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化完的妝

110指揮中心接到報案是九點一刻,鄺珊他們迅速趕到現場,隻用了四分半鍾。鄺珊,女,33歲,漢族,南港市夏灣區濱海路派出所民警。

現場就在海濱遊泳場附近海域。死者是個年輕姑娘,二十歲左右,身高一米七零,臉色灰黃,嘴唇發青,衣著整齊,脖子上有明顯勒痕,腹腔無積水,死亡時間約二十三個小時,根據現場初步判斷為:他殺,勒死後被拋屍入海。

鄺珊讓人對現場附近進行了大麵積搜尋,然後派人把屍體運回分局做進一步檢驗,自己和報案人進行了談話。

報案人叫林阿貴,是個漁民,四十六歲,因這天是休漁期的最後一天,八點多他到船上打掃衛生,做出海前的準備工作,然後上香,當他麵向大海焚香祈禱時,看到了另外兩隻船之間的漂浮物,一開始他沒想到是個人,他很本分,一年到頭隻知道出海捕魚,他連電視都不怎麽看,國家領導人換屆兩年他都不知道,腦子裏更沒有一點稀奇古怪的想法,換言之,他是個純粹的現實主義者,他的生活中隻有家和魚,他連一點超現實的想象都不會有,所以當看到那個漂浮物的輪廓像一個人時,他甚??沒想到那可能是個死人,他大聲叫道:“喂,大清早的你在幹嘛?喂——,”他連續叫了幾遍,他講的客家話,附近一個臨海酒家的保安恰好也是客家人,正要下班回家,聽到他的叫聲走了過來,他指著漂浮物給保安看,保安一下就判斷出那是一具屍體,他說:“快報警吧,是個死人。”

鄺珊看林阿貴嚇得臉色發白,知道問不出個所以然,她掏出自己的名片遞給林阿貴說:“大佬,”鄺珊是廣東人,也會講客家話,她說,讓林阿貴想到什麽或發現什麽情況給她打電話,鄺珊的態度很和藹,就像是對自己的哥哥講話一樣,弄得林阿貴心裏很感動,還沒見過這麽好的阿sir呢。

女屍運回夏灣區公安分局後又進行了解剖檢驗,然後刑警隊有關人員召開了案情分析會,靳旅列席了會議,屍檢情況如下:

一、

死者女性,二十歲左右,身高一米七零,剪短發,體形偏瘦,胃裏有少許未消化的麵食和海水,死亡時間在前一天,即12月22日11:30到12:00之間;

二、

死亡原因:繩子類物品勒死,死亡後拋屍入海;

三、

死者穿黑色羽絨服,黑色牛仔褲,黑色軍警鞋,白線襪,衣著整潔,無搏鬥痕跡,****膜有陳舊破損,無性行為;

四、

身上未見任何身份證明及錢包手機之類的物品。

五、死者身份及被殺原因待調查。

會議還沒結束,靳旅就收到了淩凱發的信息:“是霍冰。”靳旅衝動地站起來說:“劉局,這案子交給我吧。”局長說:“你那個11.22案到現在還沒結案呢。”靳旅說:“這個案子和那個案子有交叉。”局長說:“你說說看。”靳旅說:“這個女孩子叫霍冰,G大學二年級學生,和11.22案死者卓然的女兒陶竟男是同學和好朋友,霍冰生前一直在幫陶竟男調查她母親的死因,她的死亡原因也許是因為她接近了事情的真相。”這原本是靳旅情急之下順口說出的理由,其實他攬這個案子完全是因為陶竟男,他想最大程度地保護和幫助這個女孩子,所以,隻有他親自做,才會放心,但這個理由一經說出,倒是給了他一些啟發,難道沒有那種可能嗎?

局長和副局長交流了一下,然後說:“靳旅,如果像你說的那樣,那就把此案和11.22並案偵查吧。”

靳旅一出會議室就被淩凱堵住了,淩凱一臉的焦慮,他說:“頭兒,怎麽辦呢?怎麽對竟男講啊?”

靳旅說:“陶竟男,少給我套近乎!”

淩凱說:“陶竟男就陶竟男,我怎麽告訴她呀?一大早她就給我發信息,說霍冰要死了她也不活了。”

靳旅說:“太殘酷了,真是很難麵對。”也不知是說陶竟男很難麵對,還是說他自己很難麵對。

下樓後,靳旅對淩凱說:“走,先去一趟醫院,然後到學校,看看陶竟男是窩在寢室,還是在上課,看她精神狀態如何,伺機告訴她實情,因為我要在學校公開霍冰的死訊,發動大家提供線索。對了,一會兒找家花店買個花籃提著。”淩凱問:“是給陶竟男的嗎?”靳旅說:“你小子想什麽呢?想送陶竟男你不會買?”淩凱說:“我不是怕你不讓嗎?”靳旅說:“我不讓你幹嘛了?我是不讓你勾引小女孩,我沒反對你關心愛護階級姐妹。”淩凱說:“邏輯混亂,前後矛盾,花能隨隨便便送人嗎?”靳旅說:“噯——,你小子,你是說我隨便?”淩凱說:“我不管你,你也別管我。”靳旅說:“長能耐了你?想奓翅是不是?”淩凱連忙閉嘴。

蘇珊已經清醒了,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在出神。靳旅作了自我介紹後,把花籃放在蘇珊的床頭櫃上。蘇珊望著靳旅說:“謝謝你救了我,也謝謝你來看我。坐吧。”

靳旅把蘇珊床麵前的凳子向後拉了拉坐下說:“馮小冠上班去了?昨天可把他孫子急壞了。”

蘇珊笑笑說:“我這一招兒是不是特沒水準?”

靳旅說:“是,特不像你所為。據小冠講你是個非常前衛的人,有獨特的個性,獨特的思想,獨特的行為,可你這樣一弄不是把自己混同於舊時代的小女子了嗎?”

蘇珊羞澀地笑了,她說:“我要向柳玉茹道歉,向馮小冠道歉,向我加拿大的老公道歉,我得重新作人。”

靳旅說:“你的話讓我特別感動。你說得太嚴重了,其實你並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不過,柳玉茹真是個好女人,你不能傷害她,否則你會不安。”蘇珊點點頭說:“知道了。”

陶竟男上完兩節課就往寢室走,她現在不想在人群中待,隻想一個人獨處,因為她現在的遭遇和思想感情與所有人都不同,別人無法深刻體會她的心情和感受,一看到她不由得想安慰幾句,陶竟男就很煩,她想,我媽媽沒了安慰我,是因為媽媽是我一個人的,霍冰沒了也安慰我,難道她是我一個人的同學嗎?她沒了你們都能無動於衷?陶竟男覺得大家的心情都應該沉重,或者是話題繞過霍冰,不管怎麽著也不能紛紛安慰她自己,大家一安慰,她更加悲傷。

陶竟男在樓梯口碰到了黃迪,她叫了聲“黃老師”,就不知道講什麽了,而黃迪應了一聲就匆匆走了,好象很忙碌的樣子,她走過去以後,陶竟男覺得她的眼睛像是哭過,陶竟男想,黃老師怎麽越來越女性化了?

陶竟男在公寓樓下看到了淩凱,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著,有幾分喜悅。陶竟男感覺自己感情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孤獨無依,失去母親後有父親,有霍冰,還有玉茹姐,可現在霍冰不見了,玉茹姐也不在身旁,父親越發生疏,她的心境一下子變得很困頓,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浮上來時隻看到周遭的茫茫水域,沒有人影,也沒有船隻,甚至連一根稻草都看不見,她心裏除了焦急、絕望還有些悲涼,還好,淩凱的及時出現給了她一點慰藉。

陶竟男定定地望著淩凱,空空的心裏好象注入了一些有生命的東西,又開始活泛起來,她注意到淩凱和她打招呼時好象不敢看她的眼睛,像是做錯了什麽,陶竟男的心一緊,莫非他對昨天的親密舉動產生了悔意?想到此,剛才還十分柔軟的心慢慢堅硬起來,她不露聲色地微笑著說:“淩警官你好。”

淩凱沒有察覺到陶竟男的心理變化,他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陶竟男敏感地說:“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淩凱看了一眼陶竟男,下定決心似地點點頭。陶竟男帶著幾分玩世不恭說:“不必繞圈子,你怕我承受不了?這個世界還有我不能承受的東西嗎?”

淩凱有點意外地望著陶竟男,他想,難道她知道了?知道了還能這麽鎮靜?真是個不簡單的小女孩呀!淩凱吐了口氣說:“你能這麽堅強我很高興。霍冰她——,”

陶竟男一個激淩急切地打斷淩凱的話說:“霍冰?有霍冰的消息了?她在哪?”

淩凱一看陶竟男激動得臉通紅,身體也有點哆嗦,知道她剛才的灑脫不是針對霍冰的,他又感覺難以啟齒,他把臉轉向一側不看陶竟男,任憑陶竟男拉著他的手把他的胳膊甩得跟假肢似的,就是一言不發。

陶竟男終於哭起來。淩凱此時也是熱淚盈眶,他把陶竟男摟進懷裏說:“你和霍冰真是好姐妹,你們之間有心靈感應,所以你能感覺到她的危險,但是霍冰寧願一個人去冒險也不告訴你她有什麽事,是出於對你的保護,她希望你好好的,你說是不是?”

陶竟男掙脫淩凱說:“霍冰她在哪?她是不是成了植物人?我要馬上見到她。”

淩凱狠狠心說道:“她死了。”

陶竟男的身子劇烈一震,她恨恨地望著淩凱說:“你胡說什麽?霍冰隻是掉進水裏了,她會遊泳,她會爬上岸,有人會救她,你怎麽這麽惡毒呢?霍冰多可憐,你們怎麽就不盼她點好呢?啊?”陶竟男說著說著變成了歇斯底裏,她開始抓淩凱,踢淩凱,淩凱拉都拉不住,他連忙給靳旅打電話,靳旅此時正在校長辦公室。

淩凱和靳旅、黃迪、倪匡一起七手八腳把狂躁之極的陶竟男送到了醫院,醫生給陶竟男注射了一支安定,她慢慢平靜下來,一會便睡著了,靳旅讓黃迪和倪匡守著陶竟男,自己和淩凱回分局製定下一步的行動方案。靳旅坐上車後給陶文澤打了個電話,把陶竟男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希望他這個做父親的能盡到責任,多給女兒點關愛,讓她早日從孤獨和痛苦中解脫出來。陶文澤當時就泣不成聲了。

倪匡和黃迪在一起工作三年多了,盡管他們工作中也偶有接觸,但僅限於工作上的接觸,很膚淺,沒有一點私人往來,見麵頂多相互點頭致意,有時候連頭都不用點就過去了。倪匡覺得黃迪的脾氣有點古怪,不隻是倪匡,大多數同事對黃迪都有這樣的看法,覺得她不是很通情達理;而黃迪則認為倪匡是讀過博的,有些傲氣,所以各自都端著,互不來往,現在,這個特殊的突發事件一下把他倆拉進了一個房間,他們隔著陶竟男的病床麵對麵坐著,再端著架子好象都不好意思,倪匡率先打破了僵局,他輕聲說:“黃老師,你們家侃侃挺聰明的,小家夥象棋下得牛,不得了,將來要超過康習銘的。”

這個切入點好,倪匡的表達也到位,既親切,又抓住了黃迪愛子的心理,把兩人的距離一下拉近了,黃迪立刻笑著說:“你看到過他下棋?”

倪匡說:“我還和他戰過呢,兩負一勝,我刮他一下,他小子刮我兩下,弄得我可沒麵子了。”

黃迪開心地笑出了聲音,她想,大人見麵不冷不熱的,見了孩子倒沒有一點嫌隙,要真這樣他也是個正派人,值得交往。黃迪嘴上說著:“太頑皮,不好管。”心想,我得落實一下你這話的可信度。但她還是自然地和倪匡熟絡起來,她也親切地問倪匡:“你那個小家夥叫尼尼是吧?也夠聰明的,我們侃侃老誇他鬼點子多。”

倪匡說:“嗨,我們那可沒你們侃侃省心,淘著呢,三天兩頭給我惹麻煩,”

黃迪說:“別在孩子麵前定這樣的調子,他的很多表現是天才兒童才會有的,比如懷疑一切、獨立思考,大人不應該扼殺孩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這話從一向古板的黃迪嘴裏說出來,讓倪匡很是意外,他說:“黃老師,其實你的內心並不像你的外表那樣——,古板。”

黃迪說:“我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問題,但我也在學習、變化中。”

倪匡說:“也許我們能夠成為朋友。”

黃迪說:“我會努力的。”

話說到這裏,兩個人心裏都有點熱乎乎的感覺。這時,倪匡接了一個電話,是校長打的,詢問陶竟男的情況,倪匡說已經穩定了。黃迪說:“倪老師,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倪匡說:“不不不,我一定要等竟男醒過來,哪怕是給她一點點心理上的安慰,我都會安心些。”黃迪聽倪匡這麽說,就追問道:“你和陶竟男很熟悉?”倪匡說:“是,她沒來上學時我們就認識了,母女倆都是好人。”倪匡就把如何丟失兒子和陶竟男母女倆如何撿到並送還兒子的經過講了一遍,黃迪笑著說:“還有這一出兒?要是碰上人販子你看慘不慘?哭天無淚。”倪匡說:“為了陶竟男死去的媽,我也得做點什麽。”

這個時候倪匡話題一轉,講出了一件讓黃迪意外的事。他說:“黃老師,你們和陶竟男是老鄉吧?”

黃迪說:“不,陶竟男老家山東,我是河南的。”

倪匡說:“那她們和你家康老師是老鄉?”

黃迪說:“也不是,康習銘是河北的。”

倪匡說:“噢。但你們兩家很熟吧?”

黃迪奇怪地問:“你怎麽這麽說呢?”

倪匡說:“沒什麽,那可能是工作關係。”

黃迪說:“誰呀?誰和誰是工作關係呀?”

倪匡說:“你家老康和陶竟男的媽媽。”

黃迪不解地問:“他們有什麽工作關係呀?”

倪匡說:“嗨,這不話趕話地講到這兒了嗎?都是閑話,兩個月前吧?有一次我看到老康和陶竟男的媽媽一起去西餐廳用餐。”

黃迪吃驚地笑著說:“你認錯了吧?我怎麽不知道他認識陶竟男她媽呀?”

倪匡怔了一下,忙改口說:“沒準是我看錯了。”他想,我怎麽會看錯呢?倆人從一輛車裏下來,說說笑笑地進了西餐廳,那家西餐廳的名字叫“哆來咪”。

兩人之間突然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時候陶文澤來了,陶文澤一看到陶竟男就哭起來,哭得很恣情,讓倪匡和黃迪心裏生出了許多悲戚。

陶竟男這一覺睡得非常酣暢,她已經一個月沒睡過安穩覺了,每晚的睡眠都被切割得肢離破碎,這一支安定讓她從上午十一點半一氣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

醒來後的第一眼她看到了父親陶文澤。幾天沒見,父親顯得蒼老了許多,還有些憔悴,兩鬢灰蒙蒙地冒出了很多白發。陶文澤看到陶竟男醒來,驚喜地叫道:“女兒!寶貝女兒,你可醒了。”說著眼角掛上了淚花。

陶竟男“忽”地坐起來,摟著陶文澤的脖子哭了,邊哭邊說:“爸爸你壞,你不是好爸爸。”

陶文澤說:“爸爸壞,是爸爸不好,爸爸檢討,爸爸一定改正。”

陶竟男說:“不許忘記我媽。”

陶文澤說:“不忘,我沒有忘。”

陶竟男說:“不許和別的女人好。”

陶文澤說:“不會,我誰都不和她們好。”

陶竟男說:“我們和媽媽永遠是一家。”

陶文澤說:“永遠,永遠。”

淩凱提著早餐進來時,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聽著陶竟男稚氣的話,心裏酸酸的很難受,他站在病房中央望著可憐的父女倆,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啥。這時,值班護士進來查房,陶竟男看到了淩凱,她擦擦眼淚,理智地說:“淩凱,你帶我去見霍冰吧。”說著就找自己的棉衣,護士小姐說:“你要等醫生查完房才能決定出不出院。”

陶竟男刁蠻地說:“什麽出院,難道我入院了嗎?”

這時淩凱走上前來說:“現在是早餐時間,我們先吃飯,好嗎?我很餓。”淩凱溫柔地望著陶竟男,語氣中充滿了乞求。陶竟男被淩凱的目光烘烤了一下,變得柔順起來,她點點頭,接受了淩凱遞過來的一份熱粥。

淩凱和陶文澤一起陪陶竟男去看的霍冰,醫院還安排了一個醫生跟著。霍冰的屍體暫時存放在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太平間。盡管淩凱事先再三囑咐,要陶竟男看到霍冰不要激動,但陶竟男在看到霍冰的一刹那依然受到了尖銳的刺激,她摸著霍冰冰冷的臉,大叫一聲突然昏厥,大家七手八腳把陶竟男抬到院子裏的一張連椅上,醫生又是掐人中,又是胸外按壓,陶竟男這才??慢緩過氣來,她的眼淚撲籟籟地往下落著說:“爸,給我一千塊錢。”

陶文澤忙說:“好好。”就把錢包掏出來遞給陶竟男說:“不夠還有卡,你想買什麽我帶你去。”

陶竟男說:“我去給霍冰買衣服,買一件羽絨大衣,還有帽子、馬靴。她冷。”陶文澤說:“好,我去開車。”淩凱說:“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