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陶然居,美仁就像是失了魂一樣,一想到方才的情形,她便怒火中燒。她堅持那絕對不是嫉妒,那隻是自己擁有的一樣東西被人隨便觸碰了去,就像是小孩擁有的玩物一樣,被人搶了。她討厭這樣的感覺罷了。可為何她會這麽生氣,甚至慌張、惶恐?所有的不安全數湧上心頭……
是因為知道他要離開這裏回京城嗎?她知道景升有皇命在身,若是真的因一道聖旨鎖住了他,那麽他還能實現對自己的承諾嗎?還是因為那個吻?都不是的,都不是的,她從來就不會因為這樣而感到心慌意亂。
心中沒由地煩躁,她覺得她不應被他所影響到,應該是她掌控他的一切才對,而不是被他牽著走。也許是為了掩飾這種不安,在她穿回女裝之後,她又穿上了久違的男裝,她要去倚笑樓,她要去找姑娘喝酒,她要玩行酒令,隻有那裏的聲色犬馬,才能讓她安心。
悶熱的夏夜,團團的熱氣噴在臉上,讓人心中更熱了,站在燈火輝煌的倚笑樓前,望著那兩排大紅燈籠,她心中一暖,方要舉步進去,卻見一陣**。
“救命啊,著火了!”
“著火了,快逃啊!”
“快救火啊!”
這倚笑樓裏的人就像潮湧一樣,那些客人與姑娘們尖叫著奪門而出,二樓三樓的客人有些衣衫尚未穿戴整齊,赤著上身便從樓上跳了下來,摔在地上齜牙咧嘴地哼著。
美仁在聽見倚笑樓失火之後整個人都怔住了,被湧出的客人和姑娘們擠到一邊。這裏曾是她的家,是她寄托感情的地方,如今卻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她心中焦慮萬分,再抬眸,那火越燒越旺,起初倚笑樓裏的人還在用水救火,到後來一個個全棄了水桶,大聲呼叫著:“快跑,樓要塌了!”
樓要塌了,恍惚中美仁跟著人群跑離那火勢的範圍,離著很遠,隻能眼睜睜地望著那一根根木柱帶著火墜下,門前的那兩排大燈籠早已不見蹤跡,隨著啪啪之聲砸下的瓦片,瞬間,那無情的大火將整個倚笑樓全數吞沒。
老天為何要這樣對她?就連她一直寄托期望的家也給毀了。
帶著一顆傷痛的心,美仁一步一步緩緩移開,漫無目的地走在清冷的街上。
她真的不知該去哪裏,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酒肆,直覺便是要去買一壇酒,用酒來麻痹自己。酒肆早已關了門,她使勁地拍著門,把已經睡下的老板給叫了起來,強買了一壇酒,撕了那封口,她便抱住壇子猛喝了起來。
辛辣的烈酒嗆喉入腹,即刻在體內灼燒起來,那種感覺讓美仁好受了些。其實她不喜歡喝酒,以前與姑娘們玩行酒令多數是她想著法子讓姑娘們輸了罰酒,現在卻要靠這種穿腸物來麻痹自己,因為醉了就可以不用想那些令人煩惱的事。
忽然,黑暗中,幾個身影從不遠處掠過,美仁很清醒,那樣的衣著裝扮,她確定是天一族的人,她們好端端的怎麽會出現在杭州,莫非又出了事?
未加思慮,她跟著追了幾個空巷,遠處,燈火之下幾個身影映在牆壁上,從影子可以看出是一個女人以一己之力對付那幾個人。她聽見了激烈的爭吵聲,若是她沒聽錯,應該是悅姨的聲音。這麽久以來,她收到的消息都是悅姨在天一穀,她為何突然回杭州了?
心猛烈地跳動著,她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剛出了巷口,迎麵就是一支箭飛來,所幸她還算反應迅速,避開了那支箭,但手中的酒壇就這麽飛了出去,啪地摔個粉碎。
她瞪大雙目,盯著嵌在牆隙裏的那支金箭,竟是寧家的追魂箭。每個家族都有一個代表性的兵器,而怡家的便是她手中的那把彎刀“封魂鏡”。追魂箭分為幾個等級,身份高貴與否但憑那箭尾的顏色,而這支箭的箭尾是金色的,也就是說射出這一箭的人在寧家的身份很高,一般很難見著金色追魂箭出動,她馬上想到的便是金曜使者。
寧家究竟在追殺什麽人?為何她又聽到了悅姨的聲音?
她緊鎖眉頭,再往那支金箭射來的方向望去,卻隻捕捉到幾個人匆匆離去的背影。
不知從哪兒來的氣力,她急切地想知道那幾人當中是不是有悅姨,拚了命地去追那些人,“飛花逐月”她施展不了,步伐慢了太多,才拐了個彎便失去了那些人的蹤跡。
嗖的一聲,一支長箭準而狠地向她射來,又是一支追魂箭,她的身體倏然僵住,以她如今的身手根本來不及反應,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躲過這支金箭。眼看著就要命喪箭下,千鈞一發之際,她身體一輕,被抱入一個結實的懷中,急旋了幾圈之後停下,她才看清救了她一命之人,竟是景升。
景升抱著她的手弄痛了她,這時她才看清,他的左肩之上撕了一道血口,那箭擦肩而過,隻差那麽一點點那支箭就會穿進他的左肩。
她驚慌失措地大叫出聲:“景哥哥,你沒事吧?”
景升顧不上左肩的傷口,扶著她的雙肩,衝著她吼道:“這麽晚了不在屋裏休息,還跑出去喝酒,差一點命就沒了!向美仁,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麽?”
這個女人,明明以前很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而如今整個人就像是廢了一樣,任何事在她的心中都激不起波瀾。若不是他派人跟著她,說不準她又會去做什麽傻事,方才若不是他及時趕到,她這會兒定已經沒命了。
一時間,美仁也來了脾氣,大聲回道:“我半夜三更出來做什麽,關你什麽事?你又不是我什麽人,我又沒求你救我!你不守著你那個寶貝得快要死的妹妹,跟著我做什麽?”
“你——”扯動了肩頭的傷口,景升氣得說不出話,在知道倚笑樓失火的那一刻,他想都沒想,便衝出來四下尋她,她居然這樣說話,他頓時惱羞成怒,“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好,你是死是活都不關我的事,你愛怎樣便怎樣。”
景升氣惱地轉身便走。
美仁的雙眸之中蒙上了一層霧氣,望著他的背景大罵著:“明景升,你是個渾蛋,你這個渾蛋,你這個——”
第三聲大罵尚未罵出,猝不及防,她的唇便被封住了。
景升將她緊緊地抱在懷內,急切霸道地吻著她,而她餘氣未消,打他,踢他,還憤恨地在他的唇上狠咬了一口,頓時一股淡淡的腥甜味道在兩人的口中蔓延開來。
他絲毫沒有退讓,並未因那一點點痛而放開她,口中那股腥甜的味道再度激起他隱忍了很久都未曾爆發的怒氣,全身的血液似要沸騰起來,幾乎破體而出,他以更為狂烈的吻懲罰她。
她也毫不示弱地反擊,迫切地發泄心中的怨氣,啃咬著他。
兩人就像兩頭互相攻擊毫不退讓的猛獸,以**而狂熱的吻相互啃噬著對方,密密地糾纏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了她,雙眸含怒地瞪著她。
她大喘著氣,不甘示弱地回瞪著他,以手拭了拭腫痛的雙唇,這才察覺,他也咬破了她的唇,眼淚毫無預示地滾落出來。
不由分說,他大力地拉過她,拖著她便往陶然居走去。
回到陶然居,景升將她帶回自己的屋中,毫不疼惜地將她丟到**。他打開抽屜取了一瓶金瘡藥,將藥瓶丟給她,示意她幫他上藥。
美仁望著那瓶金瘡藥,抹了眼淚從**跳起,快步出了屋子。
景升先是一怔,蘊含憤怒的雙眸裏摻雜著難以言喻的挫敗,隨即便是一掌擊向一旁的盆栽,哐當一聲,那麽一大盆鬆石盆栽碎裂得滿地都是。
扯到了傷口,鮮血直湧而出,他仿佛沒有任何知覺,仍然維持著原有的姿勢,憤怒地捏緊拳頭,望著門外。
“明景升,你半夜發什麽神經?好好的這盆栽惹你了?”美仁端著一盆熱水進屋,便瞧見滿地狼藉。
景升錯愕,他以為她就這麽走了。
放下熱水,美仁白了他一眼,走近他,將他拉坐在床邊,不理會他的一臉癡傻,伸手就猛地撕開他左肩的衣裳,以鬆軟的白布沾了熱水細細地幫他清理傷口。
“噝……”景升微抽了一口氣。這丫頭真是心狠,借機死命地按著他的傷口,以示報複。
“痛嗎?很痛嗎?下手砸盆栽的時候有這麽痛嗎?”美仁丟了手中的濕布,拿起之前被丟在**的金瘡藥,“上輩子積德,那支箭上沒有淬毒。”
景升咬著牙,憤憤地看著這個女人為他上著藥,用棉紗布小心翼翼地替他包紮著傷口。
待一切完成之後,美仁抬眸便對上景升那雙漂亮的眸子,兩人麵孔相距寸許,氣息相接,景升的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讓美仁的雙頰頓時一熱。她避開他灼熱的目光,轉看向他的左肩,這才留意到之前她扯得太用力了,將他那沾了血的衣衫全都扯開了,這會兒露出了大半個結實的胸膛。
這男人在勾引她。這男人就是個“禍水”,從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是“禍水”。
她喉嚨微動,望著他那微彎又性感的薄唇,突然間有了想吻他的衝動。或許男女之間的情欲是她自幼耳聞目睹太多了,所以她毫不掩飾這種女兒家應該覺得羞恥的想法,道:“別試圖勾引我,收起你那一副等待女人寵幸你的模樣,不然小心我扯爆你的傷口。”
“有嗎?”景升哼著,她還真是一點都不會害臊。
“那就試試,之前的還沒完呢。”美仁特討厭他那種無所謂的樣子,她一麵狠狠地吻上他,手一麵往他剛包紮好的傷口抓去。
景升的速度比她更快,猛地扣住她的手腕,靠近她,以手扣住她的後腦勺,灼熱的吻便落下了。這個吻與之前的不一樣,不單單是強硬與霸道的懲罰,更多的是溫柔的引導,似在挑逗她,暗示她,一步一步地等待著她回應。
美仁偏不想稱他的心、如他的意,看似無意地連連往後避讓,實則充滿了更多的**。
他不給她逃開的餘力,她隻能被迫地仰麵躺在**,任由他將她困在雙臂之間。毫無預示,他伸手挑開她頭上的發髻,柔軟的秀發在刹那間散了開來。他迅速以手解了自己沾了血跡的衣衫,隨手拋在地上,接著想要解開她的腰帶,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什麽,大掌一收,直接扯斷那腰帶,看似很粗魯地撕壞了美仁身上的錦衣,實則力道用得剛好不過。
不一會兒,美仁便隻著了一件肚兜幾近半裸地呈現在他眼前,又是一抹豔色妖嬈,尋常家姑娘決計不會穿的肚兜,而她,就是喜歡穿這樣的豔色肚兜,曾經她是想穿給自己看,而今卻是想著穿來**眼前這個“禍水”一樣的男人。
她訕笑著:“你撕我衣服做什麽?它們和你有仇?”
“女兒家溫婉的扮相更適合你,這套男式衣衫不要也罷。”
她溫熱的手心貼在他滾燙的胸口,眼下的嬌媚神態讓他的欲焰燃起,他伸手扶在她腰間,掌心觸到她的肌膚滑膩如脂,俯下臉,唇齒在與她交纏間向她的耳畔慢慢延伸……
“從我娘去世之後,我便是在倚笑樓裏長大的,那裏是我的家,至少兩年前我是這麽認為的。那十年,是我過得最快樂最難忘的十年……”倚在景升的懷裏,美仁望著床幔,幽幽地說著,“可是今夜的一場大火,什麽都沒了……”
景升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道:“想哭就哭吧,雖然你哭的時候並不好看。”
“是嗎?那你還想看我哭?”美仁抬眸看向景升,嗤笑一聲,“我病著的時候,在我房裏衣不解帶地照顧我的真的是你嗎?”
“那麽多個夜晚聲稱提著金縷鞋去我房裏找我的真的是你嗎?”
“忘了?我來幫你回憶。”美仁一拳打向景升的胸口,隻見他悶哼一聲,苦著一張臉,左肩上的傷口似乎被扯開了。美仁才不理會,損道,“隻不過輕敲你一下,傷口就裂了?方才你那麽使力,也沒見著你這副齜牙咧嘴的樣子,那樣就不痛了?”
這女人,完全沒有一般女兒家應有的矜持,不過他就是喜歡她這種與眾不同。
景升微眯著眼,輕皺起眉,忽略她這個問題,正色道:“你是否想過倚笑樓失火絕非單純的意外?”
“嗯。”這個問題她當然想到了,天一族的人會莫名地出現在杭州,連寧家追魂箭都出現了,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最讓她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聽見了悅姨的聲音,莫非她回到了杭州?
“明天我派人去查查此事。”
“不用了。”若是有人故意縱火,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和族人有關,美仁不想景升插手這件事,她知道族人有多卑鄙,誰也不能保證這麻煩會不會惹上了就很難甩開。
倚笑樓是悅姨一手創立的,後來她卻找借口轉讓給了別人,回了天一穀。不談娘親那件事,當年她和大爺爺吵得也很凶,負氣地帶著她和怡素離開天一穀,隻有族內有大事時,她才會帶著她們回去。何以派了任務給她,她自己卻莫名其妙地回穀裏?這個問題她始終想不通,而如今倚笑樓出事,會不會與她當時離開倚笑樓有關呢?
“從明兒起,出門讓人跟著。”一想到方才那一箭,景升便心驚膽戰,若是他晚到一步,她便沒命了。
“不用,那支箭的目標本來就不是我。或許是怕我追上去,發現什麽,那些人才射的那一箭。”
“是嗎?那一箭射得又準又狠,別忘了我還傷著,那一箭絕不是要嚇退你才射的。”
“真的沒事,我在杭州都待了這麽久了,若是有事,早就出現意外了。”
“不用再說了,就這麽定了。”
“算了,隨便你。”美仁將臉埋在他胸前,深深地閉起了眼。如今她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了,從兩年前的那一天開始,那裏的事都與她無關了,她隻要找到明經堂問清當年的事,還娘親一個清白就好了,其他的她什麽也不要去管。
“美仁,還記得‘步搖金鑲羞蛾斂,染雲膩鬟妝新顏。繡羅斜遮啟檀點,纖手時掩笑拈靨’嗎?”他在試探。
“改天重給我寫一張吧,上次你寫的,我在太陽下照著刺繡,但是後來被風吹走了,不知被吹哪兒去了,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本來想和你說的,可是景璿接著就病了,一直沒找到機會。”
“嗯。”她的話讓他不知不覺中鬆了一口氣,但願一切正如她所說,“美仁,今日你在景璿房中見到的事,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不知為何,他忍不住對她解釋。
“嗯?”她不解地抬首望他。
“算了,沒事了。”或許是他多心了,或許她根本就沒見著。
美仁嘴角彎了彎,再度將臉埋在他的胸前,輕喃:“抱緊我。”
依言,景升收攏了雙臂,將她緊緊地抱在懷內,輕道:“睡吧。”
一覺醒來,美仁見著景升已不在身旁,抬眼望到窗外天還是黑漆漆的一片,這會兒他會上哪兒去呢?
以往她都會在雞鳴時分醒來,偷偷地溜走,回到自己的屋裏。如今卻換成他不在身邊,她心中一陣失落。
他究竟上哪兒去了?
她急忙起身,披上那身被他撕壞的衣衫,出了屋子,才瞧見遠遠的右方一片燈火輝煌,好像還有哭聲傳來,當下她的心一沉,那方向是景璿的屋子。
莫非景璿她……
正如她所想,景璿死了。
在他與她溫存的時候死了。
景升失言了,他並沒有做到如他所說的那樣,陪著景璿走完人生最後的時日。
景璿的後事一切從簡。
當美仁看著景璿一臉平靜地躺在棺材裏,心中竟然湧出一股悲涼。這裏躺著的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和她有著血緣關係的人,也是她唯一的妹妹。景璿病著的時候,對她惡言相向,她恨不得景璿死去,但如今景璿真的死了,看著她的屍身,為何她還會感到一陣莫名的難過呢?她們兩人之間,從未享受過一日的親情,就像她與怡素一樣,究竟是她們的不對,還是她做人太失敗了呢?
燃了香,給她拜了拜,似乎這是她唯一能夠做的。
景升守在靈堂三天三夜,最終他決定將她的骨灰帶回永安,葬在景軒的墓旁。直到動身去永安的那日,他都沒再和美仁說過一句話。不過是那一夜,變化卻是這樣大,這讓美仁想到形容成親後尋常夫妻的“相敬如賓”四個字,景璿這一去,兩人便成了“相見如冰”。
她在心中嗤笑自己,居然會想到“相敬如賓”這四個字,她是撞邪了嗎?
美仁問他,是否需要她一同去永安,而他隻是給了她淡淡的兩個字“不用”,便抱著景璿的骨灰壇上了馬車。
算了,不去也罷,她想景璿也不會樂意她送她的,或許景璿隻想他一人陪著她,就這樣吧,畢竟她還不姓明。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美仁的內心不禁泛起了一陣恐慌,她追著馬車跑了幾步,卻又硬生生地忍住。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好像特別不喜歡看到景升離去的身影……
景升一去便是好幾日,今日是景璿的頭七,可美仁還是沒有等到他回來。
望著清風,手指輕撥,美仁又想到了他,那日琴弦斷了之後,她便跑出去借酒消愁,琴弦並不是她送去修的,後來還是侍書告訴她,是他送去修的,似乎每一次斷了的弦,都是他送去修。
悠揚舒緩的曲子,並沒有讓她的心清靜下來,反而讓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大,他是不是就這樣丟下她了?
打開手中的黑檀木盒,她拿起那對磨喝樂,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個男娃娃,喃喃自語:“你若再不回來,我便離開這裏,永永遠遠地離開這裏,離開你,讓你再也找不到我……”
驀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她日夜思念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怕是你難如願了!”
美仁急轉過頭,難以置信,那個她想了整整七日的男人回來了,手指尖隱隱作痛,她強扯了扯嘴角,掩飾著內心的欣喜,嘴硬地回道:“你回來得還真是適時。”
景升繞至她的身前,靜靜地看著她,道:“不過,聖旨一到,也要回京了。”
回京?
美仁全身一僵,捧著盒子的雙手緊摳了起來。他才回來,就又要走了。她想到景璿曾經對她說的話,他是皇命在身的人。她又要一個人了,又要孤獨了,如今她什麽都沒有了,他若是走了,隻留她一人在杭州,她要怎麽辦?她已經不再是曾經的她了,她該怎麽辦?
所有的惶恐與不安全數湧上心頭,她激動地跳了起來,拉著景升的衣襟尖聲道:“你答應過我,無論怎樣,這一生一世都會對我不離不棄的。可你呢?一去就是這麽多天,才回來,就和我說聖旨到了,你要回京?為何你們男人說話總是不算話,都是騙子!”
她推開他,轉身就要離開,忽地,身體被景升緊緊地擁在懷中。
“我沒說過要丟下你!”他的胸緊貼著她的背,雙手牢牢地圈住她的纖腰,唯恐她跑開。
她感受到他因惶恐而緊張的急促氣息噴灑在她頸側及耳間,她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隻能死咬著唇任憑他抱著。
這樣,他抱了她很久,她才聽到他的聲音:“那夜,你讓我承諾,我過了很久才應了你。當時並不是我不想答應你,而是怕我做不到,不是我不願去做,而是怕我沒機會做。這一生,隻要那個至高無上的人不開口,我想我很難逃開他的束縛。一直以來,自以為是地運籌帷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為了你,為了爹,為了景承,為了景璿,為了整個明家,王府的那一戰就像是一道枷鎖,永永遠遠地束縛著我,若想去了這枷鎖,除非我死。王府那夜過後,我想你不想也不願回京城。這件事,我一直找不著一個適當的機會同你說,若是你隨我回到京城,再不會像以往一樣隨心所欲,周圍會有很多雙眼睛盯著你,你明白嗎?”
第一次,美仁從景升的口中聽到他這樣說那件事,不知是因為他沒有丟下她,還是在為他哀傷,她的心隱隱抽痛著。
“就算我留在這裏,他就動不了我了嗎?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在你身邊,或許時刻能見著,起碼能見著,知道彼此是好好的,不是嗎?”
景升將臉埋在她的發間,貪婪地嗅著她的馨香。他的心早就淪陷了,明明可以不將她牽扯在內,但他是自私的,他控製不住自己的心。那日,在城門下,見到她換回女裝的那一霎,他強抑著心中的那份欣喜;他看見她眼中那種難以置信的悲傷神情,強抑著要解釋的衝動;當他走出那個困了他很久的宅院,他下定決心就算是尋盡千山萬水,隻要找到她,便要將她留在身邊。
在永安的那幾日,景璿的離開讓他痛苦不已,整日以酒麻痹自己,當他始終叫著一聲二叔的親生父親無意中提及將娘的曲譜送給了她時,他整個人仿佛就像掉進了冰窖裏一樣。
那天的曲子,是她在為景璿送終。
內心的痛苦讓他倍受煎熬,他發覺他越不想見她就越思念她,思念她的每一絲笑容,心疼她的每一滴淚水。他真的好想她,想到心都痛了,最終忍不住,他還是回來了。不是因為他對她的承諾,隻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都放不開她。
側俯下頭,單手抬起她的下頷,他灼熱的唇烙在了她的唇上。四唇之間沒了縫隙,他的吻熱烈而霸道,帶著惶恐不安,纏著她給予每一絲回應。
這一回,美仁伸出手環住他的頸項,帶著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瘋狂地回應著他的吻。
他們感受著彼此的氣息與心跳。
許久,美仁問他:“何時起程?”
他應道:“沒有意外,應該就這兩日。”
“哦。何時再回來?”經過多番斟酌,她決定留在杭州,她跟去京城隻會成為他不必要的負擔,而且以她目前的這副樣子,隻會讓他和她陷入另一個困境。
“我會請旨的。”
也就是遙遙無期。
“那好,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你若不回來,這陶然居便歸我了,到時我會將它改成另一個倚笑樓。”美仁取了紙筆,遞至他的眼前,“立字據吧。”
挑了挑眉,景升接過紙筆,道:“這是皇上賞賜的。”
“賞賜給你了,就是你的,你送予我也就是我的了,我想做什麽都可以,那是我的事,而說不說服皇上那也是你的事。立字據吧。”
嘴角輕勾,景升仍是執筆笑望著美仁。
“快寫啊。怎麽?我可記得那日你傷的是左肩,可不是右手,這會兒應該也結疤了吧。”
“左肩?”景升喃喃自語,而後淺淺一笑,執起筆當真立了字據。
“謝了,明二公子。”美仁將字據收好。
景升一把攬過她,抵著她的發際,口氣微酸:“我走了,你當真這麽欣喜?”
“那是自然,你若是真的一去不回,這裏可就是我的了,這裏離西湖很近,地價可不便宜。這世間有誰不愛銀子,是女人都愛銀子,”美仁正了正身,抬手拍了拍擱在她腰間的大掌,“男人終是靠不住,就算你不回來,我下半輩子的生計也有著落了。”
景升隻是笑笑,道:“言不由衷的小東西,喜歡西湖,那就陪我去泛舟。”
“明二公子,這大熱天的,你確定你要這時候去西湖泛舟?”
“美人在側花滿堂,四處皆是春!”
美仁咬唇悶笑了一聲,道:“這租船的人應該還在家中避暑吧,你以為你有錢,長得比別人好看,就一定能租得到船嗎?我可不想與別人共擠一條船。”
“山人自有妙計。走!”
不由分說,景升抱起她,讓人備了馬車,直奔西湖。
多日來心中都充滿傷痛,此時此刻,他隻想好好地放鬆一下。
並不是他無情,這麽快就可以忘記景璿的死,而是,他不想自己活得太痛苦,他這二十幾年來,活得太壓抑了,直到遇到她,她讓他完完全全地放下所有的偽裝,但隨之而來的,是帶給他另一種折磨。
他真的需要好好地紓解一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