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後,母親終於回到了她的家鄉。在她返回東察合台汗國的時候,她說,她和丈夫會盡快回來。

我看著母親想,母親或許直到時光過去了二十四年,而她的小女兒也即將嫁為人婦時,她才體會到阿亞的良苦用心。

當年,如果不是阿亞狠心將我從她身邊奪走,一個剛剛失去丈夫又生下孩子的年輕女人,就不會離開家,從而開始新的生活。

事實上,若非阿亞用她的殘酷,也就不可能換得母親的自由。

每逢大軍出征前,帖木兒王都會選擇在平原之上建起營帳,同時征調大軍屯住於此。帖木兒王喜歡自稱成吉思汗第二,他征服的領土與成吉思汗雖還不能完全相比,但有一點他確與成吉思汗相似,那就是,他終生不離馬背,每逢轉戰,或是臨敵部署,或是親身衝殺於敵陣之前。

營帳建起後,帖木兒王帶著他的一位或者兩位後妃住進其間最大的一座帳幕。大軍陸續開至,各部落皆按照指定方位安營,每日都有各軍將領在帖木兒王的帳幕中出出進進,匯報各部落的人數、位置以及裝備情況。

二萬餘座帳幕依河而建,那情景可謂壯觀至極。數十萬人要吃要喝,商人們自然不會放棄這絕好的賺錢機會。就在帳幕之間,隨處可見正在營業的隨營飯館及肉店,還有一些零擔商販見縫插針,在士卒之間轉來轉去,叫賣熟肉及烤肉。

行營中不光有肉類食品出售,麵包師也升起麵包爐烤製麵包,還有一些商販擺設水果攤或向士兵兜售喂馬的大麥。帳幕之間還新修了浴室,浴室中的熱水池每天都注入燒好的熱水,供即將出征的將士洗浴。可以說,帖木兒王的行營就是一個市場,形形色色的行當應有盡有,而且,為方便眾人尋覓,各行生意都在指定地點設立商肆,各人忙於各人的生意。

這是獨一無二的場麵,來自西班牙的使節克拉維約第一次看到這樣壯觀的情景時真是驚奇萬分。

數年征戰,一個龐大的帝國出現在一片廣袤的大地上,幾乎囊括了整個中亞和西亞之地。克拉維約不能不對這個魔術般出現的帝國懷有一顆探究之心。

帖木兒王在華麗的宮帳賜宴西班牙、埃及使節以及明朝使臣。所有的人一起舉杯恭祝他健康,他目光炯炯,笑聲豪邁,毫不客氣地將明朝派來催貢的專使傅安從上座攆到了西班牙使節克拉維約下首的位置。本來,傅安並不是第一次出使帖木兒帝國的明朝官吏,對於他的博學多才,特別是對於他所代表的國家,帖木兒王一直給予相當的禮遇,甚至上首的位置,也曾經是大明使臣的專座。

但是現在,帖木兒王竟然將屬於明朝使臣的禮遇,毫無道理地轉給了剛剛到來的西班牙使節。

傅安心中不悅,可是對於剛愎自用的帖木兒王,他也不好過分指責。他委婉地、但是態度嚴正地表明,他此來是奉明朝皇帝之命前來催貢,自明太祖朱元璋病故,帖木兒王不複履約向明朝進貢。

帖木兒王輕慢地一笑,讓通譯將他的話照直譯給傅安:“我隻給洪武皇帝進貢,現在的皇帝我不認識。”

傅安正欲據理力爭,卻遇到沙哈魯憂慮的目光。他頓時明白了這不過是帖木兒王計劃中的一部分。武功強盛、所向無敵的帖木兒王一定早有預謀,斷絕歲貢隻不過是他徹底與明王朝決裂的開始。

果真如此,帖木兒王的下一個軍事目標,想必就是明朝吧?

不會錯,一定不會錯。傅安驀然覺得心頭一陣寒冷。

這就是人心。人心從來都是不會知足,特別是對於帖木兒王這樣野心勃勃的君王而言,他永遠不可能真正地安於現狀,永遠都要覬覦著下一個目標。雖然他所建立的帝國西起幼發拉底河,東至錫爾河和印度德裏,北抵高加索,南臨波斯灣,算得上關山萬裏,但是他所擁有的並不能代替他對明王朝的渴望。

那一片富饒的土地,他一生都對那裏夢寐以求。

宴會結束時,帖木兒王命人扣押了傅安一行。事實上,早在他斷絕對明王朝的進貢之時,他就已經做好了征服明王朝的一切準備。

東征中國,這是一件耗資巨大的軍事行動,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帖木兒王用他富有煽動性和鼓動力的演講說服了這些人。他說,這一次用兵中國,是為征服異教徒,擴張伊斯蘭教的勢力。何況明朝在洪武皇帝去世之後,發生了叔侄間爭奪皇位的戰爭,永樂皇帝雖然取代了建文帝,但他的地位並不完全穩固。因此,他認為這是真主賦予他的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必須按照真主的指引發動聖戰,也隻有這樣,他才能重新據有成吉思汗曾經據有的疆域。

帖木兒王認為他有足夠的把握征服明朝,這是他以近七十歲的老邁之軀禦駕親征的動力所在,他甚至發下宏願,三年後他會將首都遷到北京。

回曆八○七年五月十三日(1404年11月27日),帖木兒王下令出征。正是嚴寒季節,大軍涉冰水渡過錫爾河,來到昔日的花剌子模邊城訛答剌駐紮。這時,一直處於逃亡狀態但仍擁有一定實力的脫克汗遣使來見帖木兒王,請求出兵協助帖木兒王征滅中國。對於脫克汗發出的修好信號,帖木兒王欣然接納。作為回報,他承諾一旦戰爭結束,他將幫助脫克汗重新據有金帳汗國的汗位。

帖木兒王居住的宮帳無端起火,眾人皆認為不祥,陳請回師,帖木兒王不為所動。在他的堅持下,大軍繼續前進,回曆八○七年八月十日(1405年2月10日),帖木兒王舊疾複發,病倒在行軍途中。

在帖木兒王生命的最後八天裏,歐乙拉公主一直悉心照顧著他。這對帖木兒王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意外的安慰。在他健康地活著擁有睥睨群雄的權勢時,他從來不曾得到過這個女人。可是,當他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她卻如同一個溫柔的情人一樣不辭辛苦地守候在他的身邊。

雖然高熱不退讓帖木兒王十分痛苦,他的意識卻始終保持著清醒。一天,他感歎地對歐乙拉公主說:“我本來想讓你住進紫禁城,聽說,那裏的建築像大都城一樣壯麗。可惜,我無法實現我的願望了。”

歐乙拉公主溫柔地回答:“大都城已經被燒掉了,我再也回不去了。幸運的是,您給了我歐琳堡,那裏才是我的家。”

帖木兒王驚奇地注視著歐乙拉公主。這個女人,永遠讓他琢磨不透,然而,無論他是否了解她,與她在一起,總會讓他如沐春風。

“歐乙拉。”

“您說。”

“沙哈魯什麽時候能回來?”

“應該快了。已經將您的命令派快騎傳給他了。”

“其實……”

“什麽?”

“沙哈魯才是一位真正的人君之選。”

“您說得對,我也這樣認為。”

“可是,我還是要選擇皮兒作為我的繼承人。”

“我理解。”

“真的嗎?你真的能理解嗎?”

“是的,因為您身上具有的一些品質與我的先祖成吉思汗很相似。”

“哦?那是什麽?”

“堅定的意誌,宏偉的抱負,傑出的才幹。還有,冷酷與仁慈、狡詐與守信兼而有之的性格。這些,您都與成吉思汗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帖木兒王的臉上倏忽閃過一絲傷感的、如釋重負的笑意:“謝謝你,歐乙拉。你知道嗎?在我死去之前,能夠得到你這樣的評價,我死而無憾了。可惜,我始終沒能建立起超越成吉思汗的功勳。”

“您盡力了。有些事情即使您沒能做到,您也應該原諒自己。”

“是的,我盡力了,我當然會原諒自己。”

歐乙拉公主向帖木兒王微笑,她的手順從地放在帖木兒王的手心裏。

“歐乙拉。”

“您說,我在聽。”

“在我活著時,能夠遇到你,我怎麽能不對真主充滿感激!”

“在您活著時,我能夠來到您的身邊,這一切都是天意。”

“如果我告訴你,我一直欽慕著你,你會怎麽想?”

“我,終生不會忘記這種榮幸。”

“是嗎?”

“是的。”

帖木兒王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歐乙拉公主略顯疲憊的臉上。他覺得不可思議,陪他度過生命中最後時光的,不是圖蘭,不是圖瑪,而是這個他得不到的女人。

“歐乙拉,你知道嗎?”

“什麽?”

“我昨天夢到圖蘭了,她還是那麽美麗,婀娜多姿。”

“您很想念她,對嗎?”

“是啊,她是我一生中最鍾愛的女人。”

“我知道,她配得到您的鍾愛。”

然而,真是這樣嗎?在我的印象裏,圖蘭小王後卻像一個被慣壞的孩子,她隻知道毫無節製地占有和揮霍帖木兒王對她的寵愛。她的心胸也不是那麽寬廣,她一直都在嫉妒著她的姑姑圖瑪和與世無爭的歐乙拉公主。在她活著時,有一個階段帖木兒王對大王後的感情很疏遠,也很少邀請公主參加宮廷舉行的宴會……

即便如此,歐乙拉公主此時對於圖蘭的讚美卻是發自內心的。

一種愉快的眩暈緩慢地襲來,帖木兒王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公主,我累了。”公主回答:“您再睡一會兒吧。”然後,帖木兒王在歐乙拉公主的注視下合上眼睛,陷入他一生中的最後一次沉睡。

八月十八日,沙哈魯從左翼軍趕回本軍大營,他走進父親的大帳時,正看到歐乙拉公主細心地將帖木兒王的雙手疊放在胸前。

帖木兒王的遺容平靜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