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當美仁醒來的時候,景升已經不在了,她先是鬆了一口氣,之後又是一陣失落。昨夜的事,她記得很清楚,她想她是瘋了、病糊塗了,才會那樣要求他。

將臉埋在被子裏,依然還可以感受到他留下的氣息。

不一會兒,侍書與奉劍進了屋,伺候她梳洗,她卻想沐浴,因為昨夜流了太多汗,身上黏濕濕的,很不舒服。一切打理好之後,她換了身幹淨的衣裳,用完早膳之後,她又鑽進了被子裏。

似乎這一場病將她的氣力全都帶走了,接連幾日,她一直躺在**,偶爾會在屋內轉轉。景升白日裏很忙,直到晚上才能抽出空來看她。她會纏著他,要他陪她,他隻能歎著氣,待到她睡熟了之後,才會離開,繼續自己的公事。

景璿就像是忽然間消失了,再沒有來煩過她。

奉劍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告訴她,景升自來了江南以後就變得異常忙碌,經常會處理公事到很晚,有時甚至會徹夜不眠,他房內的燈一亮就是一夜,下人們偶爾經過時,都會瞧見窗上映著他伏案的身影。忽然,某一日他收到一封信之後,便丟下手中所有的事,急匆匆地離開了,這一離開便是兩日,再回來的時候,便是將她帶回了陶然居。

這幾日,他為了她的病更是勞心勞力。奉劍說,那日她落水,從未將喜怒之色輕易現於臉上的二公子將她救起之後,一副像是要殺人的模樣,嚇壞了所有人。景璿當場就被他給關了起來,直到她醒過來的那日,才被放出來,但二公子命令,不許景璿進這裏打擾她休息。

是夜,月光與燭光交織。

美仁盯著銅鏡裏那張消瘦的臉,憶起這幾日每晚都守在她身邊之人,似乎比起她也好不到哪兒去。侍書說他來的時候,她睡著了。不知眼下,他在做什麽?

拿起狐裘披風披在身上,她便出了屋門。好久沒有出屋門了,這會兒真是身體乏力,腳步虛浮,走路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入夜的寒風刺骨,凍得她直哆嗦,她摸索著往他屋子的方向走去。

果真,如侍書、奉劍所說,他屋子的燈還亮著。

門未關嚴,美仁輕輕推開屋門。

裏屋,他正埋首於案前,奮筆疾書。

忽地,腦中有了一個捉弄他的念頭,她放輕腳步,悄悄繞至他身後,雙手剛蒙上了他的眼睛,孰知身體一輕,她便被他抱坐在了懷中。

美仁抬眸細看著他,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預期中的錯愕與震驚,倒是見著一副憐惜的神情。他的雙眼深陷,布滿了血絲,應該是日夜操勞的吧,他看上去非常疲憊。

美仁心中微顫,一股憐意自心底幽幽升起。

伸手方想要摸上他的臉頰,孰料,他捉過她已被凍得冰冷的雙手,合在掌中暖著,語氣聽似責備,卻是萬分憐惜:“你身子還沒康複,這麽晚了還跑過來,天寒地凍的,倘若再病倒了怎麽辦?”

美仁淺淺一笑,將頭倚在他的肩上,道:“是不是我一進門的時候,你就猜到是我了?”

“嗯。”唇角輕貼著她的發絲,他輕應,且不論她的腳步聲,他早已耳熟,但憑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就讓他難以忘懷。

以手輕觸他的臉頰,美仁皺了皺眉,道:“你好像比我更像個病人。”

這突如其來的輕觸,讓景升渾身緊張,顫著聲:“怎麽會?”

“不信?那你看。”美仁從懷中摸出那柄彎刀,頭倚著他的頭,對著上麵的銅鏡照了起來,“看到沒有,雙眼凹陷,滿目血絲,嘴唇泛白。”

景升一把按下她的手,道:“我又不是女兒家,急著去相親。”

美仁輕嗤一聲,道:“今後,若是我無聊了,我可不可以常來你這裏坐坐?”

景升輕點了點頭。

“不論白天黑夜?”

景升又輕點了點頭。

“你說我們倆這樣算不算是**?”

**?景升輕蹙了蹙眉,反問:“你覺得呢?”

“嗯。”美仁含笑應著,“你不覺得南唐那位李後主的《菩薩蠻》很應時應景嗎?‘花明月暗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是不是?”

其實隻不過是個玩笑罷了,可景升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美仁撇了撇嘴,突然想到那日景璿說他前些日子夜夜去倚笑樓,還有過將姑娘帶回陶然居的事,便揶揄他:“這幾日你怎麽不去倚笑樓過夜了,也不把姑娘往回帶了?”

景升的眉頭蹙得更緊了,輕捏了一下她的下頷,道:“你聽誰說的?”

她努力地嗅了嗅,道:“咦,屋子裏好像有脂粉的香氣。”

“脂粉香味究竟是誰身上散出的,相信某人應該會比我更清楚。”

“是嗎?”美仁執起衣袖聞了聞,好像那香氣的確是從她身上散出的。

“麵對我,是不是讓你很緊張?”景升挑了挑眉。

景升的話一語說中了美仁的心事,她是好容易鼓起勇氣,才來到這裏的。抬眸正視他,她咬了咬唇,正色道:“閉上眼。”

“做什麽?”

“叫你閉上就閉上,快點。”

美仁見著他合上了眼瞼,細細地審視了一番,他有一雙濃密好看的睫毛,還有挺直的鼻梁、薄而好看的嘴唇,曾經她就說他就算閉上眼也是一副誘引良家女子的姿態。

眼下,她就是那個被他勾引的非良家女子。

她將臉貼向前,感受他呼出的熱息,輕咬了咬唇,便將唇貼上了他的眼瞼,感受到他的身子一僵,她便伸手緊緊地環住他。

唇,向下,她親吻著那在不停顫動的纖長而濃密的睫毛,霸道地說著:“你再睜開雙眸,那裏隻能有我。”順著再往下,唇輕點了他高挺的鼻梁,又道,“這兒今後隻為我呼吸。”她感受到他扶在她腰上的手施了力,輕笑著再低頭,便輕啄上了他有些微顫的雙唇,“這兒也永遠都隻屬於我。”說完,她便毫不猶豫地吻住了他。

景升怔住了,仿佛這一切都是在夢裏,他不敢睜開眼,怕一睜開眼,這夢就消失了。

他緊緊抱著美仁,動情地回吻著她,兩人細細地糾纏著。

一切就像是隔著一層紗一樣,想看卻看不清,他隻能感覺到他像是在吻飲著花瓣上的晨露,經過一夜凝結,汲取了日月之氣,才會這樣甘甜、清冽、香醇。

許久,景升終於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的紅唇,瞧見她臉上布滿了紅暈,雙眸緊閉,纖長的睫毛微微抖動,惹人憐愛。

不一會兒,那如扇的睫毛打開了,她笑著便又窩在他懷裏,道:“這次我沒有忘了呼氣。”

“嗯。”雙眸迷離,他含笑回應。

她似乎又回到了蕭山之上的她,熱情得讓他難以自拔,沉淪,再沉淪。

美仁輕瞄了一眼桌案上的一遝公文,上麵有好些朱砂筆記。她知道,景升如今是為趙恒賣命,之前她問過他,皇帝封了他什麽官職,他嬉笑著告訴她,他是皇帝身邊的一個“禦用閑人”,沒有任何官職,隻要是皇帝有需要,讓他去哪兒,他就得去哪兒。

“還在為他賣命?”她問。

“嗯。杭州管轄內有人私設茶場和販茶交易,以致好茶都冒禁賣給了私茶商,上繳官府的都是次茶、偽茶,讓朝廷損失了一大筆稅收。”景升道。

除了茶寇,其間還與京中有好些牽連,存在著一些很棘手的關係,否則趙恒也不會想到讓他暗中調查的方式。

美仁抬首,對上他的黑眸,又問:“那查到了嗎?”

“嗯,有了眉目。”

“哦……那你會去倚笑樓是不是也是為這事?”

“嗯,不過多虧一個人給我指了一條明路。”

“哦?看來幫你的人很多。”

“你怎麽不問我那個幫我的人是誰?”

“你的朋友那麽多,我豈會知道是誰?”

“那這是什麽?”景升將幾張紙遞至她眼前。

美仁掃了一眼,那正是她找人去查的一些情況。說來都要怪奉劍多嘴,知道了他的事之後,她隻是覺得在這裏的日子很無聊,幫幫他而已,不過是以她獨特的方式聯係一些人罷了,反正又不要她去探消息,隻要給銀子就好,當然,這筆銀子還是從他身上扒出來的。

無視那幾張紙,美仁瞄了一眼桌上那些紙張,他的字跡蒼勁瀟灑、剛勁有力,她一時興起,道:“我要你寫幾個字送我。”

景升挑了挑眉,問:“什麽字?隻要不是那首《菩薩蠻》都可以。”

“當然不是。嗯,我想想——”美仁笑著,想了一會兒,便道,“步搖金鑲羞蛾斂,染雲膩鬟妝新顏。繡羅斜遮啟檀點,纖手時掩笑拈靨。”

聽完,景升彎了彎唇角,執起毛筆,輕蘸了墨汁,不一會兒,便寫好了這首詩。待到墨幹,美仁揚著笑臉,將那張紙疊好收進袖內,道:“我要將它繡出來,不過你可別指望我會繡了送給你。”

輕笑一聲,景升將她的纖手抬起,透過火光,瞧見那纖指之上,留下了好些被繡針紮破的傷痕,道:“我以為你什麽都會,卻沒想到你竟然不會刺繡。”

“她沒有教過我,也不讓我學……”一提到悅姨,美仁的臉色變得黯然。

“她?”

“沒什麽……”

感受到她的排斥,景升便不再提,輕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美仁的雙臂纏上景升的頸項,享受他寬闊胸膛帶來的熱力。

懷中佳人那特有的馨香迎麵襲來,景升的雙眸迷離了起來,啞著嗓子方道:“你確定要留下來?”

“嗯。”

“那好吧,我就勉為其難地分半張床給你。”

“真的就半張?”美仁調笑著揶揄他。

“嗯,是不是半張,試過才知道。”他將她橫抱起來,往床榻走去。

美仁知道將要發生什麽事,同樣的事在蕭山便做過了。

景升輕輕地將她放下,細看了她一會兒,四目相視:“和上次一樣,你沒有機會了。”

美仁含笑看著他。

隨即,他低下頭狂吻著她誘人的紅唇。抵擋不住這份**,她忍不住閉上眼睛,雙臂猶如蔓藤一般纏上他的脖子,這個動作加劇了他吻她的力度。兩人唇齒相依,舌頭彼此纏繞在一起。

心慌亂地狂跳,思緒開始紊亂,莫名的**在體內快要爆發,她感覺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經都因他的吻而起了變化。

許久,景升放開了她,壞壞地笑著:“你還病著,要好好休息,不宜太過於勞累。”

美仁整張臉窘得像紅透了的櫻桃,惱羞地將他壓倒,封住了他的唇,不再給他開口的機會。

今夜,或許是她想試著醉一次,醉酒的人不必清醒,不必顧慮太多,此時此刻,她什麽都不要去想,所以放縱一次又何妨?

天還沒亮,美仁便醒了,她微微偏首,盯著一旁還在熟睡的景升,聆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感覺。她小心翼翼地起身,穿好了衣裳,輕輕地下了床,見著沒有驚醒他,便舒了一口氣,悄悄地離開了。

待到美仁出了門,景升便睜開了雙眼,其實在她醒之前,他已經醒了,他卻沒想著她居然會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心底深處隱隱抽痛,或許正如她說的一樣,她正提著她的金縷鞋悄然離去。

**?他又一次覺得彷徨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