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水門慢慢走回客棧,美仁一直在考慮如何出城。由於昨夜的事,各城門都已封鎖,要想順利離開京城,勢必還要在這裏多待上幾日。

也不過是晚幾日回到杭州,晚幾日見到悅姨和倚笑樓的姑娘們。一想到倚笑樓,壓在她胸前的千斤巨石也漸漸沒了。

推開屋門,美仁望著空無一人的床榻,隻是一刹那,所有不安全數回到臉上。

快步走向床前,她拔下那釘在床頭的蛇形小錐,取下上麵的字條,上曰:勿念。

勿念?

究竟是什麽人這麽狂妄?她竟然不知怡素被她綁著還能找人救走她。

掌心緊握,再張開時,那張字條已經化作片片碎末。

她衝出客房,一把揪住前來送茶水的店小二,怒道:“我臨行前不是交代過,任何人不得踏入這個房門嗎,給你那麽多銀兩,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了,還是覺得我的銀子很好賺?”

啪的一聲,那店小二手中的茶壺茶盅摔得粉碎,茶水濺得美仁的裙擺上全是。她強抑著心中的怒火,將店小二猛地一推,厲聲道:“說!我走後,誰進過屋子?”

“向……向姑娘,是兩……兩個男……男人……”店小二戰戰兢兢地應著,早上出門時這位向姑娘對他笑的時候,他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隻覺得世間所有事物都變得很美好,若是向姑娘能天天對著她笑,就算老天爺罰他短命十年二十年,他也甘願。可是眼前的她,他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方才他好像看見她的雙眸中泛著妖異的紅,這太可怕了。

“兩個男人?”

男人?還是兩個?族人怎麽可能會派男人出穀尋找《天一聖經》?

“長什麽樣?老的少的?高的矮的?是黑是白?”

“兩個年輕人,個頭都挺高的,一個長相很俊,還有一個長得也不差,隻是膚色有些偏黑,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長得俊?天一族的人就沒有長得不俊的。

她在腦中搜索著天一穀中她有印象的所有男人,除了怡家那幾個老不死的,其他男人她從未關心過,長得是圓是扁,那都與她無關,隱約記得幾張臉,但沒有一個符合這小二的形容。原以為可以省心一些,可以回杭州,可以回家了,卻未料到,居然能在這節骨眼上出事。該死的!都怪她太過大意了,她不應該留怡素這個禍害一人在客棧,就算是綁在身邊,她也應該綁著她一起走。

美仁怒道:“你可以滾了,我住在這兒的幾天要是再敢讓人踏進我屋子半步,別怪我不客氣。”

“是是是,小的一定留心了,再不敢了!”那店小二戰戰兢兢地拾起地上的碎屑,驀地抬頭,小心翼翼地又道,“向姑娘,這也不能全怪咱,是其中一個男人說是你表哥,說是比你和你妹妹兩人晚一步到京城,這一到京城就來尋你們了。”

“什麽?表哥?”見鬼!她哪裏來的表哥?

“你妹妹本來病重躺得好好的,但是一見著他就從**坐起來了,十分激動地叫了他一聲表哥,所以這樣,小的才放心讓他們三人離開。”那小二補充道。

她點了怡素的穴道,怡素突然能動能說話,那就是那個自稱是她們表哥的男人替怡素解了穴道。

該死的!她就不信這幾天,他們能飛出京城。

自那夜楚軍兵變失敗之後已匆匆過去三日,景升捏著手中的酒壺,猛灌了幾口,不知這三日來他是怎樣度過的。

桌上正放著聖旨,那是他“出賣”父親、“出賣”兄長、“出賣”親人、“出賣”數萬兄弟換來的封侯拜將的“證據”,在他看來,就是個屁。

他早就說過那個昭武校尉嚴士遠很有問題,絕非一個可信之人,可除此之外,卻還有內奸。三天過去了,他竟然查不到那個人是誰,他懷疑過向昕,可經過三日的查探,他知道不是他。

為了保全大哥他們的性命,他隻有做一個背信棄義、忘恩負義的小人,在最短的時辰之內逼退他們,他們有退路,就還有機會活著出去東山再起。可他錯了,他算錯了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不是都可以全身而退的;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還以為憑那些虛招可以瞞過那些人。

大哥死了,三叔死了,死於萬箭穿心,為的就是護著爹和景承,還有更多的兄弟離開。為何非要到了最後一刻,大哥才知道要放棄,才知道他們訓練出來的楚軍不是天下第一,不是堅不可摧的?隻要是人都有他的弱點,服了龍奇果又怎樣,一樣有弱點。

如果擋住那些禁軍的是他,而不是大哥,不是三叔,情形就會不一樣了,他們就不會死。

楚王來了,帶著那雕龍玉佩來了,十萬火急地趕回來了,沒有人知道他與趙恒徹夜長談了些什麽。他隻知道次日夷山之上的所有一切,就毀於一片火海之中。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才火滅煙散,連同一起消散的還有城外那兩萬將士中的少數先鋒。其餘人的命雖然保住了,但全數編充邊疆,抵抗契丹大軍;名義上捉拿叛黨的告示雖未撤回,但他知道趙恒不會再追究,他明家人的命也算是保住了。

大哥與三叔的屍首掛在城門之上,已經三天了,這是趙恒對明家的懲罰,要他們明家活著的所有人都記著這個懲罰。他什麽都不可以做,隻能待在自己的屋子裏醉生夢死。

想再灌一口酒,可是酒壇裏僅剩下最後一滴,他扯了扯嘴角,嗤笑出聲,隻聽啪的一聲裂響,一直握在他手中的酒壇被他扔出去跌了個粉碎。

楚王要他下跪對天起誓,今生今世隻忠於當今聖上趙恒,如有二心,不但自己身首異處,明家也將再無活口存世。逼他發完誓,楚王便離開了,臨行前,對他說了一句:“三日後,將景軒好好安葬。”從此,楚王不會再踏入京城半步。

外麵的人都傳他是踏著自己親哥哥的屍體飛黃騰達了,其實守在這明家的每一個官兵都知道他是被變相軟禁了。

醉眼望著麵前擺著的一對磨喝樂,那一男一女的娃娃正笑臉盈盈地望著他,正如她一樣,整天笑嘻嘻,可是在那些笑臉背後,有誰知道哪個才是發自內心的……

“美仁,你說我是不是錯了……”摩挲著那女娃娃的臉部,他癡癡地笑了起來,口中喃喃地念著,“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空餘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美人在時花滿堂……相思黃葉落……”

“美人……美仁……美仁……你不是我妹妹……我亦不是你哥……我不是……我不是……美仁……美仁……”他緊握著手中的女娃娃泥偶,伏在桌上,所有痛楚化作聲聲深情的低吟,最終沉沉睡去。

月已深,人聲悄寂。

一陣輕響,窗戶輕搖,淡柔的輕風吹了進來,吹動他身上的衣袂飄然,卻吹不散他眉心間的憂愁……

全京城的百姓都在傳,當今聖上宅心仁厚,此事僅是以儆效尤,那些叛黨的首級將被取下,城門也終於可以開了。

得知這樣一個消息後,美仁收拾包袱再次去了城門口,原本以為能見到怡素和那兩個男人,可她還是失望了。

城牆上的人頭被取下,她意外見到了景升。他身著一身官服,一臉淡漠地立在那兒,目光茫然地望著其他地方,仿佛從城門之上取下的人頭不是他的親生哥哥和疼愛他的魚三叔一樣,他隻是一個陌生的人,隻是一個奉皇命行事的人,做著他應該做的事罷了。

很快,他便跨上馬,帶著一行人浩浩****地離開。

就在人群擁擠著往後退的時候,他看見她了,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身穿女裝,然而這一次,他隻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就頭也不回地騎著馬離開了。

這樣的景升,美仁是第一次見到,陌生,絕情……

之前所想的千萬不可能,而如今變成親眼見到,她有些難以接受。

或許今生今世,她也將再沒有機會見到這個令她咬牙切齒、恨不得大卸八塊的男人。她應該高興才對,為何心口之處卻有種難以言喻的痛,她莫名感到心房之處隱隱作痛,那種痛、那種感覺,與失去娘親、失去魚三叔,甚至得知怡素恨她時,完全都不一樣……

是彷徨……她卻不知道她在彷徨什麽……

指甲早在不知不覺中刺痛掌心,她卻渾然不覺。

回過神,四周又恢複了以往平靜的樣子,周圍的人並未因人頭被取下而散去,相反越聚越多,一個個等待著接受盤查出城。

與明家的種種過往,永遠地結束了,或許隻留一絲回憶待她今後在無聊的時候慢慢回味。不,她不要再想著有關明家的一切。早在確定《天一聖經》下卷並不在明家的時候,她就決定要離開了,如今這樣一個結局雖然不是她所預料的,但是,一切都與她無關了,她要回杭州,回倚笑樓。

就算沒有找到《天一聖經》的下卷,沒有帶回怡素,但她就是要回去,她想悅姨了。

怡素的事,她是永遠不會放棄的。

這三天來,她一直在查探怡素的消息,卻勞而無返。

那兩個男人究竟是何來頭?天一族,果然一刻都沒有遺忘過,一想到她發狂不能自控地殺了連碧容,她就知道注定會迎接難纏的局麵。她也很訝異,連家的人居然可以隱忍了幾個月一直都沒有動靜,忍他人所不能忍,似乎不太像連家人的作風。

不過,她連怡家的那幾個老家夥都不怕,更不會怕連家。她對天一穀沒有什麽感情,在外麵漂泊多年,若不是那裏是娘、悅姨的根,她甚至都不會回去。

曾經她把怡家幾個老家夥氣得吹胡子瞪眼睛,若不是悅姨保住她,隻怕那幾個老家夥早就動用了族規懲罰她。

她知道娘犯了族規,被趕了出來,但她不知道原因,因為娘從來都不告訴她。那個時候她還小,隻當娘是得了重病,可漸漸地,以她在天一穀的所見所聞,她才明白娘是按族規被下了毒才死的。

她憤怒地去找怡家那幾個老家夥理論,那幾個老家夥竟然罵她不識好歹,要重罰她,生平第一次,她將全部所學用在了反抗怡家長老身上。若不是悅姨及時趕到,隻怕她早已與娘相見。

當悅姨將滿身是傷的她帶走時,隻說了一句話:“若要活下去,就乖乖地閉上嘴,你娘的事隻字不許提。”

從那以後她就乖乖地閉上了嘴,娘觸犯族規一事,在整個怡家都是大忌。在怡家看來,她的出生就是一種恥辱。若沒有娘觸犯族規,也就沒有她的存在,所以起初她在天一穀的日子並不好過,好在悅姨後來不知為何也與怡家長老翻了臉,帶著她和怡素一起離開,去了杭州,那裏離安葬娘的蕭山很近。

如何來,就如何回去,雖然沒有找到《天一聖經》的下卷,但她相信悅姨是不會責怪她的。回去之後,她一定要問清悅姨為何要她去找《天一聖經》。

倚在馬車裏,她閉著眼,嘴角漾著淺笑,歸心似箭。

倏地,一支精致的梅花簪子擦著她的麵頰而過,釘在了車廂的內壁上。

美仁猛地睜開雙眼,揭開窗簾,望著遠處茂密的樹林深處,一個人影匆匆閃過,她對著馬夫大喝一聲:“停車!”

她拔下那支梅花簪子,取下被釘在其後的兩張字條,美仁的手禁不住顫了幾下,這支梅花簪子是怡素最心愛的飾物,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她手中,這意味著什麽?

展開第一張字條,上麵隻有草草幾個字,寫得非常潦草,卻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跡:“你男人要殺我,救我!”

而第二張字條,上麵的字跡卻是陌生的,隻有三個字:“桐柏山。”

美仁緊握起手,有些惱怒,毫不留情地將兩張字條以內力灼爛,咬著牙,對著車夫命令道:“不去杭州,去唐州,去桐柏山!快!”

“爹,為何整個山上,隻有美人、爹,還有娘親三人呢?”小女娃睜著圓圓的眼睛問正在池中采摘蓮花的父親。

白衣男子微微抬眸,淡淡笑道:“因為其他人都住在山下。”

小女娃端起瓷缽伸過去,接過父親摘下的最後一朵蓮花。

“爹,山下好玩嗎?都有些什麽人?和我們長得一樣嗎?”小女娃將瓷缽遞給他。

白衣男子回首細細地審視著她,抿了抿唇,方道:“美人寂寞了?”

“每到入冬之後,這裏幾乎看不到人,眼下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山那邊偶爾能見到幾個上山采藥的、砍柴的,還有抓我那些動物朋友們的獵戶。美人隻是好奇,這些人都住哪兒?昨日我救了一個上山采藥的小哥哥,他說山下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和我說了好多好多。”小女娃倚著他撒著嬌。

他將蓮花細細碾碎,放進藥罐之中,聽到女兒的述說,他停下手中的玉杵,淡淡地道了一句:“美人長大了。”

小女娃瞧見他的臉色暗了下來,急忙擺了擺手,道:“爹,美人不是故意惹你難過的。娘一定會醒過來的,這是最後一朵蓮花了。”

“爹沒有不開心。”他笑著撫摸著她的頭,又望了望**的妻子,深吸了口氣,繼續著手中的活。

小女娃托著腮幫,又問:“爹,你上次說的那個故事,後來他們都怎麽樣了?為何你都不往下說了?每次美人一問你,你都說改日再說。”

他專注地盯著火上的藥罐,偏過頭,對女兒笑道:“下麵的故事,等你娘親醒來,讓娘親講給你聽好不好?”

“嗯!爹,娘的聲音好不好聽?是不是柔柔淺淺的、很動聽的那種?嗯,是不是像前幾天受傷的那隻小黃鶯的聲音一樣?”小女娃傻傻地問著。

小孩子的問題總是很多,而且總是讓人忍俊不禁。

他勾了勾唇,輕笑:“傻丫頭,人的聲音和鳥的聲音當然不同,這是兩種聲音,小黃鶯有說過話嗎?娘的聲音很好聽,爹覺得比那隻小黃鶯好聽多了。”

“爹爹羞羞,隻要是關於娘的,爹爹都會說是最好的,羞羞。”小女娃跳了起來,在他的麵前做起了鬼臉。

他不以為意,以手輕彈女兒的粉頰,道:“美人,等你長大了之後,要是遇到了喜歡的男人,若是他也喜歡你的話,就一定要將心中的愛說出口。有時錯過了,就會錯過很多,知道嗎?”

“嗯,美人知道了,美人一定會記住爹爹的教誨。”小女娃並不明白父親口中所說的愛是什麽,在她的理解裏,就是喜歡的東西一定要說出來,可是她待在山上真的好寂寞,昨日那個小哥哥和她說了好多吃的玩的,她真的好想下山去看看,但是娘親還沒有醒過來。

“藥好了,小心燙,你去端給娘喝。”

“嗯,美人今天要和爹一起喂娘親喝藥。”

他望著女兒嬌小的身體,端著那碗湯藥小心翼翼地走向寒玉床。

女兒已經知道寂寞了。

他同樣寂寞了六年,她究竟要到何時才能醒來看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