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祠堂,美仁冒著雨,漫無目的地在整個明府瞎走。侍書與奉劍撐著傘想要跟隨其後,她卻接過傘屏退二人。
心中的怨氣出了,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完全沒有報複之後那種興奮愉悅的快感,甚至有種強烈的罪惡感。
是的,她就是有心要害他,讓別人都誤解,那又怎樣?她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本來就很卑鄙。既然明經堂給她一個既可以打擊報複又可以出怨氣的機會,她怎麽可能會讓這個機會輕易溜走?她不殺他,還救了他,但不代表她可以將昨晚他輕薄她咬她的事當作不存在。
但是,在看到他被打的那一瞬間,她竟然一點兒都不開心,甚至還有些難過。是因為看不下去,才選擇離開的嗎?是嗎?這樣的她,根本就不是她。她變了,變得心慈手軟了,曾經的她可以殺人不眨眼,再卑鄙的手段她都使得出……
嗬嗬,她也知道什麽是知恩圖報了嗎?知道什麽是憐憫了嗎?知道什麽是內疚了嗎?這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怎麽可能?天一族的人從來都是冷血、無情、自私的。隻不過是換種方式讓他得到教訓而已,她有什麽好內疚好難過的?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轉了一大圈,傘不知丟在了何處,她頂著一頭濕發、一身濕衣,終於回到房內。
侍書與奉劍見著,連忙上前用幹布將她的一頭濕發擦幹,要幫她換身幹淨的衣服時,被她攔住了。她將兩人打發出去,默默換下衣服,像是失了魂似的。
這時,屋外一陣喧鬧,門砰的一聲,被人一腳踹開。
美仁轉過身看向來人,是明景承,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侍書與奉劍為難地跟在後麵,美仁對她們揮了揮手,示意她們把門帶上,在外守著即可。
美仁揚起笑臉對著景承道:“三公子似乎也很不懂禮數,連門都不知道敲,未經屋主的同意,自己就闖進來。”
明景承一張英俊的臉上滿是怒氣,渾身濕透了,發梢還在不停地滴著雨水。
原本他在萬花樓裏睡得好好的,就聽老鴇子前來敲門,說是明飛十萬火急地來找他,說他二哥出了事。在趕回來的路上,聽明飛說了個大概,他便知道一切皆因他昨夜戲弄而起。因魚三叔守在祠堂院外,即便他有再大的本事,也見不到二哥的麵,所以他便想到了向美仁這個罪魁禍首。
“沒閑工夫和你閑扯。我問你,昨夜躲在屏風後的,除了二哥之外,你是不是也躲在那兒?你早就躲在那兒了,是不是?”
聽聞,美仁先是一愣,然後一張笑臉便拉了下來,若不是昨夜他與那雲嬋荒唐至極,她何須忍受那份屈辱,於是怒道:“是又怎麽樣?”
“那二哥服了催情藥的事,你也知道了,是不是?”
“那藥是你下的?!”美仁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老三可真是夠荒唐,自己風流不說,還給自己的二哥下**,然後連累了她。
“你別管藥是誰下的。既然你知道他中了催情藥,還心甘情願地扶他回房,守著他,和他共度一宿,為何還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老頭子打成那樣,罰跪在雨裏那麽久?”景承的怒吼聲似要將美仁的耳膜震破。
“誰說我心甘情願的?!”美仁大吼。
“不是心甘情願的,那你和他待了一夜,還赤身**地共睡一床?!”景承吼了回去。
“我……”為何事情傳到他耳裏就變了樣?美仁一時語塞,突然覺得與他無法溝通,也懶得爭辯,於是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下了逐客令,“算了,算了,我不想跟你爭吵,我很累,我要休息,若是三公子沒有別的事,便請回吧。”
“少跟我裝蒜,你跟我過來!”景承才不吃她那一套,猛地拽過她的胳膊,拉扯著她就往屋外走。
“喂!你幹什麽?給我放手!”美仁掙紮了半天,才掙開景承的魔爪,跳離他,隔了一張圓桌。
“既然有膽子喜歡我二哥,怎麽沒膽子承認自己有龍陽之好,還好意思把一切罪過全推到我二哥頭上,你真是太陰險了。”
“喂!你亂說什麽啊?誰喜歡你二哥?誰有龍陽之好?你簡直莫名其妙!”居然說她喜歡明景升,還有龍陽之好?他是從哪兒看出來她喜歡明景升了?更何況那人還是他同父異母的二哥。簡直荒謬至極!
“那晚,我就覺得你很有問題,二哥還死命地護著你,卻沒料著你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你給我過來!既然敢做,就要承認,一定是你勾引我二哥的。你給我過來!”景承不依不饒,繞過桌子又上前拉扯美仁。
“你……你瞎說什麽?!什麽我勾引他?要不是你給他下藥,他會變成那種樣子?最重要的是,還連累我被他咬傷,這口怨氣我找誰去出?找你?你天天躲在萬花樓裏。活該他倒黴!”美仁真是要被氣死了,為何明家的人都這麽難纏又不講理?她坐在桌旁,氣得倒水的手都在抖。
“臭小子你終於承認了?終於承認你是有心害我二哥的?”隔著桌子,明景承指著美仁的鼻子斥責。
“什麽我有心害他?說起來,有心害他的罪魁禍首,是你明景承。他跪在祠堂裏什麽都不肯說,是為了誰?你自己心知肚明,還有臉跑來找我出氣,簡直有病!”一想到這個,她就有氣,原以為她終於報複明景升了,可笑的是她反成了他隱瞞事實真相的障眼法。
“我會給他下藥,還不都是因為你?”
“笑話,怎麽又關我的事?是你自己齷齪,還賴在別人頭上。”
“你這個臭小子,你給我過來,跟我去老頭子那裏解釋清楚,去給我二哥道歉。”
“不去!我為什麽要去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更不可能去道歉。”
“臭小子!你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景承掀了桌子,出手極快,再度擒著美仁,在美仁驚慌的一刹那,他便以指扣住她的脈門,讓她動彈不得。
美仁大驚,這個整天混在萬花樓裏的紈絝子弟,可絕非像表麵上看起來這麽簡單。他與明景升不同,脾氣比明景升要火爆得多,動不動就拆桌子拆板凳,整個明家甚至明經堂他都不放在眼裏,若是把他惹毛了,她在這明家就別想安生地待下去。
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想至此,她立即換了一張楚楚可憐的嘴臉,委屈地道:“承哥哥,你的手勁很大,捏得我的手很痛。你鬆手好了,我知道錯了,我隨你去就是了。”
望著眼前楚楚可憐的一張俏臉,還有那溫言軟語,景承莫名地心軟了,改輕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出屋子。
景承握著美仁的手腕,輕輕摩挲了幾下。這小子腕白肌紅,細圓無節,比起萬花樓的姑娘,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那張明豔動人的小臉,怎麽看都比女人還女人,難怪他那個禁欲派的二哥會著了這小子的道。
侍書和奉劍守在屋外,看見兩位難伺候的主子終於出來,一臉震驚。二公子的事還沒了結,這三公子又牽住了少公子的手……二人不敢多想,識相地垂著頭。
從奉劍手中接過遞上來的傘,景承拽著美仁,撐著傘,便往祠堂大步邁去。
在未到達祠堂之前,景承對二哥如何解掉身上的**很是困惑。二哥所中的**,是他從萬花樓裏得到的,名叫“合歡散”,除了催情之外,還會讓人四肢發軟,任由人擺布,江湖上有些下三爛會用它對付懂武功的人,而他因為一個玩笑,也做了回下三爛。
要想解掉這種**,除了男女**或者服用解藥之外,便是以內力驅除。他看了看身旁這個身無幾兩肉的小子,怎麽看也不像是能以內力為二哥驅除**之人。據下人匯報,二哥除了受罰之外,沒什麽異常,想來那藥是解了,該不會這小子真的和二哥……
終於,他忍不住問了美仁:“小子,昨夜,你真的與我二哥上了床?”
美仁驟然愣住,翻了翻白眼,鄙夷道:“你怎麽跟他們一樣?真是齷齪。”
景承也沒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你們倆真沒做過那種事?那他體內的催情藥怎麽可能解?”
這一問讓美仁啞口無言,她會武功的事除了明景升之外,她可不想再有人知道,想了半天反譏一句:“關你什麽事?你有病才給他下藥。”
“還不都因為你?”
“怎麽又扯到我頭上?”
景承碎碎地說起他為何會給景升下**。
原來,那晚景承就懷疑美仁是明經堂的私生子,覺得美仁的存在會對景升不利,在景升的勸撫之下回了房之後,兩人聊了許久。景升叫他沒事不要去招惹美仁,並勸他以後不要再流連於青樓,那便是對他最大的幫助。不知怎的,景承就開起了玩笑,嘲笑景升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然後就打起了賭,若是他能讓女人上了景升的床,他便從此不再踏入青樓半步,也不去招惹美仁,若是景升輸了,以後都不要再提讓他老老實實地聽從明經堂教誨一事。至於他想怎麽對付美仁,景升也不得插手。景升當時隻當他是酒喝多了胡言亂語,也就隨口應了他。
那日正逢二十五,景承帶著一壺剛泡好的上等毛尖,去飛雲別苑找景升,他知道景升喜歡喝茶。其實這一切都是景承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他早在茶水之中下了無色無味的合歡散,而景升隻當他來泡溫泉暢聊,未曾多心,便飲了茶。
直到那藥力發作,景升四肢無力地倚在溫泉池邊,景承笑著說他輸定了,他這才反應過來,那晚景承並非是酒後亂言。景承將景升一人留在溫泉池內,便去接雲嬋。然而當景承帶著雲嬋回到飛雲別苑之後,景升人卻不見了。景承注意到屏風之後的衣角,以為躲在後麵的人是景升,於是便和雲嬋賣力地演了那麽一出戲,為的就是戲弄他那悶騷的二哥景升。等玩夠了,景承打發了雲嬋,帶著解藥回頭,想讓景升服下,孰料卻看到美仁扶著二哥景升從飛雲別苑離開。
想起之前種種,景升一直護著美仁,景承就懷疑二哥與這小子的關係。景承不敢貿然前往,因為這可能涉及二哥的名譽。他滿腦子亂亂的,最終不得不又折回萬花樓,繼續他的花天酒地。
誰知,隻不過一夜之間,隻不過是一個玩笑而已,竟然給二哥帶來這麽大一樁災禍,這讓他怎能安心?
美仁一邊聽著,一邊嘴角不停地抽搐,心中將景承唾棄再唾棄。
“說吧,這關係到我二哥的名譽,我要弄清楚你們到底有沒有……”
“沒有!”美仁及時截斷他的話,“要想知道怎麽解的,去問你二哥就知道了。還有,你的魔爪能否放開了?”
腳下的步子微頓,景承舉起牽著美仁手腕的右手,凝視著她,陰冷的目光似要射穿她。以二哥那種身子骨,受了爹的幾棍,又在雨中跪了那麽久,加上他的性子,若是爹不開口讓他起來,他是絕不會起身的,再這麽跪下去,命就要去了,能讓爹鬆口的就隻有眼前這個渾小子了。
景承邪佞地冷笑一聲:“你學我二哥那套,很像!但是你,我不得不防。走快點吧,我二哥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小子這輩子都別想活著離開我明家。”
美仁嘴角微微扯動,不情願地被他拉著跑。
算了,反正現在她心裏也沒那麽多怨氣了,就當勉為其難跑一趟算了,她也不是真的想要他死。
到了思懷閣之後,見了明經堂,美仁就是不開口。
景承狠瞪了她幾眼,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明叔叔,其實我與景升哥哥之間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昨夜我恰巧也去飛雲別苑泡溫泉,沒想到景升哥哥也在,隻是他泡的時間太久,有些不舒服,所以我就扶他回房,然後一路太累,就在他房裏歇下了。至於說景升哥哥咬我,那都是我在撒謊,因為在回京的路上,我與景升哥哥發生了一些不快,就想借此機會小小懲罰他一下,誰知道……之前我是害怕了,所以就跑了。現在我覺得對不起景升哥哥,前來向明叔叔認錯。”
明經堂始終麵無波瀾,聽完之後沒責怪美仁,反倒是斥責起景承:“是你逼他這麽說的?”
景承剛欲反駁,便被美仁攔下,美仁不想這事再這麽鬧下去,再度懇求明經堂:“之前確實是美仁的錯,請明叔叔饒恕景升哥哥吧。若是明叔叔還不願相信美仁的話,美仁願陪景升哥哥一同跪在雨中受罰。”
美仁雖然口中這麽說,但她絕不會這麽做,她賭的是明經堂那顆心。自來了這裏之後,從日常的點點滴滴,她能夠看出明經堂對她是不一樣的,那種對她事事都寵溺的感覺,讓她有時也會茫然,他好像真的將她當作是他的兒子了……
最終,明經堂的神情有所鬆動,應了她,讓明叔隨同傳話。得到應允,景承便拉著她,飛快地往祠堂走去。
到了祠堂,月洞門前守著的兩名家丁立即攔住他們,說是老爺吩咐過,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入內。依景承的火爆脾氣,便要往裏衝,被美仁攔住。待明叔趕上之後,兩人方得入內。
“等一下,我有兩句話要與景升哥哥說,你先別過來。”美仁奪過景承手中的傘,率先進了月洞門。
透過雨幕,她見到景升孤獨的身影,他依照明經堂的訓斥,一直跪在那裏一動不動。景承說得沒錯,以她近兩個月的觀察,以明經堂的狠心,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即便是雨停了,隻要他不開口,景升依舊是不會起身的。
不知是否感應到來人灼熱的視線,景升抬起眼眸,凝視著雨幕下撐著傘的美仁。景升愕然,沒想到他會來。
她舉著傘,一步一步緩緩走近他,立在他的跟前,將傘往他的身上遮去。雖是小小的一柄傘,卻也能為他暫時遮住雨。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冷淡地道:“祠堂內,你為何不辯解?”
“你和知秋說的都是事實。”景升抬首輕應。
美仁逼問:“撒謊!你是為了包庇下藥之人,是不是?!”
景升不語。
“為了隱瞞你被人下藥的真相,你利用了我,是不是?”
景升沒有應聲。
“就算不明不白,就算蒙上斷袖之恥,你依然還是要護著那個下藥之人,是不是?”
景升還是沉默。
“你早就預料到結果,明知我是什麽樣的人,仍以皮肉之苦逼著我幫你,逼著我隱瞞,逼著我內疚,逼著我痛悔!明景升,你贏了。珍珠與黃金,我依舊會和你討。但關於命,從今往後我們兩不相欠。”將傘扔在景升的麵前,美仁憤然轉身。
雨水肆意地擊打著景升英俊的臉龐,擊打著他的身體,他抬眸望著美仁的背影,苦澀一笑。若如他所說,僅僅隻是為了替景承隱瞞,那麽這二十多年來,他也不必活得這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