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化完的妝

柳玉茹的反應在這一天突然明顯起來,這個中午她一粒米未進,回到辦公室大軍在抽煙,她一進去就嘔吐起來,大軍說:“茹兒是不是有喜了?”柳玉茹紅著臉說:“大軍你可是個正經人,怎麽也開起我的玩笑了?”大軍說:“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大姐,懷孕也會讓你害羞?”柳玉茹看著大軍一臉的正經,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張報紙輕輕地抽了大軍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在一個男同誌麵前做出這種在她看來輕佻的舉動,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裏怎麽忽然間就泛起了一種淡淡的親情,也許是因為大軍的預測給自己帶來了喜悅?

接下來,柳玉茹又嘔吐兩次,大軍說:“玉茹,說正經的,你快去查查吧,正好我老婆今天中午值班,你可以走個後門。要不要我給她打個電話?”柳玉茹紅著臉說:“你說有那可能嗎大軍?”大軍說:“太有了,我看就是的,但你經了醫生認證才踏實啊?”柳玉茹說:“大軍,借你的吉言。”大軍說:“去吧,大軍是個好同誌,一定能值好革命的班。”柳玉茹說:“謝謝你,大軍。我還是等下午上班再去吧。”

下午上班後,柳玉茹請假去了??幼保健院,當醫生把她懷孕的消息告訴她時,她的眼淚無聲地流出了眼眶。醫生說:“這有什麽了?不想要幾分鍾就拿掉,這麽大人還怕這點事?”

柳玉茹渾身顫栗,她站在醫院門口給馮小冠打了個電話:“小冠,我懷孕了。”說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馮小冠接到柳玉茹的電話時,正在侯機大廳等人,就是他的前女友蘇珊。

蘇珊跟那個美國鬼子在一起混了一年就分開了,原因是那個美國佬沒一點責任感,除了作愛,從不把她放在心上,一氣之下,她嫁了個加拿大的有錢老頭兒,又纏著老頭兒在中國注冊了一家外資貿易公司,做紡織和日用品,公司生意主要由她打理,老頭兒每月隻看報表。

蘇珊平均兩個月飛回來一次,回來一次大約住兩星期,每次都要和馮小冠鴛夢重溫。那時候,馮小冠和柳玉茹已經結婚兩年,由最初的賭氣冷靜下來,馮小冠已經有點後悔,因為柳玉茹的性格像一盆溫吞水,根本激發不了他的熱情。從海外歸來的蘇珊,身上不僅多了些洋味,而且還多了些風****,一上來就讓馮小冠難以招架,於是他們舊情複燃。此後,馮小冠對柳玉茹一直在敷衍,但柳玉茹懵然不知,並且一直為自己長期不孕而自責。她是個單純的女人,一個好女人,自己真的是愧對於她。馮小冠在接到柳玉茹電話的一刹那,除了強烈的歉疚,又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回家的路,看著蘇珊揮動著手臂向自己走來,他轉身發瘋似地向外跑去,到了車上,他給蘇珊發了一條信息:你重新選擇性夥伴吧,我不玩了,永遠不玩了。然後給柳玉茹打了一個電話:“茹兒,在醫院門口等我。”

遠遠的,馮小冠就看到了柳玉茹,她坐在醫院門口的連椅上,冬日的陽光下,她那泛著病態與疲憊的蠟黃的臉上,閃動著端莊的、母性的光輝。馮小冠把車停好,快步走到柳玉茹跟前把她抱起來,柳玉茹想到自己穿著警服,就使勁拍馮小冠的肩膀讓他放下自己,馮小冠一直把柳玉茹抱到車前,打開車門,把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也上車,然後飛快開回家去,路上,馮小冠連闖兩次紅燈,嚇得柳玉茹的臉都白了,她使勁拍著馮小冠的右腿說:“你瘋了?你瘋了?”

馮小冠把車停在小區路邊,抱起柳玉茹往家走,柳玉茹紅著臉說:“有人看見了,快放我下來!”馮小冠一聲不吭,緊緊地抱著柳玉茹走進電梯。一進家門,正好兩個老人都不在,馮小冠忘情地抱著柳玉茹吻起來,他的眼淚一粒粒滾落在他們倆的臉上、嘴裏,淡淡的鹹味刺激著柳玉茹的溫柔,吻著吻著,馮小冠抱起柳玉茹走進臥室,把她丟在**,柳玉茹有點驚惶地捂著肚子小聲說:“孩子!”馮小冠停止動作,熱切地望著柳玉茹說:“茹兒,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釋放此時此刻的強烈愛意。”柳玉茹坐起來撫摸著馮小冠的臉說:“你帶我去吃東西吧。”馮小冠說:“想吃什麽?”柳玉茹想了一下說:“糖葫蘆吧。”馮小冠摸了摸柳玉茹的肚子說:“走,爸爸帶你去吃糖葫蘆。”

柳玉茹終於找到了請假的理由。

她婚後不育是所裏公開的秘密,領導上非常體諒她的心情,請半個月假就批半個月。再說,柳玉茹是個好兵,她來所裏七八年沒請過假,不遲到,不早退,每年的假期都沒休完過,這麽特殊的情況領導上怎能不網開一麵呢?

柳玉茹請完假,把手頭上的工作和小趙交接了一下,就去找靳旅了解卓然梳妝台後匿名信的調查情況。

靳旅帶淩凱正要出去,就站在車邊簡單對柳玉茹講了一下,靳旅說:“根據分析,她提供的情況,可能性最大的是指車禍中喪生的一個年輕人。因為今年以來,西城區分局刑偵大隊通過媒體發布的尋人認屍公告中,有一個河中打撈的無頭女屍,案子不久就破了。還有一個通緝搶劫殺人團夥的,都是湖南人,疑犯均已落網。隻有這起奇怪的車禍,因被懷疑為謀殺而一直懸著。因為這個年輕人死前吃過一頓很豐盛的晚餐,可他身上沒有一分錢,也沒有任何證件,連個小紙片都沒有。還有,他的死亡原因不是因為撞擊,而是因為碾軋,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別嗎?說明白點,他是昏迷後躺在路上被碾死了,因為他的胃裏,殘存著大量的安眠藥,所以西城分局刑偵大隊懷疑他是被人下藥後實施的謀殺。”

“又是安眠藥?”柳玉茹吃驚地問。靳旅點點頭說:“和卓然服用的安眠藥成份基本相同,都是巴比妥類。”

靳旅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張照片說:就是這個年輕人,西城分局當時在公安報上登的就是這張照片”。

柳玉茹拿著照片端詳了一會問:“那你往河北洛川方麵發協查通知了嗎?”

靳旅說:“發了,但沒有反饋信息。我想派人去一趟。”

柳玉茹說:“我也去吧?”

靳旅說:“這不說胡話嗎?”

柳玉茹把自己請假的事告訴了靳旅,靳旅說:“那我更不能讓你去,好好保胎吧,接班人是大事。”

柳玉茹說:“可我想為這個案子做點什麽。”

靳旅說:“你先歇兩天,有事我叫你。對了,你知道陶文澤拉扯那個女人是誰嗎?華茂公司出納毛愛娟。”

柳玉茹又是一驚:“怎麽又是這個女人?”

柳玉茹在靳旅拉開車門上車時,鼓足勇氣說:“老靳,有一個情況我一直沒告訴你,這個女人和我們馮小冠也認識。”

靳旅笑著說:“談工作你怎麽把女人吃醋的事也扯進來了?”

柳玉茹說:“你讓我把話說完。馮小冠也有一件黑色風衣,他的手腕上也長著一個黑痣,隻是他長在右手上。我已經盤問過,他不認識卓然,和毛愛娟也是通過別人介紹認識不久,我想,假如不是因為女人,他是不會被別人利用的,所以我一直沒有對你說起過,現在,我把這個情況鄭重地告訴你,你認為有必要的話不妨對他上手段,私情永遠大不過天理國法。”柳玉茹說完這句話眼圈兀自紅了。

靳旅有幾分感動地望著柳玉茹說:“玉茹,我一直以為你很柔弱,沒想到在正義麵前你有如此胸懷。11.22案偵破後,慶功宴上第一杯酒我要敬你。”

柳玉茹回到家裏,感覺十分疲憊,她躺在沙發上,腦子裏回放著從接觸卓然案到現在的經曆及自己的變化,她想到了陶竟男,想到了霍冰。要不是自己當初腦子發熱去找霍冰,怎麽能夠深入接觸卓然的案子呢?要不是接觸卓然的案子,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改變,每天上班、下班,渾渾噩噩幾十年,跟個走出家庭的家庭婦女似的。但她現在變了,在對馮小冠的愛覺醒後,她能夠毅然把馮小冠身上與嫌疑人接近的疑點告訴專案組負責人,這在過去她連想都不敢想。她覺得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是陶竟男的明智影響了她,是陶竟男的痛苦打動了她,使她對愛的理解從狹義上升到了廣義的高度,使她能夠寬容霍冰對馮小冠的挑逗,挑逗?柳玉茹吃了一驚,霍冰是那種賤女孩嗎?她會挑逗馮小冠?馮小冠挑逗她還可信些。那麽是馮小冠撒了謊?他的眼睛多麽清澈呀,清澈得仿佛能夠望到他的心,那裏怎麽能藏著齷齪肮髒的東西呢?假如在這件事上馮小冠撒了謊,那麽在別的事上,比如比這件事更嚴重的事,他沒有可能不撒謊。柳玉茹突然覺得她應該和霍冰談談。

柳玉茹換上便裝,往包裏裝了幾百塊錢,對爸媽講自己有事得出去一趟,她媽媽立刻說:“小冠走時再三囑咐你請了假就在家休息,哪也不能去的。”柳玉茹說:“我知道,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

馮小冠本來也想休假陪柳玉茹的,但昨天下午突然接到浙江一個客戶的投訴電話,他得飛去處理一下,所以一大早就趕往機場了,他走得依依不舍的。

柳玉茹進入G大學校園時,將近十一點鍾,太陽黃黃地剛升起來,校園裏很安靜,柳玉茹漫不經心地走走停停,享受著都市裏難得的靜謐。

雖然是嚴冬了,校園內依然綠色蔥蘢,坡上坡下,隻有個別幾處草皮出現了斑駁的枯黃,像是綠色植被上印染的花色。疏疏落落的榕樹和棕櫚科植物,或高大或葳蕤,全都蒼綠地矗立在微風中,最挺拔的那種柳玉茹認識,叫大王椰,還有上邊結了一串串籽的,那叫魚尾葵,因為它的每瓣葉子都像一條魚尾巴。有幾株樹,上邊開著紅色的花朵,柳玉茹不認識是什麽。她這個人原本沒什麽情趣,也不太留意外界事物,對花花草草的自然不像一般女人那麽容易產生興趣,每年春節買花都是馮小冠幹的事。

風有一點冷,但卻沒有北方的朔風刺骨。太陽懶懶地照著,空氣中的懸浮物太厚,她的溫度被阻隔在高空,人感覺到的溫暖好象是條件反射般的想象。

越往校園裏邊走,寧靜反而被打破了,路上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行人,還有偶爾駛過的自行車、三輪車、摩托車、汽車,他們與柳玉茹擦肩而過時,柳玉茹不自覺地揣磨著他們的身份。他們或者是教職員工、家屬、學生、小商販,或者是收廢品的、民工,或者像自己一樣進來瞎逛的。也許他們中間就有犯罪嫌疑人,但沒有人把他們堵在犯罪現場,或者說他們沒在現場留下犯罪證據,因而他們能夠逍遙法外,就像卓然死那天晚上曾經出現在現場那個戴黑色長簷帽、大墨鏡,穿黑色風衣的男人,他可能殺了人,但你不知道他是誰,因為僅憑以上那些外部特征治不了他的罪,就是憑左手腕上的黑痣也仍然不能判斷一個人犯法。正常人犯罪要有動機的,他一不圖財二不圖色,卻那麽理智、冷靜、從容地把卓然送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許他是一個冷血殺手,他的報酬已經有人支付了。可卓然直到死都不知道有人想要她的命,卓然可不是個沒腦子的人啊。她快樂地回家更衣化妝,要赴一個人的約,據陶竟男說她媽媽是不化妝的,可見她對這次約會的重視程度(或者是對那個人的重視?),這個人利用卓然對自己的信任,給她服下了大劑量安眠藥,她赴的是死亡之約,妝沒化完就倒下了。可他唯恐她有生還的可能,又親自(或者派殺手?)上來查看,這一看是很冒險的,但他為了穩妥還是上來了,他或是有卓然家的鑰匙,或是約定不讓卓然鎖門,總之他順利進入卓然家,這時卓然已經倒地。為了讓卓然盡快進入死亡之穀,或是為了弄得更像一個自殺現場,他把卓然抱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他如此煞費苦心,唯一的解釋是卓然掌握了他的什麽秘密,這個秘密對他來說是致命的,很可能與那封匿名舉報信有關。可卓然為什麽又不舉報了呢?這裏邊牽涉到情義,所以,猶豫再三,卓然沒有舉報,不舉報她仍然難逃一劫。

“請查查是否河北洛川人。”從字麵看舉報者似乎也不很確定,但不確定的事卓然會貿然舉報嗎?當然不會,她是一個嚴謹的人。從這句藏頭露尾的話分析,卓然和她掌握的某個事件中的核心人物有一層特殊關係,這個人或者是陶文澤,或者是和她有曖昧關係的一個男人,比如送貂皮大衣的人。這個人藏得很深,卓然的家人不知道,同事也不知道,卓然對他更是諱莫如深。盡管陶文澤一口咬定林茂和卓然關係不一般,但那個中午,林茂和卓然,還有一個副總、冼小姐他們四人陪兩個客戶吃過午飯林茂就回九龍了,一出酒店他就攔了一輛的士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中。他的車是司機開回去的,當然,裏邊坐著副總、冼小姐和卓然。卓然知道林茂走了,她還會去赴他的約?難道他去而複返?靳旅的人赴香港調查的情況是:那天晚上九點鍾林茂曾出現在夜總會,在此之前他的行蹤也無人見證。假如他能讓卓然在上樓前喝下安眠藥,餘下的事情都可以由黑風衣完成,這樣,他九點之前仍然能回到九龍。可林茂為什麽要殺卓然呢?柳玉茹一開始就有這樣的疑問,現在,她仍然堅持自己的疑問:林茂和內地不會有什麽瓜葛,即使有,就是殺人,他也不用親自動手,再說,卓然一向公私分明,她不願和林茂建立一點私人關係,她有什麽機會掌握他的秘密呢?卓然又不是個好事的人。說來說去,林茂要殺卓然,大前提還得建立在他們有曖昧關係的基礎上,有曖昧關係卓然才會化妝赴約,但到目前為止,靳旅的人也沒找到證明他們曖昧關係的證據。

柳玉茹想得腦仁都疼了,她在路邊的連椅上坐下,給陶竟男霍冰分別發了一條信息:“我在校園的假山旁,放學後來找我。”

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卓然的案子上。她想到了馮小冠。馮小冠既然認識林茂,他和卓然也是有機會認識的,以馮小冠的風流儒雅和卓然的聰明美麗,他們完全有可能因相互吸引而走到一起,但他們的事情並沒有敗露,以他們兩個的為人,也斷不會出現敲詐威脅之類的事情,馮小冠為什麽要殺卓然呢?她目睹了馮小冠駕車肇事後逃逸?那她怎麽知道死者是河北洛川人呢?總不能逃逸時還把死者的證件掏出來看看吧?這符合常情嗎?再說馮小冠那人,一看軋死人恐怕嚇都嚇半死了,還敢去掏口袋?他在生意場上也不可能結怨,就是結怨也結不到民工層,他怎麽會故意殺死一個小青年呢?那死者可是服過安眠藥的呀。

柳玉茹無論從情感上還是從理智上都不相信馮小冠會幹出傷天害理的事,除非有證據證明他是個表裏不一的人,比如霍冰的話能推翻他那天的陳述,柳玉茹就有理由懷疑他,一個善於偽裝的人當然有可能作惡。但柳玉茹多麽不希望有那樣的證據啊。

她籲了一口氣,想到放學的時間到了,可她忘了剛才發信息時約定的碰頭地點,柳玉茹感到自己這一段常常丟東忘西,不知是不是因為注意力過分集中到卓然案上的緣故。她掏出手機正要查看已發信息,一輛黑色奧迪停在了眼前,司機搖下窗玻璃對迎麵走來的一對五六十歲的夫婦打招呼道:“李老師邱老師要出去?我送你們吧?”夫婦倆笑嗬嗬地說:“小康回來了?不用不用,我們隻是散散步。你回吧,回吧。”司機揮揮手彬彬有禮地說:“二老慢走。”就搖上車窗玻璃向校園內駛去。柳玉茹覺得這個司機有點麵熟,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就聽那個老太太讚賞道:“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禮貌謙和,才華橫溢,這小康前途不可限量啊。”老頭兒說:“確實是難得的人才,年紀輕輕提了處級,還是經濟學家,後生可畏呀。”老太太說:“你看小康那字寫的,龍飛鳳舞,遒勁灑脫,可惜我怎麽練都狂不起來。”老頭說:“你那叫東施效顰,你開頭練的根本就不是草書。”倆人說著走遠了。柳玉茹愣了一會兒神,心想,剛才開奧迪車的人和自己年齡相仿,本以為他是個司機呢,原來已經是處級領導,還是經濟學家??高校確實是藏龍臥虎的地方。

她看看手機上儲存的信息,正想向假山走去,卻見陶竟男遠遠地向她跑來,臉蛋跑得紅撲撲的,一到跟前叫了聲“姐”,就從背後摟住了柳玉茹的脖子。

柳玉茹握住她的手問:“霍冰呢?”

陶竟男說:“班主任攔著她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