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璿自那日受到刺激後,病情惡化,說是為了讓自己的病盡快好起來,和景升提出要搬離陶然居,去別處居住。景升不同意,不斷地哄著她,讓她不要多想,把病養好再說。
原本就公事纏身,再加上景璿的病,景升已是身心憔悴。
美仁與他就如同陷入了一個怪圈,原本溫馨相處的局麵不複存在,她不會再嬉笑著提著金縷鞋在深夜去找他。隻有在他得空時,才能見到讓他日夜思念的她,不過往往那已是夜深了,他隻能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
之前的夜晚有他相伴,她已經很少再做噩夢了,這些日子聚少散多,以為她一人會睡得安穩一些,孰知再見,她又是在做噩夢。
握著她的纖手,給她以安定,直到她的眉心漸漸撫平,他才放心。
她在躲著他,他知道。
他知道她有一個難解的心結——向昕的死,還有一個是和倚笑樓相關的人。他不知道向昕是怎麽死的,也不想去查,即使倚笑樓在眼前,他也不想去深究她與那裏麵的人究竟有何糾葛。他怕一旦插手了,他所期待的一切都會灰飛煙滅。他每邁出一步,都極為小心翼翼,生怕一個萬一,所有夢全碎了。
最令他頭痛的是,他接到京城來的消息,趙恒收了王佳如為義妹,以示對王欽若的恩寵,王佳如被賜封為無雙郡主,並有意賜婚於他,他心中早已預料,若是這次茶寇一事處理得當,那麽他回到京城,就注定逃不掉那場賜婚。
若真是那樣,他該怎麽辦?
為何眼前這個女人到現在還不明白他的心?她始終在自己的心房之外豎著一麵堅硬難摧的心牆。每每從她的笑容背後看到她隱藏著那顆誠惶誠恐的心,他就有種衝動,想抓住她問個清楚,她究竟在怕什麽?在擔心什麽?
執起她的手,放在唇邊,細細地吻著她的每根手指,他願意等,一直等到她為他敞開心扉的那一日,他甘之如飴。
景升終究還是沒忍住查了倚笑樓的底。
捏著手中的一遝紙,上麵詳細地記載著倚笑樓的一切,景升萬萬沒有想到,這倚笑樓的前任老鴇竟然是當年攪得明家不得安寧的那個女人。
當年他還小,隻依稀記得她的名字中有個“悅”字,而這個女人便是叫作怡悅。他多次聽見美仁在夢中哭喊著“悅姨”這個名字。
掃了幾眼這紙上的內容,景升便已經知道這個女人不簡單。一身武功不知屬哪門哪派,總之邪氣得很。倚笑樓裏的女子除了像正常妓院裏的姑娘那樣接客之外,還有少數是她培養出來的,為她接一些大宗生意,不排除殺人越貨這些勾當。
美仁曾經會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又有一身毒辣的功夫,想來都是她傳授的了。最奇怪的是,這個女人兩年前就已經從良,將倚笑樓轉給了別人。
他沒記錯的話,那也是美仁剛到明家的時候,美仁和他提過,她去藍家是因為想救她的一位師哥。但真正的原因,似乎是與這個叫怡悅的女人有關。
事有蹊蹺,看來他還要再細查下去,但這也有可能讓這麽久以來他覺得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在瞬間變成泡影。
正思慮著,突然來人打斷,是景璿身邊的貼身丫頭。
“不好了,二公子,四小姐她吐了很多血……”
“快去請大夫!”心下一緊,景升大聲吩咐著,匆忙趕去景璿的屋子。
“已經派人去請了。”
途中,一陣悠揚的琴聲伺機鑽入景升的耳中,當下他的臉色便一陣蒼白,這曲子是娘生前所奏,為何她會彈?
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景升飛快地走進景璿屋中,便見景璿大咳了一口血,整個人歪歪倒倒地掙紮著。
“璿兒。”景升快步上前扶住她。
“哥……你終於來了……”景璿虛弱地叫了一聲,原來紅潤的臉上再無一絲血氣,見了景升卻是由衷地笑了開來。
“快別說了,先躺著,待會兒大夫就來了。”
景璿又咳了幾聲,道:“哥,你瘦了,是不是璿兒的病拖累了你?”
“沒事的,別胡思亂想。”
“哥,已經入夏了,還想待到乞巧節,你陪璿兒一起去看花燈和煙火,眼下,璿兒怕是要撐不過了……”
“別瞎說。等你稍好了一些,我們就回京。我會請奏皇上,求他恩賜禦醫替你重新把脈。”
“哥,別再騙璿兒了……璿兒知道你為了明家……失去的太多了……別去求……”
“別擔心,一會兒大夫就來了,你會好起來的。”景升緊捏著雙拳,心中沒由地煩躁,那陣琴聲悠悠揚揚不斷地飄進耳裏,最終他抑製不住,衝著一名小丫頭發了大火,“去叫她別再彈了!叫她不要再彈了!”
小丫頭戰戰兢兢地應了聲,那個他口中叫著不讓彈琴的人,正是上次掉進池裏之人,上次他也是發這麽大火,這次又是發這麽大火,她連忙不敢再想,急匆匆下去傳話。
這廂,美仁望著眼前這個在不停發顫的傳話的小丫頭,聽了她的話,不氣不惱,但也沒停下手中的琴,聲調一轉,便又是一個曲調。
那前來傳話的小丫頭臉色一陣蒼白,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忍不住又道了聲:“小姐您還是別再彈了,二公子發了很大的脾氣,別為難小的了……”
倏然,鏘的一聲,弦斷了。
氣氛一下子凝結。
半晌,美仁回首對侍書道:“陪我去看看四小姐的病情。”
老遠,便聞著景璿屋裏飄著一股子濃鬱的藥味,立在門外,美仁猶豫著是不是真的要進去,想了又想,便提著衣裙邁進了屋內。未進裏屋,她隻是靜靜地立在隔斷之處,瞧見景升背著她,坐在床沿,正細心地扶著景璿喝著藥,二人並未發覺她。
景璿推開那碗藥,道:“哥,我死了,你就沒有負擔了,別再回京城了,他找不到你的,你看你都沒找到爹和三哥,你若逃了,他也一定找不著你的……我好想爹和三哥……”
“乖,先把藥喝了,喝完了好好休息。”景升回避著景璿的問題。他沒有告訴她,其實他早就找到景承了,隻不過景承決心四海為家,而爹也在不久前找著了,但爹那副樣子,他不說出來,除了另一個原因之外,便是不想她的病情繼續惡化。
“哥,沒用的,過了今日不知是否有明日……哥,你答應我,千萬別回京城,皇上不會放過你的……”
回京城?美仁聽到這句話,整個人便僵住了。
難道他要離開這裏了?
景升一陣沉默,許久,方道:“璿兒,先把藥喝了。”
景璿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藥便又推開,道:“哥,你離那個女人遠點吧,她會害死你的……她是來複仇的……她根本就不愛你……”
這句話讓美仁下意識地捏緊雙拳,她病得都快要死了,為何還這麽多事……
“快把藥喝完,喝完你的病就好了。”
“哥,若是當年,我沒有聽到爹命人給你下毒,也許永遠都隻當你是我的好二哥……”景璿幽幽地說著,又咳了起來,“哥,我真的好喜歡你……”
“別說了,你好好躺下休息。”景升急忙斷了她的話,便要將她扶躺下。
“不要!”景璿掙紮著,突然一把抱著景升,那張臉毫無預示地就這麽貼了上去,以美仁所立的角度來看,任何人都能看出景璿在做什麽,而景升的身體隻是微動了一下。
他竟然敢讓這個女人親吻他?
她對他說過,他是她的,不許任何女人碰他,他卻拿她的話當耳旁風,竟然敢讓這個女人親吻他?男人永遠都是靠不住的,男人的話永遠都不可信。
緊攥著拳頭,美仁負氣地轉身便離開了這裏,出了門便瘋狂地跑了起來,一不小心,卻撞上前來找景升的陳玨。她怒吼了一聲“滾開”,便猛地推開他,跑開了,弄得陳玨一臉莫名其妙。
屋內,景璿使盡全身的力氣將景升猛地推開,抱著被子啜泣:“為何?為何你可以那樣動情地抱著她親吻她,就算被人看見了,你也無動於衷?為何卻連我這最後的一個心願都那麽吝嗇施舍給我……咳咳咳……”說著,她激動得又咳了幾聲。
“璿兒……”景升無奈地輕喚一聲,上前想要扶住她,卻被她避開了。
景璿抱著被子,滿臉是淚:“哥,我真的好討厭你,為何你給了我希望卻又這樣當麵無情地拒絕我……”
對於剛才景璿的那種舉動,他直覺便是錯開臉,隻是讓她的唇印在他的發絲上,正是這樣的舉動讓景璿一時間失了控,雖然不想見著她的病情惡化下去,但他更做不到除了美仁之外,再去碰觸另一個女子。
“這個還給你!”景璿將一張紙扔在景升的麵前,背過了身。
景升不明所以,打開那張紙,臉色頓時暗了下來,那紙上正是他所題的一首詩,而那首詩正是美仁所作:
步搖金鑲羞蛾斂,
染雲膩鬟妝新顏。
繡羅斜遮啟檀點,
纖手時掩笑拈靨。
捏著紙的手在顫抖,他啞著嗓子問道:“這個怎麽會在你這兒?”
“出去……”景璿的情緒過於激動,劇烈地咳了起來,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景升焦慮萬分,急忙抱著她,回首對著屋外咆哮著:“該死的,叫你們請個大夫,都請到哪去了?!”
“大夫來了!”伴隨著丫鬟的叫聲,陳玨領著大夫進了屋。
未久,那位大夫便示意景升借一步說話。
“心藏脈,脈舍神,明小姐心氣久虛,病氣集於胸,其脈象綿綿其去……”
“其去如弦斷……”景升木訥地接了下去。
那大夫點了點頭,道:“嗯,脈象綿綿其去如弦斷,這是死症,已回天乏術。請恕老夫多言,明公子還是準備後事吧!這是藥方,但願還能為小姐多撐些時日。”
“……有勞。”
“告辭。”
大夫走了之後,景璿也睡下了。陳玨俯在景升耳邊隻是輕聲說了幾句,景升臉色大變,低咒了一聲。
方才是太過於煩躁,他才會讓下人去叫她別再彈奏那首曲子,孰知,一向與景璿不和的她會跑來。據陳玨的說辭,她一定是見著了那讓人誤會的一幕。他該慶幸,她之所以會那樣氣憤地跑開,是因為她有所知覺,他期待她會有這樣的情緒很久了,但眼下的情形,他根本無法開心起來,以她的性格,一定不知道會以什麽樣的方式去發泄。
她到底想怎樣?寫給她的詩為何會莫名其妙地到了景璿的手中,他不敢往下想,她究竟是在乎還是不在乎。
一拳打在桌上,他對陳玨道:“找人給我跟著她。”
說完,他沮喪地望著昏睡過去的景璿,心中說不出的悲涼。為何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這都是他的錯。是他太疏於考慮景璿的想法了,他沒想到她竟然也是這樣的執著。
他真的隻當她是他的妹妹,盡自己一切的可能去寵著這個唯一的妹妹,那個整天隻知道跟在他身後叫著他“二哥”,滿眼笑意盎然的丫頭,若不是那個午後,她為了救他,打翻他的藥碗,告訴他那藥中有毒,他與她並不是兄妹……若不是那個午後,也許事情便不會走到這一步……
如今這美好的生命卻就要這樣消逝了……
緊握著景璿的手,景升輕聲道:“璿兒,無論還有多久,哥一定會陪你走完這最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