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仁在細心的調養之下,臉色又恢複了往日的紅潤,人也更有些靈氣。

偶爾再見著景璿,景璿總是一副怨毒的目光回瞪她便匆匆離開,所以每一天她的心情都非常好。

雖失了武功,但她絕對不會讓自己成為一個廢人。每日她早早起床,以樹枝做劍,重複練習,雖不能將一身武功找回來,但無論怎樣,強身健體,總比真的成了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要好。

偶爾她會去看一眼倚笑樓,但近些日子以來,她更多的是留在陶然居。景升不在,她會坐在他的房裏看著書卷,偶爾繡繡那首詩,再無聊的時候,她便會模仿景升的筆跡,將書卷上的字一字不漏地一一抄下來。她更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不知是因為喜歡那夜偷去景升屋裏的感覺還是怎樣,入夜時分,她總是會在侍書與奉劍熟睡了之後,悄悄摸去景升的房裏,將白日裏臨摹他的字展現給他看,景升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她不知道景升有沒有在尋找明經堂的下落,但是她得到的消息是曾有一個很像明經堂的人在台州永安縣出現過。台州永安縣,離杭州不算太遠,隻要一兩日的行程便可以趕到。

景升因茶寇一案去了遂昌,估計要去個好些日子才能返回。美仁找了個理由,安排好,便匆匆趕去了永安縣。所幸,武功廢了,易容術還在,她可不想因為相貌而無端惹很多麻煩。

到了永安縣,她並未如願地見到明經堂,但查探的結果讓她很是驚訝。永安是明經堂老家所在,她知道,但萬萬沒想到風清影的墓竟在此處。當她看清墓碑上的銘刻時,便確認風清影的確葬在這兒,這墓的周圍找不到一根雜草,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過。

刹那間,心中一股悲涼湧上來,原來在明經堂的心中,他最愛的人始終還是風清影,就連她死了之後,他會想到來看望的也隻有她。

她可憐的娘親啊,為他而丟了性命,而他或許早就將她的娘親忘得幹幹淨淨了,值得嗎?

她的手撫上那墓碑,想到娘隻有一個衣冠塚,手指甲便死死地摳在那石碑上。

忽然間,一陣木輪軸滾動的聲音傳來。

是誰,會來看風清影?轉過身,美仁便瞧見如媽推著葉聲泉立在身後。

他們兩人竟然在永安縣?!

“你是何人?”如媽防備地問道。

美仁先是一愣,方想起她易了容,還是一位中年婦人的模樣,也難怪如媽認不出她來。美仁沒有應她,直視著輪車上的葉聲泉,他也正在看著她,這一次,他沒有裝癡,整個人也較以往清爽了好多,細看,景升身上許多地方有著他的影子。

如媽擋在了葉聲泉的身前,全身防備,又問:“你究竟是何人?”

一番斟酌後,美仁撕了人皮麵具,露出原本的容貌,雙拳相抱,啟口便道:“失禮了,葉二叔,如媽。”

“向姑娘?”如媽也很意外會在這裏碰到美仁,“向姑娘何以會在此地?”

“葉二叔,不知可否找個方便的地方相談?”美仁對葉聲泉道。

如媽望了葉聲泉一眼,遂對美仁道:“向姑娘,請稍等片刻。”說著,如媽推著葉聲泉離墓碑更近了一步,將帶來的香燭點好,交至葉聲泉的手中,葉聲泉舉香拜了拜。

美仁望著二人的舉動,再看這墓的四周,原來是這二人常常來這裏打理墓周的雜草,難道是她錯怪了明經堂?

如媽推著葉聲泉離開,美仁跟隨其後。

三人默默走在半坡小道上。

一如在竹芙園,如媽為美仁倒了一杯櫻桃茶,那櫻桃茶還似以前一樣豔紅誘人。

美仁遲疑了一下,並未接手。

如媽為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傾盡,放下杯盅,算是以身試過,她笑道:“向姑娘還惦著當初那杯茶嗎?老身當初會那麽做,是覺得向姑娘會給竹芙園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還請姑娘見諒。”

去了防備,美仁端起茶盅,輕啜一口,便問:“如媽,你與葉二叔為何會在此地隱居?為何沒留在杭州?”

如媽笑了起來,道:“我的責任隻是護送璿兒安全至夫家,至於之後去哪兒,誰也管不著。”

美仁自嘲地幹笑幾聲,目光轉向葉聲泉,葉聲泉也正打量著她,看不出情緒。

忽然,如媽起身對美仁道:“我先去準備晚膳,你先坐一會兒。”

望著如媽離去的身影,美仁看到的是一個慧心的女子,回過首,她的目光再度落在葉聲泉的身上。眼下她與葉聲泉獨處,於是她開門見山:“他是你兒子,可你卻寧願裝成一個癡傻殘廢的人,也不願父子相認。如今躲在這裏,隻為守著一個墳墓,何苦呢?”

等了半晌,美仁以為等不到葉聲泉的回應,這時,葉聲泉的聲音響起:“他姓明,而非姓葉。”

“那墳墓裏埋著的女人也姓風,而非姓葉。是人都想聽自己的孩子叫自己一聲爹,你真是很奇怪。”美仁反駁。

驀地,葉聲泉問道:“你很在乎他?”

美仁沒好氣地回道:“沒有。”

“嗬嗬嗬……”葉聲泉笑出聲,“丫頭,你很特別,也很聰明,可惜的是在‘某些事’上還是很懵懂無知。”

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美仁隻知道他不是在讚美她。

“從小到大,喜歡他的姑娘很多,但我從未見那小子對哪家姑娘如此上心過,同樣是名義上的妹妹,璿兒又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也未曾見他動過心。或許是上天注定,你注定是他的情劫。當初,你害他險些喪命,我找上你的時候,確實有要你陪葬的念頭,不過總算你沒讓我失望,”葉聲泉的聲音有些嘶啞,或許是長年不開口的原因,“我不知你當初是以何居心留在明家,看似是千裏尋親,卻始終父女不相認,甚至在明家最危難的時候,你竟然棄之不顧。枉我那小子事後為了尋你,費了不少精力。如今連他隱瞞了多年的身世,也全數告訴了你,可見他對你的心意。”

心中一片慌亂,美仁咬了咬唇,仍是恭敬地說著:“葉二叔,今日能夠再次相見,美仁很慶幸,但葉二叔若是因說教美仁而氣壞了身子,美仁便成了罪人。還望葉二叔口下饒人,恕美仁無禮了。”

“嗬嗬,丫頭很會避重就輕。”

“多謝葉二叔謬讚了。”

“說吧,丫頭,你今日可不會無緣無故來這裏。”

美仁單刀直入:“葉二叔英明,萬事都瞞不過你。美仁隻想問問十九年前,你與我爹,還有魚三叔三人共去天一穀的事,不知葉二叔是否還記得?”

“嗯,記憶猶新。我記得當年,我們三人被困在迷陣當中,以為就要死在那裏,是你娘及時出現,帶我們離開迷陣的。”

“那麽,那是我爹與我娘第一次相見嗎?”

“嗯,似乎是的。當時你娘很生疏地稱呼我們,不過我一直都想不通,為何死在那迷陣裏的人那麽多,你娘卻偏偏隻救了我們三人。你問這做何?”

她也想不通,這世上真的會有一見鍾情的愛情嗎?

她又問:“那後來你們出了迷陣,就離開天一穀了嗎?”

“那倒不曾。被困在迷陣多日,我們缺水斷糧,身體極度虛弱,是你娘將我們裝扮成天一穀的人,算是私自留我們下來,暗地裏照顧我們。”

美仁在心中道:碰上你們,不知是她的幸還是不幸。

“你們後來有找到《天一聖經》嗎?”

“沒有。當時,隱約知道天一族內在選聖女,據說聖女選出三日後,便是族長與聖女的大婚吉日。但我們沒有等到大婚的日子,你娘便聲稱,族人已經發現有外人,便帶著我們匆匆離開。”

美仁愕然,細看葉聲泉的神情,又不似在撒謊。那件事悅姨已經親口對她承認,但是娘被明經堂誘使偷了《天一聖經》離開,同行的葉聲泉沒道理不知道啊。除非,娘隻是將聖經交給明經堂看過,但明經堂若是想要修煉此功必要自宮,那麽在娘走後,他又如何娶了別的女人,還生了景璿?

“葉二叔,有個問題難以啟齒,不知當不當問。那個……景璿真的是我爹的女兒、我的妹妹嗎?而不是像景哥哥一樣……並非親生……”

葉聲泉先是一愣,隨即笑了開來,道:“那孩子百分之百是我師兄的,你若留意,就會發現他們父女二人有很多相似之處,反倒是你與我師兄並不是很像,你像極了你娘。從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猜到你應是我師兄的女兒,你與你娘太像了。”

也就是說明經堂並未看過《天一聖經》。怪事!娘當初為了他去偷《天一聖經》,卻沒有給他看,難道是怕他因對武學的追求而揮刀自宮,而走上不歸路?

“多謝葉二叔解惑。”

“你會上這兒來是另有目的吧?”

“哦,其實不瞞葉二叔,景哥哥一直在找尋爹的下落,可終是無果。這幾日景哥哥因公事去了遂昌,而我收到消息,有人曾在這裏見爹出現過,所以等不及景哥哥回來,我便自己先跑過來了。”

葉聲泉細細琢磨美仁所說的話,眉頭越蹙越緊,臉色在刹那間變得難看起來,口中喃喃地不知說著什麽。

“葉二叔,怎麽了?葉二叔隱居這裏,又常常去掃墓拜祭,可曾見過我爹?”

葉聲泉未應,這時,如媽端著晚膳進屋了,美仁沒有追問,靜靜地看著如媽張羅。三人默默地用完了晚膳,之後,如媽又去收拾,葉聲泉望著如媽的身影靜了許久。

美仁不能理解他這是癡情,還是絕情,對一個已亡女子的癡情,卻是對另一個照顧他半生的癡情女子的絕情。

“丫頭,此次相遇,你腿腳無力,下盤虛浮,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美仁很想說武功被人給廢了,而且廢她武功的人就是他的兒子,想想卻含糊應道:“嗯,是出了一點點事,不過所幸,命保住了。”

葉聲泉沉默了一會兒,道:“丫頭,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你跟我來。”

他推動著輪椅,木頭發出的咯吱聲頗為刺耳。有些好奇,美仁隨著葉聲泉去了另一間屋子,隻見他從櫃子裏取出一個木盒,遞給美仁,道:“那小子將清風送了你,我便將這本曲譜送予你。”

挑了挑眉,美仁接過那木盒,打開,裏麵擺放著一本書卷,深色書皮,裏麵的紙張也有些泛黃了。美仁打開,手不知不覺中顫了起來,原來這是風清影留下的曲譜。

“葉二叔,這似乎是風前輩的遺物。”

葉聲泉自嘲:“嗯,我還繼續留著它,難道是想帶著它一起下黃泉嗎?這是清影畢生的心血,而你有一顆玲瓏七巧心,這本曲譜送你正合適。”

“多謝葉二叔。”

當晚,美仁在這裏留宿了一夜,與如媽同屋。

她問如媽是否見過明經堂,如媽同葉聲泉一樣,先是一愣,而後笑著搖了搖頭,說自從離開了杭州,偶爾知道一些消息,卻並未與明家的人再聯係過。

雖然失望,但也不是毫無收獲,從他們的言行之間,美仁還是看出他們有所隱瞞,但隻要明經堂在這裏出現過,就起碼證實了他還活在這世上。

望著如媽那張滿是滄桑的麵容,知道她與葉聲泉之間的糾葛,美仁覺得她這樣一直照顧著自己心愛的人,即便是沒名沒分,她也是覺得值得的吧,因為有著一種執著。

值得?美仁想著自己做過的事,有多少是值得的呢?因為執著,如今看來又有多少是值得的呢?

渾渾噩噩,直到次日,她方辭行,離開了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