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G.K.切斯特頓/G.K.Chesterton
G.K.切斯特頓(G.K.Chesterton,1874-1936),英國作家。出生於倫敦一個小資產階級家庭。在校期間,喜歡寫詩,並獲得了彌爾頓獎金。1900年,切斯特頓的第一部詩集《野騎士》出版。後來還出版了《新詩集》(1929),詩意清新雋永,其中以《飛的旅舍》(1914)中的《祝酒歌》最為著名。另外,偵探小說集《布朗神父的純樸》(1911)、《布朗神父的智慧》(1914)、《布朗神父的秘密》(1927)、《布朗神父的醜行》(1935)等,也深受讀者歡迎。
巴黎警察局局長阿爾斯蒂德·瓦倫丁舉辦了一場晚宴,他宴請的賓客都已紛紛到來,他本人卻一直沒有出現。他的親信伊萬再三保證,局長一定會如約而至。伊萬是一個麵帶傷疤、臉色像胡須那樣蒼白的老頭。他總是坐在大廳入口處的桌子旁,大廳裏則掛滿了各種槍支。瓦倫丁局長的住所就像他本人一樣,不僅與眾不同,而且聞名遐邇。這是一座老式建築,盡管院牆很高,但是,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楊樹還是幾乎將枝葉伸到了塞納河畔。這座房子的建築結構極為奇特——這可能是緣於警察的審美標準——這裏除了正門以外,別無其他出口,而正門則由伊萬和一個門衛嚴加看守。花園不僅寬敞,而且裝飾精美,房間裏的各個出口均可通向花園,花園同外界之間卻沒有任何通道相連。花園四周用高大、光滑且難以攀登的院牆圍起來,院牆上麵還插滿了特製的長釘。對於一個有上百個罪犯發誓要對他進行報複的警察來說,這無疑是個絕佳的設計。
伊萬向各位賓客解釋,局長打電話說要晚到十來分鍾。局長正在對執行死刑及其他相關事情做最後的部署,盡管他對這些任務厭惡透頂,但是他對待工作仍然十分細心。追擊罪犯的場麵十分殘酷,但他傾向於對罪犯采取較為溫和的懲罰方式。他在法國乃至歐洲其他很多國家的警務界都享有至高的權威,因此,他對減刑和淨化監獄環境方麵的工作有著深遠的影響。他也是法國人道主義自由思想家之一,這類人的唯一錯誤就是把仁慈弄得比審判還要冷酷無情。
瓦倫丁局長終於來了。姍姍來遲的他身穿黑色晚禮服,佩戴玫瑰形胸針,風度翩翩,他那黝黑的胡須已經略帶灰色。他徑直穿過房間,走向書房,書房通向後麵的花園。花園的門是開著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公文箱鎖在了固定的地點,又在門口停留了幾秒鍾,朝花園望了望。一輪新月在被風暴卷起的破紙碎片中時隱時現,對於一向理性嚴謹的瓦倫丁來說,閃過這樣的念頭實在是不同尋常,或許他本能地對一些性命攸關的大事有某種預感。瓦倫丁很快回過神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遲到了,賓客們早已等候多時了。
來到客廳,瓦倫丁瞟了一眼,便知他宴請的重要賓客還未到來。在這個小型的晚宴上,還是不乏名門顯要:英國大使加洛韋勳爵——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他的臉就像是個大蘋果,紅中泛黃,還係著藍色的嘉德絲帶;加洛韋夫人略顯瘦削,滿頭銀發,慈眉善目中不乏高傲之色。他們的女兒瑪格麗特·格雷厄姆小姐,是一個皮膚白皙、一頭棕發、古怪精靈的漂亮姑娘。還有蒙特·聖·米歇爾公爵夫人,她有一雙黑眼睛,雍容富態;和她在一起的是她的兩個女兒,她們也和母親一樣,有一雙黑眼睛,高雅美麗。還有西蒙醫生,他是一個典型的法國科學家,戴著眼鏡,蓄著尖溜溜的唇髯,額頭上爬滿皺紋,這是對他經常傲慢地揚起眉毛的懲罰。他還看見了自己剛剛在倫敦結識的布朗神父,他來自埃賽克斯。
但是,瓦倫丁最感興趣的是那個身穿製服的高個子男人,剛才他畢恭畢敬地向加洛韋一家鞠躬,而他們對他不理不睬,這會兒他正向瓦倫丁局長致意呢。他是來自法國外籍軍團的奧布瑞恩長官,他身材苗條,有點神氣活現,胡子刮得幹淨利落,滿頭黑發,戴著藍色的眼鏡。作為一名指揮官,他這樣的形象實在太符合他那個以光榮的失敗和成功的自殺而聞名的軍團了。然而,他那精神抖擻的神情中又透露出些許憂傷。奧布瑞恩生來就是一位愛爾蘭紳士,少年時便知曉加洛韋一家,特別是瑪格麗特·格雷厄姆小姐。後來,他因債務破產而離開了愛爾蘭。如今,他穿著製服,佩著軍刀,腳蹬帶有馬刺的軍靴,顯示出不受英國禮節的束縛。當奧布瑞恩向大使一家鞠躬時,加洛韋夫婦隻是微微欠身,瑪格麗特小姐也向別處張望。
無論是什麽原因使得這些人對彼此感興趣,大名鼎鼎的瓦倫丁對此卻絲毫不感興趣。在他的眼中,還沒有一個人算得上是今晚的貴賓。因為某些原因,他盼望見到的是一位聞名世界的人物。瓦倫丁在美國期間,曾從事過一些極為重要的偵探工作,並取得了成功,其間,他和這個人成了朋友。這人名叫朱利葉斯·布雷恩,是個千萬富翁。為小宗教團體捐款時,他往往一擲千金,並常常因此在英美報界引起轟動,而他自己也就順理成章地贏得了人們對他的支持。沒有人知道布雷恩先生是什麽人——無神論者、摩門教徒,抑或是個信基督的科學家?但是他總是願意對知識分子傾囊相助,隻要他們願意去探索、去研究,他就會毫無怨言地予以物質上的支持。布雷恩先生還有一個嗜好,就是等待美國“莎士比亞”的出現,但這需要的耐心遠甚於釣魚。盡管巴黎的盧克·皮·坦納要比惠特曼“進步”得多,但是他仍非常欽佩沃爾特·惠特曼。布雷恩先生也喜歡一切他認為“進步”的事物。他認為瓦倫丁就是一個“進步”的人,而在瓦倫丁看來,他的這一評價著實有失公允。
朱利葉斯·布雷恩鎮定自若的麵孔一出現,就像就餐鈴聲一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的這種氣質,一般人是很難具備的,因此,他的出現就如同他的缺席一樣會受到大家的關注。
布雷恩先生身材魁梧,穿著全套的黑色晚禮服,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表鏈或是戒指之類的贅飾,滿頭白發向後梳理得一絲不亂,就像德國人那樣;他麵色紅潤,嚴肅的神情中還透著一絲可愛,幸好下巴上留著一撮微微翹起的胡須,不然,就成了一張富有戲劇性且略帶狡猾的“娃娃臉”。不過,不久大家就將注意力從這位名人身上移開了,人們很快便忘了他的遲到,加洛韋夫人挽著他的胳膊,將他請到了餐廳。
通常情況下,加洛韋一家是很親切很隨和的,他們唯獨對一件事介意,那就是瑪格麗特小姐有沒有去挽“冒險家”奧布瑞恩的胳膊。要是挽了,加洛韋勳爵就會拉下臉來。瑪格麗特小姐也確實沒有這麽做,她端莊大方地與西蒙醫生一起走向餐廳。盡管如此,加洛韋勳爵依然煩躁不安。
晚宴期間,加洛韋勳爵確實是圓滑老練,但是當大家抽起雪茄的時候,西蒙醫生、布朗神父和討厭的奧布瑞恩(一個穿著外國製服的流亡者)這三個年輕人都散開了,要麽混到女人堆裏,要麽躲到休息室抽起了煙,反而把加洛韋勳爵晾到了一邊,如此一來,他真是有點兒手足無措了。每過一分鍾,他都會感到坐立不安,一想到那個流氓奧布瑞恩可能會向瑪格麗特使眼色,他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加洛韋勳爵獨自和布雷恩、瓦倫丁喝起了咖啡。布雷恩是個滿頭白發的美國佬,他信仰所有的宗教;而瓦倫丁是個頭發略微泛白的法國人,什麽宗教都不信。這兩個人還時不時地互相辯論,可是這絲毫沒有引起加洛韋勳爵的興趣。過了一會兒,這兩個“進步分子”的激烈辯論越來越枯燥無味了,加洛韋勳爵起身想到休息室待會兒。可是,在長長的走廊裏轉了七八分鍾也沒找到,直到聽到西蒙醫生尖聲尖氣侃侃而談的聲音,還有布朗神父低沉的音調和陣陣笑聲,他這才循著聲音找到了休息室。加洛韋勳爵想,他們可能是在討論“科學與宗教”,就詛咒了一聲。但是,他一開門就注意到一件事——奧布瑞恩長官和她的女兒瑪格麗特都不見了蹤影!
和之前一樣,加洛韋勳爵又煩躁不安地起身離開了休息室,在走廊裏捶胸頓足了一番,阻止女兒和那個愛爾蘭阿爾及利亞二流子來往的想法占據了他的整個頭腦。他朝屋子的最裏麵走去,那是瓦倫丁的書房,碰巧在那裏遇到了瑪格麗特。瑪格麗特正與一個神色輕蔑的小白臉擦肩而過,加洛韋勳爵更加覺得迷惑不解了。如果瑪格麗特剛才和奧布瑞恩在一起,那麽他現在在哪兒呢?如果剛才他們沒有在一起,那她又是和誰在一起呢?由於年老多疑,再加上愛女心切,他跌跌撞撞地向屋子深處走去。他發現了一個仆人專用的出口,這個出口通往花園。一彎新月破雲而出,驅散了烏雲,銀色的月光灑滿了花園的各個角落。一個身著藍衣的高個子男人大步流星地穿過草坪向書房走去。銀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閃閃發光,那是奧布瑞恩長官。
奧布瑞恩穿過落地長窗,閃身進入室內,隻留下加洛韋勳爵一個人在那裏生悶氣。他痛恨這個年輕人,卻又對他束手無策。花園裏灑滿銀色的月光,猶如劇場的布景,又像是在嘲弄他的塵世權威和暴躁脾氣之間的衝突。那個愛爾蘭男人的昂首闊步更讓加洛韋勳爵焦慮不安,此時他儼然是個情敵,而不是父親。月光使他更加激動,他似乎被魔法帶入了一個滿是行吟詩人的花園,這裏仿佛法國畫家華托畫筆下的仙境。他想要和奧布瑞恩溝通一下,以擺脫現在這種無所適從的狀態,於是便三步並作兩步緊跟了過去,可是一不小心被草叢中像樹枝或是石頭樣的東西絆倒了。他憤怒地向腳下看了一眼,立刻嚇得魂飛魄散。月亮和高大的白楊樹都目睹了這一幕不尋常的情景——一個上了年紀的外交官一邊拚命狂奔,一邊狂呼亂叫。
他麵色慘白地衝進書房,聲音嘶啞,西蒙醫生戴著發光的眼鏡,皺著眉頭,終於聽清了這位勳爵說的是什麽:草叢中有屍體——一具血淋淋的屍體!而奧布瑞恩最後也神情恍惚地離開了這裏。
“我們必須馬上告訴瓦倫丁局長,”聽完另一個人斷斷續續地描述了一番他大著膽子去察看的景象,西蒙醫生說,“還好局長在。”正說著的時候,瓦倫丁局長聽到了哭喊聲,也趕到了書房。出於職業的習慣,他一向都很嚴肅機警,再加上作為主人和紳士的責任感,他對各位賓客和仆人的安危也很擔心。當瓦倫丁得知這個血案的相關情況時,立刻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這個案件上來,無論有多麽猝不及防,他都會理智地去進行判斷,這是他的職業。
“太奇怪了,先生們,”在大家都匆忙從書房往花園走去時,瓦倫丁說,“我的職責是在全世界偵查疑案,而今疑案發生在我自己家的後院。案發現場具體在哪裏呢?”此時從河麵上泛起了一層薄霧,所以,人們在穿過草坪時有些費力,在戰戰兢兢的加洛韋勳爵的引導下,人們看見了那個陷在草叢深處的屍體——那是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臉向下,所以隻能看見他肩膀上的黑色衣服,他是個禿頂,隻有一兩綹頭發貼在腦袋上,像是濕漉漉的海草,一股鮮紅色的血正從他的臉上流出來。
“至少他不是我們宴會當中的。”西蒙醫生用深沉而又異樣的語調說道。
“醫生,趕快給他檢查一下,他或許還沒死。”瓦倫丁急促地喊道。
西蒙醫生俯下身。“他的身體還沒有徹底變涼,但是恐怕他已經死了。”他回答道,“快來搭把手,幫我把他抬起來。”
人們小心翼翼地把屍體從地上抬了起來,毫無疑問,他已經死了,因為屍體的腦袋掉了。此時,氣氛更加凝重,一定是有人割斷了他的喉嚨,並且試圖把脖子切斷。就連瓦倫丁都為之震驚,“凶手一定像大猩猩一樣強壯。”他嘀咕道。
盡管西蒙醫生對解剖再熟悉不過,但此時他的手也不由得一顫,他托起死者的頭部,發現他的脖子和下巴都有輕微的刀傷,但是臉部沒有任何傷痕。那是一張呆板、泛黃的臉,輪廓分明,且有些浮腫,鷹鉤鼻,厚厚的嘴唇——一副邪惡的羅馬皇帝的麵孔,與中國皇帝也有幾分相似。所有在場的人似乎都以一種茫然、驚恐的眼神盯著這具屍體。當人們抬起屍體的時候,除了看見死者白色襯衫的胸口處被血染紅以外,似乎沒有別的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了。西蒙醫生說過,這個人不是宴會當中的,但是他的穿著又說明他很可能是為了這場晚宴而來的。
瓦倫丁局長趴在地上,手撐著地,近距離地用他最職業的觀察力仔細觀察了屍體周圍二十碼的草叢和地麵。西蒙醫生在旁邊給他搭手,而加洛韋勳爵則一臉茫然地跟在後麵。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隻有幾根被劈斷或是砍斷的小樹枝,瓦倫丁撿起來看了看,隨即又把它們丟掉了。
“小樹枝!”他一臉嚴肅地說:“幾根小樹枝、一具被割斷脖子的陌生男屍,這就是草坪上所有的一切。”
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沉靜了片刻,突然,身心疲憊的加洛韋勳爵焦急地喊道:“那是誰?是誰在牆腳?”
一個長著大而笨拙的腦袋、身材卻矮小的身影在月光照射下的霧霾中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像個小醜一般。大家很快就認出是那個留在休息室的小個子神父,於是都鬆了口氣。
“我說,”他細聲細氣地說,“你們都知道吧?這個花園沒有門。”
瓦倫丁的黑眉毛擰成一道,他一看見黑教士服就會這樣。但是不可否認,神父的這句話的確與此案有關。“你說對了,”瓦倫丁說,“在我們弄清楚他是如何被害之前,我們必須弄清他是如何進入這個花園的。現在,都聽我講,先生們,如果大家對我的職位和責任沒有任何懷疑的話,我想是不是將一些名人排除這件事之外更為合適呢?這些賓客當中有很多女士、紳士以及外國大使。如果今天我們把這件事當成罪案記錄在案,那麽必須按照法律程序追究到底,而作為警察局局長,我有一定的自行決定權,這個特殊位置允許我可以對這件事暫時保密。如果上帝同意,我會在召集人馬搜尋嫌疑犯之前為各位賓客澄清事實。尊敬的各位,明天中午之前,你們都不能離開寒舍。這裏有足夠的房間供大家休息,你們也都知道到哪裏找我的仆人伊萬,他在前廳,是我的親信。西蒙,請轉告他立刻來見我,並且再找一個仆人替他守衛。加洛韋勳爵,你是告訴那些女士今晚所發生的狀況的最佳人選,讓她們不要驚慌。她們今晚也必須在這裏留宿。布朗神父和我要留在這裏看管屍體。”
這種有統帥風範的話出自瓦倫丁之口,就像軍中號角一樣,沒有人敢不服從。西蒙醫生走到武器庫,叫上這個偵探的私人助理伊萬。加洛韋勳爵去了休息室,盡可能巧妙地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了她們,不一會兒人們都聚集在這裏,那些受到驚嚇的女士們已經平靜了下來。與此同時,善良的神父布朗和無神論者瓦倫丁則一動不動地站在死者的頭部和腳邊,在月光的照映下,猶如兩尊雕像。
臉帶傷疤、蓄有胡子的親信伊萬從屋子裏衝了出來,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一溜煙兒地穿過草坪來到瓦倫丁的麵前,活像小狗跑到主人的麵前。他那青紫色的臉如同國內偵探小說中的人物,他要求主人允許他檢查現場殘留物,他這種躍躍欲試的樣子著實讓人厭煩。
“好的,隻要你願意,就看看吧,伊萬,”瓦倫丁說,“但是時間不要太長。我們必須進屋去解決這件事。”
伊萬高高昂起的頭又耷拉下來了。
“為什麽?”他氣喘籲籲地問道,“這,不能這樣。你認識這個人嗎,先生?”
“不認識,”瓦倫丁冷淡地說,“私下解決更好。”
他們把屍體抬到書房的沙發上,所有人一起去了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