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勒和新娘子終於回到了座位上。隨著音樂和鼓點的變化,一隊喬裝成武士的舞伎踏著節奏進入大帳,獻上了馬刀舞。帖木兒王在世時,十分喜愛這個奔放遒勁的舞蹈,每逢宴會,第一曲舞多是馬刀舞。
據說,刀馬舞的編排者是少女時代的圖瑪。圖格魯汗因為寵愛女兒,每逢東察合台汗國的宴會,都會讓藝人表演這個節目。帖木兒王與圖瑪成婚後,仿效圖格魯汗的做法,將馬刀舞定製為宮廷舞蹈。
帖木兒王從來認為他是成吉思汗的後人,這個觀念一生不曾改變。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對蒙古公主圖瑪極盡寵愛,凡是與圖瑪有關的東西,他都視為神聖不可侵犯。
哈裏勒作為帖木兒王的繼承者,勢必要將帖木兒帝國的許多宮廷禮法繼承下來,舞蹈便是其中一項。
哈裏勒居中高坐,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舞蹈。
我的內心百味雜陳。一麵擔心公主,一麵想著罕則黛妃主;一麵猜測皮兒的命運,一麵又為哈裏勒的新娘子納悶。
我納悶的是,哈裏勒的新娘子長得確有幾分姿色,但與賽相比,還不能算作花容月貌。這且不論。我最納悶的是,自始至終,我在新娘子的臉上不曾看到一絲笑容,而且,她的一舉一動表現得像個木偶一般任人擺布。
這麽說吧,與其說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倒不如說今天的這場婚禮對她而言純粹是一種無奈和折磨。
多麽古怪!
新娘子到底是哪位王公貴族的女兒?哈裏勒為什麽一定要娶這樣一個喜歡哭喪著臉又並非美若天仙的姑娘?是哈裏勒神經搭錯還是人們說的鬼使神差?要麽就是哈裏勒別有用心?
我覺得最後一種情況最有可能。
在帖木兒王的諸孫當中,哈裏勒一向以冷麵狠心聞名。從他報複公主的手段來看,他這個人也的確不是什麽善良之輩。由此推斷,新娘子說不定是他用來報複某人的工具。
我心裏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後,漸漸地倒被我看出了某些端倪。
比如說,新娘子與哈裏勒回到座位後,目光總是若不經意地掠過皮兒坐著的方向,也就是那麽一瞬,又將目光收回。而皮兒,隻顧埋頭喝酒,根本不向新娘子看上一眼。再比如說,皮兒越表現出冷漠的樣子,新娘子似乎越傷感,到後來,新娘子的眼裏噙滿淚水,不得不垂下了頭。
我天生具有一雙善於觀察的眼睛,許多時候我的判斷即使不能說百發百中,也可以說十拿九穩。哈裏勒與他的新娘子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感情,這一點,從之前哈裏勒對這次婚禮的淡漠可以看出。果真如此,哈裏勒的這次娶親一定又是一種精心的安排了。
也許是我太過於注意皮兒和新娘子兩個人的微妙情態,而顧不上欣賞舞蹈,因此,當我聽到“啊”的一聲驚叫時,我並沒有看見一個體態輕盈的舞伎在舞步移到離哈裏勒最近的位置時,突然從衣袖中抽出了一把鋒利的短劍。事實是,我隻不過看到了一個身影像箭一樣衝到哈裏勒的麵前,接著,則是“當”的一聲,哈裏勒臨危不亂,機敏地用酒碗擋開了刺向他的短劍。
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哈裏勒的侍衛,他們蜂擁而上,將行刺者撲倒在地,奪下她的凶器。而我,也反應過來,跑到前麵,抱住了公主。
公主安慰似的輕撫著我的後背,讓我在她身邊坐下來。
二十多年的時光,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使我受到驚嚇,全身不由瑟瑟發抖。
婚帳裏著實混亂了一陣,包括新娘子在內的許多人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過,當所有的舞伎都被帶出去統一看管,在護帳侍衛強製的維持下,婚帳裏很快又恢複了原有的秩序。我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公主,侍衛也沒有刻意勉強我,他們隻是虎視眈眈地監視著所有的賓客。
**過去,婚帳中瞬間出現了一陣可怕的沉寂。沉寂之後,哈裏勒離開座位,踱到刺客麵前。
當時,我絲毫不曾預料到接下來就要發生的事情,我隻記得,我的心裏很亂,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皮兒和新娘子,又落在哈裏勒的臉上。對於方才那驚險無比的一刺,哈裏勒沒有表現出絲毫餘悸未消的樣子,相反,他很鎮定,甚至有點兒為自己的反應機敏沾沾自喜。
他低頭望著刺客,刺客抬頭望著他,他們彼此相視,好一會兒,哈裏勒才問道:“你是誰?你為什麽要殺我?是誰指使你這麽做的?”
刺客不語。
我發現刺客長得很美,是那種妖嬈的美,如同她天生就是為做一名舞伎而存在的。可是,她為什麽要行刺哈裏勒呢?她不知道現在的哈裏勒是帖木兒帝國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嗎?難道,她不曾想過,刺殺這樣一個人,她得冒多大的風險,又有多少成功的把握?她與哈裏勒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她有家人死在哈裏勒的手上嗎?或者,就是她受了什麽人的指使?
我徒勞無益地猜測著一切可能,而真正的可能或許就是出人意料。我們的眼睛和耳朵有時會告訴我們真相,有時也會欺騙我們,然而在當時當地,除了相信我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我別無選擇。
哈裏勒蹲下身子,用手使勁擰起刺客尖尖的下巴,繼續問:“告訴我,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的語調很奇怪,像在克製,又像在調笑。刺客試圖掙脫他的手,一言不發。
“你不說是嗎?”哈裏勒一手仍然捏著刺客的下巴,一手從腰間取下他片刻不離身的蒙古彎刀,他用這柄刀的刀背壓住了刺客的臉。
刺客的全身抖動了一下,不再做無謂的掙紮,安靜下來。終於,她說:“你殺了我吧。”聲音嬌脆,有如鶯啼。
“你想死?”
“是。”
“可我不會讓你死。”
“你要做什麽?”
“你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我喜歡。不,何止是眼睛,你這嬌嫩的臉蛋,櫻桃般的小嘴,我全都喜歡。”
“你想做什麽?你要做什麽?”刺客連聲問,她的聲音微微發顫,裏麵充滿了真正的恐懼。
“我嘛,把我喜歡的全都留下來,然後,放你走。”
“留……留下來……怎麽留?”
“很簡單,我先把你的臉皮剝下來,然後,割下你的雙唇,剜下你的眼睛,等我做完這一切,你就可以走了。”
“你……”
“唔,看樣子,你還不信是嗎?好,我做給你看。”哈裏勒說著,將刀背翻過來,用刀刃對準了刺客的臉,頓時,刺客的臉上被壓出一道淺淺的印痕。
“不要!”刺客大叫起來。
“為什麽不要?你連死都不怕,還怕破相嗎?不,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你太痛苦。想想你以後的樣子吧,一定惹人疼憐。”
“求你了。”
“你想考驗我的意誌是嗎?看我會不會對你心慈手軟?好,我來告訴你,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哈裏勒說著,手腕上就要加力。刺客的意誌徹底崩潰,哭出了聲:“別!別這樣!我說!我說!”
哈裏勒難得地一笑:“你看,早這樣多好。”他悠閑地收起腰刀。侍衛搬來一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像一個法官一樣,開始審問刺客。
“你叫什麽名字?”
“歐日其朗。”
“多大了?”
“十七歲。”
“哪裏人?”
“我……我是察合台人。”
“察合台人?哪一部?”
“巴魯剌思。”
“巴魯剌思部?你和我還是同族人。怎麽,我和你有仇嗎?”
“是。”
“什麽樣的仇,值得你冒生命危險行刺我?”
“我的父親、哥哥、弟弟,都是被你殺死的。”
“是嗎?我不記得了。你告訴我,我什麽時候殺死了他們?”
“上一次,你和皮兒王子……的戰鬥中。”
“死於戰爭?”
“對。”
“死於戰爭中的人很多,為什麽向我報仇的人隻有你一個?”
“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們懦弱。”
“錯。他們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受到別人的指使。”
“你說……指使?”
“我這樣說你很奇怪嗎?說吧,是誰借助你的仇恨指使你刺殺我的?”
“沒有,真的沒有人。”
“有,你不用否認。我知道這個人是誰。說真的,我能確切地了解這個惡毒的計劃,還得感謝我的新夫人。”
哈裏勒的這句話,不亞於一塊巨石落入水中,先是發生了一聲巨響,繼而濺起巨大的浪花。
刹那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新娘子的臉上。所有的目光,包括皮兒在內,此前,他還一次都沒有向新娘子坐著的方向看過。
新娘子完全是一副驚呆的模樣,一張臉漲得通紅。漸漸地,她臉上的紅暈褪去,臉色變得慘白如雪。
刺客歐日其朗盯著新娘子看,許久,她聲嘶力竭地罵了起來:“是你?你這個不得好死的賤人!”
新娘子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不是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賤人!賤人!”歐日其朗仍然不依不饒地怒罵著。
“我不是賤人,我不是!王子,天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什麽都沒有對這個人說過。請你相信我。”
新娘子慌亂之中,失去了判別事物對錯的能力,她隻想著為自己辯解,可是,她的辯解卻出賣了一個人。所有的人都聽得出來,她口中的“王子”肯定不是哈裏勒,那麽這個人,必定就是皮兒。
原來,我判斷是正確的,新娘子與皮兒確實早已相識。
皮兒默默地注視著新娘子,不像是我所認識的皮兒,也不像是我所認識的任何男人。他讓我驚異。我第一次看到他酡紅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表情,這種表情無法用任何語言表述,它集合著傷感、憐惜、無奈、悲憤、心知肚明等等等等,唯獨沒有絲毫埋怨。
淚水順著新娘子蒼白的麵頰滾滾而下。我們看著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麵,扯下了頭上的婚紗,脫去了大紅的婚衣,她將婚紗和婚衣全都扔在了地上。婚衣裏麵,露出一身素淨的衣衫。看樣子,新娘子隻是在她舊日的衣著之外套上了肥大的婚衣而已。月白色的衣衫上,繡著了紫菊的圖案,也許有些人不知道,但我知道,紫**,一向是皮兒喜愛的花品。
新娘子走下座位,走到哈裏勒麵前。她用手指著哈裏勒:“你……你在撒謊,我沒有對你說過任何事情!”
哈裏勒微笑:“是嗎?那麽,眼前的一切你該做何解釋?若非賴你護佑,我如何躲得過今天這一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要殺你!她沒能得手真是遺憾,我寧願你死。別說我什麽都不清楚,我就是清楚也不會告訴你。”
“好啦,別使性子了。今天是我們大婚的日子,我們已經是夫妻,哪有新娘子盼著自己丈夫死的道理。”
“你……”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吧。你這樣走下來,很不吉利。你看,大家都看著你呢,以後,你還得多掌握一些宮廷禮數。”
新娘子怒視著哈裏勒嘲笑的臉,然而,悲憤使她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侍衛上前,催請她回去,她無奈地轉過身。她走得很慢,很慢,隻有幾步,接著,她伸出手,以驚人的敏捷搶過侍衛佩帶的腰刀,將刀鋒直接送入了自己的肚腹之中。
這一切比刺客行刺那一瞬來得還要突然。
我在一片驚叫聲中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我的意識變得混亂,像做夢般昏頭漲腦。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但願一切都是我的夢境。
公主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冰涼,觸在我的手心冷得刺骨。我強使自己睜開眼睛。
我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更加驚人的一幕。不知何時,皮兒已在新娘子的身邊,新娘子倒在他的懷中,奄奄一息。
“王子,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她喘息著,對皮兒說。
皮兒溫柔地回道:“我知道。”
“我不該答應嫁給他。”
“你是為了救我。”
“可是,我卻害了你。”
“不,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隻可惜,讓你白白丟掉一條性命。”
“別這麽說,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我很高興。你應該知道,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王子,不,皮兒,我冷,抱緊我。”新娘子呼吸急促,聲息微弱,顯然,她的生命之燈正在熄滅。
皮兒緊緊抱住了她。兩行淚水從他微閉的眼中滑下,滴落在新娘子蒼白冰冷的臉上。
“別……哭。”這是新娘子留給皮兒的最後一句話。她抬了抬手,似乎想為皮兒拭去淚水,她的手臂剛抬到一半,便垂落下來。這是永遠的垂落,與此同時,她的頭也滑下皮兒的臂彎。
皮兒將淚濕的臉抵住了新娘子的額頭,許久,除了肩頭偶爾劇烈地**一下,他無聲無息,一動不動。
哈裏勒走到皮兒麵前。
“好一對情深義重的愛侶。原來,你們早就商量好了,要趁我娶親的時候置我於死地。皮兒,你真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你好狠的心腸!”
皮兒連頭也沒抬,他冷冷地回答,語氣裏聽不出絲毫悲傷的味道:“哈裏勒,你機關算盡,我賭你難逃一死!”
“是嗎?難道,你還能殺得了我嗎?”
“還能殺得了你?難道,我曾經殺過你嗎?我一點都不懷疑,你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切是怎麽回事,你演了一出好戲,一箭雙雕的好戲。現在,你得逞了。我就是想知道,在這部戲裏,這個女人,或者說,這個‘刺客’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想來,她也隻是你的一個棋子吧?”
哈裏勒示意將歐日其朗帶走,嚴加看管起來。皮兒說道:“等等,我有話問她。”但是沒有人理他,按照哈裏勒的命令,侍衛推著雙臂被捆綁起來的歐日其朗向帳門走去。皮兒衝著歐日其朗的背影喊道:“你等著吧,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哈裏勒不會放過你的。你這個幫凶!”
皮兒的話產生了作用,歐日其朗的腳步明顯趔趄了一下,她猛然回頭望著哈裏勒,臉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哈裏勒抿著嘴唇,依然搖搖手,侍衛將歐日其朗推了出去。
“皮兒,你認罪吧。”哈裏勒隻對皮兒說。
“認罪?你早就給我定罪了,還需要我來認罪嗎?”
“皮兒,隻要你把實情告訴我,看在我們是同母兄弟的分兒上,我會對你網開一麵的。”
“哈裏勒,你這個小人!”
“皮兒,其實你不認罪又何妨!你的罪行有目共睹。我隻是希望給你個機會。”
“機會?給我死的機會,給我百口莫辯的機會,是嗎?哈裏勒,我告訴你,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一樣卑鄙。”
“你這樣固執對你真是一點好處沒有。你害死我的新娘,將我的喜事變成喪事,你對這一切難道就不覺得有絲毫愧疚?”
皮兒憐惜地放下新娘子,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他盯著哈裏勒,眼睛裏噴射出一股怒火。我想,如果眼睛真的可以燃燒的話,皮兒眼中的怒火一定可以點燃哈裏勒,將他燒為灰燼。
哈裏勒不由自主地避開了視線。不過,他隨即將目光移回在皮兒的臉上,這種時候,他無論如何不能示弱。
一對從同一個母親懷抱中誕生的親兄弟就這樣默默對峙著,我發現他們的外形居然有幾分酷似。
終於,哈裏勒微微笑了。他依舊做了個手勢,似乎想讓侍衛將皮兒帶下去,可是皮兒猛地向哈裏勒撲過去,用手扼住了哈裏勒的脖子。哈裏勒根本沒有閃避,在皮兒扼住了他脖子的瞬間,三柄長劍從背後刺穿了皮兒的身體。
婚帳裏再次**起來。女賓席中發出了一聲慘叫,一個女人昏厥了,被她驚慌失措的丈夫急急忙忙地抱了出去。
我也想尖叫,也想昏倒,可是公主抓著我的手,她給了我勇氣,我強迫自己把這悲慘的一幕看完。
被劍刺中的皮兒臉上露出一種解脫的神情,手,慢慢地從哈裏勒的脖子上鬆開了。他沒有立刻就死,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掙紮著回到了新娘子身邊,跌坐下來。他伸出手,重新將新娘子抱在懷中,然後,他仰頭看著哈裏勒,艱難地說道:“你贏了。你完蛋了。”
說完,他溘然而逝,用死亡換回了追隨所愛的自由。我相信,他與他死去的愛人,將在天上相聚。
婚帳裏彌漫著血腥的氣息,我再也忍不住,幹嘔起來,鼻涕眼淚一起洶湧而出,我像暈船一樣難受得生不如死。
公主把我拖出了婚帳。
侍衛沒有阻攔我們,但是其他人被擋在了帳中。我和公主站在大帳外的風口,我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血液一點點流回到我的心髒裏,我凍住的神經蘇醒過來,這使我頭痛欲裂。
以前,即便目睹過戰爭酷烈的場麵,也沒有讓我產生過這種快要死去的感覺。所有的一切如同噩夢一樣,喜慶的婚禮殿堂轉眼間變成了兩個人的墳墓,我倒真的希望我所看到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
公主,我的母親,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知道我沒事了,她遞給我一塊絲帕,讓我把臉擦幹淨。
我抬頭望著她時突然想到一件事,在整個事件發生的過程中,歐乙拉公主都保持著一種麻木的平靜。她好像早有預料,不做任何徒勞的努力。我不止一次領教過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上所具備的超凡勇氣和智慧,但我還是為她吃驚。死去的畢竟是皮兒啊,當皮兒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她對他像對沙哈魯一樣疼惜。可是,如今她目睹了皮兒的死亡,卻並沒有表現出太多悲傷的樣子。
“塞西婭,你沒事了吧?”我將絲帕揉成團,攥在手裏,公主溫柔地望著我,語調平靜柔和。
我搖搖頭。
“進去嗎?”
“不,我寧可死,也不要進去。”
“好吧,那就等著哈裏勒派人來,把我們帶到我們該去的地方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件事情沒完,哈裏勒會調查所有人的。”
“調查?”
“是啊,他得找出來,皮兒還有沒有同黨?”
“你真的相信這件事是皮兒做的嗎?”
“不相信又能如何!”
“公主……”
“什麽?”
“我覺得……”
“覺得什麽?”
“你和以前不一樣。對這件事,你好像很麻木。”
“我經曆過比這更糟的事情,這就是宮廷。”
“更糟的事情?你說的是……”
“許多年前,有一個無辜的女人也像皮兒這樣死在了我的麵前。而那時的我,像今天一樣,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什麽事情都不能為她做。那個時候,我像今天一樣,什麽事情都沒有為她做。”
“你說的女人……是誰?”
“她……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她是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天哪!”
公主溫柔的杏仁眼裏閃現出迷離的淚光,由於回憶的痛苦,她的臉色由蒼白變得鐵青。
“公主……”我擔心地叫了起來,她的痛苦感染了我,我比她還要難過,還要感同身受。
好一會兒,公主拭去淚水,稍稍平靜下來。她用一種令我感到陌生的語調說道:“這就是宮廷,充滿了陰謀和殺戮。因為宮廷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一點都不喜歡。我試圖逃離,我曾經這樣做過。逃離,既是為了逃命也是為了遠離宮廷。我一路向西,逃到了西察合台汗國,到了這裏之後我才發現,一旦離開宮廷我竟寸步難行。我沒有一項技能可以讓自己安身立命,離開宮廷我隻能成為索度他們這些人的累贅。正因為如此,我不得不再次回到宮廷之中,再次麵對陰謀與殺戮。這是我的宿命,改變不了的宿命。我隻能如此,為了活下去,為了等待死亡。”
“不!你別說了,你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你說,我不要你死!如果你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就……我就再也不跟你說一句話了。”
想到公主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想到皮兒和新娘子的悲慘結局,我的恐懼爆發了,我歇斯底裏地大聲哭喊起來,我驚人的哭聲和喊聲引來了侍衛。公主束手無策地看著我,除了聽任我病態般的發作,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我安靜下來。侍衛走過來,惶惑地看著我,等我的哭聲變啞,低弱下來,他們對公主說道:“公主,哈裏勒王命令,要我們護送您進城。”
公主依然點了點頭。當然,這是她所預料到的結果,她說過,哈裏勒一定會就刺殺之事展開調查,說不定還會有更多的人被牽連進此事之中。我的恐懼隨著眼淚流出我的心裏,我平靜了許多。
我對侍衛說:“我也要去。”
是的,我無論如何要跟公主一起去,哪怕被關進監獄,即便是死,我都不會離開公主的身邊。
侍衛回答:“好。”
侍衛的話音甫落,婚帳的門打開了,所有參加婚禮的賓客一個跟著一個被押出婚帳。他們將隨我們一道,回城接受審查。我看著這些因為參加了一場悲慘的婚禮而成為嫌犯的人,他們在婚帳外彼此相顧,驚恐不安。因為他們,其實也包括我在內,我們沒有人預料得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們不知道我們當中有誰會成為下一個,再下一個的犧牲品,對於無法預知的命運,我們做不到無動於衷。
隻有歐乙拉公主,隻有這個經曆過人世間最悲慘的事情的女人無懼生死,像水一樣平靜,像風一樣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