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這是個星期五,織錦給何春生打了電話,問他周末有沒有事。

何春生還在為上次醉酒的事而難為情,一直沒好意思主動找織錦,見她主動找了自己,很高興,就問她什麽事?

織錦說想和他一起去看房子。

何春生就愣了一會,說:“看房子幹什麽?”

織錦說:“買啊。”

何春生的心,就亂了套,天,他在心裏飛快祈禱,織錦不是要求他買一套新房和他結婚,他頓了半天,不知怎麽回答才好,那邊的織錦急了,催他道:“問你呢,你說話。”

因為是要去看房子,心裏沒底的何春生就不敢貿然答應,隻磕磕絆絆說周末是超市最忙的日子,怕是不能休息。

織錦說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去看。

何春生扣了電話,想也沒想,就飛快地給哥哥打了個電話,聽聲音何順生又喝酒了,在那邊喊:“你大聲說,我聽不見。”

何春生就大聲喊:“你都醉成這樣了,我還說什麽說?”

一個下午,何春生心裏沒著沒落的,一想到織錦說的買房,心就毛了,好容易捱到下班,飛快回了家,見李翠紅在廚房裏忙,就悄悄把母親拽到一邊,低聲說:“織錦約我去看房呢。”

“看什麽房?”母親冷不丁說。

何春生垂頭喪氣地說:“不知道呢,媽,這些年我把工資都交給你了,你幫我存了多少了?”

母親抬了抬眼皮:“夠買一間廁所了。”

就聽李翠紅說:“媽,你快別老黃曆了,你以為現在的新房像咱這樓似的?窄巴的能塞進隻屁股去就叫廁所啊,現在的新房,沒十個八個平方那叫廁所啊?”說完,又看何春生:“你打算買了房再結婚?”

李翠紅一插嘴,何春生就不想多言語了,耷拉著腦袋看電視,見他這樣,李翠紅急了,以為他是在糾纏著母親要錢買房結婚,漸漸意不平起來,意不平得漸漸憤怒起來,把手裏的土豆絲往飯桌上一墩,就探著頭往樓下喊:“何順生!何順生……”

何順生正和幾個男人在院子裏玩撲克,聽李翠紅叫得急,就仰了頭,說:“喊什麽喊?晚會吃飯又死不了人。”

李翠紅左右看了兩眼,想找東西往下扔,找了半天沒合適的,就從腳上脫下一隻拖鞋,朝何順生的腦袋就扔了過去:“我叫你玩,我叫你玩,玩你媽個大頭,你玩得家都快被人算計空了,你還玩!”

拖鞋正好砸在了何順生的後腦勺上,他忽地站起來,正要發火,一回味,覺得李翠紅的話裏有話,就草草地把撲克一扔罵罵咧咧地上樓去了。

上了樓,見李翠紅淚眼婆娑地依在一根煙熏火燎的廊柱上,就拽了她一把:“有事說事,別弄得那眼跟尿罐漏了似的。”

李翠紅抽抽搭搭地說:“春生要買房了。”

“買嘛,我還當什麽大事。”

“買你媽個頭,春生哪有錢?就春生那幾個工資,他不吃不喝攢到60歲他能攢夠一套房錢?還不是要算計我們那幾個血汗錢?”

何順生一下子就木了,是的,他知道家裏沒什麽錢,前些年,母親賣爐包賺的錢剛夠花的,後來,四方路市場沒了,母親在樓下的劈柴院後廚陸續幫過一陣工,不僅沒賺著幾個錢,還差點把命搭上,家裏僅有不多的幾個錢,基本都是李翠紅這些年在裁縫店裏苦扒苦做攢起來的,至於何春生的工資,雖然在母親手裏攢著,但,離一套房子的價錢,差了十萬八千裏。

何順生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了兩口,弱弱地看著李翠紅,什麽話都沒說。

李翠紅見狀,也不說話,回家,一把抱起嘉嘉:“走,媽帶你去吃肯德基,這日子過得沒勁,你媽想開了,不能攢死賺活地留著給別人舒服去。”

何春生知道她說話給自己聽,心裏,頓覺羞慚難當,壓低了嗓子說:“嫂子,我又沒說要用家裏的錢去買房。”

李翠紅用鼻子哼哼地笑了兩下:“等到你說出口來了,我都不知去哪兒去找我的錢了。”

何順生把煙頭放在地上碾滅了,進了屋,對李翠紅說:“放下孩子,你發什麽瘋?”

李翠紅翻了他一個白眼,倔倔地往外走,何順生利聲道:“李翠紅,今天晚上你他媽的敢出這個門就別怪我不讓你進門。”

李翠紅愣了一下,突然轉過身,指著何順生的鼻子破口大罵:“何順生,我就等你說這句話來著,老娘不回來,老娘還要等你去求老娘回來!”

鬥嘴,沒人是李翠紅的對手,何順生幹脆也不和她鬥,上來就搶嘉嘉,李翠紅抱著不撒手,拉扯之下,嘉嘉哇哇大哭,家裏一下子就亂了套,何春生冷眼一掃,就見母親站在廚房裏掉眼淚,便突然地悲涼無限,便在心裏,狠狠地詛咒自己道:窮得連個窩都沒有,我他媽的結什麽婚啊,我發昏犯混還差不多。這樣想著,憤怒就像風助火苗,忽忽地往頭頂上躥,他猛地把電視遙控器摔到牆上:“你們別吵了,該死該活屌朝上,房子,我不買了,我就這樣了,織錦願意嫁就嫁不願意嫁就拉雞巴倒!”

家裏,一下子就靜了下來,隻有母親在廚房裏小聲地哭。

見何春生的臉都黑了,李翠紅也不再鬧了,冷冷地斜著眼看了何春生一會,就把嘉嘉放下來,自己扭打著進廚房去了。

何順生煩躁地點了一支煙,站在何春生麵前:“別聽你嫂子瞎羅嗦,婚還是要結的。”

何春生悲憤地瞅了他一眼:“買隻豬還要準備好了豬圈呢,難道我娶織錦還不如人家買頭豬?”

李翠紅就哏哏地笑了起來:“虧這話不是我說的。”

何春生也覺得比喻得有點離譜,遂忿忿上了街,何順生在後麵喊:“飯快好了。”

何春生惡聲惡氣地道:“那也叫飯?那是豬食,你們自己吃吧。”說完,何春生就出門去了。

這些年來,何春生覺得,自己家的飯桌是最丟人的,是的,他不否認他們是市井小戶人家,可,市井人家的飯桌內容就要苟同豬食麽?為了省錢,李翠紅是什麽菜便宜買什麽菜,剩菜剩飯一頓又一頓得熱上來,到最後,全是黑糊糊爛糟糟連豬都不屑得掃一眼的德行,她依然熱衷地號召大家把它們消滅幹淨,還有,自從李翠紅把持了廚房主權以來,何春生就忘記了自己是生活在沿海城市,沿海城市的特點就是飯桌上經常有海鮮出沒,可,他們家飯桌上的海鮮,不僅物以稀為貴,還沒個好品相,那蛤蜊一定是被人養瘦了賤價處理的,那帶魚一定是瘦得比韭菜寬不到哪裏去的,那蝦一定是在市場上曝屍太久而身首異處的………

何春生覺得他們家一直在以垃圾為食,想到這裏,他覺得臉上熱熱的,摸了一把,是眼淚,他在棧橋的石牆上坐了一會,湧來呼去的風,像一些有力的手,要把他拽進海裏去,他閉上眼,在心裏說:把我弄下去,把我弄下去。

這憋屈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他實在不敢想象,若織錦選中了房子,來找他商量時,他,說什麽?難道告訴她我家沒錢這房不買了?即使他一咬牙說出來了,如果織錦問:我們結婚的新房在哪裏?

他怎麽說?是說租呢還是說在自己那間臥室兼客廳的房?

何春生的心裏,亂死了,像嗡嗡地飛著一群沒頭的蒼蠅,他低著頭,往腦袋上拍了兩下,忽然,他聽到哥哥何順生說:“總會有辦法的。”

他愣了一下,想自己沒睡著啊,想睡他也不會坐在棧橋的圍牆上睡啊,四周全是海,除非他想找死,沒睡著怎麽會做夢呢?

他晃了晃頭,卻見何順生站在旁邊,依著棧橋圍牆,咬著一支煙,滿臉的凝重,與以往那個好酒沒正經的何順聲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臉,說:“你來幹嘛?我又沒打算尋短見。”

何順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齊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個人,心,軟著呢,就憑她這些年任勞任怨地操持這個家,你就知道,她是個好女人,不多見的好女人,我他媽的是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讓我撿著了。”

何春生跳下來,貓下腰,點煙,海上風大,坐在上麵,很難把煙點著,他和哥哥並排趴在棧橋圍牆上,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麵說:“我知道嫂子是個好人,雖然她把飯菜燒得像豬食,但,豬食也得有人願意燒不是?”

兄弟兩個不再說話,依著棧橋抽了幾支煙,就趿拉著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這兩年,青島的人氣逐漸往東移去了,西部老城區日見沒落,人煙稀少,車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拋棄的破落老女人意味。

何春生垂頭喪氣地走著,海上來的風,沿著中山路往市區內灌,他的影子在風裏影影綽綽地動。

何順生走在前麵,比結婚前,他越發瘦了,肥大的熱褲像麻袋套著一根麻杆一樣套在他腿上,他一麵走,一麵把背心掀上去,無論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飯,他的肚腩看上去總是那麽癟,這讓何春生很既納悶又辛酸,總覺得哥哥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以至於他怎麽吃都胖不起來。

何春生快走兩步,叫了聲哥,趕上去和他並肩。

何順生看了看他,說:“看好了房子,和我說一聲,沒多,還有個少。”

何春生看著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說:“再說吧,等我和織錦商量一下,實在不成,我們結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麽多間房子。”

何順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媽的說的這是人話?你嫌咱媽活得太長了還是怎麽了?”

何春生垂著頭,悶聲悶氣地說:“我這不是怕咱媽做難嗎?”

“你怕咱媽做難也不能往死裏窩囊她,咱媽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要強了一輩子,除了和命認輸,她和誰認過輸?讓她兒結婚結到丈母娘家,虧你也想得出來。”

說完這話,何順生扔下垂頭喪氣的何春生,一個人颼颼走得飛快,何春生在街邊站了一會,也快步追上去,追到他身後,自言自語地道:“聽天由命吧,現在,我倒希望織錦說她不和我結婚了,省得全家跟著一起鬧心。”

“你就別口是心非了,織錦沒答應嫁你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喪著個臉,好像我們都欠你錢似的。”

5

周六,大多家庭都會趁周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購齊了,超市裏就人滿為患,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縫裏溜來溜去,忙完一天,腦袋又昏又漲,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時,接到織錦的短信,說在休息區等他,看著短信,呆了一會,莫名的,心裏就發起了慌,他很怕織錦告訴他,她已選好了房子,到時候,他怎麽說?他說家裏沒錢,不買房子了?那織錦問他在哪裏結婚,他該怎麽說?總不能厚著臉皮和她商量,把她原來的閨房當新房吧?

一連串地猜測下來,焦躁就像一團幹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裏,一跳一跳地伺機找個縫隙跳出來。

就在這當口,收銀員小丁不識時機地招惹了他,她收銀時總出錯,她一出錯,就扯著狐狸一樣尖細的嗓子喊:“組長!組長!給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會輕盈地滑到她的身邊,把卡插進去,一邊說笑一邊把她輸入錯誤的商品價格刪掉,很簡單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覺得小丁的聲音像一股強勁的風,蜷縮在他心底的憤怒火苗,被一點點地撩撥了起來。

他強壓著怒火,滑到小丁身邊。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來自郊區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細長,皮膚白皙,胖乎乎的,像個人見人愛的洋娃娃,平時,何春生也滿照顧她的,漂亮的、且又會用嘴巴蜜人的女孩子,從來都是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顧。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煩。

小丁的收銀台顧客很多,排著長長的隊伍等交款,何春生的憤怒便一下子找到了向外洶湧的缺口。

他並沒急著給小丁消除收款機上的錯誤數字,而是,劈頭蓋臉就說:“小丁,你早就不是見習生身份了,為什麽你出錯的次數比見習生還多?”

小丁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何春生,眼淚慢慢地滑了下來,排隊的顧客有些不耐了,在後麵催:“快點吧,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這才恨恨地把磁卡插進收款機,劈啪地按了幾下,正要轉身走,冷丁的,就被小丁拉住了,小丁是受不得委屈的人,特別是當眾讓她下不來台:“組長,你憑什麽跟我發火?”

何春生覺得她問得可笑:“難道我對你發火發錯了?”

小丁不依不饒:“你傷我自尊了。”

“不是我傷你自尊了,而是你經常犯一個成熟收銀員不應該犯的錯誤,就你這麽糟糕的工作狀態,難道要我當眾表揚你?”

何春生和小丁吵起來後,顧客反而不催了,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笑嘻嘻地看他倆吵,人圍得越來越多了,在超市做了這些年,何春生也是第一次遭人頂撞,還是當眾。

收銀組清一水的女孩子,就組長一個男人,很有物以稀為貴的意味,何順生就經常嘲笑他是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

6

織錦沒去找何春生,買了一瓶水,在休息區喝,周末的超市內外全是拎著大包小包的人,空氣中混雜著種種說不清的味道,織錦有點心煩,覺得超市裏的空氣太髒了,你吞進去他吐出來的,正打算給何春生發個短信到超市外的陽傘下等他,就聽收銀台那邊嘈雜起來了,人也像滾雪球似地聚了過去,平時,織錦最瞧不慣愛看熱鬧的人,不過,因為無聊,她側著耳朵聽了一會,聽出這聲音裏有何春生的動靜,就拎了包,匆匆忙忙地擠進去,一看,果然,何春生正和小丁吵得滿嘴白唾沫。

織錦看不慣何春生一大男人當眾和一小女孩吵,就拽了他一把:“春生!”

何春生沒想到是織錦,頓了一下,又想借機讓織錦看看他的威風,遂轉過頭,恨恨對小丁道:“就你的工作態度,咱們周會上談。”

圍觀的顧客也紛紛解圍:“就是就是,快收款吧,我們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拉著織錦往外走,就見小丁怔怔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突然地,把收銀機鑰匙一把扔向了何春生的後背:“何春生,我和你沒完!”

何春生被打得愣了一下,他轉過身,拾起鑰匙,看著小丁:“你還真來勁了?”

小丁直直地看著他和織錦,突然地,就捂著臉,哭著跑了。

排隊的顧客就亂了,心氣平和些的,不滿地嘟囔著去其他收銀台付款去了,脾氣大的,推著車子,要去找店長。

織錦見狀不好,就捅了何春生一下:“我去休息區等你,你去把問題解決了。“

何春生惶惑地捏捏她的手,就往店長室跑,被織錦一把拽住了:“你先去把那個收銀的小姑娘追回來吧,萬一真有點什麽事,這是在工作時間,你們要負責的。”

何春生如夢方醒,邊脫下旱冰鞋邊說:“你等我。”就跑出去了。

織錦等到超市下班也沒等到何春生,她怏怏出了超市,本想回家,看了看手裏提著的一堆房產畫冊,總覺得有心事未了,就打了何春生的手機,好半天,他才接,聽聲音好像很狼狽,隱約間,織錦聽到有女孩子的哭聲。

“怎麽了?一跑出去就不見你影了?”

何春生訥訥了兩下,說:“你還在超市啊?”

“我倒想在超市,都關門了,我在外麵,怎麽這麽麻煩?不就吵了一頓嘛,你是男人,道個歉不就結了?”

何春生在那邊抓耳撓腮地說:“你先回家,我處理完就回去。”

織錦想了想,說:“我去你家等你。”

何春生又是一呆,順口說去吧。

織錦說早點回來,我等你。

何春生覺得胸口一暖,用鼻子嗯了一聲。

織錦停車買了些水果,拎著去劈柴院,正是飯點,整個劈柴院裏,人來人往地磨肩擦踵,攬客聲,上菜聲,呼喝聲,此起彼伏。

織錦小心翼翼地在這人群中穿行,左拐右彎地到了何春生家,仔細想了想,已經很久沒來過了,整個的一棟二層老樓圍圍成一個四方院子,原先,家家戶戶都到院子裏的公用水龍上接水,夏天一到,院子中央總是坐著一撥搖著芭蕉扇的老人,常常有人趴在二樓的走廊上,一來一往地和院子裏的人聊著天,聊著聊著,就有一根香煙從樓上飛下來,樓下那個,伸手去接,落點,總是那麽準確,當然,也經常有香煙從樓下飛到樓上,這比從上往下飛要費些力氣,這樣的場景熱鬧得很有人情味,織錦是有些喜歡的。

織錦穿過眾多目光的圍觀上樓,正在廚房忙活的李翠紅看見了織錦,就熱情地迎了出來,嘴裏嚷著:“媽,你看誰來了?”

母親正在何春生屋裏看電視,她探了一下頭,見是織錦,就站起來,說織錦呀。

織錦就笑:“何媽媽。”

母親見她手裏提了不少東西,忙接過來說:“來家就來家,還買東西幹什麽?”織錦說給嘉嘉吃的,把水果放在桌子上,拿了一隻芒果給嘉嘉:“嘉嘉,阿姨給你剝皮,好不好?”

嘉嘉看著她,擰著小眉頭說了一個字:“好。”

織錦剝了皮,遞給嘉嘉,嘉嘉接過來,嘴巴啃著芒果,眼睛卻盯著織錦,織錦給他看的不好意思了,就摸摸他的頭:“好好吃,別弄身上。”

嘉嘉喔了一聲,就說:“阿姨,你很了不起嗎?”

“阿姨哪兒有什麽了不起的?”織錦覺得嘉嘉的問話很好玩。

“不對,你很了不起,因為我媽說你和她是不一樣的高檔媳婦。”嘉嘉舔了一下嘴唇,說得很一本正經。

母親見織錦有點愣,連忙拍了嘉嘉的腦瓜一下:“有東西吃還堵不住你的嘴,就會滿嘴巴跑火車。”

李翠紅端著一盤油悶雲豆進來,不滿地瞥了母親一眼:“媽,你別拍嘉嘉的頭,把他腦子拍壞了怎麽辦?”

母親說:“嘉嘉的頭,硬得像鐵蛋似的,能那麽不經拍?我又沒學武功,也不會什麽鐵砂掌化骨綿掌什麽的。”

李翠紅見織錦在旁邊聽得捂著嘴直樂,就說:“得了,媽,您是嘉嘉的奶奶,即便您會武功也不至於大義滅親到把自家孫子拍傻了吧?織錦你先坐著和媽聊天,我去樓下市場看看,添倆菜。”

織錦連忙拉住她:“別麻煩了,有什麽吃什麽就行了。”

李翠紅咯咯地笑了兩聲:“我也不想麻煩,我怕春生回來見飯菜太簡單找我的麻煩。”這樣說著,聲音還在摟裏飄著,人已下樓去了。

母親拉著織錦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看電視,因為房間小,沒地方擺沙發,多少年,何春生的單人床就兼顧著沙發的使命。

織錦見母親不時看看自己,知道她有話想說又不知怎樣說才好,就笑著,沉默地看電視,說真的,她非常不適應被人拉著手看電視,這樣的親昵,和自己媽媽也很少有,被未來婆婆拉著,就更不適應了,總覺得有些故做親昵的成分在裏麵,讓她覺得很不自然。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任憑母親握著她的手,電視節目難看得吸引不了織錦的心思,因為有點別扭,心思就都放在了被母親握著的那隻手上,母親的手很厚實,也很暖,她隱約還能感覺到母親掌上那些多年來頑固不褪的老繭,就想起以前和同學逛街時,看她紮著一條髒乎乎的圍裙在寒風中招呼爐包爐包的時光。

那個時候的母親還不老,比現在胖,臉龐白而細膩豐滿,就像剛出爐的爐包,散發著熱烘烘的、油澤澤的光芒,如果她看見了織錦,就一定會遠遠地招呼織錦:“織錦呀,來,吃幾個爐包,熱的,剛出鍋。”

而她,總是埋著頭,飛快地跑掉了,仿佛沒聽見,因為事後,同學總會用帶了嘲諷的口氣問:“那個賣爐包的胖子是你什麽人呀?”

那時的織錦,年輕氣盛且自尊脆弱,她多麽害怕別人知道她叫這個賣爐包的胖子為何媽媽啊,至於她和何春生之間的玩笑也罷真事也好的種種糾葛不清,那更不是她肯讓外人知道的。

母親和織錦枯枯地坐在床沿上,多少都有些局促,都是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麽才好,織錦被局促得正難受呢,李翠紅就提了幾香氣撲鼻的塑料袋進門了,織錦仿佛千盼萬盼終於盼來了救場人一樣,歡天喜地站起來,說:“嫂子,我來幫你做飯。”

李翠紅哈著一張笑臉,探頭往屋裏看了看,對織錦說:“算了,廚房小,又是兩家人用,你去了,憑空添亂,要下廚不要緊,等你過了門,我把廚房讓給你。”

嘉嘉聞見了香味,冷丁就跳起來,扒拉著李翠紅手裏的袋子:“我餓了。”

李翠紅把他的手打到一邊去:“小爪子這兒摸那兒捏的,沒洗就來拿吃的?等吃飯的時候一塊吃。”

嘉嘉瞅著袋子,咧著嘴要哭,母親溺愛孫子,從李翠紅手裏一把揪過塑料袋,撕下一條烤雞腿遞給嘉嘉:“織錦又不是外人。”

李翠紅迅速地掃了織錦一眼,見她笑吟吟地看著嘉嘉笑,自己在心裏也美了一下子,對做了母親的女人來說,想討她高興,最直接的途徑就是去親近並讚美她們的孩子。

織錦跟李翠紅去了廚房,果然,她幫不上什麽忙,最多也就是剝個大蒜遞隻盤子,李翠紅做起事來手腳利落,很快,就弄出了紅紅綠綠的幾個盤子,灶台上已經擺不下了,就問李翠紅,是不是把菜直接端到房裏去,李翠紅說別,現在端過,嘉嘉那小祖宗是會下手抓的,緊接著,又解釋道:“他奶奶願意嬌慣著他。”

她用胳膊噌了噌鼻尖上的汗。指了指對麵鄰居家的灶台:“先放那兒吧,這家人少有開火的時候,人家有的是錢,整天下館子。”

織錦把菜放下去,又幫李翠紅收拾了一下灶台,李翠紅探頭看了看鄰居家的門,果然緊閉著,才悄悄伏到織錦耳上說:“那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好幾次了,電視新聞都演過,生怕被人認出來,上電視的時候就用胳膊抱著頭蹲在牆根旮旯裏,逢人家問他,就嬉皮笑臉地狡辯說是人家看錯了。”

織錦順口說:“老林也真是的,多少正經生意不能做啊,偏要提心吊膽地去倒騰外匯。”

李翠紅撇撇嘴巴:“還不是為了多賺錢,你是沒看見過,人家在家做飯,下鍋的都是蝦、螃蟹,什麽好吃什麽貴人家吃什麽,哪像咱家。”

織錦笑了笑,沒說什麽,老林這個人她是認識的,但沒太說過話,有時,她去中山路的中國銀行辦事,經常能看見在銀行門口晃來晃去的老林,每每遇上一個他認為有可能的人,就會悄悄湊上前小聲問:“換外匯嗎?”

他知道織錦是跨國公司的財務總監後,曾托何春生找過織錦,說他們公司若是兌換外匯的話,可以直接找他,他給織錦一部分回扣,織錦對何春生狠狠地發了一頓火,公司兌換起外匯來動輒就上百萬上千萬美金,豈能隨便兒戲?

從那以後,老林遠遠見織錦來了,就會低著頭溜達到一邊去,再要不就假裝衝另外一個方向打電話,他這樣,織錦反而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覺得他是個自尊心很強而且很知恥的人。

李翠紅繼續嘟囔:“掙錢多有什麽用?還不照樣娶不上媳婦,都三十好幾了,才娶了個農村打工妹,還美得跟什麽似的,到處吹自己找了個小媳婦,捧著當寶似的,唏,再年輕再漂亮也是農村嫚,誰稀罕!別看咱不能頓頓吃蝦吃螃蟹,可咱吃得心裏舒坦啊,夜裏睡覺也安穩啊,不用擔心被提溜到派出所去。”

李翠紅見織錦不吭聲了,就解嘲地笑了笑說:“一人一個活法啊,或許人家覺得那樣活也很舒坦,是不是?”

織錦就被她逗樂了:“嫂子,好話賴話都讓你說了。”

這時,何順生提著一塑料袋啤酒回來了,往廚房裏探了探頭,吸了一下鼻子說:“香,今晚我得多喝兩斤。”又看了看織錦:“織錦來了啊。”

織錦叫了聲大哥,就和李翠紅忙著往桌子上端菜,何順生在後麵看了,嘖嘖了兩聲說:“看,廚房裏有兩個女人忙活,多熱鬧,真搞不明白現在的人為什麽都喜歡單過。”

織錦聽了,心裏咯噔一下,她今天來,就是要和他們商量房子的事,她不打算在家結婚,太擠了是其一,其二老樓廚房廁所不配套,生活上太不習慣了,特別是老樓的公用廁所,太恐怖了,她沒法想象當她正在用廁所,外麵卻有人敲門催她快點是什麽滋味。

飯桌擺好了,何春生還沒回來,母親讓何順生打電話催一下,剛說完,何春生就闖進來了,滿頭的汗,一臉的陰雲,進門後,掃了飯桌一眼,又掃了織錦一眼,就不吭聲地換衣服去了。

換下衣服,又去洗了手,才默不作聲地坐到飯桌旁,母親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今天變啞巴了?”

何春生端起飯碗,扒拉一口飯,又吃了一筷子菜,才說:“餓死我了,今天的飯好。”

李翠紅掃了他一眼:“飯好是跟織錦沾光了。”

織錦有點不好意思,他們還小的時候,母親燒了什麽好吃的,總讓何春生端一碗給她,也並不是叫她回家吃,等到大了,就更不來吃了。

何順生給何春生倒了一杯啤酒問:“怎麽這麽晚回來?”

“還不是瞎忙。”說著,偷偷看了織錦一眼,織錦突然覺得他眼裏有內容。

何春生見織錦眼裏突兀地生出了些審視,眼神就恍惚了起來,織錦覺出了異樣,直直地看了他,手裏剝了隻蝦,餘光裏,就見李翠紅和何順生他們眨眼擠目的,大約說說她看何春生看癡了的樣子,織錦覺得無趣,把剝好的蝦放進嘉嘉碗裏,埋著頭,默不作聲地吃飯。

飯後,她幫李翠紅收拾好飯桌,正要下手,洗碗,李翠紅急了,推推搡搡地把她讓到廚房外:“以後有你幹的,現在別和我搶。”

織錦就站在廚房門口笑:“以後我可幫不了你。”

李翠紅愣了一下,心裏有點不悅,想,不就是掙錢多麽,掙錢多就不吃飯了?吃飯就洗碗,你隻要不把掙的錢交給我,就別指望我會跟你們發揚風格搞什麽老嫂比母,嘴裏卻哂道:“沒事,我沒指望你,我要真指望過別人這些年的日子就甭過了,你回屋去和春生說話吧。”

織錦知她領會錯了,想起何春生晚飯時的表情,隱隱覺得他心裏裝了事,便笑了笑:“那好,我倒真有點事要和春生商量呢,呆會我找你說話。”

李翠紅嘴裏說著好啊好啊,你們小兩口說話去,別管這邊,嘴巴早已撇歪了。

見織錦來了,大家都很識趣地回房間去了,何春生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看電視,見織錦進來,往旁邊移了移屁股,拍了拍空出來的地方。

織錦坐下來,順口問:“下午怎麽去了那麽久?”

何春生的眼神,就像被燙了一樣,騰地閃開了,躲躲藏藏地說:“小丁一直哭,我又不能把她一個女孩子扔在公園裏。”

織錦哦了一聲,又說:“小丁一口氣跑到公園去了?”

“她可能是想回家吧,她和人在海泊河公園旁合租的房子,一路哭哭跑跑地就到了那裏了。”

“不就吵了幾句,她至於嗎?”

“我是忍無可忍,她幹收銀也幹了一年多了,還整天錯,害得我整天跑來跑去的。”何春生點了一支煙,眯著眼睛抽了幾口。

織錦悠**著腿,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笑,何春生被她笑毛了,有點條件反射似地問道:“你怎麽這樣看我?”

織錦撇著嘴笑:“或許小丁喜歡你,也可以說是暗戀你,難道你不知道?”

何春生的臉騰地就紅了,正好抽了一口煙沒來得及噴出來,被嗆著了,吭吭地咳一陣,衝織錦瞪眼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啊,我壓根就不知道這事。”

織錦依然笑:“今天下午知道了吧?”

何春生低著頭按那根香煙,把煙蒂都旋來轉去地按爛了,才說:“我真不知道。”

織錦知道猜對了,想著下午小丁看著自己發愣的眼神,她詼諧地壞笑了一聲,說:“你知道小丁為什麽總輸錯商品價格嗎?”

何春生低著頭,用眼角看她,不說話。

織錦咬著嘴唇壞壞地笑著說:“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你什麽意思?”何春生警覺地看了織錦,織錦忽然覺得沒意思,她捏了一顆葡萄,咬在唇間,看著何春生,答非所問地說:“我去看房子了。”

何春生的眼皮就耷拉了下去,織錦拖出紙袋,大半袋子,全是樓盤宣傳畫冊,她抽出幾張,攤在**,說:“這幾個樓盤,你喜歡哪一個?”又一一地說了地址,很是期許地看著何春生。

這時的何春生,恍如坐了針氈,那個別扭就甭說了,織錦捅了捅他的胳膊:“你挑一個麽。”

何春生的臉,越來越像剛出蒸鍋的螃蟹,選樓盤沒什麽可怕的,可怕的是選中樓盤的下個環節,必然要牽扯房價和付款事宜,這個時候的何春生突然意識到,在有些自尊的窮人這裏,錢就是個喜歡搞惡作劇的魔鬼,一次又一次地把窮人竭力裝飾的尊嚴門麵給掀開了,把千創百孔的內裏露給在光天化日之下,談到房價時,他怎麽說?難道說他這些年的積蓄連買間廁所都不夠?

織錦並沒在意到他臉上略略做難的尷尬,見他不語,就把宣傳冊劃拉過來,啪啪地翻,抽出一張擺到到何春生眼前:“這麽蔫,你不挑我自己做主了啊,以後別怪我沒征求你意見。”

說著,織錦就歪著臉,瞅著他像個要做壞事的小孩子一樣地笑:“這房,在八大湖小區,我想離我媽近一點,我哥常年不著家,柳如意雖然住在家裏,畢竟和我哥離婚了,我不敢過多指望她,我住得近一點,回家看看也方便,你不要嫌我自私得隻顧娘家不管婆家,畢竟你媽這邊有你哥哥嫂子呢,我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何春生哪裏顧得上聽織錦的這些解釋,滿腦子都在飛著一個字:錢錢錢錢………忽然間就想起了一句電影台詞:有什麽危險比窮更可怕?

窮,真的是個惡魔,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在緊要的關頭,人不得不拿尊嚴一點點地喂它。

織錦見他愣愣不語,就問:“你在想什麽?”

何春生軟軟地笑了一下,織錦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經心說:“下周三我就去交房款,你去不去?”

聽了這話,何春生就覺得滿腦子飛花,冷丁坐起來問:“你去交房款?”

織錦撅了撅嘴:“難道指望你去交?別給家裏添麻煩了,我本來想用我的積蓄做首付,剩下的貸款呢,你猜,結果怎麽著?”

何春生愣愣地看著織錦,腦袋裏亂得像跑馬場,一句話都說不上來,有很多繚亂而熱烈的聲音在裏麵奔跑,他有些感慨有些激動又有些悲涼,是的,他一直知道織錦是個懂事的女孩子,可是,買結婚的房子她竟然沒打算開口跟他要一個子兒,他還是沒想到的。

織錦不知道他在瞎想什麽,索性也不和他兜圈子了,就說:“我哥說了,結婚的房子,他送,就當結婚禮物了,他前天就把買房子的錢劃到我卡上了,讓咱自己去選房子。”

何春生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是把織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鋪在掌心裏擺開,半天沒有說話,心裏別扭的難受,他知道羅錦程並沒看好他,但是,因為織錦要嫁給他,他還是大方地送了一套房,這是他沒想到的,他一點也不高興,甚至也不感激羅錦程,他像母親年輕那會一樣的自尊心強,可是,這可惡的生活,讓他的自尊始終找不到落地生根的機會。

他覺得羅錦程再一次嘲笑了他,用這套房子,可是,現實又讓他無力拒絕。

織錦見何春生不說話,就碰了碰他:“想什麽呢?跟木頭似的。”

何春生淺淺地笑了瞧,說沒想什麽。

織錦就說:“今天,我本來就是要和你媽和哥哥他們說一下,咱們結婚就搬出去單過,可我就是不知該怎麽開口,你們家的事,你比我清楚,還你和他們說吧,我沒有嫌這家不好的意思,就是覺得我們結婚也住在這兒,太擠了。”

何春生點了點頭,很用力。織錦說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何春生把她的包挎在肩上,拉著她往外走,織錦和母親他們道了別,咯噔咯噔地下樓。

劈柴院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感慨和感動令何春生一路沉默。

出了劈柴院,織錦突然叫他:“春生。”

何春生嗯了一聲,站定了,看著她。

織錦就笑:“你告訴我一件事,不許撒謊。”

何春生說不撒謊,你問吧。

“小丁是不是喜歡你?”

何春生一下子就局促起來,說:“我不喜歡她。”

“我是說她喜歡你,暗戀你,對嗎?你說過不撒謊。”

何春生點了點頭:“以前,我真不知道,就是很生氣她怎麽老是輸入錯誤,下午她才說,是為了和我說話,故意輸錯的。”

“有女孩子喜歡你是件好事,愛上一個人是對一個人最真誠的讚美,但是,她們讚美那是她們的事,你不能因為別人喜歡你就暈了頭,做蠢事。”

“我能做什麽蠢事?”何春生有點不知所以然。

織錦在心裏恨恨地罵了聲木頭,嘴上甜蜜蜜地說道:“就是隨便被人怎麽喜歡怎麽暗戀你,你不能動心。”

何春生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大,指了指天空:“我發誓……”

織錦一把拽下他舉起的手:“別整天指天指地地發誓,俗不俗呀?心裏明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