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向昕睡得極不安穩。

迷迷糊糊、不知不覺中,向昕聽見了爹和娘親爭吵的聲音。他猛地從**爬起,奔出房間,便瞧見娘親背著包袱正欲離開,爹大罵著叫她走了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他本能地衝上去抱住娘親的身子,不讓她走,這時,他發現自己的個頭才及娘的胸口。

向昕看著自己矮小的身材,怔住了。為何自己也成了十歲的孩童?

娘的口中不知在罵著什麽,一把推開了自己,頭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去。

“娘……”他哭喊著追了出去,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望不見。

不,這一定是在做夢,爹早就死了,娘也早已離開他了,為何還會夢見他們……

迷茫之間,有人大喚救命,那聲音柔柔軟軟的,好生熟悉,是美仁的聲音。向昕衝出屋子,便瞧見屋頂之上,美仁被一黑衣人挾持,不停地掙紮著大聲喊著救命。

足下輕點,向昕提氣運功,便躍身上了屋頂,未久便追上了那蒙麵的黑衣人,大喝幾聲,與其交手。但那人刀下無力,且無心戀戰,為了脫身卻將美仁用力地拋了下去……

一時間,美仁驚恐的麵龐與娘的笑靨交織在一起……

不!

向昕大聲叫喚著,猛地驚醒,胸口猶如千斤巨石重壓,鬱悶難當,呼吸困難。窗外,天剛蒙蒙亮,約莫五更天了,而自己正安然地躺在**。他深吐了一口氣,果然是在做夢。

他甩了甩頭,睜大雙眼,這才發現讓自己胸悶難當的竟是一條腿,那條腿正不偏不倚地壓在自己的胸膛之上,而那條腿的主人雙手正揪著被角,嘴角處尚有些痕跡,嘴巴一張一合地咂個不停,此狀應是夢見了什麽好吃的東西。

眼前這幅景象真是讓向昕哭笑不得。孩子便是孩子,一夜之間,這小家夥竟能從床這頭橫睡到床正中,若是這張床再大些許,怕是他能轉個圈了。

向昕猛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條腿,坐起身,將睡姿極為不雅的美仁抱回床頭。他的臉色已不似昨晚那般蒼白,想是那藥力早已過了。他深深凝視著美仁的睡容,那雙靈動的眼眸此刻緊閉著,纖長輕盈的眼睫如羽毛般舒展著。腮暈潮紅,這女兒家才有的瓊姿花貌讓他不禁想起了他那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娘親。

方才的夢境又是那般真實,娘親走的那一夜,他今生今世都無法忘記。那年他才十歲,一如夢境一般,他抱住了娘親的身子,不讓娘親走。

娘親卻用力地將他推開,尖聲罵道:“滾開!你這個煩人的東西!和你爹一樣,都是個沒用的東西,將來鐵定也是個窩囊廢。”

“你這個賤人!你在胡說什麽?他是你兒子,你還是不是人?”爹拖著一條瘸腿向娘親撲了過去。

娘的動作很快,一個回旋便躲開了爹的大掌。爹向前傾去的身子落了空,不偏不倚地摔倒在門檻上,悶哼了幾聲。

“爹……”向昕哭叫著去扶爹。

娘倚著門,大笑了好幾聲,反譏道:“哈,我兒子?若不是為了你手中那本《純鈞劍譜》,我會跟你生下他這個孽種?那場決戰,你若是勝了,我興許還會考慮和你就這麽將就地過下去,如今你輸了、廢了,你拿什麽養活我?你還有什麽臉留我?你這本《純鈞劍譜》,隻不過剛好彌補我陪你虛度的這十年青春而已。”

娘親媚笑著揚了揚手中的劍譜。

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目,顫著唇道:“那晚是你在酒菜裏下的藥?”

“沒錯。因為我知道你和他決鬥,必輸無疑,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是我懇請他給你留了一條賤命。”娘親的鳳眸輕睨,明媚妖嬈。

“為什麽?究竟是為了什麽?”爹追問。

“沒有為什麽?這是我的宿命!當初你將我搶回來,就該知道我本就不是那種安於室的女人。我要過的是那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富貴榮華的日子。這十年,你給了我什麽?”娘親美豔的麵容變得猙獰扭曲起來,尖細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這十年裏,難道你不曾感覺到我對你的愛嗎?”爹淒涼地道。

“愛?哈哈哈……”娘突然狂笑起來,隔了半晌才停下,蹲下身子,摸著爹瘦削的麵龐,柔聲道,“向天問,我們族的女人,這一生最不需要的便是愛。”

說完,娘親便起身用力地一腳踢開爹,猛地拉過他,媚眼如絲,對他笑道:“向昕,你看好了。記住娘的這張臉,記住娘的這種笑容,記住娘渾身上下的這種氣息,倘若你今後遇見像娘這樣的女人,能避則避,能躲則躲,避不開躲不過就一劍殺了她。你要記住,若是你有一絲心慈手軟,死的那個人終將會是你。”

這一次,娘親再也沒有回頭,很快,那抹妖嬈的身影便消失在暮色下。

“娘,娘……”他哭喊著追出門外,卻見眼前漆黑一片,什麽也望不見。

爹倚坐在門邊,對著他喝道:“不許追!昕兒,過來,扶爹起來。”

他抹了抹淚,扶起爹回到裏屋。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毫不起眼的書卷,遞給他,苦笑著道:“昕兒,這本才是她要的真正的劍譜。哈哈哈……我對她從來沒有絲毫隱瞞,真正的劍譜都是放在唾手可及之處,可是她的疑心病卻是那麽重。榮華富貴?我放棄了我的榮華富貴便是為了追求這把純鈞劍和這本《純鈞劍譜》,我若是真的想要過那種日子,有多少女人會自動送上門?嗬嗬……沒想到我的結局竟然會是這樣……既然她執意要走,執意要將那本假劍譜送予那人,是生是死,也與我無關。”

“爹……”他哽咽著。

“昕兒,你可要收好這本劍譜,也要記著她臨走前的那番話。好了,爹要去休息了,你下去吧。”爹向他揮了揮手,便在**躺下。

那一刹那,他看到爹眼角滑下一滴眼淚。

未幾日,門前的河中漂浮著一具屍體,人人都說,那是一個瘸腿的醉鬼失足落了水。

爹究竟是無意中失足還是自己跳下去的,隻有他自己知道……

沉睡中的美仁不知何時醒了,扭著身體伸了幾下懶腰,口中不停地嘟囔著:“嗯……”

這幾聲囈語打斷了向昕的沉思,他輕抬嘴角,看著這個小家夥,道:“醒了?”

美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一個哈欠,喃喃地叫了一聲:“大叔,早。”

“昨夜睡得可好?”向昕問道。

美仁挑了挑眉,雙手拍著腦袋,苦著臉道:“嗯,不好,頭好痛。”

聽美仁叫頭痛,向昕想起昨夜之事,劍眉深鎖,伸手便幫他輕揉了揉太陽穴,輕聲問道:“小向,我問你,你可記得昨夜之事,比方說,你是否有出過這屋子?”

“啊!對了,大叔,你昨夜上哪兒去了?美仁一覺睡醒想方便,卻見大叔不在屋中,於是自己下了床,可是剛摸著出了屋子,便有個黑影從眼前掠過,之後美仁便什麽也不記得了,直到眼下又見著大叔。”美仁一邊激動地說著,一邊雙手比畫著昨晚見到的黑影。

思緒在心頭百轉千回,向昕垂眸苦笑了幾聲,道:“今日覺得腿怎麽樣,還疼嗎?”

美仁眯著眼,淺淺一笑:“這大夫的藥還真管用,不怎麽疼了。瞧!這青腫也退了。嗯,我要下床走走。”

說著,他便滑下了床,在向昕的攙扶下,輕輕地挪了一兩步,較昨日的情況好了很多。

“好了,今日不用再像個小孩子一樣要人抱著走路了。”向昕拍了拍美仁的頭,聲音放柔,“快去梳洗,待會兒去用早膳。”

美仁點了點頭,笑眯眯地打理完一切,便隨著向昕一同去膳堂用早膳。

日子匆匆一晃,明日便是藍府老爺藍德宗的五十歲生辰,向昕卻一直未有動靜,這頗讓美仁意外。為了不節外生枝,美仁也未曾有下一步舉動。不過整天悶在這衙門裏無所事事,也讓美仁傷透了腦筋,時不時還要應付那些長舌的捕快們。

自與向昕同床共枕之後的翌日,向昕便依自己的諾言找了一張單人床架在了屋內。向昕雖一人居住,但那屋子實在小得可憐,架了一張床之後,人走動的地方明顯窄了許多。顧及美仁的傷腿,他憋紅著耳朵,又對美仁提議還是睡一張床好了。

一起睡還是分開睡,對美仁來說都一樣。美仁滿臉興奮地欣然點頭。自昨晚,她用追魂香迷暈了向昕之後,意外發現向昕做噩夢,在夢中不停地叫著“娘親別走”,忽然覺得近距離觀察這男人是件很有趣的事。

而向昕,與美仁朝夕相處一段日子後,漸漸地,心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慢慢滋生。

這日,耐不住美仁的哀求,向昕答應帶著“傷勢差不多痊愈”的他四處晃悠。其實那日的“傷腿”不過是美仁的雕蟲小技而已,大夫的藥根本就沒有用上,早被他偷偷扔了。

午時過後,向昕便帶著美仁於城內慈溪衣坊重新置辦了一身合身的新衣,個中緣由不用說明,美仁也知道好戲就要開始了。

陽春白日風花香。

據說前任知縣大人偏愛櫻花,從衙門西行的青石街起,直至溮河兩岸都種滿了這種美麗清純的櫻花樹。時下正是花開時節,緋紅粉白的花朵,絢麗又清雅,爭芳鬥豔。微風陣陣,花瓣隨風飄落的樣子,洋洋灑灑,狀似白雪,幽香四溢,沁人心脾。

嗅著花香,美仁腦子裏不停地在轉動。那夜夜探思遠堂,被向昕發現,情急之下裝成被賊人迷暈的樣子。向昕心疼地抱著自己回屋,爾後的喃喃自語,宛如對心儀女子的深情誓言,美仁可是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

這個一板一眼的男人,有時候看來還是挺有趣的。

美仁忍不住仰頭看他,孰料,這位仁兄定住腳步,怔怔地望著前方。

向昕的神情極其不自然,這讓美仁很好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幾步開外立著一位身著上好絲羅輕衫的姑娘,她身旁立著一位黃裳小婢。這位姑娘容貌淡雅脫俗,細眉微蹙,明淨柔美的麵龐上帶著絲絲嬌羞,火熱的目光深深地鎖在向昕的身上。

“向大哥。”姑娘紅唇輕啟,軟語輕喚。

“向昕見過藍小姐。”向昕微微蹙眉,抱手作揖,以禮回道。

哦,原來這位便是那百聞不如一見的藍府小姐藍希淩。

美仁噘起了小嘴,雙手抱胸,目光定定地在藍希淩的身上打量幾番。單是看相貌氣質,這位藍小姐與向昕倒是挺般配的一對,但若是論上家世背景,向昕似乎略遜,不過向昕年輕有為,潛力無邊,日後的事誰能料到。

然而最可惜的便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怎麽看,這都是藍家小姐的一廂情願罷了。誰叫她看上的是塊木頭呢?

想要混進藍府,向昕可以做到,但若想在藍府住上一段時日,怕還是要自己先出手為妙,得下一番功夫了。

美仁微微眯眼,露出一個壞笑,拉扯著向昕的衣擺,道:“大叔,這位姐姐真是好生漂亮,是大叔的朋友嗎?”

“呃……”向昕微微一愣,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若說是朋友,自己與那藍小姐算不上深交,不過是曾經救過她一次;若說不是朋友,無非是讓麵前的藍小姐難堪。

他輕咳一聲,露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做起介紹來:“小向,這位便是城西藍府的千金藍小姐。藍小姐,這位是……”

未等向昕介紹自己,美仁已經兀自開口:“漂亮姐姐,我叫向美仁,向若而歎的向,仁義君子的仁,是大叔的侄子。漂亮姐姐若不嫌棄,可喚我一聲美仁。”

侄子?美仁這一開口,讓向昕怔了怔。他原本開口是想說美仁是他的遠房表親,這會兒美仁自稱是他的侄子,輩分真真實實地隔了一層,似乎更為妥當,他欣然點頭。

藍希淩被美仁這左一聲“漂亮姐姐”右一聲“漂亮姐姐”給弄得霎時間羞紅了臉,心念:這個小男孩,不僅人長得俊俏非凡,一張小嘴真是跟抹了蜜似的,竟沒料到是向大哥的侄兒,性子較向大哥是南轅北轍,幾年後,不知要讓多少姑娘家為之癡迷。向美仁,像美人,連名字都是這般的趣味奇特。看向大哥那樣專注的神情,他對這位侄兒似乎很是寵溺。

“真是個乖巧的孩子。青紅,快,趕緊將剛買的糕點拿出來。”藍希淩吩咐身後的小丫頭。

小丫頭應聲,連忙從手中的籃子裏取出剛買的糕點,遞給了美仁。

美仁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接過,打開紙包,便吃了起來。

藍希淩的目光很快落回向昕的身上,柔聲道:“向大哥,明日你會來嗎?”

向昕望著藍希淩,並未開口,腦子裏不禁又想起那十三起案子,是否要告知她明日他必定會去,這讓他蹙起了眉。

“向大哥……”向昕的目光雖是落在自己的身上,一雙瞳仁卻是毫無焦距,藍希淩忍不住喚道,卻仍未讓他回神。

“咦?藍姐姐,明日是什麽好日子?藍姐姐約了大叔,是遊船,賞花,抑或是品茶?”美仁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讓路經的行人聽見,他們不斷地回頭望向這對俊男美女。

麵對行人的指指點點,向昕的臉終於掛不住了,出聲喝止:“小向!”

美仁嬉笑了兩聲,不以為然。

向昕道:“向某有公職在身,屆時須聽魏大人差遣。”

“哦,這樣……”藍希淩一臉失落。

“咦?大叔,明天你究竟要去哪裏?”美仁仰頭又問。

驀地,藍希淩雙眸中燃起了希望,對著美仁道:“嗯,明日是家父的壽辰……”

美仁烏黑的雙眸顯得比藍小姐更亮,頑皮地眨了眨眼,便直直地盯著藍家小姐,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心思,藍希淩見他這副好笑的模樣便接著道:“明日府上請了京城有名的戲班子,會很熱鬧,若美仁無事,不如來府上坐坐。”

“好啊好啊,有好吃的嗎?”美仁開心地道。

“小向……”

“當然有了。你放心好了,藍姐姐不會怠慢你的。”藍希淩微笑道。

“好啊好啊,美仁一定去,藍姐姐可不能不讓進門。”

“小向……”

“嗯,美仁你住在哪裏?”藍希淩問。

“美仁和大叔一起住。”美仁道。

“小向,待會兒要去一趟妙春堂,最後一服藥。”向昕最終忍不住一把拉住了美仁,雖然自己極力爭取不讓他進藍府未果,但也不希望他自己往火坑裏跳。他輕歎一口氣,轉首對藍希淩道,“藍小姐,向某還有事,失陪了。”

“向大哥……”藍希淩望著向昕的背影怔怔出神。

“藍姐姐明日見。”美仁忽然回眸,衝著藍希淩擠了擠眼,給了她些許希望。

〔四〕虛實一探

信陽從古至今,皆以茶為名。

藍家從祖輩開始便從事茶業經營,到了藍德宗這一代,已具相當的規模,藍家的“凝溮閣”茶莊幾乎遍布整個淮南地區,在信陽有一句俗語流傳更廣:“茶香溢千年,年年在凝溮。”

終於挨到了給藍德宗賀壽的時辰,卻已是未時過後,向昕帶著魏大人吩咐的厚禮與美仁一同來到藍府。

果然是大戶人家。

進入藍府之後,美仁佯裝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園內的樓台、廳堂、亭榭、花牆、遊廊等錯落有致,別具一格。隨著腳下步子輕移,眼前的景致忽而異峰突起,聳青疊翠,忽而曲徑通幽,林蔭掩映,極盡天然之趣,讓人賞心悅目。

一路欣賞著,很快便到了藍府的正廳,廳堂中擠滿了來賀壽的人。美仁四下張望,多為商賈之人,也有個別江湖中人。

向昕上前與藍德宗寒暄了幾句,便帶著美仁找了個角落安靜地坐下來,仔細地觀察堂內的各位人物。

美仁輕輕撥弄著茶水,輕啜一口,這毛尖的味道清新淡雅,醇香甘甜。她在心中不住地嘖嘖稱讚,隻可惜這品茶的地方實在是太糟了,那一聲接一聲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虛假至極,不禁讓美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美仁端著手中的茶盅,思索著如何找借口溜出去,辦自己的正事。忽然,隻聽堂外家丁高聲叫喚起來:“紫玉山莊明莊主、明公子到。”

但聽“明”這個姓,便讓美仁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明家的人?藍德宗何時與明家的人有了來往?這倒是讓美仁出乎意料。

堂內的人頓時全部安靜下來,目光一致看向來人。

進來的一行人,為首的中年男子一襲錦袍,麵容俊朗,一雙懾人的黑眸炯炯有神,不用說,年輕的時候必是一個風流儒雅之人。他身後跟著一個身著素雅錦衣,同樣俊美非凡,卻是一副病態的年輕男子,這兩人正是紫玉山莊的莊主明經堂與其二子明景升。

一想到明經堂這三個字,美仁便暗暗咬起牙,在心中冷嗤。

藍德宗立即迎上前,滿臉堆笑。

兩人不知說了什麽,美仁也未曾留意,自明經堂進門的那一刻起,她一雙含怒的美目就不曾從他的身上移開過。

向昕輕輕扳過美仁的肩部,鎖著眉問道:“小向,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臉色這麽難看?”

“嗯?沒有。”美仁立即收回視線,神情恢複。

“是嗎?你見過明莊主?”向昕問出心中的疑惑。

“見過,怎麽能沒見過?”美仁生硬地偏過頭,咬了咬唇,緊攥著拳頭,扯了抹冷笑,輕嗤道,“大名鼎鼎的紫玉山莊明莊主,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賞一頓狗飯,都要重重地多磕幾個響頭,磕輕了生怕誠意不夠。嗤……”

這幾日來,除了純真無邪的笑靨,向昕從未在美仁臉上見過這種哀傷而憤怒的神情。也許他身為一個乞兒,經常不得不接受嗟來之食吧。人生總有太多的無奈。

瞅見向昕臉上疼惜的神情,美仁不由得輕笑一聲,對向昕柔聲道:“大叔,美仁覺得胸口鬱悶,想出去透透氣。”

“好,我隨你同去。”

“不用了,大叔。我雖是一個小孩子,但也不至於在這藍府裏弄丟了。”美仁一刻也不願待在這屋裏,說完便轉身從偏門溜了出去。

向昕一刻也不敢鬆懈,趁著眾人的視線全集中在明莊主與其子的身上,也抽了身,追了出去。

出了大堂,美仁也顧不得什麽方向,便往花草樹木最多的地方奔去。園內深處,清新的氣息讓美仁舒服了些許。

眼前十餘株櫻花樹,樹姿灑脫舒展,滿樹的淡紅粉白,全是撲麵而來嬌嫩的感覺。最美的是花瓣飛舞,幽香飄溢。心情隨著花瓣一起飛揚,她暫時忘了那廳堂內還有明家的人存在。

“小向,小向!你去了哪裏?”不遠處傳來向昕焦慮的呼喊聲,美仁猛地回神。

經過一個多月的追查,他好不容易才查到本族至寶《天一聖經》的一些線索。在短短的兩個多月之內,信陽城及附近村落共有十餘名十歲左右的小孩失蹤,依此情形,必是有人在修煉《天一聖經》中最歹毒的一部分,而此人就藏身於藍府之中。

魏貞毅為了抓此凶手早已焦頭爛額,美仁扮作小乞丐把握時機混進信陽縣衙,正中了魏貞毅下懷。如今他已身在藍府,一步步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眼下便是要脫離向昕。雖然向昕也是在找那人,但他畢竟是官,他要的是抓獲凶手,而美仁要的是《天一聖經》。若它再落入旁人手中,那真是什麽希望都沒有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

趁著向昕沒趕過來之前,美仁幾個縱身,便竄進了藍府中院。

中院尚分海棠苑、柳絲苑、疊翠苑、雅瑰苑四個院落,藍家的祖輩眼光獨到,每個庭院的景致風格都不一樣,幾處廳堂與前院的正廳有所區別,這中院的景色以竹景為主,假山為輔。庭院幽靜,小徑曲折蜿蜒,夕陽映照之下,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再往後去便是藍家的後院,依眼前的格局看,那院落應是別有洞天。

美仁頓住了腳步,沉思了片刻,四下張望了幾眼,見無人便施展了輕功往那後院的方向飛去。

讓美仁失望的是,這後院裏隻有一排看起來很普通的房舍,其中一間應該是主屋,門頭上懸掛著一個匾額,上麵題著幾個大字“明靜堂”,但門上貼了封條。還有就是一個荷塘,越過荷塘是一座十餘米高的假山,她沿著假山上的小徑登上山上的亭台,向四周張望了幾眼,山的背後又是一方花園,兩側除了兩道長長的回廊,便是滿庭的花草樹木,並無奇特。

看起來沒什麽暗藏玄機的,除了那幾間貼了封條的房舍。

美仁順著原路返回,快步走向一間貼了封條的屋子。

“鹹平五年正月甲申……”美仁輕聲讀著封條上的字,看這時間,這封條貼了不過才兩個多月。

倏地,美仁瞪大雙眸。正月甲申?那不就是第一起案件發生之後的第三日!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屋子果真有古怪。

從一旁的窗欞上望去,手剛好想觸碰那層窗紙,便覺周身的氣流不對,美仁迅速旋身往斜後方傾去,隻聽嗖嗖嗖三聲,三枚約莫三寸長的銀針從自己的眼前擦過,齊刷刷地連根沒入窗欞上。

美仁正了正身,黑眸精芒一閃,往左前方一棵十幾米高的銀杏樹望去,一個灰色人影迅速地從樹上躥下,往假山的方向飛去。

美仁追至假山下,剛欲提氣飛上山頂,便聽見一個突兀的男音從後院的入口處傳來。

“是何人在那兒?”

糟了!明明已經很小心,怎麽還會被人發現?美仁擰緊眉頭,咬了咬唇,不假思索便挺直了身體往後院的入口處走去。

一位身著灰袍的中年男子立於入口,一雙鷹眼犀利地望著美仁,厲聲道:“你是何人?怎會在這後院?”

“哦,這位叔伯,晚輩迷路了,找不到回正廳的路,能勞煩叔伯領晚輩回正廳嗎?”美仁佯裝乖巧。

“你是哪家的公子?”那人又問。

“回叔伯,晚輩姓向,是應藍小姐邀請而來。”美仁有禮地恭敬道。

“小姐……”那人一番沉思,“向少公子請隨老夫來,這邊請。”

美仁緊跟在那中年男子身後,很快便回到了中院,便見向昕一臉焦慮地立在往柳絲苑的入口處。

藍希淩與另一名男子也匆匆趕到。

“小向,你方才去哪兒了?”向昕大掌握住美仁的雙肩,沙啞著聲音急道。方才他隻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明明兩人是一前一後,不過是眨眼之間,美仁便不見了蹤影。半個時辰還不到,若是美仁真出了什麽意外,自己難辭其咎。

不知為何,美仁一見著向昕那種擔憂她、緊張她的神情,就十分想笑,這樣古板的一個家夥,也就在這個時候最可愛。她忍不住逗了他一句:“瞧大叔的慌張模樣,大叔是在擔心美仁嗎?”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向昕連忙鬆了手,道:“不要再亂跑了。”

美仁仰首微笑,這家夥真有意思,每次害羞都是耳朵先紅。

“向大哥,你過於多慮了,隻要不出我們藍家,美仁就不會丟的。”藍希淩輕道。

藍希淩今日身著一襲淡粉的衣裙,臉上微施薄妝,比平日裏看上去更嬌豔三分。雖說今日是爹爹的壽辰,但她刻意精心裝扮,多半還是因為向大哥也會來。

來到藍府好些時候才見到藍希淩,美仁不能忘了稱讚主人一番,連忙誇道:“藍姐姐,今日的你看起來就好似九天玄女下凡塵。”

語畢,便見著藍希淩的雙頰飛上了兩朵紅雲。

向昕緊抿著薄唇,一言不發,在外麵他反而不擔心,怕就怕在這藍府裏。他本來想狠狠地訓斥美仁一番,但見美仁嬉笑的樣子之後,滿腔的鬱憤隻化作幾聲無奈的歎息。

“大叔,沒事,不必太擔心,美仁方才隻是迷了路。不過要多謝這位叔伯。”美仁指著那位送自己回來的中年人道。

“原來是向總捕的家人,老夫已將人安全送到。小姐,向總捕,明公子,老夫尚有別的事要忙,先行告退。”中年人作了揖,便離開了。

“他是誰?”美仁問道。

“他是我們藍府的總管仲叔。”藍希淩應道。

“哦……”

一個總管不在廳堂招呼著,何以到那麽幽靜的後院去?

美仁嬉笑著又道:“給藍姐姐添麻煩了。”

倏地,她的目光盯在藍希淩身後之人的身上。

皓衣如雪,發絲張揚如畫,膚色卻過於白皙,幾近於一種病態之美,正是之前在廳堂上見過的明經堂之子,那個病歪歪的家夥。他時不時輕咳數聲,似在提醒著旁人:“晚生身體抱恙,請多多見諒。”

美仁打量他的同時,他也望了美仁一眼,純黑的眼眸中暗彩翩然,閃著一絲讓人無法捉摸的精光。

藍希淩見美仁一直盯著明景升看,嫣然一笑,柔聲道:“向大哥,美仁,這位是紫玉山莊的明家二公子明景升。明大哥,這位便是我們信陽府的總捕向昕及他的侄兒向美仁。”

向昕雙手抱拳以禮作揖,道:“幸會。”

明景升輕咳了一聲,以禮回應:“有禮。”

平日裏話比較多的美仁在此時卻沒了聲音,向昕輕觸了他的肩頭一下,美仁才露了一個怪笑,嘴中含糊地咕喃一句:“美仁見過明大哥。”

望著眼前這個十歲的小男孩,明景升蹙了蹙眉,貌似從方才第一眼見著他,他便是以一種敵視的眼光在打量自己,連叫一聲明大哥似乎都是勉強應付,但他不記得自己何時有得罪過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家夥。

美人?嗬,很獨特的名字。

明景升輕勾了勾唇角,流轉的眼波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隻聽他哂笑道:“美人,我以為你會稱我一聲明叔叔。”

明景升再度開口,與之前如春風拂麵般溫暖的聲音完全不同,低沉而富有磁性,說不出的優雅迷人。

叔叔?

美仁在心中冷笑一聲。

這個家夥一開口就占自己的便宜,能叫他一聲明大哥已經是給了他天大的麵子,還敢出言讓自己叫他叔叔,不愧是明經堂的兒子,與他一樣恬不知恥。

美仁表麵佯裝著笑意,實則咬緊了牙,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好容易蹦出了幾個字:“你確定要美仁尊稱你一聲叔叔嗎?”

明景升淡然笑之,道:“那倒不必,隻要美人你高興就好。”

美仁在心中輕嗤,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便轉向藍希淩,往她的身上輕輕倚去,道:“姐姐,美仁肚子有點餓了。”

藍希淩輕點了美仁的鼻尖,便攬過他,道:“走,去我苑裏先嚐些糕點。”

美仁興奮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一名家丁前來傳話:“小姐,明公子,向總捕,晚宴就要開始了,請小姐與幾位公子速去聚雅堂。”

“知道了,下去吧。”藍希淩打發了家丁,領著一行人往聚雅堂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