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拉會戰期間,有兩位西班牙使者正在城中。
這兩位使者是統治著卡斯提亞及雷翁兩地的西班牙國王亨利三世派來的,他們留在安卡拉城的目的,原為就近考察帖木兒王和巴耶濟德的軍隊實力,以及對立雙方社會、經濟、民族組成及分布狀況,借此預判誰將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沒想到戰爭開始後,他們想離開也離開不成了。
俟安卡拉會戰結束,他們尋機向奉命檢視府庫的沙奈陳明身份,沙奈熱心地將他們引見給帖木兒王。帖木兒王早知道西班牙是西方一個國力富強的基督教國家,也有與亨利三世通好之意,於是,他在城中厚待兩位使者,並托他們帶給三世豐厚的禮品。此後不久,他又派專使出使西班牙,除所致書函、饋贈珠寶外,帖木兒王還將兩位信奉基督教的美女贈送給亨利三世。這兩位美女一個是匈牙利的瑪麗亞,一個是希臘的安芝莉娜,她們都是皇族之後,我見過她們,她們的確白皙美麗。其中,我尤其欣賞安芝莉娜,我就是從她身上留下了希臘人風度優雅的印象。
想必亨利三世得到如此厚贈內心一定十分喜悅吧,通譯為他朗讀書函時,耳朵裏又滿是帖木兒王對他的頌揚之語,兩國的友好之門已經拉開,他慷慨地將兩位美女賜給他親信的貴族,同時決定再派使者出使帖木兒帝國,進一步敦促兩國外交。這一次,他派出的使團由三人組成,他們之中,最著名的是一個叫作克拉維約的人,他日後寫過一本著名的遊記,記述了從回曆八○五年至八○七年(約1403年—1405年)間他在途中的一切見聞。關於瑪麗亞和安芝莉娜的消息也是他告訴我們的,他說,在西班牙國內,她們已成為詩人們競相吟哦的對象。
帖木兒王確實征服了土耳其,與此同時,他也遺憾地失去了愛孫莎勒壇。為了實現當年他尚未禦極之時對雲娜和忽辛許下的諾言,他讓皮兒代替他的哥哥成為帝國新的儲君。
回曆八○七年(約1404年),帖木兒王決定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為他的幾個孫兒同時完婚。幾位即將成婚的王孫之中,有一個就是兀魯伯。
一天,我剛剛吃過早飯,阿亞出現在歐琳堡。她來得有些突然,不過,看得出公主很歡迎她的到來。趁著她和公主交談的時候,我隻向她打了個招呼就回到了我的工作間。當時,我正在設計一支難度不小的梅花簪,按照我設計的式樣和尺寸,匠人用純金精心為我打製了梅枝和十八個花形外殼。
現在,我需要琢磨的是如何將十八粒紅寶石全都雕琢成梅花的樣子,使它們正好能夠嵌入到每一個花形外殼中。
我所使用的紅寶石可是名符其實的巴剌思紅寶石。
巴剌思紅寶石堪比美豔的貴婦,量少而質優,僅在巴達克山的一段山岩中可以采到,是以極其珍貴。帖木兒王從忽辛手中取得巴達克山後,立即派出重兵看守紅寶石礦脈,禁止任何私人入山采礦,如有違反,格殺勿論。至於官采的紅寶石全部歸帖木兒王支配,他常用紅寶石賞賜功臣,或者作為禮品贈送他國,因為這個緣故,擁有巴剌思紅寶石往往象征著榮耀。
按照我的要求,匠人製作花形外殼時都有意製成了大小、形狀各不相同的樣子,看起來就像真正的梅花一樣,然而這樣一來,我工作的難度就增加了,我需要對每一粒紅寶石都經過仔細研究,然後才能確定哪個花形外殼裏用哪粒紅寶石。隻有確定了這件事,剩下的事情才能進行。
經過幾年的時光,所有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在我工作的時候,我不歡迎被別人打擾,不管這個人是誰。
阿亞當然也不例外。
可我今天注定要被打擾了,我剛剛拿起一顆紅寶石,對著陽光仔細觀察它的時候,我聽到公主在門外輕輕地喚了我一聲。
我打開門,公主果然站在門外。
“有事嗎,公主?”公主是我唯一能夠容忍的人,即便如此,我對她說話的語氣仍帶有些許急躁。
“塞西婭,你今天得跟阿亞回家一趟。你的梅花簪我會幫你收好,等你回來後再做好了。”
“為什麽?不能等我做好後再回家嗎?”
“不能。你今天就得走,阿亞在等你。”
我突然想到沙奈:“是不是沙奈生病了?”
“不是,是有別的事情,很重要。塞西婭,你收拾一下,看有什麽要帶的,可以帶給沙奈。”
我不情願地站了一會兒。雖然我很想把梅花簪做完再跟阿亞回去,可公主讓我立刻就走,我不能違背她的意願。何況,可能家裏真的發生了什麽事,否則阿亞也不會急匆匆地跑來接我。
前些日子,我用纏絲瑪瑙給沙奈做了一把很漂亮的牛角酒壺,我本來還想再給他做幾隻與之相配的酒杯,可我手裏的材料剛好用完了,我隻能等到下一次再為宮廷中製作瑪瑙用品時設法留下一些上好的材料,然後將全套酒具完成。
我是阿亞的外孫女,她的許多品質都被我繼承下來,比如,我像阿亞撒謊時不會臉紅一樣,當我將宮廷中的金銀玉石、珍珠瑪瑙克扣下來挪作他用時,我也決不會為之心虛慌張。
帖木兒王是個將目光注視著世界的男人,他不會關心宮廷裏麵交給我的材料是否用量正好,何況還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是,在製作的過程中本來會出現損耗。其實,我心裏並非不清楚,帖木兒王雖然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但他絕對不是個傻瓜,對於我的小心機,他並非一點沒有覺察。可是他太愛才,我天賦的才華成為他無限縱容我的理由。因此,雖然我大方地給公主、沙哈魯、兀魯伯、索度夫婦、阿依萊、阿亞、沙奈每個人都贈送過不少於一件的、即使在宮廷也很難見到的由我親手製作的禮物,卻沒有一個人深究過我為何能夠如此出手闊綽。
對於我的貪婪,帖木兒王可以不追究,其他人為什麽也都選擇裝聾作啞?許多年後回想起來,我想到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個原因就是,當我最初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人們不會想到我有足夠的膽量將宮廷裏的珠寶據為己有;而當我一天天長大之後,人們已經習慣於將他們注意力放在我對珠寶的鑒賞力和製作首飾器具的非凡才能上,至於其他的,他們一方麵無暇顧及,另一方麵,如果連帖木兒王都不聞不問,他們又何必庸人自擾?
偶爾我會想,不知道公主是否發現了我的秘密?我所做的一切即使可以瞞得住沙哈魯、阿依萊這些粗心的男人們,可以瞞得住一年隻能見上幾麵的阿亞和沙奈,卻也恐怕瞞不住她。
對於我所做的一切,她一定心如明鏡,可她什麽都沒有說過,更沒有詢問或者責怪過我。
公主真是奇怪的女人,她是那麽美麗、嫻靜、高尚,然而對於我的一切惡作劇,她都抱著絕對寬容的態度。
我能體會到她有意無意的放縱,她鍾愛我,也鍾愛所有的孩子,她喜歡看著她的孩子們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將瑪瑙酒壺包好,還有一塊中國的絲綢麵料,我也一並打在包裹裏。我看見公主很珍惜地把我製作了一半的梅花簪連同紅寶石全都放進我屋中的箱子裏,我突然對她戀戀不舍起來,我問她:“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公主笑著摸了摸我的臉頰:“你和阿亞先回去。說不定有什麽好事情呢,你要盡快告訴我。”
我覺得她說話的語氣很神秘,笑容也很神秘,我的好奇心被她神秘的語氣和微笑激發起來,我的心裏產生了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這使我一反常態地想要早些跟阿亞回家了。
從撒馬爾罕到碣石城,旅途是寂寞的,阿亞什麽都不肯跟我說,我也懶著問她。我們隻顧默默地趕路,當我們的馬車終於停在家門前時,天色已經擦黑了。
沙奈從大廳跑出來,扶阿亞和我下了車,然後拉著我的胳膊,近乎小跑地把我帶到我的房間裏。
我的房間裏油燈已經點起,我突然看到原本屬於我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皮膚和身材都保養得很好的豐韻猶存的婦人,一個是年方十四五歲、像中國瓷器一樣精致的少女。
我奇怪地看著她們,她們在我的注視下默默地站了起來。
“烏揚依霞,這就是塞西婭。”
烏揚依霞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我的心猛地跳動了幾下,像石頭拋入海子中,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紋,接著又平靜如初。
烏揚依霞!
沒錯,我比任何人都更應該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當然,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並不經常想念這個女人。但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她是我的生身母親,她本應該與我血脈相通。問題在於,隨著時光的流逝,她留在我心裏的一道一觸即破的傷口開始結上厚厚的血痂,後來,血痂也掉落了,隻在那個位置留下一道難看的疤痕。
我內心的傷痛平複了,我甚至時常忘記我有過這樣一位母親——她幾乎想要溺死我,後來又離我遠去,杳無音信——我試圖不讓自己忘記她,為了記住她,我不得不說服自己憎恨她。然而,就連這樣一件事我也開始力不從心了,我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恨她,因為不恨,我也就越來越難以想起她,偶爾想起,又總帶著些許好奇。我曾經懷疑她是不是早已經死去,果真如此我倒如釋重負。
可是……
可是,長生天一定想跟我開個玩笑吧,就在我決心將她埋在記憶深處時,她竟神奇地站到了我的麵前。
我得說,長生天的這個玩笑我真有些消受不起。
沙奈不了解我的感受,還在忙著向烏揚依霞介紹我,他的絮絮叨叨在我聽來是那樣興奮:“烏揚依霞啊,這就是塞西婭,你的女兒。你看到她眉間的金星了吧,你一定已經不認識她了……”
烏揚依霞上前,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溫熱、潮濕,不像公主的手,公主的手總是很涼。
“塞西婭。”她叫了我一聲,淚水潸然而下。
我強壓住要掙脫她的衝動。我承認,這個女人是我的母親,她風采迷人,我並不怨恨她,我已經把她忘了,我隻是對她親熱的表示極端不適應。
有什麽辦法呢,我長大了,或許因為這樣我的心也變老變硬了,我對這份從天而降、突如其來的親情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
“塞西婭。”烏揚依霞的淚水淹沒了她的聲音,我能感覺到,見到我,她是那麽激動。
是啊,她沒忘了她的身份——她是母親。忘了身份的人是我,曾幾何時,我是她的女兒?
“塞西婭,快叫媽媽。”沙奈焦急地催促著我,他這樣對我說話使我感到他仍舊把我當成了小孩子。
我掩飾地將目光移向乖乖地站在烏揚依霞身後的那個女孩身上,女孩長得很像烏揚依霞,皮膚細白,眉眼清秀。
不知道她與年輕時的烏揚依霞誰更美麗?
“塞西婭,你一定還在恨著媽媽吧?”
烏揚依霞拉著我的手不放,我不得不收回心思,對她微笑了。我說:“我不恨你,媽媽。”
我叫出這一聲媽媽十分自然,好像二十多年來我一直都在這樣呼喚著她一樣。再說,我為什麽要恨她?如果不是因為她拋棄了我,我的命運軌跡可能會折向另一個方向,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她的無情對我並非全無益處。如果我站在她的角度考慮一切,我有必要替她辯解一句,她當初拋棄了我,恐怕正是秉承了長生天的旨意。長生天讓她用這種方式成全我成為今天的塞西婭。
阿亞不是也說過嗎?那個算卦的老人斷言,烏揚依霞成年後將承受骨肉離散的痛苦,但她承擔的一切痛苦都將成為她的孩子們的福蔭。老人沒有說錯,她的痛苦是我的福蔭,若非如此,恐怕我也不會遇到公主。
我的平靜顯然出乎阿亞的意料,我瞥眼她滿臉驚訝的表情,不由心中微動。阿亞擔心我不會原諒烏揚依霞,她緊張得一路上都不敢對我說些什麽,現在,她的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她堅定的眼睛裏浮出一層薄薄的水霧。
“塞西婭,你真的不恨媽媽?你真的可以原諒媽媽?”烏揚依霞仍然不敢相信我輕而易舉就原諒了她的事實,她把我的手抓得很緊,她對我看也看不夠,如同怕我跑了一樣。
我有點厭倦,為了讓她安靜下來,我岔開話題:“媽媽,這個孩子……”我示意站她身後的女孩。
烏揚依霞上當了,她放開我的手,將女孩拉到我的麵前:“塞西婭,她是你的妹妹,叫賽。賽,這是姐姐,是媽媽給你說過的眉間長著金星的姐姐。”
賽看著我,我也看著她。我摸了摸她可愛的臉頰,輕聲說道:“賽,你長得真漂亮。”
賽羞紅了一張臉。她嬌羞的樣子格外迷人,我有一點點感慨。該怎麽說呢,長生天一下賜給我兩位親人,我和賽孕育在同一個女人的懷中,慮及這一層,我想不對她親近也難。
“塞西婭姐姐。”賽低低地喚了我一聲。
為了不再直接麵對烏揚依霞的淚水,我拉著賽的手坐回到我的**。“賽,讓我看看你的耳朵,我要給你設計一副翡翠耳環。你的臉形偏於細瘦,或許戴一副寶塔形狀的耳環才好。唔,我是說,像寶塔,還要有所變化才好。不過,究竟怎麽做些變化,還得讓我好好想想。”
“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賽興奮地問我,她臉上羞澀的紅暈稍稍消退了一些,明亮的眼睛裏閃現著稚氣的焦急。
“真的,很快。”
“人們都說,能戴上金星塞西婭設計的首飾,是女人最大的福氣。”
“是啊,我願意你戴上我的福氣。”
“謝謝你,塞西婭姐姐。媽媽,你聽到了嗎?塞西婭姐姐說,她要為我設計一副耳環。”
烏揚依霞含淚點頭,她當然聽見了。
一直沒機會說話的阿亞一反常態,老淚漣漣,她哽咽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塞西婭,你的耳環能在你妹妹大婚前設計出來嗎?”
“大婚?”我訝然。
“你忘了嗎?帖木兒王要在出征前為幾個孫兒完婚……”
帖木兒王要在出征前給幾個尚未成婚的孫兒一並完婚這件事我當然不會忘,我設計的梅花簪就是為大王後圖瑪參加婚禮使用的。隻是,我從未想過這件事與我母親突然回來有什麽聯係。
“那又怎麽樣?”
“你妹妹,就要做兀魯伯的新娘了。”
這個消息真是讓人震驚,而我,也的的確確地為之震驚了。在我眼裏,兀魯伯還是個孩子,雖然我知道這個孩子也在此次的成親之列,可我萬萬沒想到他要娶的竟是我的同母妹妹賽。
“塞西婭,媽媽這次回來,一來是為了送你妹妹完婚;二來呢,是想看看你,看看你外祖父、外祖母。”
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腦子裏仍在飛快地思索著這段姻緣的起因。我百思不得其解,阿亞幫了我一把,她略嫌冗長的解釋讓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年,烏揚依霞離開家後,遇上了她現在的丈夫,他們在帖必力思成親,後來為了生意上的事去了東察合台汗國。在東察合台汗國,烏揚依霞生了一個男孩,起名多斯特。五年後,她又生下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就是美麗的賽。
小王後圖蘭的父親黑的兒火者在回曆八○一年(約1399年)去世,他的一個兒子沙麻隻罕繼承了他的位置。這是一個性格堅強的年輕人,他試圖擺脫帖木兒王對東察合台汗國的控製,因此在登臨汗位的第五年率領軍隊奪回了被帖木兒王強行占領的軍事重鎮阿克蘇。
帖木兒王當然不能容忍這種對立和背叛,他立刻出兵進攻東察合台汗國,同時將黑的兒火者的另一個兒子納失罕扶上汗位,與沙麻隻罕分庭抗禮。帖木兒王又一次侵入東察合台汗國時,烏揚依霞的丈夫到中國和蒙古做生意還沒有回來,多斯特參加了沙麻隻罕的軍隊,被沙麻隻罕留在身邊。他作為沙麻隻罕的侍衛奮不顧身地抵抗帖木兒王的進攻,帖木兒王在戰陣中看到他的英勇,下令將他生擒。
戰鬥結束,多斯特成為帖木兒王的俘虜。烏揚依霞聽說了這個消息,急忙帶上女兒站在帖木兒王回師的路上請求麵見帖木兒王。一開始,她在軍隊中引起一些混亂,當帖木兒王得知有個自稱烏揚依霞的女人請求見他,他不由將信將疑,讓人將烏揚依霞帶到他的麵前。
烏揚依霞的模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帖木兒王一眼之下便認出了她。二十多年後,沙奈和阿亞的女兒竟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驚喜。烏揚依霞請求他放過多斯特,帖木兒王大度地同意了。多斯特被帶到他的麵前,在烏揚依霞的勸說下,他同意投降,做帖木兒王的侍衛。帖木兒王十分高興,下令設宴款待他們母子三人。宴會中,帖木兒王看到賽長得如花似玉,便提出將她許配給孫子兀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