還是找到一個暫時安慰自己的理由。

何仲康點點頭,把我杯子裏的木瓜汁填滿,背誦課文般地讚美我:“蘇茜茜,你是我的驕傲,我為你自豪……”

我“撲哧”一下笑出來,鼻翼兩側湧上一股酸澀,可是用手一摸臉頰上竟然是幹的。

下班前,我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去菜市場選購了豐富的食材,不僅買了新鮮的魚和雞,看見新鮮上市的大閘蟹,忍不住稱了6隻。

許靖軒一進門,就看到了我擺在桌上琳琅滿目的美食,我換了一套新買的無袖連衣裙,頭發用黃色的絲帶係著,化了淡妝,噴了香水,連自己看向鏡子,都覺得是賞心悅目的。

我是狼狽地來到這裏,我想應該體麵地離開……

“行長,快去洗手,我買了紅酒呢,再有3分鍾,大閘蟹就可以出籠了。”

許靖軒呆呆地看著我,目光裏充滿了疑惑還有驚喜。我把他推進洗手間,在外麵問:“行長,你在單位是不是經常開會啊,等吃完飯,我們也開個二人會議,不過吃飯的時候,什麽也不要說……”

幾乎隻有一分鍾,許靖軒就從衛生間裏走了出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茜茜……”

我俏皮地衝他做了鬼臉,推開他的手:“行長,我說了,什麽也先別說,一會有驚喜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