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莊飛、莊傑兄弟二人酒醒了,匆匆趕回竹芙園,卻見著美仁氣定神閑地坐在亭中彈琴,兩人萬分羞愧,靜靜地守在一旁。
景升沒有再來。
美仁也隻是無意間聽到下人提及他的病,說是要好好靜養一陣子,才能恢複元氣。心弦微動,她停下撥動的手指,目光頓在琴身之上,忽然餘光瞥見琴首,意外發現其上赫然刻著幾個小字:月影風清聽×聲。聽與聲之間原先也應刻有一個字,卻不知被何人以刀給剜了去,刀痕還很新。
她心中愕然,記得景升將清風送給她的時候,這琴首上好像是有那麽幾個小字,當時她一心放在了《月影風清曲》上,未曾留意那幾個字究竟是什麽,隻當是琴名罷了。
但她可以百分之百地確定,這刀痕是新刻上去的,最有可能應該就是在昨夜。
昨夜?那個奇怪的人?
美仁心下疑惑,抬眸之際,正好見著如媽推著葉聲泉立在池對岸望著她。
如媽犀利的目光直射在她手中的琴上,美仁防備地將琴抱起,緩緩地步向二人,有禮地問了一聲:“葉叔叔今日可好?”
“有牢美仁小姐費心了。”如媽的目光從琴上收回,恭敬地回應。
“如媽客氣了,稱呼我一聲美仁就好。”美仁笑道。
“美仁小姐自便,老奴還要伺候葉二爺,這就退下了。”
“嗯。”
望著越走越遠的二人身影,美仁突然嘴角微微上揚,原來如此。
命人將清風送回屋內,她緩緩向主屋邁去。邁上竹階,立在葉聲泉的屋外,透過竹窗,她瞧見如媽嬌小的身影在不停地忙碌著,而葉聲泉則是癡癡呆呆地倚坐在床沿。
美仁邁進屋子,靜靜地看著二人。
如媽聽見聲響,回首見是美仁,頷首:“美仁小姐……”
美仁淺淺一笑,目光一直落在葉聲泉那一雙廢腿之上,再抬眼看向葉聲泉那張俊朗而有些蒼白的麵容,一雙好看的黑眸找不到焦距,一臉癡呆的表情真的讓人很困惑。她想了想,便道:“如媽,不知方不方便問,葉二叔的腿是怎麽傷的?”
如媽微愕,目光茫然,緩緩垂下頭,微微轉身,望著**的葉聲泉,幽幽地說道:“十多年前的舊事了,聲泉的雙腿是摔斷的。那一摔不但摔斷了腿,也將腦子摔壞了……”
聲泉?
看如媽的神情,聽她的語氣,她與葉聲泉之間的關係匪淺,而且她心甘情願在他身邊伺候了這麽多年……
“摔壞的?哦……”美仁拖長了話音,卻未追問是何時從何處又是為何摔下的。
“美仁小姐,老奴要下去看看藥是否好了,有勞小姐代為照看一下。”如媽道。
“好說好說。”美仁笑應。
待如媽出了門,美仁立在葉聲泉的麵前,哂笑了兩聲:“當年名震江湖,與紫玉公子齊名的葉聲泉葉大俠,如今卻成了又癡又殘的廢人,真是令人難以想象。”
靠在**的葉聲泉眼波連動都未動。
美仁撫摸著竹椅背,目光直視葉聲泉,一字一字由櫻唇逸出:“月影風清聽……”
果然如美仁所料,葉聲泉那一直癡呆的眼神中終於有了一絲細小的變化,這變化小到她都不敢相信他確實是有了反應。
她微笑著,緊接著又道:“啊,真可惜,不知道是誰剜了清風上的那個字,究竟是聽什麽聲呢?聽水聲?聽雨聲?聽荷聲?不好,都不好。啊!我想到了,泉聲……妙,妙極,怎麽填似乎都是這個泉字最為合適。全句應該是‘月影風清聽泉聲’,葉二叔,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應該填這個‘泉’字?”
這一次美仁在葉聲泉的臉上見到了一抹異樣的笑容,淺淺的,轉瞬間又消失了。
她方想再說,這時如媽端著藥盅進了屋。
她往後退了兩步,望著如媽細心地將湯藥一勺一勺喂進葉聲泉的口中,時不時,他的嘴角處總是溢出好些湯藥,而如媽會毫不厭煩地一一擦盡再喂。
又是一個癡情的傻女人。
又是一個多情的壞男人。
美仁憤恨地看了一眼,大步邁向屋門,立在門口處,她頓了頓,忍不住說了一句:“如媽,下次熬藥的時候,記得多放些辣椒油。”
如媽的手微顫,以餘光睨了一眼,美仁已經甩了衣袖出門。
那黑衣人一開始不敢麵對她,就怕她知道他是個廢人,所以在第二次出現的時候,他選擇坐著麵對他——沒人會懷疑,那個坐著的人其實是個廢人。
當一個人雙腿廢掉的時候,在沒有拐杖的幫助下還能走的話,那唯一可以用的便隻有雙手,用手開門,所以門上牆上有泥印也就不足為奇。
原來這裏有秘密的並非她一個人而已。
美仁回到自己的住處,見著莊飛、莊傑兄弟二人像個門神一樣守在那兒一動不動,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對兄弟二人招了招手,狡黠地笑道:“我想出去走走,你們兩人要陪我嗎?”
莊飛、莊傑兩人麵麵相覷,半晌都不敢吭聲,昨夜被那些姑娘們折騰得半死,今日他們可不想再去那萬花樓裏受罪了。
似是看出他們的想法,美仁輕笑一聲:“哦,我有一幅畫留在點墨軒裏好些日子了,一直未取回。”
兩人聽聞,頓時鬆了一口氣,跟在美仁身後一同出了竹芙園。
集市上,美仁一路不停地買買買,而所謂忠心的貼身奴仆非莊飛、莊傑二人莫屬,兩人手中提著,懷著塞著,嘴中叼著,若是腳可以不用來走路,估計也一並使上了。
點墨軒內,美仁見著那幅裱好的胭脂海棠圖,緊抿雙唇,倏然卷起,隨手擲給莊傑,大步邁出點墨軒。幸好莊傑眼明手快及時接住,兄弟二人緊跟上前。
突然,不遠處一個惡聲惡氣的嗓音叫了開來:“死丫頭,再不快點給我走,老子現在就扒光你的衣服。”
除非有錢賺,美仁向來不愛管閑事,但心中一直煩躁,聽著那人的叫嚷聲甚是不爽。於是,她抬眸循聲望去,便見兩個長相猥瑣、身形粗壯的男人,拖著一名身著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往西去,那女子的衣裳早已被扯得破爛不堪,圓白的肩頭若隱若現。
典型的“逼良為娼”!
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那名女子拚了命似的掙紮,在拉著她的那個粗壯男人的手背上狠咬一口。那個粗壯的男人吃痛,一把揪過她的頭發,狠狠地甩了她一記耳光,將她打翻在地。
就在那女子撐起身體揚起臉的一瞬間,美仁看清了她的臉,不由得震驚。
竟然是藍希淩!
“賤貨!給我起來。”那打手又厲聲喝道,右手方想再揪住藍希淩的頭發,卻聽他慘叫一聲,捂著流血的手腕,衝著四周大嚷,“是誰?是哪個王八龜孫子暗算老子?啊——”
那人的嘴不知又被什麽東西猛擊了一下,頓時滿嘴鮮血直流,嘴唇腫得老高,想再開口說話都難,隻捂著嘴示意同伴。
他的同伴沒由地一陣恐慌,胡亂指著圍觀的人群,顫著聲嚷開:“是……是誰?有……有種的站出來!”
這時,一身錦衣華服的美仁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臭小子,你竟然敢暗算老子,老子非……”那個被打得滿嘴是血的男人話未說完,一柄彎刀已經指向他的咽喉。
那人驚恐地望著眼前奇特的彎刀,連連往後退,孰料被人用東西從身後抵住,進退兩難。另一人見擋在同夥身後的正是跟著美仁的兩名護衛,情況不妙,連忙拔腿就跑。
勾了勾唇,美仁的笑容很燦爛,手中的彎刀貼在那人的臉頰之上,來回刮了兩下,雲淡風輕地對著莊飛兄弟二人道:“莊飛啊,你不是說今晚要給莊傑弄些下酒小菜嗎?聽如媽說,最近這豬肉價漲了好幾錢,正巧眼前有這麽一頭不要錢的肥豬,勉強也能做幾道下酒的小菜,給你們兄弟倆解解饞。你說是現在就宰了拖回去,還是拖回去再宰呢?”
莊飛與莊傑瞟了一眼那“肥豬”,腦子裏聯想到桌上的菜色,胃中一陣翻滾,連連朝美仁搖了搖頭。
“這頭豬的肉好像不怎麽新鮮。那好吧。”看似很簡單的一句話,豈料,美仁翻手以刀背拍向那人左肩,隻聽那人慘叫一聲,撫著右肩,口中不停地慘叫著:“少俠饒命——”
“借你衣服擦一下,回頭讓人給你做件新衣。”美仁將彎刀在莊傑的身上蹭了兩下,收起彎刀,對著那人大喝一聲,“下次再讓我見著你,你這隻豬肘能不能還這麽安穩地擱在上麵,那就要看天意了。滾!”
圍觀的眾人無不稱快,眼見沒什麽戲好看,很快散去。
美仁走向藍希淩,將手伸給她,意欲將她拉起,孰料藍希淩在看清她之後,驚恐地抱著頭,尖叫了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美仁翻了翻白眼,和上次一樣,她還是當自己是凶手。
“姐姐,是我。”美仁蹲下身,抓住她的手輕聲道。
麵對藍希淩驚嚇過度的模樣,美仁深皺起眉頭,撫開她披散在臉上的長發,理了理,順手摸向她頸後的風池穴。
藍希淩偏過頭便抓住美仁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上去,下一刻便被美仁以內力震開鬆了口。她盯著美仁,眼中的怒火似要噴射出來,猛地將美仁推開。
美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望著藍希淩。
原來她並非是神誌不清,風池穴上根本就沒有封穴的銀針。轉念,她又感到十分困惑,依昕大哥所言,藍希淩的確是中了驅魂術,若是沒人幫她解除咒術,她應該像藍家三夫人一樣成為一個真正的瘋子,為何她會這麽清醒?最怪的是,除了天一族的人會解這驅魂術之外,難道還有人也會解?
美仁直盯著藍希淩:“姐姐在生什麽氣呢?”
“別叫我姐姐,我當初瞎了眼,才會讓你住進我們藍家。老天會開眼的,你會不得好死,你一定會遭報應的。”藍希淩咬緊了牙,怒瞪著美仁。
美仁不惱,湊往藍希淩的麵前,輕笑一聲:“你有沒有想過,按理來說那個殺手很厲害,何以你們全家就隻有你一人逃了?你是被壓在你家人的屍身下沒被凶手發現,還是你的武功比那凶手高?據我所知,那凶手可是追你追了好久,都未曾動手殺你,為何?”
藍希淩的臉色一黯,顫著聲問:“你……你什麽意思?”
按美仁的推測,昕大哥是絕對不會告訴藍希淩,其實是藍希淩自己殺死自家一十二口人這個殘忍的事實的。
“意思很明白,”美仁將嘴湊近藍希淩的耳邊,“那晚殺了你一家一十二口的不是我,也不是那凶手,而是……”
“你胡說!你胡說!你血口噴人。”藍希淩尖叫出聲。
“嗬嗬,我什麽都沒說啊,姐姐這麽激動做什麽呢?”美仁忽然笑靨如花。
藍希淩衝上來,就要撕爛美仁的那張笑臉,卻被美仁輕易抓住。
那一瞬間,美仁飛快地在藍希淩的耳邊道了一句隻有她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話:“想活下去,能再見到他,你就給我繼續裝瘋下去。”
藍希淩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目,望進美仁飽含笑意的眼眸裏,那裏除了笑竟然還有著一種莫名的傷痛,來不及深究,她便被美仁點了睡穴。
抱著藍希淩坐在地上,美仁偏過頭掃視莊氏兄弟二人,道:“哎,莊傑,看在你是弟弟的分兒上……嗯……”
莊傑望著美仁,是要他去抱這個小女子嗎?他偏首望了下哥哥莊飛,此時莊飛也同樣是一臉困惑。
“所以,這個抱美人的差事還是讓給你哥來吧。”美仁扶著藍希淩,以眼色示意莊飛將手中的東西全丟給莊傑,快過來抱起藍希淩。
莊飛憋紅著臉,低著頭,按指示抱起藍希淩,結巴著道:“小……”
“哎,叫公子。”
“少公子,要莊飛將這位姑娘送至哪裏安頓,竹芙園?”莊飛問。
幕後主使是明家,究竟要將藍希淩安置在哪裏更為安全呢?
美仁也苦惱。
“先這麽抱著吧。”美仁不確定明家到底有多少人認識藍希淩。
經過昨夜,向昕不會再留在東水門,難道她為了要表示自己的清白,保住藍希淩的命嗎?
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走著,莊飛與莊傑一人抱著藍希淩,一人抱著一堆東西,緊隨其後。
最終,鬼使神差地,她還是將藍希淩帶回了竹芙園。
望著清洗幹淨、衣裳整潔,還在昏睡中的藍希淩,美仁沉默了很久。出屋後,她便對莊飛和莊傑稱藍希淩是她失散了的表姐,勞煩他們兄弟二人好生照看。她打算先回明府去見一見景升。之前是莊飛抱著佳人回來,所以美仁便將看顧佳人的任務交給了莊傑,自己帶著莊飛回了明家大宅。
到了明家之後,看門的小廝見著美仁十分驚訝,但礙於她的身份,不敢多說什麽。美仁問了話,得知明經堂與魚海浪已經回到府中,景升舊傷加新傷,這幾日在府上養傷,大門都不曾邁出,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急忙往水竹苑步去。
景升的屋門敞著,這一次她沒有像以前一樣大叫著“明景升”三個字直接衝進去,而是立在門外猶豫半晌。
方想敲門,忽然聽見一個女聲尖銳地響起。
“哥,你讓人送這麽多畫像到我房裏是什麽意思?”是景璿的聲音。
“璿兒,再過些日子,你就十七了,可以嫁人了。”景升的聲音聽上去低低淺淺的,與往日那種動不動就譏諷她的語調完全不同,想來當真傷得很重。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嫁人,留在家裏很好,我就是要留在家裏守著……守著爹和你。”景璿大聲嚷著。
“唉……”景升歎了口氣,便往外屋走去,卻被景璿拉住衣袖。
“哥,你身子還沒好,又想去哪兒?爹和魚三叔回來了,生意上的事也不用你再操心,你要去哪兒?我不讓。”
“璿兒,別鬧了。”
“你是不是又想去看他?那個臭小子有什麽好看的?他自私、無禮、傲慢,心腸還惡毒。上次,絕非是我在做夢,就是他掐著我的脖子,雖然我記不清那是怎麽回事,但我記得他那雙充斥著魔血一樣的眼睛……”
“璿兒,咳咳咳……”景升及時出口斷了她的話,卻因一時語急,又是一陣猛咳。
景升那一聲聲咳嗽,讓美仁的心猛地一揪。她咬著唇,攥緊拳頭,立在門扉處一動不動。她又沒要他救她,明知道自己的傷未痊愈,還要強出頭,她也不想那樣無法控製自己。死丫頭!說她什麽自私、無禮、傲慢、心腸惡毒,難道她明景璿就是個好人嗎?在背後說三道四,也沒見著留什麽口德,還不是小人一個。
“哥,對不起,我又惹你犯急了。其實你也不用擔心他,反正你都罰他在竹芙園裏閉門思過了,不是還有如媽守著嗎?而且昨日明飛不是有去那裏問情況嗎?你也知道,他還是死性不改,依然跑去萬花樓喝花酒,你還有什麽擔心的呢?難道他真的如三哥說的那樣,是爹在外麵的私生子?”景璿見著景升避而不答,驚叫一聲,“天哪!我才不要有他這麽一個弟弟。”
“別亂說,她的年紀比你還虛長一歲多。”
“怎麽可能?你和三哥十八九歲的時候也不像他長的這樣啊。”
屋內一陣沉默。
弟弟?這丫頭討厭她,以為她就稀罕她嗎?切!
美仁在心中冷嗤一聲,回頭憤憤地瞪了一眼莊飛,原來這兩人將她的行蹤時刻上報了。
莊飛低下頭,慢慢向後退去,很快便離開水竹苑。
想來這明家的人個個對她畏懼,似乎都默認她是“第四公子”了。
美仁打算離開,忽然又聽見景璿說:“哥,再過幾日便是七月初七,我想在乞巧節那晚出去看花燈。我還聽說今年的煙花會跟往年有所不同。哥,你陪我一起去好嗎?”
“嗯,還早呢。”景升輕應。
“那我就當哥你答應了,到時候你可不能像去年一樣,再以什麽事為借口說不去。”
再之後,就沒了聲音。
美仁愣在原地,還想繼續聽些什麽,誰知聽到兩人的腳步正往外屋來,她緊張地轉過身,背對著屋子。
景升在見到她的那一刹那,一陣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