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整個藍府一片燈火輝煌。

前來賀壽的人均已入座。坐在主桌正中的便是藍老爺藍德宗,右側坐的是明經堂與其子明景升,而左側則是一名鳳眉丹目雍容華貴的婦人,想必那便是那藍夫人了。

藍夫人在不經意間正好碰上美仁好奇的視線,她微微一笑,便將目光落回談笑風生的藍德宗身上。

美仁繼續張望,坐在藍夫人左側的是一位年紀在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長相與那藍夫人倒有個五六分像,想必是藍家公子了,接著便是藍希淩。

美仁垂下眼簾,鎖著眉頭,隨著向昕在隔壁桌坐下。

這座位安排得真是奇妙,這世上最不想看見的人偏偏就坐在你的眼前。隻要一抬眼,美仁便能瞧見坐在主桌的明經堂。

藍德宗起身舉起手中的白玉酒盅,朗聲說了一些敬謝之言。至於他說了些什麽,美仁並未聽清,雙眼愣愣地望著眼前的酒盅,目光沒有焦距。

不知何時,眾人跟著舉起手中的白玉酒盅,美仁也跟著舉起。驀地,手中的白玉杯被人奪下,換成了一個茶盅。美仁回過神,一臉詫異地望著身側的向昕,他一臉關心地看著自己,輕道:“你還小,不適合穿腸物。”

聞言,美仁揚起笑靨,道:“大叔最好了。”說著便舉起手中的茶盅與向昕對碰了一下,一口仰盡。

莞爾一笑,向昕淺啜一口杯中酒。

目光總是在不經意間瞥向對麵談笑風生的明經堂,美仁想弄明白一件事,他究竟有何魔力,讓那麽多女人甘願為他生為他死?再度端起手中的茶盅,茶水已倒滿,原本甘甜清香的上等信陽毛尖何以嚐在口中,竟變成了一種苦澀之味?

忽然間,一陣悅耳的絲竹之音驚醒了一直沉浸在遐想世界裏的美仁,抬眼便見著幾位身著紅色舞衣的妙齡舞姬飄然入堂,以舞助興。那一個個揮舞輕柔的廣袖,如弱柳迎風,輕曳羅裙的下擺,似流雲繚繞。眾人不禁看得癡了,仿佛進入了一個美妙的夢境,夢中那絲竹管弦之音宛如仙樂飄飄一般,不絕於耳,令人沉醉,不願醒來。

瞅著美仁那迷離的雙瞳,向昕挑了挑眉,今夜的美仁與前幾日大不相同。向昕為他夾了好些菜,輕道:“之前一直嚷著肚子餓,這會兒倒是抱著茶水猛喝,來,多吃些菜。”

“嗯。”美仁對向昕擠出了一絲笑容,凝視著碗中堆滿的美味佳肴,長呼了一口氣,最後望了一眼那個明經堂,他一臉興致盎然地跟著樂曲單手不停地敲打桌麵打著拍子。美仁咬了咬紅唇,剛欲收回視線,卻對上了一旁明景升不解的目光。嗤,自以為是的家夥,白了他一眼,美仁便埋首於眼前的豐富菜肴,不要再看也不要再想任何有關明家的人與事,不能因為那個明家而影響了今日的食欲。

被美仁莫名白了一眼的明景升,望了一眼身旁正在欣賞歌舞的父親,似乎這個小家夥關注父親的目光過多了一些,敵意甚濃,看來惹著他的是父親,而非自己,他微微挑了挑眉,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竟在一時間豁然開朗。

酒過三巡,但凡喝了“瓊漿玉液”的那些客人醉態盡顯,百態橫生,嬉笑一片。宴席散了後,眾人便隨著有點微醉的藍德宗移步園中觀戲,據說今兒藍府請的是京城最有名的大弦戲班公興班。

台上細吹細拉細唱,人影浮動,曲調細膩高雅,旋律優美動聽。但一心念著《天一聖經》的美仁,可沒這等閑情逸致靜下心來欣賞,一首《步步嬌》全曲隻有六句詞,那人卻是足足唱了有兩盞茶的工夫,尤其那一句“七星北鬥叩丹宸”中的“叩”字,行腔竟長達四五十拍,這等唱功,真是不得不讓人欽佩。

美仁四下張望,一些人聽得如癡如醉,而另一些人不是與身邊女性家眷眉目調情,便是哈欠連天,看似用不了多久便要與周公會麵了。身旁的向昕雙目雖是盯著那戲台,但美仁知道他並未在聽戲。

正思索著找個借口脫身,美仁正好瞧見藍希淩蓮步輕移,向他們這邊走來。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貝齒輕咬著紅唇,對著向昕吞吞吐吐地道:“向大哥……我有些事……想單獨同你說……”

向昕輕挑了挑眉,抬眸疑惑地望向她,很快便對美仁說:“小向,待在這裏別走開,我去去就回。”

美仁在心中暗讚自己的眼光獨到,藍希淩總是會在自己需要的時候適時出現。她咧開嘴,衝著藍希淩曖昧笑道:“快去吧,可是要與藍姐姐多聊一會兒。”

“多事。”向昕瞪了美仁一眼,低咒一聲,便起身隨著藍希淩離開。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身邊最大的障礙離開了,美仁便無所顧忌地也離了席。無論如何,一定得弄清楚那個發暗器的灰衣人是不是他們族內的那個叛徒。

庭院裏的人相較之前多了很多,幾乎每走一處便能見著家丁丫鬟,還有一些客人借著火光三三兩兩地聚在正中的蓮池邊上高談闊論。

美仁深蹙眉頭,這下若是貿然再到那後院,怕是不妥。她佯裝散步,腳下的步子慢移,那些人的煩躁之聲也越來越遠,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哎喲……”美仁隻顧著想事情,竟沒看清眼前的路,一頭撞在假山石上。她摸著腦袋,瞪著突出的石塊,懊惱地踢了石頭一腳,還好沒將自己的絕色容貌毀了。

她決定還是先回觀戲台,或許向昕還有其他的法子,魏貞毅那隻老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燈,自己不應該這麽心切。正欲轉身回去,便聽見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美仁愕然。一輕一重,分明是一男一女,莫非有人趁今夜來此僻靜之處偷偷幽會?

反正在前麵看戲也是看戲,在這兒看戲也是看戲。美仁不禁眉尾輕揚,唇角輕勾,迅速鑽進假山之後。

“明景升,整個藍府這麽大,你哪兒都不去,偏偏要去我的雅瑰園?”女子的聲音聽著雖是低沉,卻難掩憤怒。

嗯?竟是藍希淩與明景升。藍希淩不應該是與向昕在一起嗎,怎麽這會兒又變成和明景升“幽會”?

出於好奇,美仁忍不住微微探頭,想看看這兩人到底是要幹什麽。

“方才我就說過了,我隻是隨便逛逛,並非存心破壞你與向兄之間的談話。咳咳咳……”明景升眉心暗鎖,有點厭惡這種反複解釋一件事的情形,口氣有點不悅。

“今晚,我好容易才找到機會與他單獨說上幾句話,可你……罷罷罷,這事再提也沒什麽意思。”藍希淩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地調整了氣息,“我隻想問你,之前你爹都和我爹說了些什麽?”

難怪呢?原來這家夥破壞了人家姑娘好不容易等來的一場幽會,真是怪不得人家姑娘如此惱羞。若不是此刻藏身在假山後偷聽,美仁真想笑出聲,算了,忍著,且聽他們後麵還要說些什麽。

他強忍著笑意,瞟了幾眼明景升,似乎從到了這裏,他就不曾正眼瞧過藍希淩。他手撫著假山石,竟摸出了一塊碎石,為防止碎石發出聲音,隻得緊緊攥在手中。

“你說話呀,你爹究竟和我爹都說了些什麽?”藍希淩滿臉憤恨,不顧禮節地拉扯著明景升的衣袖。

明景升蹙緊眉頭,抬眸看向眼前這位藍大小姐,不著痕跡地撫開她拉扯的纖纖玉手。

“你要我說什麽?”他以手遮唇,輕咳了數聲,不失禮節。

“說什麽?!要說什麽你豈會不知道?你爹這次來,除了給我爹賀壽之外,還有什麽目的你會不知道!”黑夜之中,藍希淩的聲音顯得十分尖銳。

明景升的目光不經意地往一旁的假山望去,半晌,溫和地道了一句:“這件事,之前我並不知曉,也是在進了你藍家之後方得知,若說比你早一些,也確實如此。咳咳咳……”

究竟是何事讓藍希淩這麽怒不可遏?方才她來找向昕的時候,雖神情有些不自在,但也還是一副嬌羞的小女兒姿態。還有向昕人呢?美仁轉了轉烏黑的眸瞳,扒在假山石上繼續偷聽下文。

明景升明顯心不在焉,讓藍希淩倍感失望,聲音已帶哭腔:“就算是到了這裏,你才得知,那你也可以反對的。你明明知道我早已心有所屬,不可能與你成親,你為何不反駁?為何還要點頭應允?”

原來藍希淩愁眉苦臉的原因,是要與明景升這個家夥成親。若是與這家夥成親後,沒多久他便一命嗚呼,這藍希淩便等於是守了活寡,莫說她還有個心上人向昕。

明景升垂下眼簾,並未急著回應藍希淩,沉思了片刻後才緩緩抬眸,沉聲道:“你認為我今日反對了,這件事便會作罷?”

“為何不會?雖然你的身子不是很好,但明伯伯不是最疼愛你的嗎?你若不願意,明伯伯是不會為難你的,我爹也不會有任何怨言。”藍希淩急道。

聽完藍希淩所言,望著她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明景升輕扯唇角,冷笑一聲:“你真是太天真了。即便不是我,也會是我大哥,或是我三弟。急欲聯姻的是你爹,而非是我明家的任何人。咳咳咳……”

當明景升說出那句“急欲聯姻的是你爹,而非是我明家的任何人”時,美仁頓覺可笑,這明家的男人一個個自負得要命,明明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竟還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番話,不愧是明經堂的兒子。

“你?你?你竟說我藍希淩配不上你?明景升你太過分了!”藍希淩揚起手便往明景升的臉上摑去。

啪的一聲,那巴掌聲清脆而響亮。這一巴掌不僅讓藍希淩怔住,也讓躲在假山後的美仁驚呆了。那個家夥竟然連閃都不閃!

藍希淩打完這一巴掌便有些後悔,她萬萬沒有料到明景升沒有閃躲,而是選擇硬生生地挨了這一巴掌。霎時間,說不出的委屈全數湧上心頭,兩行清淚順著她的粉頰盈盈落下,她衝著明景升大聲吼道:“我不會嫁你的,死都不會。”說完,一隻手捂著嘴,另一隻手提著裙擺傷心地跑開了。

這場戲唱的到底是哪出對哪出呀?該哭該跑的該是明景升才對啊。

美仁忍不住探出頭,瞧見明景升一動不動地獨自立在那兒發愣。

明景升隻要不走,美仁就得守在那假山後。

美仁倚在那假山後,在心中不停地念叨著:快點走吧,你走了,我才好走呢。惡靈散開,速速離去,惡靈散開,速速離去……

“出來吧,你還要躲到何時?”明景升側轉身,對著一旁的假山朗聲道。

不是吧,今兒是第二次被人發現了。這個家夥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會武功之人,何以能發現自己就藏身於這假山之後?美仁不解地咬著紅唇,難道是今日出門前沒有翻看皇曆?她決定能裝死就裝死吧,就當作他在和空氣對話,說不準他見無人出去也就離開了。

“怎麽,是腿軟了還是手麻了?要叔叔我過去抱你嗎?”明景升銳利的目光直射假山之後。若是他沒猜錯,一直藏在假山之後偷聽的定是那向總捕的侄子“像美人”。

“免!”實在是躲不過了,美仁隻好眉尾輕揚,換了個泰然自若的神情,從那假山之後走了出來。

明景升斜睨了一眼美仁,似笑非笑地輕道:“怎麽,今日公興班的戲幕不合向少公子的雅興?”

“此言差矣,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在哪兒看不都一樣?”美仁故作諷刺地道。

明景升輕扯了扯唇角,反譏道:“是嗎?那叔叔這出戲演得是否令你滿意呢?”

這個家夥,且不說他姓明,光是憑這張嘴就很令人生厭,還恬不知恥地自稱是叔叔。背著光,美仁瞧不清明景升的表情,她挑高眉,挺直了身體走向他跟前。

向昕的身長在男子當中是很少見的高大,為何這個家夥看上去隻比向昕稍矮那麽一點點?這對美仁來說,是種悲哀,因為同樣要費力地仰望他,可惡!

美仁仰首揚起笑靨,一雙晶瑩的黑眸對上明景升,朗聲道:“要美仁說實話嗎?”

明景升不語,凝視著眼前這個除了身材相貌酷似孩子的“像美人”,若有所思。眼下四周漆黑幽靜,隻有他們兩人,他的眼神、他的言行、他的舉止,與人前那個佯裝乖巧的孩子判若兩人。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演得如此出色,可真是不簡單。

明景升微微揚眉,淡淡地道:“直說無妨。”

“神態過於傲慢,表情過於呆滯,舉止過於僵硬,言語過於偏激,整出戲就是最後那一巴掌最……”美仁一邊說著,一邊繞到他的身側,說到最後一句頓了頓,狡黠一笑,“最大快人心。”

一雙濃密有致的眉微微蹙起,明景升偏過頭,黝黑的眸子迸射出如子夜光華的目光,好似要射穿美仁。

半晌,他才輕咳一聲,與美仁正視,不慌不慢地開口:“是嗎?看來在美人心中,明某著實差勁了些。有些事情不宜明說,但有些事情就一定要說明。方才的那番話,在下隻是如實說而已,並未覺得有何不妥。不過如此說來,論演技我確實略遜你一籌。”

美仁的臉上依舊保持著微笑。

微笑,是這麽多年來美仁學到的第一課,也是學得日子最久的一課。悅姨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保持微笑,隻有笑,才無法讓敵人一眼看穿你的想法,探清你的虛實。

最後一句,叫美仁的心猛然一跳,莫非這家夥發覺了什麽?他自認為已經做得天衣無縫,他怎麽可能還會有所覺察?不可能!或許是一見著他們明家人,他的情緒就有些稍稍失控,言語上並非一個小孩所應有的口氣。

思至此,美仁的笑靨倏然轉變,眨了眨眼,故作無辜,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自然。

“是明哥哥讓美仁如實說的,如今說出了口,明哥哥又不高興,唉,這做人真是難。”

明哥哥?之前是明大哥,這會兒卻變成了明哥哥。這小子變得可真快。明景升不由得對他多看了幾眼,這個十歲小孩怎麽看都不似表麵上這麽單純簡單。這一聲“明哥哥”叫得可真是適時適景適情,讓人想追究什麽追探什麽都有失風度。

明景升輕笑一聲,溫謙地道:“美人說得並未有錯,錯的確實是我。”

“明哥哥過謙了。”不知為何麵對這人,美仁笑得都很艱難。

明景升輕咳數聲,淡淡地道:“出來透透氣的時間有些過久,該回去了,想必你叔叔又似之前一樣在四處尋你。走吧!”

其實一開始,美仁隻想敷衍他而已,孰料一想到他是明家人便有些失控,話中帶刺本想叫他難堪,卻不想差點露了馬腳。眼下聽他主動提出說要走,美仁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是哦,的確出來很久了。”

說著,兩人便一前一後,一高一矮,往戲台的方向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