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罕則黛在嫁給三王子米蘭沙前,曾是大王子隻罕傑爾的妻子,那個時候,隻罕傑爾對這位與父王一樣出身於巴魯剌思部的貴族家庭、容貌美麗且處事果斷的妻子十分寵愛。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裏,罕則黛先後為隻罕傑爾生下莎勒壇和皮兒兩個兒子。正當他們彼此發誓相守一生、共浴愛河時,隻罕傑爾竟在一場戰爭中不幸陣亡。而那時,皮兒出生尚且不久。
帖木兒王一生中最鍾愛的人莫過於他的長子,隻罕傑爾死後,他不肯讓王位旁落於長子的血脈之外,於是親自指定長孫莎勒壇為王位繼承人。同時,考慮到罕則黛年輕守寡以及擔心罕則黛工於心計的特質會對未來政局產生不良影響,遂請大王後圖瑪幫忙,勸說罕則黛嫁給了三王子米蘭沙。
經過圖瑪三天三夜苦口婆心的勸說,罕則黛終於同意拋下她與隻罕傑爾的兩個兒子,再披婚衣。
然而,罕則黛嫁給米蘭沙似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她失去心愛丈夫的痛苦在米蘭沙的身上從來沒有得到過絲毫慰藉,甚至當她生下哈裏勒後,米蘭沙對她的態度也一樣不冷不熱、曖昧不明。
時間在對米蘭沙的極度失望中一天天過去,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罕則黛迷上了飲用白酒。或許,她隻是需要用醉酒的方式來達到短暫麻醉自己的目的。日複一日,酗酒使她窈窕的體態變得豐滿,最終變得臃腫不堪。
她的自暴自棄給米蘭沙製造了與她分居的借口,她變得越醜陋,米蘭沙就越嫌棄和遠離她。她的兩個親生兒子莎勒壇和皮兒也隻把她當成米蘭沙的妻子,對她若即若離。誰也沒想到,真正疼愛她的人竟會是生性頑皮的哈裏勒。哈裏勒孝順她遠勝過孝順父親米蘭沙,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唯有哈裏勒守在她的身邊,忍受著她的打罵,照顧她,不離不棄。應該說,若非生了哈裏勒這樣一個兒子,罕則黛無疑將是世界上最孤獨最無助的女人,哈裏勒是罕則黛活下來的唯一理由。
此間,作為王位繼承人的莎勒壇,在祖父的協助下,逐漸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可惜的是,莎勒壇像他的父親隻罕傑爾一樣沒有登上王位的命,正當他準備大展宏圖時,他本人卻在對巴耶濟德的戰爭中失去了性命。
他的意外亡故,使皮兒取代了他的位置。
皮兒不缺乏祖父的鍾愛,不缺乏勇敢和威望,但他缺乏其長兄莎勒壇籠絡人心的手段。因此,從他被確立為王位繼承人伊始,他便如坐針氈,如火中烤栗,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來自各個方麵的嫉妒甚至暗算。
事實上,無論是米蘭沙、沙哈魯兩位叔叔,還是阿卜白克、奧瑪、哈裏勒、兀魯伯、隻漢沙這些親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們全不服他,他們時刻覬覦著王位,希望取他而代之。
那一年,米蘭沙瘋病發作,罕則黛懷著恐懼和憎惡隻身逃出帖必力思,往告帖木兒王米蘭沙的所作所為。從此,她再不願見到米蘭沙,無論多少人包括帖木兒王本人從旁相勸,她都執意不肯回到她的丈夫身邊。
哈裏勒遵從母親的意願,將她留在身邊。她住在哈裏勒單獨為她準備的行帳中,生活簡單而有規律。隻要不出征的日子,哈裏勒每天必定抽出時間陪她說話、吃飯、散步。兒子的孝心令她感動和溫暖,加之少了米蘭沙和他的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時刻擾亂她的心境,她不再需要借酒澆愁。為了兒子,她用驚人的毅力戒掉酒癮,重又變成一個頭腦清醒,富於決斷力的女人。
再後來,帖木兒王病逝,她充分利用家族的勢力,幫助兒子哈裏勒搶先據有國庫和王印,從而為兒子搶先登臨王位鋪平了道路。
可是,當另一個兒子皮兒淪為這一個兒子的階下囚時,她被喚醒的母愛本能還是讓她難以抉擇。
也許這就是罕則黛不能出席兒子婚禮的緣故。身為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一定很為難吧?縱然她深愛著與她相依為命的哈裏勒,她也不希望另一個兒子皮兒死在她同母異父的弟弟手裏。
哈裏勒請大家坐下,酒宴正式開始。司禮官抑揚頓挫地唱著長長的祝詞,一隊臉上蒙著白布隻露出眼睛的侍者手裏舉著托盤,腰肢微扭,像跳舞一樣魚貫而入。
他們剛剛離開,又一隊侍者進入。
如此幾進幾出,我們的麵前已經擺好了各種各樣的美酒、肉食、水果、米飯和麵包。能夠容納千餘人席地而坐,擺上一百多張桌子後至少也能容納兩百人同時就餐的婚帳,哈裏勒隻請了不到一百人,因此,大帳顯得有幾分空闊。好在,婚宴上歌舞齊備,多少遮住了沉悶的氣氛。
我不由自主地關注著皮兒,他坐在王位左側第一排筵席的首位,與坐在右側第一排筵席首位的公主相對。
凡是坐在第一排筵席的人,都單獨使用一張楠木方幾。皮兒垂頭不語,整個靈魂似乎都遊離於盛大的宴會之外,除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幾乎什麽都不吃。
我同情皮兒。
我在公主的後麵看不到她的臉,我想,她的心情一定與我一樣。
由於母親罕則黛沒來參加婚宴,歐乙拉公主算是長輩,哈裏勒學他的祖父帖木兒王的樣子,帶著新娘子按照長幼尊卑的順序分別給坐在第一排的所有貴客敬酒。他第一個來到歐乙拉公主的麵前,他的耳朵裏聽著歐乙拉公主的祝福,嘴角噙著一絲禮貌的笑意。新娘子親自執盞,倒了一杯酒敬給公主。公主祝福新娘子,接杯在手,將第一杯酒一飲而盡。
新娘子再敬,公主再飲。
新娘子正要敬第三杯,哈裏勒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怎麽忘了,公主平素從不飲白酒。真該死!我這就讓人給您換上馬奶酒來。”
哈裏勒這句若不經意的話讓我的心髒猛地哆嗦了一下。從帖木兒王開始,誰不知道公主隻能喝些口感柔和、對身體有益的馬奶酒,她不是不善飲白酒,而是不能飲,如果飲了烈性酒,對她的病產生刺激,她就會頭疼欲裂。哈裏勒與公主曾經多次一起參加宴會,他不會不清楚這一點。可他,偏偏以敬酒的名義強迫公主飲下兩杯烈性酒,然後再假裝換成馬奶酒,既以此證明他給公主喝下烈性酒不過是一時大意,但又能讓兩種酒相摻和發生作用,加重酒的效能。
這大概就是他報複公主的方式吧!多麽惡毒又多麽不動聲色!他無非希望歐乙拉公主犯病時飽受折磨,痛不欲生。
我的心很痛,手也在顫抖,我四下張望著,尋找一件趁手的利器。這時,我看到侍者跪在我這張桌子的麵前,用鋒利的蒙古刀認真地切著羊肉。
瞬間的衝動使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設法將這把刀子奪在手裏,然後與哈裏勒,這個傷害了公主的惡魔同歸於盡。
我這樣想著,身體前傾,幾乎坐了起來。這時,我看到公主將一隻手放在背後,向我搖了搖。公主的腦後沒長眼睛,可她居然知道我要做什麽,我發熱的頭腦像被冰水澆過一樣,刹那間冷靜下來。
公主對我的阻止是及時的。事實上我很快明白,我根本殺不了早有準備的哈裏勒。哈裏勒等待的大概正是這個,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借我的手,以謀逆的罪名名正言順地殺死公主。
他確曾饒恕過歐乙拉公主一次,然而,同樣的忤逆行為絕不允許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如果在婚宴中發生血腥的事情,人們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諒哈裏勒的所作所為。
哈裏勒,他真是處心積慮。
侍者換上了馬奶酒。公主將第三杯酒擎在手上,低柔地向新娘子說了幾句話,然後才將杯中酒飲盡。
離開公主,哈裏勒引著他的新娘子,來到了皮兒麵前。
皮兒耷拉著腦袋,還在喝酒,似乎沒有看到他們的到來。哈裏勒彎下腰,將一杯白酒放在皮兒手邊。
皮兒抬頭,醉眼蒙矓地看了哈裏勒一眼。
“你是誰?”他口齒不清地問。
“皮兒,這是你弟婦敬你的酒。”
“弟婦?你是說這個姑娘嗎?”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輕慢地用手指著新娘子,他的眼睛血紅,新娘子嚇了一跳,急忙向後縮了一下身體。
“是的。所以,你要喝下這杯酒。”
“喝酒我當然願意,就算毒酒我也奉陪。”皮兒去取酒杯,可是,在酒的作用下,他的手顫抖得厲害,一杯酒差不多被他灑出了大半。
喝完,他將杯底亮給哈裏勒:“喝了,痛快吧?”
哈裏勒不動聲色地再給皮兒斟酒,哈裏勒一邊斟,皮兒一邊灑,後來,酒剛滿杯底,他又喝了。
第三杯酒,哈裏勒改了主意,他將杯子放在一邊,讓侍者換兩個銀海碗過來,他要與皮兒一起喝。滿滿的兩碗酒,哈裏勒並不將碗交到皮兒手中,而是伸在皮兒的鼻子底下,他一邊喝,一邊看著皮兒喝,不一會兒,兩碗酒被兄弟倆喝了個精光,哈裏勒擲下酒碗。
銀碗不會破,扔在地毯上隻是發出一起響聲,侍者急忙將銀碗拾起來,躬著身默默退下。
哈裏勒看著皮兒站也站不穩的樣子,大聲笑起來,笑聲酣暢淋漓。
皮兒也跟著他笑,他的笑聲若斷若續,聽著比哭還難聽。
哈裏勒走到皮兒身邊,摟住了他的脖子:“皮兒,酒宴結束後,要不要我帶你去見母親?”
皮兒雖然醉得厲害,可他並不喜歡哈裏勒這種親熱的表示。他伸出手,想要推開哈裏勒,可是他力不從心,哈裏勒的力氣顯然比他大得多。
我看見哈裏勒的臉。他的臉上重又出現了昨晚扼住我脖子時的表情。我想,此刻的皮兒一定也像我那會兒一樣,感到透不過氣來,感到自己就要死掉了。
“你說……什麽?”果然,皮兒的嗓音變得嘶啞,與此同時,他用盡全身力氣從哈裏勒的胳膊下掙脫出來。
“去見母親啊。”哈裏勒重複了一遍,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誰的母親?你的母親嗎?”
“難道,她不是你的母親嗎?”
“你是說……她嗎……噢,我忘了。”
“連生下自己的母親都忘了,不應該吧。”
“什麽應該不應該,我幾乎不認識她。你為什麽老在我的麵前站著,你走,我要喝酒,酒才是我的母親。”
“皮兒……”
皮兒使勁推了哈裏勒一把,一屁股跌回座位上。“走開!走開啦!”他為自己斟酒,他找不到杯口,酒灑得滿桌子都是,“走開,我要喝酒。爹親娘親不如酒親,我哪有親娘,嗯?酒才是我的親娘。”
他說著,又笑起來,放聲笑起來,空洞、悲愴的笑聲久久回**在婚帳中,如同一隻孤獨的斷腿公狼,蹲在山岡上麵對著強壯的獵人悲號。
我不忍卒聽。然而,與皮兒相比,我更關心公主。我隻能看到公主的後背,她端坐在座位上,我看不到她的臉色,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開始頭痛。
我想象著她臉色蒼白、額角上冒著細密冷汗的樣子,結果,我自己臉色發燙,先出了一身熱汗。
該死的哈裏勒和他的新娘怎麽還不結束這一輪敬酒?希望宴會的氣氛能變得輕鬆一些。如果公主身體不適,我才不管哈裏勒是王子還是王,我一定要帶著公主離開婚帳,接受大夫的治療。
對了,塞西婭這個笨蛋光知道著急,怎麽就把珍貴的藥丸給忘了呢?我通常不是隨身帶著一個藥瓶嗎?
藥瓶是我用一塊條形水晶精雕細琢而成的,外觀如微微彎曲的拇指,內壁中空,透過晶瑩剔透的瓶體,可以看到裏麵圓圓的、像珍珠般大小的紅色藥丸,十分美麗。我是個性格古怪的人,難免有時會突發奇想,做一些別致精巧卻華而不實的東西,比如這個藥瓶就是其中之一。藥瓶的裏麵一次隻能放下五粒藥丸,不過,有這五粒藥丸至少可以暫時抵擋一下,我得趕緊給公主服用,我相信,公主吃過藥後,對她的頭疼一定能起到緩解作用。
可是,可是藥瓶呢?
藥瓶到哪裏去了?我明明記得帶在身上的,為什麽我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了呢?難道……是我記錯了?還是落到了王宮後花園關押我的地方?再或者,根本就是有人趁著我睡著的時候從我身上偷走了藥瓶?
不可能吧,不應該會有這樣的事!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我到底把藥瓶丟在了哪裏……
我像個瘋子一樣茫無頭緒,公主幾次病倒帶給我的恐懼糾結著我的記憶,除了擔憂、害怕,我幾乎什麽事情都做不到。
也許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和焦慮,在新婚夫婦的敬酒進行到一半時,公主回過頭,向我微微一笑。
我看著她。歐乙拉公主的麵容蒼白,神情寧靜,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好像在對我說,她早有準備,她吃過藥,不用為她擔心。
可我怎麽能不擔心呢?
藥丸隻能緩解一時,我聽大夫私下裏告訴公主,這種藥丸不能經常服用,更不能大量服用,尤其不能在服用後喝酒,如果這三點做不到,藥丸所起的作用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然而,天生穎慧的公主預料到哈裏勒不會輕易放過她,也明白哈裏勒請她赴宴根本別有居心,即便如此,她仍然不願意因為自己突然病倒而破壞了婚宴的喜慶氣氛,所以,她在赴宴前服下了藥丸。這樣一來,她的確能支撐到酒宴結束甚至晚上都不成問題,但是明天,誰知道明天她又會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