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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春生再也沒回過家,期間,他給織錦打過電話,商量離婚的事,一聽是他的聲音,織錦就一聲不吭地把電話扣了。何春生也回過劈柴院,一見是他來了,母親就搬著馬紮回家去了,從裏麵把門關了,他怎麽敲裏麵都沒一點聲音。他去台東找何順生,何順生連看都不看他,咬著一根煙看街上的光景,老遠看見他來,李翠紅會衝著他來的方向,狠狠地啊呸一聲,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少往這裏湊啊,老娘不稀罕。”說完,就把胖胖的身子背對著街麵往門口一站,豁出生意也不做了的樣子把門口堵住了,何春生在街邊尷尬地站一會,訕訕走了。
整個世界都在何春生麵前轉了身,丟給他一個冰冷無情的後背,他的世界隻剩了一個小丁,他罵她,心情鬱悶的時候甚至動手打她,她還是對他好,每次,罵完她他就後悔了,他向她道歉,向她懺悔,讓她打自己解解氣,小丁就哭,嗚嗚地哭,像啟動的火車鳴笛一樣的哭,她哭著求他不要拋棄她,否則她隻有死路一條了。她這樣一說,何春生就把她抱到膝上,眼前的女人是這樣的柔弱無助,像藤蔓需要大樹一樣地需要他,他登時就覺得肩上的責任重大了起來。
他和小丁,像一對被親情拋棄在荒島上的孤兒,相互在對方身上找到了依賴和被依賴的幸福感。
何春生越來越喜歡小丁了,覺得她簡直就是自己肚子裏的一條蛔蟲,她善解人意,她洞徹他心底裏的每一個角落,像小母親一樣縱容他所有合理與不合理的要求,比如,有時候他想念布丁和喜之郎,生怕小丁多心難受,就忍著不說,小丁卻會主動拉著他去布丁和喜之郎的幼兒園,找一個隱蔽的位置站好,看餘阿姨進幼兒園接布丁和喜之郎,每當看見布丁和喜之郎一蹦一跳地往外跑,何春生的心就酸酸的,淚花在眼裏轉來轉去地尋找缺口。
小丁遞給他一張麵巾紙說:“我會對他們很好的。”
何春生也不說話,踢踢打打地往回走,小丁的心,揪得緊緊的,惟恐何春生情難自禁地追著布丁和喜之郎的影子跑回織錦身邊。
其實,即使何春生跑回去也沒用了,織錦的心已冷,雖然何春生打電話提離婚的事她就扣電話,這並不說明她不想與何春生離婚,她隻是覺得尊嚴受到了傷害,不能這麽痛快地成全了他,她不肯離婚不再是因為愛,更不是留戀他,而是對他的懲罰。她象往常一樣上班下班,沒人能看出她的生活發生了改變。她臉上的風平浪靜,甚至讓媽媽和羅錦程都誤以為何春生的背叛並沒傷害到她。
其實,他們都錯了,當婚姻遭遇了背叛,是否受傷和愛與不愛沒多少必然的聯係,如果有愛,背叛會傷了心,如果沒有愛,背叛不會傷心,會傷到了自尊,那種被人像扔垃圾一樣扔掉的感覺,太傷人了。
現在,織錦就受到了這樣的傷害,在夜裏,她總是睜著大大的眼睛,拚命地想:究竟我哪裏不好呢?
她會情不自禁拿自己去和小丁比,竟然,何春生寧肯要那個她壓根就不放在眼裏的小丁也不要她,她和兒子加起來都抵不過一個小丁有力量……
種種灰敗的念頭,在黑夜裏,一層一層地往心裏疊壓,她快垮掉了。在媽媽和兒子麵前,她還要裝得若無其事,並努力地去忘記那些深夜裏追著她撕殺的追問。
恨恨裏,就想,決不答應何春生,決不成全他們,決不離婚,除非何春生起訴到法院,否則,就休想讓她答應離婚。她決不能輕易就成全了這對狗男女,她要拖垮他們,一直把他們拖黃了,拖得何春生回來求她原諒他,她再冷笑一聲,讓他滾蛋。
自從發現了何春生的背叛,她的世界她的自信就在不斷地坍塌,她找不到任何支點來支撐它們,除非,何春生來求她,求她的寬恕求她的原諒。
她要隱忍地咬住了牙,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對織錦的婚姻變故,羅錦程一直持沉默姿態,以他的前科經驗,男女情事,別人最好不要插手,插手隻會把事情越弄越糟糕,柳如意雖然好奇心重,喜歡摻和事,但,有生意牽拌著,她分身乏術,最多也就是趁去超市送貨時,跑到收銀台附近,找到何春生,再一聲不吭地、惡狠狠地剜他兩眼轉身就走,回家在飯桌上就添油加醋地說見何春生的頭發是如何的長,腳上的鞋也灰仆仆好久沒擦的樣子,看他那沒精打采的樣,就知道他過得不好,別看他現在是啄木鳥長傷寒——就剩嘴硬了,心裏還不知多悔呢。
柳如意這樣說的本意是為了讓織錦快意恩仇。織錦並不領情,一次,她剛要說下午去超市送貨,還沒說到何春生,織錦就淡淡說:“別提那人的名字啊。”
柳如意愣了一下,自嘲說:“看我這碎嘴,我不說了,免得你難受。”
織錦淡漠地糾正她:“不是難受,是反胃,別可惜了餘阿姨燒的飯菜。”
從那以後,柳如意就再也沒提過何春生,她不提,就再也沒人提起了。布丁和喜之郎從小住在姥姥家,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對何春生也就沒有太多的依戀,隻是偶爾會問媽媽什麽時候帶他們去奶奶家玩,織錦總說等媽媽忙完這段就帶你們去。
問得次數多了,也沒什麽結果,布丁和喜之郎就不問了,反正媽媽總也忙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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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天就冷了,織錦的心裏也是一片蕭瑟,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除了偶爾會有些神傷外,她並沒有棄婦的感覺,反而覺得生活比從前優雅了許多,周末,把兒子接回家,陪他們玩或是邊聽音樂邊做家務,日子也就這麽輕雲流水地過去了。
就在這年冬天的一個傍晚,一個蒼老的女人佝僂著身子,坐在寫字樓下的台階上,用力地望著每一個走出寫字樓的人。
直到她喊出織錦的名字,織錦依然沒認出她,過於消瘦使她的五官顯得出奇的大,仿佛是一層薄薄的皮蒙在了一個頭骨上,織錦被唬得倒退了一步。
她笑了笑,表情很淒涼,仿佛,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說:“織錦,是我。”
織錦這才看出,竟是馬小龍的母親,心頭凜冽著一疼,冷冷地轉了頭,往旁邊繞了一步,馬小龍的母親一下子拽住了她的外套,說:“孩子……”
等織錦回過頭時,已經滿臉是淚了,她不顧修養地衝這個又老又瘦又羸弱的女人大喊:“你看看我,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怎麽會這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連做夢都想殺了你!”
馬小龍的母親輕輕點了點頭:“我什麽都知道。”
她們在路邊的一間茶館裏坐下來,馬小龍的母親說:“你一定是直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麽我會死活不讓你和小龍在一起,是嗎?”
織錦沒點頭也沒搖頭,她一直別著臉看窗外,不時用麵巾紙擦一下臉。
“你太像一個女人了,她殺了小龍的爸爸,我一看見你就想起了她,一想起她我就要覺得自己要發狂了,我要費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把發狂的念頭按住了,不然,我會忍不住想殺了你,我知道你沒有罪,可是,你和她,太像了……”
她顛三倒四地說著,一個故事脈絡大致在織錦心裏清晰了,大約是很多年以前,馬小龍的母親和一個已婚男人相愛,男人的妻子寧死也不願離婚,就在她生下馬小龍不久,男人突然失蹤了,她發瘋一樣地到處找他,最後,警察找到了他的屍體,他被絕望的妻子毒死了,屍體藏在床底下。
馬小龍的母親顫顫抖抖地指著織錦說:“你的鼻子,你的眉眼,還有你臉的輪廓,和那個女人太像了,我怎麽能忍受我的兒子愛上一個酷似殺父仇人的女人?”
織錦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半天才說:“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
馬小龍的母親點了點頭:“是的,我私下打聽過了,她就是你的姨媽,不過,我沒告訴小龍,當年的往事,我不想提了,恨這東西是足以毀了人一生的毒藥,小龍可以怨我,可我不能讓他再去恨別人。”
是的,世界太小了,織錦呆呆看著馬小龍的母親,半天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小時候,媽媽曾帶織錦去拜祭一個女人,好像是媽媽的姐姐,媽媽和姥姥說話時,她隱約聽出媽媽的姐姐因投毒謀殺薄情丈夫而被判決死刑,關於大姨媽的事,一直是姥姥家的忌諱話題,幾乎沒人提起。
見織錦一直在發呆,她說:“我快要死了。”
織錦茫然地看著她,問:“為什麽?”
“肝癌,晚期了,我放心不下小龍,我死了後,你能不能常去看看小龍?自從你們分手,他再也沒愛過任何人,三年前,他得了抑鬱症,一夜一夜地不睡覺,坐在**,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問他,他也不說,我說如果他願意我就替他來求你,求你回到他身邊,他不讓,說你結婚了生孩子了,不讓我去破壞你平靜的生活,其實,他常去看你,藏在你上下班經過的路邊,你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懷孕什麽時候生孩子他都知道,你結婚不久,他的頭發就變白了。”
“怎麽會這樣?”織錦的眼淚就滾了下來,心,一顫一顫地疼,疼得她直不起腰,隻能把額頭頂在拳頭上。
馬小龍的母親用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我是毀了你和小龍的罪人,我不指望你原諒我,可是,就算我求你,我死後,你有時間就去看看他,可好?我不想他太孤單了。”她的聲音輕柔而溫暖,眼裏滿是母親的慈祥和乞求:“如果早知道和你分手小龍會變成這樣,我就是死也不拆散你們,我的愛是有毒的,它害死了小龍的爸爸還有那個女人,又害了小龍,我這一輩子都是罪孽啊,不配有愛。”
織錦把她扶回椅子上,哽咽著說:“我答應你,以後經常去看小龍,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
“我去過了,沒用了,醫生說過,我想在小龍身邊走完最後的日子,他不知道我的病情,我也不想讓他為我難過,你別告訴他。”末了,她顫巍巍地告辭了,到了馬路邊,又回頭來說:“你真的會去看他?”
織錦用力忍住的淚,隨著點頭說我會去的淚就揚了出去,紛紛的,她跑到街邊給馬小龍的母親叫了輛出租車,又扶她上車,望著車子遠去,她久久地揚著手,對這個女人的恨意,不知在什麽時候消失得杳無蹤跡,隻有無邊無沿的悲愴,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頭湧動。
一周後,織錦去了杭州路,那條破舊的杭州路不見了,到處是一片黑油油、坦****的新嶄嶄,她悵然地站在街邊,想,有多久了,多久來過杭州路了呢?
這麽一想,人就軟了,幾乎失去了上樓的勇氣。
她舉起手,還沒敲,門就開了,她看見了馬小龍,一頭華發的馬小龍。他把著門,望著她笑:“老遠就看見你了。”
看著他滿頭的華發,織錦的淚幾乎是衝了出來,隔著朦朧的淚花,她摸了摸馬小龍的臉:“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
馬小龍把她攬在懷裏,一聲長長的,長長的歎息,在他胸中滾了過去。
馬小龍鬆開她,說:“坐吧。”
織錦好容易止住了澎湃的傷悲,小聲問:“你媽呢?”
馬小龍指了指胳膊,織錦這才看見他胳膊上戴著黑紗,她摸了摸黑紗,喃喃自語道:“這麽快……”
“那天,我媽去找你,回家後,她自己洗了個澡,換好衣服,就安詳地走了。”
“你怎麽知道她去找我?”
“我什麽都知道,還知道我媽患了肝癌,但是,我一直假裝不知道,因為這樣她會很開心,以為自己成功地騙過了我,她身體太弱了,我怕她在外麵出意外,她每次出門我都偷偷跟著她,所以,我知道她找過你。”說這些話時,馬小龍一直很平靜,合在一起的手,不時抖一下,很輕很輕地抖:“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媽媽,她這一生,太苦了,我也希望,你不要恨我,不要恨我自私,因為我知道,除了我,再也不會有人讓我媽感受到溫暖和愛了,而你,即使我不和你結婚,也會有人替我來愛你,甚至別人能比我給你更多更好的愛……”
織錦喃喃說:“你錯了,沒有人能比你給我更好的愛。”
馬小龍把食指豎在唇上,笑了笑:“不說了這些了,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給我一個擁抱。”
織錦張開了手臂,他們久久地擁抱在一起,淚水淋濕了他們的肩,織錦說:“如你願意,我們在一起吧。”
“不了,我是個病人。”
“我不怕。”
“我怕,我怕你的心會痛,愛一個人時,你會因為他的病疼而心痛。”
他們一動不動地擁抱著,後來,馬小龍說太晚了,就擁抱著她往門口走,他打開了門,鬆開織錦,目送著她下樓,向她微笑著擺了擺手。
就在那個晚上,馬小龍切腕自殺了,他沒有遺書,唯一的一句遺言,說給了黑夜的星空:“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她,還給她一個懺悔的擁抱。”
一個月後,路過台東夜市時,織錦看見了小丁,她擺了一個烤腸攤,正滿麵歡喜地叫賣,何春生在她的身後,不時,兩個人相互嗬一嗬凍僵的手,或是抱在一起跳幾下,跺跺凍麻的腳,織錦失神地望著他們,回想起何春生和她在一起的幾年時光,從沒笑得像今晚這樣純粹和放鬆過,想著想著,淚水就模糊了視線,她含著淚,暖暖地笑了一下,停了車。
她下了車,迎著冷冽的風穿過了馬路,她要去告訴何春生,抽個時間把離婚手續辦了吧,所有真愛,都應該得到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