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化完的妝
柳玉茹此行並不順利。
她先是暈機,在飛機上已經吐得七葷八素,把早上吃那點東西全交待了,飛機落地時她的胃裏已經沒東西可吐,嘔出來的是金黃的膽汁,奇苦無必。當兩個空姐把她從飛機上扶下來時,她已經有點虛脫。她在休息室坐了一會兒,就出去叫了輛的士,她讓司機把她拉到離市公安局最近的一家賓館。司機一看她是個外地人,拐彎抹角竟把她拉到一條小巷裏一個私人小招待所丟下了,那似乎是他親戚開的。
柳玉茹有氣無力地和司機理論,司機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有點痞子像,油嘴滑舌地和柳玉茹掰扯,他說:“大姐,小店有小店的好,真正能做到賓至如歸,讓你住一次還想住,住兩次忘不了。民營企業不容易,支持支持吧。”要是旅遊,柳玉茹就會選擇“支持民營企業”,但她有任務在身,沒時間犯任何低級錯誤,她把臉拉下來說:“我是警察,請你馬上把我拉到市公安局。”司機一看柳玉茹強硬起來,隻好把她拉到位於市中心的“新華賓館”。
柳玉茹本來想睡一覺休息休息就起來辦正事,這一覺竟睡到了第二天淩晨五點,她做???很多個光怪陸離的夢。
她夢見了馮小冠,夢見了靳旅,夢見了陶竟男,夢見了霍冰,夢見了卓然,還夢見了毛愛娟,她和他們一一對話,他們一個個遊走在柳玉茹的夢境中,但醒來後卻都成了夢的碎片,柳玉茹拚命回憶,也記不起他們和自己說了些什麽。
柳玉茹起床刷洗後,感覺胃裏火辣辣地難受,臨睡前喝的一盒酸奶早消化完了,她下樓到餐廳用餐,因為時間還早,餐廳裏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都在聊天。她要了一碗蛋花米酒,一個茼蒿蒸菜,一個醬燜雞,吃得渾身熱乎乎的。
柳玉茹雖然是南方人,但她在上大學前見識非常有限,所以在飲食方麵她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形成固定的地域習慣,相反,在北方讀大學後,她對北方飲食反而多了一些偏愛,比如北方的蒸菜,在南方人看來就是****,但蒜末的辛辣和麻油的清香混在一起,格外能勾起柳玉茹的食欲。
吃過飯,將近七點,柳玉茹翻開記事本看了一下,決定先去陶竟男的爺爺家。
陶竟男爺爺家住在東湖花園,是個不錯的居民小區。據陶竟男講,退休前,她爺爺是藥材局副局長,她奶奶是居委會大媽,她奶奶和她爺爺的級別雖然懸殊,但她爺爺懼內,在家裏作不了任何主兒,陶竟男沒去南方前,連假期裏能不能到爺爺奶奶家玩都得奶奶說了算。陶竟男長大後才知道,奶奶對她們一家人不冷不熱的原因是,爸爸陶文澤從小由他鄉下的姑媽帶大,分配工作後才回城,感情上與父母相互隔膜。後來經人介紹,爸爸和媽媽戀愛,奶奶說什麽也不同意,因為外婆家是農村的,她怕找一門農村窮親戚會招來很多麻煩,爸爸沒有聽從奶奶的意見,毅然和媽媽結婚,奶奶氣得差點犯了牙疼病。婚後,媽媽的肚子不爭氣,生下自己又是個女孩,從此媽媽就失去了讓公婆原諒並接納她的機會,當然,失去機會的不是她一個人,是他們一家三口。陶竟男從記事起就覺得和爺爺奶奶家的關係淡淡的,逢年過節媽媽總是買了禮物讓爸爸帶她去爺爺奶奶家看望,但爸爸總是放下禮物就走,從來沒吃過爺爺家的飯。再後來,陶竟男會看臉色了,知道奶奶臉上寫著的叫“冷淡”,也不愛到奶奶家去了,反正奶奶有五個兒女,孫子孫女六七個,多個少個也不在乎。到南港後,陶竟男給爺爺奶奶寫過兩封信,後來也打過電話,但骨子裏怎麽也生不出濃厚的親情,奶奶一張陰鬱的臉和爺爺的官腔阻隔著陶竟男,讓她無法親近他們。
陶竟男上高一時她姑奶奶心肌梗塞突然去世,就是帶大爸爸的姑媽。那一次,他們一家人都回去奔喪,父母主持操辦了姑奶的葬禮,辦得很隆重,他們是按照葬母的規格厚葬他們的姑媽。父母的表現贏得了親戚族人的一片讚譽之辭,而陶竟男的奶奶卻認為兒子兒媳是做給她看,是故意氣她,越發地不能原諒。
卓然遇害,陶文澤沒有通知自己的父母家人,但小城太小,這個消息還是傳到了陶家人的耳朵,陶家派陶文澤的大哥作代表到南港吊唁了卓然,陶文澤為大哥報銷了全部的差旅費。按說,卓然與陶家的關係似乎不值得花費時間去挖掘什麽,但柳玉茹卻覺得,正是因為他們的關係疏遠,陶家才有可能聽到對卓然不利的傳言,或是一些緋聞。
如陶竟男所料,爺爺奶奶對柳玉茹很冷淡,或者說是對她媽媽的死很冷淡。俗話說,人死為大,人一死,一切怨恨均應一了百了,可陶竟男的奶奶對卓然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兒媳婦始終耿耿於懷:“她就是個妖精轉世,專門來害陶文澤的,把他的心竅都迷住了,連爸媽都不要了。隻聽那個賤人的。現在怎麽樣?他可還聽她的?都是報應!”柳玉茹聽著陶竟男奶奶的話,感覺冷嗖嗖的,陶竟男的爺爺不虧是老幹部,有一定的覺悟和度量,他打斷老伴的話說:“你說什麽呢?柳同誌大老遠從南方來,啊——(讀二聲),你就會雞毛蒜皮地說個不停,能不能說點有用的?啊?卓然同誌——,啊——(二聲),還是個不錯的同誌嘛,啊(二聲),多年來,不斷學習,積極進取,能和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嘛,啊(四聲),個人恩怨——,永遠大不過天理國法嘛,啊(一聲)——,”
柳玉茹逃也似地離開了陶竟男的爺爺家。她給陶竟男的舅舅打了個電話,她舅舅在市裏開了個服裝店。由於陶竟男事先給舅舅打電話講過柳玉茹要來的事,並希望舅舅能盛情款待柳玉茹,所以,陶竟男的舅舅還是挺客氣的,隻是他店裏生意正忙,他告訴柳玉茹他在什麽路多少號,讓柳玉茹自己打的去找他。
柳玉茹很容易找到了陶竟男舅舅的店,叫“快樂貝貝”,在建設西路79號,是個童裝店,挺像樣的一個店,夫妻兩個,還雇了一個女孩子幫忙。
陶竟男的舅媽也不是個善良之輩,油青臉,吊梢眉,紋得重重的,活像一對大黑蟲趴成個倒“八”字,看見柳玉茹就沒個好臉色,氣咻咻地說:“活著也沒給誰辦啥好事,死了還不讓人消停!”
陶竟男舅舅說:“啥好事啊?咋就沒辦好事了?你開店人沒給錢嗎?還講不講良心了?就不能記別人點好?”
女人說:“給兩萬塊錢就想讓我記她的好?她給你哥哥、你姐姐、你弟弟、你妹妹多少?有數嗎?他們怎麽不記她的好?為什麽她一出事別人不去,單讓你去?”
陶竟男舅舅咬牙切齒地說:“我的機票姐夫已經給報銷了!”
女人說:“那你耽誤的功夫就不值錢了?”
柳玉茹一聽又遇到了這樣的主兒,頭立刻大了一圈兒,她望著陶竟男舅舅說:“要不,我到你父母家去吧,或者,你給我推薦你姐姐最要好的同學、同事或朋友,我想通過他們多了解點你姐姐的事。”
陶竟男舅舅的眼圈立時紅了,他說:“柳警官,對不起,你去我爹媽家也沒用,他們都是老糊塗了,你一問,他們隻會哭。我姐姐離家二十多年,家裏隻是不停地拖累她,她有什麽事也不會對家人講。我隻知道,當初介紹姐夫他們認識的原物資局辦公室主任夫人,是個小學老師,我姐和她關係一直不錯,至於別的同學或朋友,那就是我姐出事後去南港看她的趙暉姐,她現在在市物價局辦公室工作,我有她辦公室的電話。”
柳玉茹離開陶竟男舅舅的“快樂貝貝”童裝店後,往市物價局辦公室打了個電話,一下就找到了趙暉,柳玉茹說明來意後,趙暉很熱情,她讓柳玉茹回到住處等,下班後她來找她。
柳玉茹沒有回新華賓館,她打車去了原物資局,現在叫物資中心。
很破舊的一個院子,看得出慘淡經營的架式。看大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師傅,一看柳玉茹是個生麵孔,就把她攔住了,柳玉茹說:“大爺,我是外地來的,想了解一個人的情況。”說著就從包裏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這老師傅也不接柳玉茹的工作證,他說:“閨女,我也不看這個,現如今假證件滿天飛,我呀,也分不清真假,所以我從不看這個,一有生人我就打電話,領導讓進我就放人,領導不讓進我就攔著,不巧,今天你沒選對日子,主任他媽死了,單位全體出動送葬去了,我就讓你進去你也見不著人,你呀,明後天再來吧。”
柳玉茹走在漢中的大街上,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看著步履匆匆的行人,心裏有些沮喪,任何事,做起來和預想中總是兩樣,原本很簡單的事,一做起來會有預想不到的困難,那麽,有時候想得很複雜的事,真做起來也許會變得簡單?她裹緊厚厚的羽絨大衣,迎著寒風向一家中國移動營業廳走去,她得買張手機充值卡,和家裏人取得聯係。
柳玉茹回到賓館,已經快十點了,她把手機充上電,打開電視找了一個漢中台,正在播出的是“漢中警訊”,她專注地看起來。
這期警訊講的案例是一個變態殺人狂,專殺漂亮而有外遇的女人,他發現漂亮女人就跟蹤,先了解她有沒有外遇,假如沒有外遇,他會放過她,如果有外遇,他一定伺機殺掉她。他變態的原因是,小時候母親跟人私奔,長大結婚後老婆又和別人私通,他把老婆殺掉後埋在了床底下,幾年過去也沒人發現,從此他開始迷上了殺人,到案發時已經殺害了八個女人。柳玉茹若有所思,難道卓然也是被一個變態男人殺死的?可殺她的和約她的應該是同一個人啊?以卓然的智慧,會識不破一個變態的人?難道約她的另有其人?卓然遇害後他不肯露麵隻是怕暴露他們之間的關係?
柳玉茹關掉電視機,掏出記事本,在“約會者”和“黑風衣”之間打了兩個問號,她想到自己此行是想挖出“約會者”的一些線索,又合上了記事本。
趙暉十一點半就趕到了賓館柳玉茹的住處,她說要找一家有特色的飯店給柳玉茹接風,柳玉茹堅決不同意,說是自己影響了趙暉的工作,理當請客,兩人就誰做東的問題爭執了不下三分鍾,最後趙暉動情地說:“玉茹,我知道你來幹啥的,你是卓然的朋友,我也是卓然的朋友,為卓然你能千裏迢迢,不辭辛苦地來到漢中調查情況,我卻連地主之誼都不能盡,這還是朋友嗎?啥也別說了,客隨主便,來到漢中,就聽我的,將來我去南港,一切聽你安排。”說得柳玉茹的心裏暖暖的,她想,親情有時候竟然比不上友情,真是可悲呀。
兩人走出新華賓館,上了一輛的士。
的士沿新華中路向右,走到新華路與和平路的交叉口又向左,直開到一座名為“東方美食城”的大樓前停下,這座樓從外表看沒什麽特別的,進得裏邊卻是別有洞天,整個一座“水滸城”,一個個雅間都按著水滸裏的地名或典故取名,服務人員全部扮成水滸裏的人物。柳玉茹沒讀過《水滸傳》,但對一些水滸人物還是知道的,她看著花和尚魯智深左手提著一柄禪杖,右手托著一盤**魚,不禁笑道:“這家老板還真有創意。”
趙暉把柳玉茹帶到名為“十字坡”的一個雅間坐下,立馬有一豐腴女子走上前來道了個萬福說:“孫二娘見過兩位姐姐。”趙暉說:“去泡一壺上好的龍井。”那孫二娘應聲而去。趙暉輕聲說:“能沒創意嗎?京城裏來的,見過世麵,據說是一個要人的親戚,市裏的頭頭腦腦都買帳,更別說市直機關了。現在已經形成慣例,各單位招待都到這兒,在哪兒都是吃,誰不想落個人情啊?再說,這兒也確實有特色。”
柳玉茹說:“對了,剛才那位小姐說她叫什麽?孫二娘?好象是個母夜叉還是母老虎?你別笑,我沒讀過《水滸傳》,什麽名著都沒讀過,我從來不讀小說,考大學語文我都是蒙的。”趙暉笑著說:“我也沒讀過,我連大學都沒讀過,隻讀了兩年中專,就是和卓然一起讀的。卓然有誌氣,說深造什麽也擋不住她,月子裏就開始複習,連續考了兩年,愣是圓了自己的夢。”
柳玉茹說:“卓然在中央財經學院進修的是吧?現在是中央財經大學了。”趙暉點點頭說:“是。這個學曆在當時挺過硬的,不然當初卓然競選財政局副局長時底氣會那麽足?人生啊,就是這麽怪,有時候壞事能變好事,可有時候好事也能變壞事。就說卓然,她要不進修,還在物資局財務科老實待著,雖然不會有大出息,但日子總會平平安安,上個財經學院鍍鍍金,是讓人挺羨慕,可一回來她心氣就高了,安排到財政局會計股還不滿足,還要競選副局長,她要不是競選落敗,能跑到南方?她要不去南方,會有性命之災?人不是沒長前後眼嗎?要是能瞻前顧後,卓然的命運就不會是這樣的。”
柳玉茹說:“你認為卓然是個要強的人嗎?”
趙暉說:“卓然這個人啊,是個有主見的人,但她不能算個要強的人,她競選副局長,是憑的書生氣,她覺得自己的硬件過硬,就可以試一試,但她考慮得太幼稚,官場上的許多潛規則她都不懂,對國情也缺乏研究,她的競爭對手本來就是財政局的副局長,根深葉茂,而她不過是剛移栽到財政局的一棵小樹,根都沒紮牢,你想想能不敗北?敗北後在局裏還能混下去?要不是把自己弄得裏外不是人,她也不會下定決心南下。”
柳玉茹說:“在你們中專同學中,卓然和你的關係算是最密切,而且保持時間最長的吧?”
趙暉想了一下說:“好象是。卓然不喜歡交往,表麵看她似乎很隨和、很中庸,但骨子裏她是個清高的人,她不喜歡人情世故,不喜歡繁文縟節。”
“那她和陶文澤是怎麽走到一起的呢?我的意思是,她和陶文澤並不是一類人。”柳玉茹剛問了這句話,孫二娘端著一個瓷茶壺款款地走了進來,那壺嘴微微冒著熱氣。
孫二娘一邊倒茶,一邊看著趙暉殷勤地說:“趙姐一說要上好的龍井,值班經理親自跑樓上拿的茶葉”。柳玉茹不經意間發現趙暉的臉紅了一下,她想:她是這兒的常客,還不是一般的客,連值班經理都不敢怠慢。她不過是物價局辦公室普通一員,應該不至於,除非她有什麽靠山,還不是一般人,否則這裏的人不會這麽殷勤,而她麵對別人的殷勤也不會臉紅。柳玉茹認真打量趙暉,覺得她真的有幾分人才,她的美不像卓然那樣懾人心魄,但她美得溫婉,讓人如沐春風。她應該也是年過四十,但皮膚還很白淨,緊繃繃的沒有一個皺紋,眼睛不大,但清澈有神,時不時飄過一絲迷離,別有一番韻致。柳玉茹這麽想著,再和趙暉聊時就有些心猿意馬,總是猜測她有什麽靠山,連趙暉讓她點菜,她都沒反應過來。
兩人相互推讓了一番,趙暉拗不過柳玉茹,隻好自作主張地點了四個菜,要了一瓶紅酒,主食是小餛飩。
柳玉茹說:“我們兩個人,點三個菜已經多了。”
趙暉說:“北方人忌諱單數。”
柳玉茹說:“南北方人的差異在餐桌上就表現出來了,南方人點菜數人頭,平均一人一個菜,北方人不管幾個人吃飯,一定要點一桌子菜;南方上坐桌前先講好誰埋單,其他人就隻管吃,北方人吃完飯一窩蜂似地搶著埋單。”
趙暉問:“你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
柳玉茹說:“我是南方人,但我喜歡北方人的豪爽,雖然我不豪爽。”說完倆人都笑起來。
趙暉說:“你剛才問我卓然為什麽會和陶文澤走到一起,我還沒有回答你。是上官老師介紹的,她叫上官彤,比我和卓然年長十歲,卓然和她的關係也很密切。你要想見她我可以幫你聯係,不過,她婆婆剛死,今天才下葬。”柳玉茹立刻想到物資中心那個門衛師傅的話,“主任他媽死了”,看來,當年的辦公室主任成了今天的物資中心主任。
趙暉沒有注意到柳玉茹開小差,她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卓然這個人???絕對是女人中的極品,漂亮,性格好,品行也好,喜歡她的男人能少嗎?但她似乎開竅晚,認識陶文澤之前連戀愛都沒談過,她嫁給陶文澤隻是為了能分一間住房,有個固定住處,別再東一宿西一宿地打遊擊。想想卓然也夠可憐的,從小父母離異,又都在同一個村子再婚,卓然同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