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仁滿臉興奮地迅速脫了衣衫,跳進裝滿熱水的浴桶內,將臉上的汙泥和身上的怪味一洗而盡,滿足地歎了好幾聲,終於可以不用再穿又髒又臭的乞丐破衣衫。
浸在水中,美仁抬眸四下張望,打量起這間屋子。這間房不算陳舊,屋內擺設簡單,一張榻、一盞燈、一張桌、兩張凳,還有一個倚牆而立的黑漆衣櫥。房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牆壁上見不著一絲蛛網積塵,燈台也擦得亮亮的。榻上的棉被雖不是嶄新的,卻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被褥上也見不著淩亂的壓皺痕跡。
好一個有條不紊的名捕。
目光最終鎖定在西麵牆所掛的一柄寶劍之上,美仁瞪大了雙瞳,細看之下,那劍柄上的雕飾猶如星宿運行,閃著耀眼的光芒。
美仁歪著頭,若有所思。
再度抬眸看向那柄劍,她的唇角微抬,意料之外,那柄劍竟是尊貴無雙的“純鈞劍”。據說此劍一出,便見光華綻放,宛如出水的芙蓉雍容而清冽,劍刃就像壁立千丈的斷崖聳高而巍峨。沒想到這失傳已久的千古名劍,竟然在向昕手中。
美仁收回視線,輕勾唇角,很快起身,換上比自己身材大很多的衣衫,不禁啞然失笑。這身幹淨素樸的青色布衣,是向昕特地找給他的,不過,他的身材還是太過瘦小了。
他細細地整理了下自己,便一瘸一拐地出了房門,已是黃昏。
當美仁換上幹淨的衣衫出現在眾人麵前之時,牛勇與馬安亮的眼珠子差點蹦了出來。
若這小子是個女娃娃,還真是應了那句出水芙蓉,瞧這小子雖然臉色稍嫌蒼白,但唇紅齒白,一副般般入畫的可人模樣。
牛勇輕拍了一下美仁的頭:“啊,你這臭小子,沒想著洗幹淨了還真像那麽回事。”
另兩名捕快笑道:“總算對得起‘像美人’這個響當當的名字。”
“嘖嘖嘖,臭小子,還真看不出,要不然還真以為是個標致的小姑娘。”
馬安亮也忍不住接了渾話:“呀,今夜可真是便宜老大了。”
“馬安亮,你在胡說什麽呢?”方才被大人叫去問話的向昕,此時正立在馬安亮的身後,正好聽見這句渾話,一張俊臉頓時氣得鐵青,大聲嗬斥,“若是你們幾個閑著沒事做,都給我去洗茅廁。”
老大一發火,頓時讓幾個人悶了聲,一個個垂著頭飛快地溜回各自的房內,關上門。
美仁不以為意:“咦?大叔很奇怪。”
向昕望著眼前貌似姑娘家的美仁,神情稍稍柔和了下來,柔聲問道:“怎麽了?”
“嗯……為何別人都是臉紅,而大叔卻是耳朵紅呢?”美仁歪著頭,故作疑惑。
一陣沉默,向昕不僅是耳朵發燙,連兩邊臉頰也微微發熱。美仁一頭濕漉漉的長發直直地披在肩上,身穿著他寬大的青衫布衣,雖不合身,卻仍掩不了他絕色的容貌,秋水凝眸,絳唇映日,一笑之間,兩頰的笑窩更是霞光**漾。他若是個姑娘家,長大成人之後,必定天香國豔,群芳難逐。
忽然覺察到自己有些失態,他連忙收回視線,輕咳幾聲掩飾,啞聲道:“小向,魏大人想見你,請隨我去思遠堂。”
美仁下意識揚眉,這麽快就找上了?他以為魏貞毅至少要等上一段日子才會找上自己,沒想到這麽快。
他應了聲,故意低眉看向自己的腿,嫣然巧笑,待抬眸之際,向昕已明其意,上前輕輕將其打橫抱起,往思遠堂步去。
思遠堂外,向昕抱著美仁朗聲對著屋內恭聲道:“啟稟大人,向昕帶向美仁求見。”
“進來。”屋內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三進思遠堂,麵闊五間,由兩階踏步登堂入室,高敞軒昂,精秀雅致。
美仁隨向昕進入屋內,迎麵便是一副垂地對聯,字體蒼勁有力,上曰:
為政戒貪貪利貪貪名亦貪,勿騖聲華忘政事。
養廉唯儉儉己儉儉人非儉,還從寬大保廉隅。
正如對聯所述,這書房內的一切擺設從簡。
一位身穿石青色蟒袍的中年男子,正側身翻著書架上的書卷,聽見腳步聲便回轉過頭。
美仁看向眼前這個年約四十的瘦削男子,他膚色偏黑,鷹眼般犀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仔細打量,想來這位便是信陽縣的父母官魏貞毅魏大人了。
魏貞毅放下手中的書卷,回身坐在書案前,輕抬了抬手,示意給美仁看座。
望著眼前這位嚴肅的魏大人,美仁回以淡淡的童真之笑。
“向美仁?”魏貞毅的聲音朗朗有力。
“回大人,小的在。”
美仁立即作勢意欲起身行禮,被魏貞毅以聲止住:“向小兄弟腿腳多有不便,無須多禮,準予坐著回話。”
“謝大人。”
魏貞毅問道:“向小兄弟年方幾何?”
美仁應道:“回大人,過了今年處暑,美仁便滿十三歲。”
“嗯,十三歲?十三歲……”魏貞毅輕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案上的一份公文之上,沉思片刻,遂抬首又問美仁,“聽向小兄弟的口音,似乎非我信陽人氏,不知祖籍何方,家中尚有何人在?”
美仁回道:“回大人,美仁自打有記憶以來,便隻有爺爺在身邊,至於家人,也便是隻有爺爺一人。美仁與爺爺四處流浪,以行乞為生,因此四海皆為家。”
“嗯,是這樣……那向小兄弟是何時進入我們信陽城的?”
“回大人,剛巧是昨日。”美仁應道。
“昨日?!”魏貞毅麵露喜色,“那向小兄弟在來我們信陽城之前,可曾去過羅山、光山抑或是潢川等地?”
美仁搖了搖頭,道:“回大人,美仁是由泌陽經黃崗,方到的信陽城。”
“嗯,好好好,本官再問一句,向小兄弟可當真是十三歲?”望著美仁的身材,魏貞毅再次確認。
“回大人,但凡見過美仁的,多認為美仁隻有十歲左右,可美仁確實是有十三歲。美仁長年隨著爺爺四處行討,爺爺尚在的時候,美仁還可以過活,自打爺爺去世之後,美仁便是風餐露宿,時常饑一頓飽一頓,所以看起來身材矮小,如今又傷了腿……”美仁說到最後,已然是低聲啜泣。
魏貞毅長歎一聲,手指輕敲書案,若有所思。一直靜靜立於一旁的向昕,自美仁坐下之後,雙眸便不曾從他的身上離開,見美仁落淚,右拳不禁緊緊攥起,唇角緊抿。
半晌,魏貞毅終於打破了沉寂,道:“向小兄弟,你這腿傷實因本官屬下辦事不力。從今日起,你便好生地在我這信陽府住下,直至你腿傷完全康複。時候也不早了,早生歇息去吧。”
美仁再度窩進向昕的懷中,任由他抱著自己往先前的房中步去。一路上,向昕緊抿著薄唇,不發一言,深鎖的眉頭卻泄露了他心中的情緒。
“大叔不開心?”美仁仰起小臉輕問。
“嗯?”向昕怔了怔,繼而淺笑,“沒什麽。”
“既然大叔不想說,美仁便不問。”美仁微眯了眯眼,雙手掰弄自己那半幹的濕發,神情動作與那頑皮的十歲孩童無異。
望著美仁這般乖巧的模樣,向昕的眸色轉深,抱著美仁的雙手力道也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了,腳下的步調也變得沉重起來。
美仁睨了幾眼,見向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禁暗自發笑。
回到屋中,向昕小心翼翼地將美仁放在**,道:“小向,今夜就委屈你了。我睡這一邊,你睡那邊。”
“好。”美仁脫了外衣,隨即拉著棉被的一端鑽進被窩,笑眯眯地睡在床榻的裏側,外邊留了很大的空位給向昕。
向昕身形高大,挺拔而健碩,比一般男子要略高一個頭,依美仁這十歲年紀的身高,尚不及向昕的胸膛。
美仁對著向昕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柔聲道:“大叔,今日實在是太累了,美仁先睡下了。”說著便閉上了如扇的睫毛。
向昕細心地幫美仁拉好被子,便坐在床沿盯著他發呆。一想到美仁純真無邪的笑靨,他的胸口猶如被千斤重石壓著一般。對這位相處不過數個時辰的小孩兒,他心中萬般愧疚。
未久,美仁均勻平穩的呼吸聲傳來,向昕偏過頭再次睇了他一眼,緊攥的拳頭倏然鬆開,起身,放輕了步子,出了屋門。
向昕前腳剛邁出屋門,假寐的美仁便睜開雙眼,一個翻身從**躍起,跟著之前消失在夜幕下的身影追蹤而去。
思遠堂內。
“大人,您是真的打算要利用他做誘餌?”向昕臉色正然,未曾覺察自己的口氣已然失態。
魏貞毅輕挑劍眉,睨了一眼緊繃著一張臉的向昕,將手中的幾張紙往向昕的麵前一丟,道:“你看看,這個月是第幾起了?”
向昕的語氣明顯急躁不安:“大人,向昕明白,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六起了,但……”
魏貞毅以手示意,止住向昕的話語,道:“從第一起案件到現在,那些孩子的屍首至今尚未找著,而失蹤的那些孩童多為信陽城外附近村落人家的孩子。在此之前,羅山、光山抑或是潢川等地也均有十歲孩童失蹤,已兩個多月了,一共有十三名孩童失蹤,如今這事才稍稍有些眉目,你叫本官如何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這不是樁小事,若再拖下去,本官當真要回鄉賣紅薯了。”
“大人所說的這些,向昕都明白。可是去藍府探查此事,屬下自會想其他的法子,並非一定得讓他去做誘餌。他一個小乞丐,雖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但也是條人命。若那凶手當真是藏匿於藍府,這幾乎等同於讓他去送死。若是讓信陽城的百姓得知,我們官府為了查案,找孤苦伶仃的乞兒做誘餌,枉送人命,必將損害我們信陽府的威信,以及大人您的聲譽。”向昕所述,字字鏗鏘有力。
魏貞魏踱向窗前,望著夜幕下的圓月一陣沉默,過了許久緩緩收回視線,慢步踱回書案前,對向昕道:“本官明白,但以你的身手,若要保他周全,不是難事。俗語說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今日若不是你將他帶回府中,本官也當會另找一名十歲的孩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十日之後便是藍德宗五十歲生辰,這是請柬,是他昨日派人送來的。”魏貞毅將一個大紅色的請柬遞給向昕。
接過請柬,向昕微微變色,卻不應聲,沉默了半晌,方道:“大人,此事屬下想同小向商量……”
未待向昕說完,魏貞毅便出言打斷了他:“萬萬不可,那孩子尚小,又是市井之流,是否能沉得住氣且不說,若是讓他知曉,萬一事到重要關頭,慌了神露了破綻,我們便是前功盡棄。向總捕素來不會感情用事,何時變得如此不理智?隻因他也姓向?”
魏貞毅目光犀利,神色有些不悅。
隻因他也姓向?是嗎?
向昕深深歎了口氣,魏貞毅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信任,道:“藍德宗生辰那日你便帶上他,替本官送一份厚禮過去。他的生命安危,自當靠你了,本官相信,向總捕定不會讓本官失望,定能保他周全。本官相信此計一出,捉拿那凶手,指日可待。”
向昕終於回過神來,他捏著手中的請柬,緊抿薄唇,輕點了點頭,平複了情緒。
驀地,他目露寒光,迅速轉身對著那窗外,大喝一聲:“誰?!”
朝魏貞毅微微頷首,他一個飛身,便衝出了思遠堂。
向昕緊追那道黑影,卻未料那人輕功了得,幾經翻轉,便失了蹤影,停下腳步,他已然隻身立於自己所住的四合院內。
莫非有內奸?
向昕犀利的目光往四下掃去,腳下的步伐穩健。忽地,腳踢到一個軟物,他俯身定睛一看,是個人躺在地上,竟是美仁。
“小向?”隻見美仁僅著一襲中衣便臥躺在石階之旁,向昕心房猛地收縮,迅速蹲下身子,輕拍美仁的臉頰,淺喚數聲,“小向,你醒醒,快醒醒。”
“小向,醒醒。”他在美仁的臉頰上又輕拍了數掌,仍不見美仁醒來,連忙將他抱起,快步回到屋中。
一進屋子,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伺機鑽入向昕的鼻內,但很快他又覺得什麽味道也沒有。他輕輕地將美仁放至**,這才嗅出方才那股淡雅清新的香氣正是從美仁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是中了迷藥還是被人點了穴?”恍然之間,魏貞毅已然來到屋中。
美仁躺在**,雙眸緊閉,麵色蒼白,一頭過肩的黑發淩亂地貼在臉頰邊,呼吸不似向昕離開之前那般平穩。
向昕深蹙眉心,冷靜地道:“迷藥。”他下意識伸出手替美仁理了理貼在臉頰上的碎發。
魏貞毅狠拍桌子一掌,怒道:“這個膽大包天的賊人,竟膽敢夜闖我信陽府害人。本官就不信,本官抓不了他。你好生地守著他,早些歇息,十日後,一切依計劃行事。”說完便拂袖離去。
夜深人靜,徒留向昕瞪著雙眼愣愣地望著屋梁,失了神。
滿腦子裏盤旋的都是近兩個多月來十三起十歲左右孩童失蹤的案子,正當一籌莫展之際,他追查到了藍府。隻是萬沒想到,那凶手的消息真是靈通,白天他才帶美仁回衙門,這會兒便夜探信陽府。美仁被下了迷藥,昏睡不醒,若不是及時發現,或許美仁便成了那第十四個孩子。
如今整個信陽城以及附近的縣郊村落,人心惶惶,若想利用百姓的孩子去做誘餌,又有誰家會願意讓自己的小孩枉送性命?偏偏在這種緊要的關頭,美仁出現了。他是個孤兒,四處流浪,以行乞為生,無端丟了一條性命,實屬常態,又有誰在乎?
一想到這兒,向昕的心猛地收縮,如針刺一般。他不該帶他回衙門的,他不該的……
他低頭,手指剛要觸摸到美仁細嫩的臉龐,又轉為替他捋了捋發絲,喃喃輕道:“對不起,請你相信我,我決無害你之意。藍府一行,向大哥定會保你周全,即便是舍了自己的一條命也在所不惜。”
和了衣,守著美仁,向昕在床的外側躺了下來,輾轉反側,難以安睡。心中一直念著對不住身旁的美仁,卻未料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他竟沉沉地睡過去。
不知何時,美仁倏然睜開雙眼,翻了個身,一雙美目好奇地審視著身旁在睡夢中還雙眉緊蹙的向昕。這男人天庭飽滿,飛揚的劍眉下,目若朗星,挺直的鼻梁更顯他的性格剛強不屈。
美仁的纖指輕點了一下那緊抿的薄唇,目光落在他剛毅的下頷之處,沒有那讓人討厭的厚重胡楂,整個人看起來,盡現陽剛之美。
美仁用手指輕捏了下他的下巴,巧笑一聲:“呆子。”
他們族內特有的“追魂香”應會讓他一覺睡到天亮。
拉了拉兩人身上蓋著的薄被,美仁重新躺回**,滿意地笑著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