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警帶著陸承佑回被告席。現場一片大亂, 法官維持不了秩序,最後是蔣原平從椅子裏起身。
他撐著手杖,背已經站不直了。而威嚴還在,隨手一擺製止法警再拉扯尹若心。
“你剛說我的兒子曾經想下毒害陸承佑?”蔣原平不疾不徐地說:“請問, 你有證據嗎?”
並沒有聽到回答, 蔣原平輕輕一笑:“而我方剛才的所有指控, 全都有證據證明。陸承佑殺了我的兒子,這是法醫和多位經驗豐富的刑偵人員經過周密鑒定後得出來的結果。你剛才的那番話涉嫌做偽證,那是犯法的。我念在你年紀小,不懂事,不跟你計較。”
蔣原平得體地說完這些, 回過身,對著法官略略鞠躬:“我身體不適,請求提前退庭。”
法官立刻應準。
尹若心也被帶離法庭, 蔣原平就跟在她後麵, 到了庭外支開兩名工作人員。一輛連號車停在大樓門口, 司機下車幫開車門。
“蔣原平。”尹若心跑過去:“我剛才說的話你是不是沒聽清。那我再說一遍,你兒子是我殺的, 殺死他的那把刀也是我的,你想找人償命你找我。”
蔣原平拄著手杖回身, 看著她:“小姑娘, 我很理解你想替愛人開脫的心情,可是案子是要看證據的,法醫的檢查結果不會有錯,現場遺留的所有證據也不會有錯, 陸承佑符合殺死我兒子的一切條件。等你哪天真的恢複了記憶,我很歡迎你來告訴我, 陸承佑到底是怎麽把我兒子大動脈割斷的。”
駱昌遠遠跑來,先把尹若心往後拉了拉,防止蔣原平會對她動手。
“實在不好意思,”駱昌一臉小心謹慎:“阿惹她情緒有點兒失控,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希望您能理解。”
“我可以理解,”蔣原平至始至終都神色平靜:“年輕小姑娘談個戀愛要死要活的,這很正常。畢竟人還沒長大,頭腦一熱連替男朋友頂罪這種荒唐的想法都能冒出來,不明白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其實是自己。我不跟她一般見識,倒是你,駱院士,”聲音陡然降下來,眼裏冒出寒光:“我家小順也是你的學生啊,你怎麽就能偏心偏到這種地步呢?陸承佑殺了小順,你不替小順鳴冤,還幫著陸承佑來對付我?”
“您誤會了,我絕對沒有想對付您。隻是案發那天的情況確實很複雜,承佑確實是正當防衛才動的手。”
“是正當防衛還是過失殺人,甚至會不會是蓄謀殺人,這個結果我會等著看,你也等著看。”
留下這句話後,蔣原平坐上車走了。
駱昌去見了陸承佑。警局的人多少給他幾分麵子,知道陸承佑是他的得意門生,都沒有為難他。
可陸承佑從小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什麽苦都沒吃過,如今卻落到這步田地。駱昌心疼他,連他眼睛都不敢直視。
“在裏麵過得好不好?”
“挺好。”
“好能好到哪兒去。”駱昌眼角濕了:“你是我學生,我了解你。你一直最怕被拘著,就是個狗鏈都拴不住的性子,現在沒了自由,怎麽可能會好。承佑,我是真的不忍心看你受苦。”
駱昌不知道第幾次勸他:“你老實告訴老師,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人真的是你殺的?”
“是。”
“可阿惹說是她殺的。”
“她是為了救我胡說的,您難道沒看出來?”
“就算是這樣,如果今天的嫌疑人是阿惹,事情是不是能容易一點兒?蔣順對她進行了毆打是事實,也有想要猥褻她的意圖,她為了自保才失手殺了蔣順,那我們進行正當防衛的訴求不就容易多了嗎?”
下麵的話駱昌說得有些心虛:“所以……老師的意思是,我們跟阿惹商量下,讓她說她恢複了記憶,想起了那天其實是她……”
“您老怎麽還這麽天真,今天蔣原平是什麽表現您沒有看到嗎?他根本就不在乎事實究竟是怎麽樣的,隻想讓殺了他兒子的人死。”
“所以你就要死嗎?”
“蔣原平會顧及您,”陸承佑目光篤定:“還有我的家族。雖然現在陸家遇到了些麻煩,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總有辦法能跟蔣原平周旋保住我的命。可阿惹什麽都沒有,她隻有我。如果今天被起訴的人是她,您不會像撈我一樣去撈她,陸霆申他也根本不會管阿惹死活,到時候她就沒有活路了。我絕不能讓她麵臨這種危險。”
“就算我們能保你,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跟蔣原平鬥,最好的結果也隻是讓你不被判死刑或無期。目前對於正當防衛的認定本來就很難,更何況在這個案子裏你是去救人的,而不是受到迫害的直接人。”駱昌滿目沉痛:“承佑,你有大好的前程,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你是我們很多人的希望。你聽老師的,下次庭審你翻供,你就說你去到龍溪莊園的時候蔣順已經被殺死了,我們再一起想辦法讓阿惹以正當防衛的理由來脫罪……”
“不可能,”陸承佑又一次打斷他:“我說過了,我不會讓阿惹麵臨有可能出現的任何危險。而且人確實是我殺的,法院怎麽判我都認。讓我的女人替我頂罪,這種事我絕不會做。”
“所以你當時到底為什麽非要把蔣順殺了!”
“那狗雜碎在打阿惹,還想侵犯她,我一刀殺了他已經是便宜他了。”
“你有沒有想過這麽做的後果!”駱昌氣得狠了,直接拍案而起:“你就算不管我們那幾個老家夥,你管不管你的國家!現在研究正是關鍵的時候,你知道時間有多重要嗎?這種時候如果你坐了牢,那對我們的損失會有多大!世界上有多少對我們虎視眈眈的人,隻有我們先掌握了更先進的技術,將來才可以有更多話語權。你這時候當逃兵,你對得起誰!”
駱昌氣紅了臉,有些話沒過腦子就直接說了出來:“你跟普通人不一樣,你生來就有使命,你是要保護這個國家的!”
陸承佑依舊神色不動,眸中似乎更堅定了些。他從椅子裏起身,看著他的這位恩師,說出了一句話:
“如果我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好,怎麽保護國家?”
期末考尹若心沒有參加。
學校那邊很多老師相繼給她打電話,警告她如果繼續這麽任性下去,她很有可能畢不了業,還會被學校退學。尹若心沒聽兩句就掛斷,最後實在嫌人煩,把手機關機了。
二審會在一個月後進行,對陸承佑進行最終判決。現有的證據對陸承佑很不利,基本堵死了無罪釋放這條路。
尹若心不知道該怎麽緩解每時每刻砭骨般得痛,隻能上山去了一個佛寺,每天聽老師父念經,講禪說法。
可她的精神還是一天天差下去,雖然麵貌上沒有改變,卻能從她眼睛裏讀出她正陷在瀕死的絕望中。
老師父問她遇到了什麽困難,她說自己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很想把那天的事完完本本地回憶起來,可每次隻要一想頭就像被人敲碎了一樣得疼。
老師父說既然想不起來就別再想了。人越想記起什麽,就越記不起來。
寺裏寂靜,隻有師父們的念經聲和香客們念念有詞求庇佑的禱告聲。
尹若心站在山風中,問:“師父,我每天過來禱告,佛祖會保佑他嗎?”
老師父說:“佛祖會保佑你們兩個人的。”
尹若心開始每天跪在寺裏的佛像前,隻輕念一句話:“請保佑陸承佑。”
駱昌每次來看她,她都雷打不動地在殿裏跪著,背挺得很直,神情虔誠,嘴裏一句句地乞求:“請保佑陸承佑。”
駱昌之前想讓她去替陸承佑頂罪,現在再想這根本就是個損招。他簡直不是個東西,怎麽能為了救一個人,而把另一個無辜的人牽扯進去。
陸承佑說得對,如果這件案子的嫌疑人是尹若心,那蔣原平動動手指就能把她碾死,比碾死一隻螞蟻都要輕鬆。
所以絕不能讓蔣原平盯上尹若心。
駱昌走進佛殿,在另一個蒲團上跪下,對著佛像磕了幾個頭。
“明天終審開庭,”駱昌說:“你不要出庭,這是承佑的意思。”
尹若心喉頭發苦,整個人陷在深深的絕望中。眼珠動了動,說:“駱老師,您說有沒有這個可能,其實人是我殺的,陸承佑他是為了……”
“多名資深法醫以及刑警的鑒定結果都出來了。”駱昌深深地閉了閉眼:“人確實是承佑殺的,不會有錯。”
“就算是這樣,”尹若心現在隻能想到一個辦法了:“龍溪莊園包括周圍的監控都被蔣順一早就破壞了,所以那天的唯一人證是我。隻要我假裝回憶起那天的事了,我去說殺人凶手其實是我,人是我殺的,陸承佑就能沒事了。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去坐牢沒有關係,可陸承佑他跟我不一樣,您知道他的未來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他坐了牢,他這輩子就毀了。”
“人生來都是平等的,不能用價值來衡量生命的輕重。”駱昌說:“而且你有想過你被認定為凶手後要怎麽辦嗎?蔣原平的手段有多大你是想象不到的,他把你逼上絕路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我無所謂,就算我真的死了都沒關係,我隻要陸承佑他好好活著!”
“你死了,你覺得承佑他還能活嗎?”
尹若心安靜下來,什麽都沒有再說。
“從今天起,再也別說這些傻話了。”駱昌不敢看佛祖,扭過臉,悄無聲息地把眼角一滴淚擦掉了。
終審那天尹若心還是去了。
陸承佑這邊的人盡了最大努力,蔣原平意圖陷害他是蓄謀殺人的指控不成立。雙方幾經斡旋後,法官最後問陸承佑:“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陸承佑很靜,實在太靜了,並不像是一個在等待審判的罪人,而像一位準備從容赴死的英雄。他漠然地掀了掀眼皮,對著麵前的話筒說:“蔣順是我殺的,我是為了救人以及自衛才會殺他。沒了。”
他隻說了這麽句話,別的全不辯解。法官整理了庭審材料,起身,宣布最終審判結果。
根據各項勘察及現場證據表明,案發當天蔣順潛藏在龍溪莊園501號房,等尹若心回來後欲對其實施侵犯。尹若心不從,拿出隨身攜帶的美工刀防身。蔣順被激怒,將美工刀打落,開始踢踹尹若心腦部、胸腹、肋骨各處,造成尹若心全身多處瘀傷及腦震**。陸承佑趕到案發現場時看到蔣順正在對尹若心實施毆打,在要救人的情況下撿起地上遺落的美工刀將蔣順割喉。
法院認為,案發當時蔣順行為惡劣,對本案受害人尹若心造成了一定心理及身體創傷,蔣順方需賠付尹若心各項醫療費用及精神損害費共計二十萬元整。陸承佑作為尹若心的男友,當時是為了救人才發生了這一慘劇,但他明明在有能力製服蔣順的情況下依然選擇了將人殘忍殺害,主觀上存在一定惡意,根據刑法典多項條款,陸承佑的行為屬過失殺人及防衛過當,判七年有期徒刑。
結果出來的那一刻,尹若心徹底崩潰,在看到有法警給陸承佑戴手銬時,她不顧一切地衝出去,卻被幾名工作人員眼疾手快攔住。駱昌也來拉她,低聲說:“你如果不想讓承佑擔心你,就什麽也別做!”
尹若心一遍遍地說:“不可以,他們不可以這麽對他。駱老師,我們再上訴好不好?”
“這是終審!”駱昌提醒她:“沒用了,一切都沒用了。”
尹若心搖著頭,眼淚無意識地一滴滴往下砸。明明那麽瘦小的人,卻硬是推開了所有人的阻攔。
陸承佑被帶上囚車。後來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裏,尹若心都記得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雪,是她在那個城市看到的第一場雪。
她曾經無比渴望能跟陸承佑一起看雪,那天之後,每逢下雪天她就把自己藏起來,不敢出門,不敢見人。
囚車緩緩開出法院。路兩旁的樹早掉光了葉子,世界死氣沉沉,雪大得像成片成片的冥紙。
尹若心奔跑著追他,兩隻手拍著車窗,眼淚無聲地一顆顆冒出來:“陸承佑,你看我一眼好不好,陸承佑!”
陸承佑沒看她。他寂然無聲地坐在車裏,所有情緒掩埋起來。
車子開得越來越快,尹若心不停追著,喊他的名字:“陸承佑!我會等你出來,多久我都等你!”
他始終不看她。車子開遠,把尹若心甩到身後再也看不見。
陸承佑隻在那個時候艱澀地動了動喉結,頭仰著靠上椅背,眼裏的熱流倒回去,唇角扯開一個悲愴的笑。
他想,這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