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倫丁一聲不響地坐在書桌旁,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猶豫的神色,但是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法官在麵對法令時嚴酷無情的表情。他在紙上作了簡短的記錄,補充問了句:“大家都在嗎?”
“布雷恩先生不在。”蒙特·聖·米歇爾公爵夫人望了望四周,說道。
“不,”加洛韋勳爵用嘶啞的聲音回答道,“我猜尼爾·奧布瑞恩也不在。我發現屍體還有餘溫時,奧布瑞恩正穿過花園。”
“伊萬,”瓦倫丁說,“馬上去找奧布瑞恩長官和布雷恩先生。我知道布雷恩先生正在餐廳抽雪茄,我想奧布瑞恩長官正在溫室裏走來走去,但是我不敢確定。”
這忠實的奴仆飛一般跑出房間,在大家議論紛紛之前,瓦倫丁堅定而迅速地接著講下去:
“在座的各位都知道,今晚在花園裏發現了一具男屍,腦袋被幹淨利落地砍了下來。西蒙醫生,你已經檢查過了。你認為,像這樣割斷一個人的喉嚨是否需要花很大力氣呢,或者有可能隻需要一把非常鋒利的刀?”
“我想說的是,也許這根本就不是用刀幹的。”西蒙醫生說,他的麵色有些蒼白。
“那你有沒有想到凶手可能會用何種凶器行凶呢?”瓦倫丁又問道。
“從現代技術的角度來考慮,我確實還沒有想到,”西蒙醫生無可奈何地皺著眉頭說,“如果動作不夠敏捷,很難輕易砍得這麽幹淨利落。可能是用戰斧、劊子手執行死刑時用的斧頭或者雙手握的利劍。”
“但是,上帝!”公爵夫人歇斯底裏地喊道,“這周圍也沒有這樣的利劍和戰斧啊!”
瓦倫丁依然忙著在紙上寫著。“告訴我,”他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問,“有沒有可能用的是法國騎士的軍刀?”
一陣低沉的敲門聲傳來,說不上是什麽原因,大家都覺得聽到的這陣敲門聲就像是《麥克白》中的敲門聲,所有人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西蒙醫生的話打破了凝重的氣氛:“軍刀——是的,我想很有可能是。”
“謝謝,”瓦倫丁說,“進來,伊萬。”
伊萬打開門,把奧布瑞恩領了進來,伊萬最後是在花園裏找到他的,他正在那裏踱來踱去。
奧布瑞恩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顯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喊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請坐,”瓦倫丁以愉快平和的語調說道,“為什麽您沒有佩戴您的刀呢?它在哪裏?”
“我把它放在圖書館的桌子上了,”奧布瑞恩說,他那愛爾蘭口音在緊張慌亂的情緒中顯得越發明顯了,“它是個累贅,它正……”
“伊萬,”瓦倫丁說,“去圖書館把奧布瑞恩的刀取來。”伊萬剛離開,瓦倫丁就接著問道:“加洛韋勳爵說當他發現屍體時,看見你恰好離開花園,那麽,你當時在花園做什麽呢?”
奧布瑞恩慌亂地跌坐在椅子上。“哦,”他用地道的愛爾蘭口音喊道,“欣賞月色,和自然對話啊,我的朋友!”
此刻,四周又安靜得出奇。不一會兒,又是一陣急促恐怖的敲門聲打破了這片刻的沉寂。是伊萬,他手裏拿著一把空的鐵質刀鞘。“我能找到的隻有這個了。”他說。
“放到桌子上。”瓦倫丁頭也沒抬地說。
屋內死一般沉寂,像是在等待對罪犯進行最後的宣判那樣鴉雀無聲。女公爵微弱的驚歎聲也早已消失了。加洛韋勳爵對奧布瑞恩的反感,此刻也得到了滿足,他現在也冷靜多了。這時,一個聲音冒了出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說話的竟是瑪格麗特小姐。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們真相。”在這樣一個公共場合,這個女人無所畏懼地用清晰、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既然他選擇保持沉默,那麽,就讓我來告訴你們奧布瑞恩先生在花園裏幹了什麽吧。他在向我求婚,但是我拒絕了。我告訴他,在我的家庭環境中,除了敬意之外,我什麽也不能給予他。奧布瑞恩先生有些生氣。我想,他似乎對‘敬意’並不怎麽在意,”瑪格麗特雖然麵帶笑容,但是有些蒼白,她接著又說,“不知奧布瑞恩先生現在是否在意我對他的尊敬?因為我正在向他表示我的敬意。我發誓,他從來沒有幹過這樣的事。”
加洛韋勳爵靠了過來,用一種威脅的口吻跟他的女兒嘀咕:“住嘴,瑪吉!”盡管是竊竊私語,但他的語氣依然強硬,“你為什麽替這個家夥開脫?那他的刀在哪裏?他那該死的……”
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的女兒正死死地盯著他,她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栗。
“你這個老傻瓜!”她低聲地說了句,沒有絲毫的憐憫,“你到底想要證明什麽?我都說了奧布瑞恩是無辜的,那會兒他正和我在一起。但是,如果他不是無辜的,他也是和我在一起。如果他在花園裏殺了人,那麽誰是那個應該看到、應該知道這一切的人呢?你討厭奧布瑞恩,是不是討厭到要把你的女兒推進殺人事件裏呢?”
瑪格麗特對加洛韋勳爵大喊大叫。她的話語仿佛刺痛了在座的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回憶,那似曾相識、曾經與愛人之間發生過的噩夢般的悲劇。他們看著那個驕傲的、麵色發白的蘇格蘭貴族女孩和他的愛人——愛爾蘭“冒險家”,他們就像是黑色小屋中的古老畫像。之後,又是一陣沉默,這種長時間的沉寂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被謀殺的丈夫以及惡毒的情婦。
突然,一個單純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可怕的沉寂:“那是一根很長的雪茄嗎?”
這個話題的轉換是如此突然,人們很快便轉移了注意力,紛紛環顧四周,想找到那個說話的人。
“我的意思是,”小個子神父布朗在屋子的一角說道,“我是說布雷恩先生抽的那根雪茄,似乎有一根手杖那麽長。”
盡管此番談話與案件沒有直接關係,但是瓦倫丁抬起頭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了怒意,不過他也表示讚同。
“你說得沒錯,”他趕忙說,“伊萬,再去看一下布雷恩先生,立刻把他帶到這裏來。”
家務總管立刻關上門,瓦倫丁很認真地對瑪格麗特說:“瑪格麗特小姐,”他說,“我確信,我們在場的各位都對您能屈尊為奧布瑞恩長官澄清事實的行為表示衷心的感謝和由衷的欽佩。但是,這中間有一個漏洞。我記得加洛韋勳爵說過,他遇見你的時候,你正離開書房到會客廳,而僅僅幾分鍾之後,他到了花園,發現奧布瑞恩在那裏。”
我發誓,他從來沒有幹過這樣的事。
“你記住,”瑪格麗特輕蔑地回答道,“我那時剛剛拒絕了他,所以我們沒有挽著胳膊回去。無論如何,他是一位紳士,所以他在後麵徘徊——因此才被牽扯進這樁謀殺案。”
“就這麽一會兒,”瓦倫丁鄭重其事地說,“他真的可以……”
又有人敲門,是伊萬,他那帶著傷疤的臉探了進來。
“請原諒,先生,”他說,“布雷恩先生已經離開了這裏。”
“離開了?”瓦倫丁立刻站起來喊道。
“他已經離開了,溜走了,不見了,”伊萬用滑稽的法語回答道,“他的衣帽也不見了。我跑到房子外麵去尋找有關他的線索,還真找到一條,而且是條很重要的線索。”
“你的意思是?”瓦倫丁問道。
“我這就拿給您看。”伊萬說著便拿過來一把閃閃發光的騎士軍刀,刀尖和刀刃上還有斑斑血跡。房間裏的每個人都感到非常震驚,但是老練的伊萬非常平靜地接著說道:“我發現了這個。它被丟在去巴黎的路旁五十碼開外的灌木叢裏。換句話說,當那位尊敬的布雷恩先生跑掉時,他把這把刀丟在那裏,剛好被我發現了。”
又是一陣沉寂,不過,這時的沉寂已經與之前有所不同。瓦倫丁拿起軍刀,仔細檢查了一番,不動聲色地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後畢恭畢敬地對奧布瑞恩說:“長官,我相信,要是警察想要檢查您的武器的話,您會毫不猶豫地呈上來。”與此同時,瓦倫丁拍著錚錚作響的軍刀背繼續說:“我把它物歸原主。”
這個富有軍事特點的動作,使得在場的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這對於奧布瑞恩來說確實是個轉機。於是,他在黎明時分再次來到那充滿神秘色彩的花園中散步。那些對他不利的言行,此時對於這個有風度的人來說已經煙消雲散了。他是一個善於尋找快樂的人。加洛韋勳爵是一位紳士,他向奧布瑞恩道了歉。瑪格麗特小姐昨晚的所作所為不是一個普通女性可以做得到的。早餐前,當她和奧布瑞恩在茂盛的花叢中漫步時,瑪格麗特可能會給他比歉意更美妙的東西。眾人的心情也一下子愉快輕鬆起來,盡管疑問懸而未決,但至少他們不再是被懷疑的對象,因為目標已經轉移到那個飛往巴黎的、陌生的千萬富翁身上了——人們對他了解甚少。那個惡魔也被趕了出去——他自己把自己趕了出去。
謎團尚未解開,花園裏奧布瑞恩坐在西蒙醫生旁邊,這個思維敏捷的科學家立即重新談起了這件事。他沒能從奧布瑞恩口中得到什麽,奧布瑞恩的思緒早就轉移到更加愉快的事上了。
“我對此確實不怎麽感興趣,”奧布瑞恩坦率地說,“尤其是現在,當整個案件變得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顯然,布雷恩由於某些原因,和死者有了過節,隨後把他引誘到花園裏,用我的刀對他下了毒手。然後他逃離了這個城市,在離開的時候他扔掉了這把刀。對了,伊萬告訴我在那具男屍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張美元,所以可以推斷出他是布雷恩的同胞。如此看來,一切就更加明晰了,我看不出解決這件事還有什麽困難。”
“這個案件有五大疑點,”西蒙醫生平靜地說,“就像一層層的高牆。別誤會,我認為這不是布雷恩幹的。我想,他的擅自離開正好證明了他的清白。問題的關鍵是,他如何離開這裏的。疑點一:為什麽一個人會選擇如此笨重的武器來殺害另一個人呢?他完全可以用折疊刀,這樣在殺人之後還可以放回口袋,神不知鬼不覺。疑點二:為什麽沒有聽到任何噪音和呼喊聲?難道一個人看到有人向他揮舞著一把利刃,會見怪不怪地安靜麵對?疑點三:仆人整晚都看守著大門,就連老鼠都難以進入瓦倫丁的花園。那死者又是如何進入的呢?疑點四:在同樣的情況下,布雷恩又是如何走出花園的?”
“疑點五,”西蒙醫生邊說邊盯著從小徑慢慢朝這邊走來的英國神父布朗。
“我想,以上這些都不重要,”西蒙醫生說,“我認為最奇怪的是,當我第一次檢查死者的頭部,想要弄清死者的腦袋是如何被砍掉的時候,我想凶手一定砍了很多刀。但是經過仔細檢查,我發現在被砍掉的腦袋上有很多刀痕,這就是說,這些刀痕是在死者的頭被砍下後留下的。難道布雷恩對這個家夥如此憎恨,非得在月光下對一個屍體連砍數刀?”
“真恐怖!”奧布瑞恩不寒而栗地說道。
當他們正在談論的時候,小個子神父布朗過來了。他站在一旁,略微有些靦腆,直到他們談完,才怯生生地說:
“對不起,打擾了,不過,我是奉命來給你們傳遞消息的!”
“消息?”西蒙邊問邊盯著他,他的臉上顯出一種痛苦的表情。
“是的,抱歉,”布朗神父不緊不慢地說,“你們知道嗎?又出事了。”
這兩人一下子站了起來,把椅子弄得左右搖晃。
“這樁案件也是同樣離奇,”神父目光呆滯地盯著杜鵑花,接著說,“這個案子像上一個那樣慘不忍睹,也是一樁斬頭案。這第二個腦袋被發現時還在淌血,一直淌到旁邊的河裏,而這條河距離布雷恩前往巴黎的那條路隻有幾碼遠。所以,人們在猜想他……”
“哦,上帝啊!”奧布瑞恩喊道,“難道布雷恩是個偏執狂?”
“這是美國人之間的深仇大恨,”神父麵無表情地說,還加了一句,“他們想讓二位來圖書館看一下。”
奧布瑞恩長官跟著其他人一起去現場查看,他感覺馬上就要嘔吐了。作為軍人,他恨透了這種血淋淋的場麵,這種慘無人道的肢解手段何時才能停止?第一個死者的腦袋被砍掉,第二個也是如此,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感到非常悲哀),說“兩個腦袋勝過一個腦袋”,真是荒唐可笑。他穿過書房的時候,在瓦倫丁的桌子上看到一幅令人震驚的彩色圖片,他險些摔倒。那是一顆正在滴血的腦袋,這是第三顆了!那顆腦袋不是別人的,正是瓦倫丁自己的!他又看了一眼,才看清這隻是民族主義報紙《斷頭台》上的一張圖,這個欄目每周都會把一個政治敵對分子被處決之後翻著白眼的扭曲表情公之於眾。因為瓦倫丁是他們的政敵,所以這期他是“主角”。奧布瑞恩是愛爾蘭人,所以他認為這簡直不可理喻。他對法國對待知識分子的這種野蠻把戲感到惡心。他認為,從怪異的哥特式教堂到報紙上的諷刺漫畫,法國全國上下都是如此。他想起了那句人人皆知的、關於法國大革命的玩笑話。他把這整座城市看作一個醜陋無比的敵人,從瓦倫丁的那幅殘暴不堪的圖片,到巴黎聖母院充斥著邪惡笑容的怪獸狀滴水嘴。
圖書館低矮、陰暗,隻有從低低的百葉窗透進的光線帶來的一些晨曦的氣息。瓦倫丁和他的仆人伊萬在一張微微傾斜的長條形書桌邊等著他們,書桌上麵放著兩具屍體,在微弱的光線下,看起來像個龐然大物。那黑色的身軀、黃色的臉,與在花園裏發現時基本沒什麽兩樣。第二顆腦袋是那天早晨在河裏的蘆葦叢中用釣竿吊起來的,濕漉漉地放在另一顆旁邊。瓦倫丁的手下正在搜尋第二具屍首的殘留部分,它們有可能漂浮在水麵上。而布朗神父似乎沒有像奧布瑞恩這麽敏感,他走到第二顆腦袋前,仔細地檢查。這顆頭似乎全是濕漉漉的白發,在晨光的照射下,白發閃著一縷縷銀光。他紫色的醜陋麵容,像是罪犯那種類型的,似乎是在丟進河裏時撞到了樹上或者是石頭上。
“早上好,奧布瑞恩長官,”瓦倫丁鄭重其事地說,“我猜你已經知道布雷恩在‘屠宰場’的最新試驗品了吧?”
滿頭白發的布朗神父此時還在俯身查看那顆腦袋,他頭也沒抬地說:
“我想,這一定也是布雷恩幹的。”
“哦,從常識來看確實如此,”瓦倫丁手插在口袋裏說,“和上個命案的作案手法一模一樣。距離上一個案件也隻有幾碼,所使用的凶器也是同一個。”
“是的,是的,我知道,”布朗神父謙恭地回答道,“但是,我懷疑布雷恩是否能砍下這顆腦袋。”
“為什麽不能呢?”西蒙醫生冷靜地問道。
“哦,醫生,”神父抬起頭,眨著眼睛說,“一個人能砍掉自己的腦袋嗎?我還真不清楚。”
奧布瑞恩感到自己的耳朵“嗡”的一聲,隻見西蒙醫生猛地直起身,把他那濕漉漉的白頭發向後撩去。
“噢,毫無疑問,他就是布雷恩,”神父平靜地說,“他的左耳朵上確實有個口子。”
瓦倫丁一直專注地注視著神父,他張開一直緊閉著的嘴,一針見血地說道:“看來你對他了如指掌啊,布朗神父。”
“我確實對他比較了解,”布朗神父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我與他一起待了幾個星期,他正在考慮加入我們教會。”
瓦倫丁眼睛一亮,他拳頭緊握,大步邁向神父。“可能,”他鄙夷地喊道,“可能他想要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你們教會。”
“可能是吧,”布朗神父漫不經心地說,“這有可能。”
“要是那樣的話,”瓦倫丁怪笑著說,“他的事情你還真是知道不少。他的生活以及他的……”
奧布瑞恩長官把手搭在瓦倫丁肩膀上。“別胡說八道,你這是誹謗,瓦倫丁,”他說,“小心有更多的人掉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