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勒正與眾將商議與奧瑪聯合攻打皮兒一事,侍衛在門外通報,歐乙拉公主求見新王。

哈裏勒不由微微皺起眉頭。三天之內,公主已經是第三次求見他了,前兩次,他都以各種借口對她避而不見,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倔強,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才好了。

從小到大,哈裏勒對公主從不像別的孩子那麽親近。在他稍稍長大後,他更加不會接受公主對他的邀請,甚至也從不接受公主送給他的禮物。在帖木兒帝國,可以說每個人知道公主喜歡與孩子們待在一起,她像一個上天垂賜的天使一樣,母性的光輝是她身上最突出的特征。不隻是她帶大的沙哈魯、塞西婭、阿依萊、兀魯伯,就是其他的小孩子她也願意讓他們在她身邊奔跑嬉戲,孩子們喜歡她,孩子們的父母同樣喜歡她,歐乙拉公主與世無爭的恬淡個性讓她遠離權力與嫉妒的中心,成為撒馬爾罕城中最特殊的人物。

帖木兒的家族中,每個孩子都被要求尊重歐乙拉公主,而事實上這些孩子即便不被要求,也能夠做到這一點。他們當中,隻有哈裏勒是個例外。小的時候除外,當哈裏勒長成一名翩翩少年後,他從不到公主的府邸玩耍,非但如此,他甚至倔強地從不主動與公主交談。

在他的心目中,公主是屬於沙哈魯、塞西婭和阿依萊的,塞西婭和阿依萊這兩個人他或許還能夠勉強忽略,屬於沙哈魯的女人他卻絕不會接受。這一點根深蒂固,哪怕在他的祖父偉大的帖木兒王麵前,哈裏勒也從來不掩飾他對公主的疏遠。因而在王廷中,所有的人都知道哈裏勒不喜歡公主,但沒有一個人試圖了解過哈裏勒不喜歡公主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隻有哈裏勒知道,那就是,哈裏勒多麽希望在公主身邊長大的那個孩子是他而不是四叔沙哈魯……

哈裏勒猶豫著是否要見公主,將領布庫特提醒新王,公主是個擁有尊榮、受人尊敬的女人,不管怎麽說,他必須遵從帖木兒王的遺訓,凡事不能太過分,遺人話柄。布庫特是察合台蒙古人,也是哈裏勒的主要擁戴者之一,他的話讓哈裏勒如夢初醒,他要大家繼續商議,自己帶著侍衛去見公主,他知道公主求見他的目的,他已經想好該如何應答。

公主就在行宮的門外,哈裏勒看到她時,她正背對著宮門佇立在蕭瑟的風中,瘦弱的身軀似乎在風中微微顫抖。

她的身上穿著一件淺駝色的衣袍,一頭深褐色的長發在細長的脖頸後打了一個鬆散的發髻。雖然隻是一個背影,但在哈裏勒的眼中,她卻依然那樣素雅美麗,依然那樣高不可攀。

哈裏勒尷尬地輕咳了一下,公主聞聲回過頭,望著哈裏勒一笑。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就像哈裏勒還是一個孩子時那樣,充滿了撫愛與疼惜。不知怎麽搞的,哈裏勒驀然覺得一顆心抖動起來,他感到難受萬分,急忙停住了有些虛飄的腳步。

“哈裏勒,你終於肯見我了。”公主走到哈裏勒麵前,語調輕輕地說道。這句話裏並沒有絲毫埋怨的意味,相反,倒是充滿了由衷的感激。

哈裏勒發現他所有準備好的言辭此時都派不上用場了,他就那樣望著公主,臉上的表情像心境一樣變幻莫測。

“公主,我……”好半晌,他囁嚅著說出這一句,他或許想辯解他之所以不見公主的原因,可是他的思緒紛亂,無從表達。

公主注視著哈裏勒。她來不是要聽哈裏勒解釋他為什麽不肯見他,而是有一個心願未了,她想得到哈裏勒的應允。

“哈裏勒,你不用說了,我了解你心裏的為難,我不怨你。我來,是有件事情想求你答應。”

哈裏勒心裏一冷,臉色頓時變了:“是嗎?”

“是啊。”

“什麽事?您說,我聽著呢。噢,對了,公主,這樣吧,我們站在這裏說話不方便,請您隨我進宮一敘。前些日子出使明朝的使臣回來了,帶回了幾種新茶,我對品茶不很在行,想請您幫我鑒定一下這些茶葉的質量是不是都是上品。聽說,您對茶葉一向很有鑒別力。”

“不用了,哈裏勒,我心裏急,就在這裏說吧。”

“有這麽急嗎?連跟我一起喝杯茶的時間都沒有?或者,就是公主根本不屑於跟我一起說說話吧。”

“哈裏勒,瞧你都說些什麽?我怎麽會有你那樣的想法?其實,在我的心裏麵,你、沙哈魯、兀魯伯,還有皮兒、奧瑪,你們都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

哈裏勒默默地望著歐乙拉公主。從公主慈柔的目光裏,他看得到她那顆溫暖博愛的心。他知道,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這個女人沒有撒謊的習慣。可是,正因為她說的是實話,他的心裏反而更加難受。多少年他一直都在躲避著她,現在,他竟然第一次為之感到後悔了。

“哈裏勒,如果你希望,我很願意跟你一同品評茶葉,跟你一起說說話。隻要你願意,這樣的機會很多。不過,我現在心裏真的很急,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請你一定要答應。”

“好吧。您說,什麽事?”

公主走近一步,直視著哈裏勒的眼睛,臉上露出熱切的神情:“請你把我關到監獄裏去吧。”

哈裏勒大吃一驚:“您說什麽?”

“哈裏勒,把我跟兀魯伯關在一起好嗎?我想在監獄裏照顧這個孩子。”

“您瘋了嗎?”

“沒有,哈裏勒,我沒瘋。我是真心乞求你,讓我到監獄裏照顧兀魯伯吧,這對你來說不是一件難事。哈裏勒,你恐怕不會了解我的感受,兀魯伯是我從繈褓中帶大的孩子,可能因為如此,我才格外鍾愛他,甚於鍾愛他的父親沙哈魯。我習慣了他在我身邊的日子,他如同在我心裏流淌的血液。現在他不在我的身邊,我心裏的血也在一天天變得幹涸,我想,如果再這樣下去,我一定……一定活不下去。所以我才冒昧地來到這裏請求你,請你理解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心情。說真的,我不完全明白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所有的混亂都讓我仿佛回到了從前。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女孩,我經曆了最可怕的變故,因此才會流落在遙遠的西察合台汗國。但無論事態演變成什麽樣,我都不想去想,對我而言,保護好我的孩子們才是我應該去想的事情。哈裏勒,兀魯伯真的還是一個孩子,請你讓他得到我的照顧吧。”

哈裏勒的表情有所鬆動,纏繞他多年的無名的煩惱正一點點變成真正的苦澀,充塞在他的胸口。

他想,兀魯伯多麽幸運啊,有這樣一個女人關心他,鍾愛他,以他為生命……但僅僅是瞬間,他恢複了一貫的冷靜,臉色嚴肅如初。

的確如此,公主的要求,他哪一樣都不可能答應。

他不能把身份特殊、受人崇敬的公主關入監獄,那樣不但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而且會在朝野引起更激烈的反對聲浪。

至於釋放兀魯伯,同樣萬萬不能。

兀魯伯是他與四叔沙哈魯討價還價的籌碼,隻要兀魯伯還在他的手上,四叔就會有所顧忌,就會投鼠忌器。

公主還在等待哈裏勒的回答。她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期待,她的麵容像天使一樣聖潔,如果可以,哈裏勒真的想答應她,哪怕隻為換得她開顏一笑……

“對不起,公主,這我辦不到。”

“哈裏勒。”

“公主,您請回去吧,兀魯伯我會派人好好照顧他的,您盡管放心。不管怎麽說,兀魯伯是我的堂弟,我們身上都流著帖木兒王的血,我不會傷害他的。何況,現在撒馬爾罕的局勢這麽混亂,我把他留在我的身邊,也是為了保護他。”

“真是這樣嗎?”

“公主以為呢?”

“哈裏勒,我不是不相信你,隻是,我真的很掛念這孩子。你能讓我見見他嗎?即使我不能留在他的身邊,讓我看看他也好啊。”

“您一定要見他?”

“是,可以嗎?”

“噢,當然,當然可以。這樣吧,等明天您再來,我這會兒有些緊要的事要處理,明天我一定會安排您與兀魯伯見麵的。”

歐乙拉公主順從地點了點頭。雖然沒能見到兀魯伯讓她有些失望,但是得到哈裏勒的應允,她的心裏終究踏實了一些。

她太了解哈裏勒的個性與為人,這個年輕人,不論是她還是別人,都絕對不能夠違背他的意誌來勉強他,那樣做隻會適得其反。為今之計,與其招致他的抵觸情緒,還不如順從他的心意,明天再見兀魯伯也不遲。

“既然如此,我明天再來好了。我想給兀魯伯做一些他平常喜歡吃的點心,我想,塞西婭會把一切都準備好的。對了,還有賽,我把她也帶來吧,讓她跟兀魯伯也見上一麵。”

“隨您的心意好了。”

“謝謝你,哈裏勒。”

“您太客氣了。”

“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明天還是這個時間我會過來。”

“好。”

公主向哈裏勒一笑,轉身走了。望著她柔弱的背影,哈裏勒的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衝動,他在她的背後喚道:“公主。”

公主停住腳步,回頭望著哈裏勒,她詢問的目光清淨溫柔,充滿了撫愛之意。哈裏勒呆呆望著她,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

“哈裏勒,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對我說嗎?”

“唔……不是……是這樣,您不可以跟我喝一杯茶再走嗎?從小到大,您還從來沒有跟我坐在一起喝杯茶呢。”

“是啊,真是這樣,你從小就是個很獨立的孩子,與眾不同。”

“所以,今天我想彌補我的遺憾。我想請您品茶,還想請您給我講講品茶之道。您願意嗎?”

“當然,我很願意。”

“好,您隨我來吧。”

“不會耽擱你的正事嗎?”

“不會,我也該放鬆一下了。”

哈裏勒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公主順從地走在他的身邊。看到哈裏勒拘謹的樣子,她隨意起了個話頭,興致勃勃地給哈裏勒講起他孩提時代的倔強和聰慧。她天生具有觀察和描繪細微瑣事的能力,哈裏勒在她的講述裏,是一個既頑皮又可愛的孩子:隻有他,會在某一個晚上畫上一張可怕的花臉,躲在樹後嚇唬他的弟弟妹妹們……隻有他,受到帖木兒王的嚴厲懲戒,卻咬著牙一聲不吭,帖木兒王對他毫無辦法,事後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長大了肯定會有大出息……

她一點不記得哈裏勒對她的不敬,卻牢牢記得哈裏勒畫的第一幅畫,射的第一支箭,以及為她采來的第一束紫色野花。

回首往事是那樣愉快,她仿佛又回到帖木兒王在世時安逸快樂的時光,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哈裏勒沒想到她還記得這樣多關於他的事情,感動之餘,他竟也被她感染,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與公主一起品茶和聊天的時光,是哈裏勒這一生中度過的最愉快的時光。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偏偏如此。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四叔沙哈魯的感受,歐乙拉這個女人,果然是個非常奇特也讓人感到妙不可言的女人,當你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博學、她的溫柔、她的寬容、她的笑顏都讓你心醉神迷。

哈裏勒突然就想起幾年前的一天。那天為了他即將大婚的緣故四叔沙哈魯從哈烈趕了回來,那天,有一場盛大的宴會,給祖父敬完酒正要回到座位上的他,無意中看到四叔悄悄注視著歐乙拉公主的眼神。

那眼神至今令他難忘。

如果說他過去還隻是有所懷疑,或者說還隻是有所猜測,那麽,那一天半醉的四叔卻將所有極力掩藏的情愫都**在他的麵前。從小在歐乙拉公主身邊長大,情竇初開的少年情懷深深烙下一個女人的倩影,那原是善良的化身,被眩惑的少年卻一天比一天分不清愛的本質,任由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歐乙拉公主優雅迷人的風姿遮掩了她固有的慈愛光輝,而將她注定被人愛戀的另一麵放大,就像一粒種子埋在心底,汲取你的心血和你身體裏的所有養分,慢慢長成枝繁葉茂的愛之樹,當你警覺到這棵無望的愛之樹已成為你生命的主宰,它越茁壯成長你越為之痛苦萬分,因而試圖將它連根拔起時,卻發現一切努力都隻能是徒勞。如果樹死了,愛也會死,愛死了,活著將變得毫無意義。

哈裏勒從來不喜歡隻比他大幾歲的四叔,他把具有帝王氣質的四叔視為天生的敵人。他一直以為這是由於他與四叔所思所想、稟性為人都不相同所致,可以說,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意識到,四叔若非從小在公主身邊長大,他縱或將四叔視為政敵,縱然忌憚四叔的威信與智謀,也不會對四叔懷有如此強烈的妒忌。事實上,他對四叔的憎惡更多地來源於妒忌。

留公主吃過晚飯,哈裏勒一反常態,親自將公主送到王宮外麵的街上,公主向他告辭時,他答應公主第二天就讓她和賽來探望兀魯伯。

公主坐上哈裏勒的馬車,離去了。她不知道,在她離去的瞬間,哈裏勒已經改變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公主按照約定的時間帶著賽來到王宮求見哈裏勒。哈裏勒留在王宮中的親信侍衛正在宮門外等候她,他告訴公主,皮兒王子正向撒馬爾罕逼近,哈裏勒一早引兵出城,不在城中。公主請侍衛帶她去見兀魯伯,侍衛一口回絕了,他給公主的說法是,他事先沒有得到哈裏勒王的命令。

公主終於明白哈裏勒根本不可能兌現諾言。他的應允隻不過是放在嘴上的一句話,即便他沒有出城與皮兒決戰,他也會找到別的理由阻止兀魯伯見到她,或者見到其他任何可能與沙哈魯有關的人。

可憐的賽由於失望而嚶嚶啜泣起來。公主為她拭去淚水,輕聲安慰她,看到賽漸漸平靜下來,公主拉著她的手走了。對於哈裏勒的出爾反爾,公主自始至終沒有一句抱怨,她的寬容與平靜令侍衛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府邸,公主顧不上喝我為她端上的蜂蜜茶,她寫了幾封書信封好,晚上,她讓我帶著密信去城外見幾個人。她要我把信送到,等一等就走,不必帶話回來。我在王宮禮房負責裝飾貢品和設計首飾時,曾與這些人的家眷或者他們本人多次打過交道,他們的府邸我出入自由,十分熟稔。我想,公主之所以選擇我來送信,恰恰是因為我的身份不大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

公主讓我送信的這些人都是她的朋友。他們在帖木兒朝的地位不容小視,尤其是艾庫,他至今還握有兵權。帖木兒王在東征途中病逝,哈裏勒據守撒馬爾罕,捷足先登攫取王位。米蘭沙、沙哈魯、皮兒、奧瑪、隻漢沙等人卻並不認可哈裏勒的即位具有合法性,他們或據守封地,靜觀其變,或出兵攻伐彼此,意圖重新分配權力。在這種情況下,王位之爭趨於白熱化。留在撒馬爾罕的將帥大臣、王公貴族不得不麵臨選擇,他們中的有些人已經離開了撒馬爾罕,去投奔他們心目中的明主,有些人雖然留了下來,卻仍然在觀望或者別有所圖。

按照公主的事先交待,我最後一個來到艾庫家中。艾庫比帖木兒王小兩歲,是帖木兒王生前最寵信的大臣之一。帖木兒王去世後,哈裏勒出於籠絡父王舊臣的考慮,一直沒有剝奪艾庫的兵權。

艾庫天性豪爽,與公主私交最好。以前,每當他來公主府上做客,都喜歡跟我或者公主開開玩笑。公主視他如父輩,對他十分敬重,有時也會跟他逗趣。他們之間的交談,一向言語無忌。

我不止一次說過,公主擁有淵博的知識和寬廣的胸懷,艾庫也常說,歐乙拉公主是他見過的最不同尋常的女人。

年屆古稀的艾庫,外表看起來仍像五十多歲的模樣,不僅滿麵紅光,精神抖擻,而且聲若洪鍾,行走如風。他與其他所有接到密信的人一樣,默不作聲地看過信,當著我的麵將信燒掉,然後,我便離開了。

我回到家中時天色已微微發亮,公主看到我熬了一宿有點發紅的眼睛,笑眯眯地叮囑我去睡一覺。

我在興奮當中,根本睡不著,稍稍閉了閉眼睛就起來了。

整整一個白天在平靜中過去,夜幕再次降臨時,艾庫和其他人如同約好一樣,不到半個時辰便齊集公主的府上。公主讓我和索度夫婦注意外麵的動靜,我將茶壺送進去離開後,她關上門,與這些人商談了很久。

他們當時談了些什麽我沒聽到,不過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對他們當時的談話猜出了八九分。我意識到,歐乙拉公主約這些人來,是為了商議營救兀魯伯。哈裏勒的態度使公主明白她沒有可能說服這位年輕氣盛的新王釋放兀魯伯,不得已,她決定自己來做這件事。

當然,營救兀魯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從一開始公主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幸運的是,她的識人之明在關鍵時刻發揮了重要作用,艾庫等人被她說服,願意竭盡全力幫助她。

整個的營救過程經過了一番周密的籌劃,艾庫甚至冒險動用了他的軍隊。在哈裏勒回到撒馬爾罕之前,艾庫等人買通了獄卒做出劫獄的樣子,將兀魯伯救出撒馬爾罕。兀魯伯脫離險境之後,艾庫等人也帶著賽和他們各自的家眷離開撒馬爾罕,往哈烈投奔沙哈魯去了。

艾庫和兀魯伯當然不會忘記公主,他們當天晚上派人來接公主。但不知為什麽,公主第一次表現出她性格中固執的一麵,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她對使者說她身體不適,撒馬爾罕到哈烈路途遙遠,如果勉強成行,一來對她的身體不利,二來萬一她在途中病倒,一定會連累兀魯伯。

公主原本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她有這樣的顧慮在所難免,她對使者的說辭也未嚐不是實情。

至於我,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公主選擇留在撒馬爾罕根本另有隱情。

此前,她的確花費了無數心血才從獄中救出兀魯伯,既然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她便不想因為自己的逃離而使哈裏勒遷怒於沙哈魯父子。她必須承擔她該承擔的一切,隻有這樣,才有機會避免沙哈魯與哈裏勒之間的決戰一觸即發。

無論沙哈魯,還是哈裏勒,他們都是帖木兒王留在人世的最優秀的子孫,他們擁有的力量也是帖木兒帝國最可貴的力量。讓這樣兩支可貴的力量在相互殺戮中消耗殆盡,絕非公主內心所願。退一萬步講,就算沙哈魯和哈裏勒之間的決戰不可避免,她至少也應該為沙哈魯爭取到相對充裕的時間,哈裏勒長途奔襲,沙哈魯就能為迎戰做出最充分的準備。

為了沙哈魯,她願意用生命做一次這樣的嚐試。

這是其一。

其二,她同樣了解哈裏勒,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哈裏勒不會輕易殺害她。沙哈魯明於決斷,隻要她活著,隻要她還在哈裏勒的手裏,沙哈魯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就不會輕舉妄動。

目前的局勢尚未明朗,王位之爭猶在繼續。與哈裏勒相比,沙哈魯尚且不具備絕對的優勢,一切都存在變數。隻是,公主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沙哈魯回到撒馬爾罕,成為帖木兒帝國新的主人。

對於兀魯伯派來的使者,公主明確表明了態度。使者見自己實在無法說服公主,不得不出城向兀魯伯複命。臨行,公主托他給兀魯伯和沙哈魯分別帶了一封她昨晚寫好的書信。從她的眼睛裏我看得出來,她有這種自信:兀魯伯看到她的信後,一定會按照她的心願去與父親沙哈魯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