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帖木兒王引以為榮的宮帳發生喋血事件後不到兩個月,哈裏勒竟然又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短短的時間內,他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做了兩次新郎,而這一次,他娶的是他此生最心愛的女人——沙朵蘿樂。
沙朵蘿樂原是貴族汗甫丁的妻子,人們都說她容貌豔麗,舞姿曼妙,世所少見,但在我的印象中,她隻不過是個傲慢與輕佻兼而有之的漂亮女人。據說,哈裏勒最初是在汗甫丁舉辦的一次家宴上見到她,自此便被她深深迷住了。這之後,他使用了一切辦法迫使汗甫丁將沙朵蘿樂獻給他。不僅如此,人們傳言,為了迎娶沙朵蘿樂,哈裏勒要在宮帳舉行一次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婚禮。
然而,這場極盡豪華的婚禮歐乙拉公主和我都沒有參加。
我也許可以原諒哈裏勒,不會將他的劣行全部告訴沙哈魯,可我在骨子裏依舊憎惡他。因為,如果不是他,公主的健康也不會每況愈下。我不光拒絕參加婚禮,也拒絕為哈裏勒的新娘設計任何首飾。我以受到驚嚇失去靈感為由,在得到罕則黛妃主的允許後,帶著公主回到塞西婭洞療養身體,以此避開了哈裏勒的糾纏。
我們從塞西婭洞回到撒馬爾罕時,哈裏勒的婚禮已經結束將近半年了。我們聽說了一些事情,事情似乎會對哈裏勒產生影響。
索度告訴我們——不是他親眼所見,隻是他聽到的一些傳聞——自從娶了沙朵蘿樂為妻,哈裏勒再也不肯到其他夫人的房間裏去。他每天守著沙朵蘿樂,寸步不離。她的舞姿讓他陶醉,她的歌聲讓他癡迷,他就這樣不顧一切地守著她,忘記了他是一個君王,世間還有其他事情等待他去處理。這樣的結果可想而知,一個女人牢牢地占據著屬於許多女人的男人,無節製地索取他的性與愛,其自私不可能不招致其他女人深刻的嫉恨。這些女人同樣也是哈裏勒的妻妾,她們甚至比沙朵蘿樂更有身份和地位,也不乏青春與美貌,可是,她們卻不得不忍受一個後來居上的女人那得意的、放浪的笑聲。
妒意,像烙在心裏的疤,被恥辱感撕扯得鮮血淋淋。而積怨,就像發酵的酒,越是深埋,越是濃烈。
公主無法不對哈裏勒的行為感到憂慮。盡管她什麽也沒有說,可我知道,她比我更敏銳地預見了一種必然的不幸。
雖然她並不知道,不幸最終會以什麽樣的麵目出現在哈裏勒麵前。
不知哪個多嘴的人將公主回來的消息報告給了沙朵蘿樂,在我們回來的第三天,這個女人突然派人來邀請公主到她的宮帳做客。沙朵蘿樂的宮帳原本屬於圖瑪大王後,大王後在帖木兒王東征前被沙哈魯接到哈烈,此後宮帳一直空著。哈裏勒大婚不久,便將大王後引以為傲的宮帳賜給了沙朵蘿樂。
也許出於某種炫耀的心理,沙朵蘿樂邀請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她的前夫汗甫丁和哈裏勒的其他夫人。公主被沙朵蘿樂的侍衛接到宮帳時,宮帳裏已經坐了很多人,這些人都是哈裏勒的臣子及其家眷,他們不得不來,但一個個神情嚴肅、默不作聲。他們這種表現,使本來應該熱鬧的場麵顯得有些冷清。
不過,當公主出現在宮帳之中時,人們重又變得活躍起來。每個人都向公主問候,臉上露出久違親切的笑容。沙朵蘿樂也很難得地走下座位迎接公主,可惜,她誇張的熱情和做作的言辭,無法讓人對她產生好感。
哈裏勒來得稍稍晚些。他與沙朵蘿樂居中高坐,不經意地顯出一臉倦怠。直到宴會宣布開始,汗甫丁和哈裏勒的眾位夫人仍然沒有出現在宮帳中,沙朵蘿樂心中不快,用一種極不耐煩的態度派了幾個侍衛前去催請遲到的人。不久,回話一一帶到,汗甫丁借口身體不適,拒絕前來;哈裏勒的夫人們卻毫不客氣,不僅說了些難聽的話,還將沙朵蘿樂的侍衛攆出了府邸。沙朵蘿樂如同賭氣的孩子般,非要侍衛原樣轉述每位夫人的回話,她一邊聽,一邊臉色變得鐵青。派去催請哈裏勒大夫人的侍衛最後一個回來,大夫人隻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卻像刀子一樣戳進了沙朵蘿樂的心窩。大夫人說,這麽下賤的人也配請我!聽了這句話,沙朵蘿樂將桌子上所有的杯盤都扔在了地上,扔完了,揪扯著自己的頭發,號啕大哭。
參加宴會的人全被嚇得不輕,眾人也不管哈裏勒要如何哄她,從公主開始,人們一個跟一個躡手躡腳地溜出了宮帳。在帳外,公主抹了把額頭上浸出的汗水,神情輕鬆了不少,她問我:“塞西婭,我們要怎麽樣回城去呢?”
“能不能將這個榮幸給我,讓我親自送您回城呢?”一個渾厚的男音突兀地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原來是他,他是旭烈兀汗的後人,我一時忘了他叫什麽名字,但我給他的新婚夫人設計過一對手鐲。
“謝謝您,塔哈爾。”公主依然記得他的名字,很高興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們上了塔哈爾的馬車。塔哈爾的馬車寬敞明亮,四周圍著紫色的紗幔。塔哈爾讓我與公主坐在一起,他自己坐在公主的對麵。
塔哈爾是個濃眉大眼、長相英俊的年輕人,以前,他從沒有機會與公主如此接近,因此,他好像有些緊張,不知道該對公主說些什麽才好。
公主設法消除了他的局促與不安,她微笑著問他為什麽沒有帶夫人來。
“她回娘家了。”塔哈爾簡短地回答。
然後,他們談起一些愉快的往事,談起他們共同熟悉的人。回憶是愉快的,因為那個時候,帖木兒王還活著。塔哈爾做過帖木兒王的貼身侍衛,後來被擢為將軍,協助王孫哈裏勒坐鎮撒馬爾罕。塔哈爾對帖木兒王的知遇之恩念念不忘,卻絕口不提哈裏勒,更不提剛才在他眼前發生的那一場鬧劇。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很快,馬車停在了歐琳堡金碧輝煌的正門前。
塔哈爾第一個跳下馬車,將手臂伸給公主。當公主輕輕扶住他的手腕時,我看到他的臉上閃動著歡樂的光芒。
塔哈爾沒有拒絕公主的邀請,他大概也想看看傳說中的歐琳堡是什麽樣。他跟隨在公主的身邊,閉緊嘴巴,眼睛四處張望。他不斷變幻的表情告訴我,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令他心神激**。
索度夫婦在廚房忙碌,聽說公主回來了,他們跑出來迎接她。公主一見到索度,就笑眯眯地對他說:“索度,有吃的東西嗎?我都快要餓死了。”
那一刻,塔哈爾的驚奇簡直無以複加。在他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公主,原來竟像孩子一般天真、嬌弱。
索度急忙回答:“有,有,馬上就好。您和您的客人先回大廳喝杯熱奶茶,我這就將午飯備好。”
索度不問我們為什麽參加宴會卻餓著肚子回來,任何時候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絕不能讓公主多等。
塔哈爾留下來,享受著索度和他的妻子為我們準備的雖然簡單卻很可口的午餐。談話不受拘束,塔哈爾心情愉悅。臨別時刻,他真誠地向公主提出了一個請求,他說,他希望不久之後可以帶著夫人來歐琳堡做客。公主對他和他的夫人表示歡迎,並說,歐琳堡的門永遠向他們夫婦敞開。
索度按照公主的要求,將塔哈爾送出歐琳堡。他轉回來的時候對公主說,塔哈爾見公主的身體有些虛弱,準備明天派人送些名貴的藥材過來,這是他的一點心意,希望公主不要拒絕。
公主蒼白的臉上閃現出可愛的笑容,對於溫暖的饋贈,她當然不會拒絕。
塔哈爾乘著馬車走了。對他而言,今生今世能在歐琳堡受到公主的款待,與其說是一場愉快的經曆,不如說是一次愉快的體驗。
塔哈爾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第二天,他果然派人送來了名貴的人參、鹿茸和靈芝,隨行的還有一位大夫,大夫交待索度,這些東西可取適量燉湯喝,也可以浸泡在酒中製成藥酒服用。
大夫為公主檢查了身體,雖然他慢言細語,神態輕鬆溫和,我卻敏感地發現他的眉間隱隱鎖著不安。檢查完,他向公主告辭,吩咐索度隨他去取藥。我像往常一樣陪在公主身邊為她按摩,努力忘掉大夫古怪的表情。
我盡量讓自己去想塔哈爾。
後來我發現,我其實一直在想沙哈魯。我不知道,沙哈魯是不是也在惦念著公主?如果是,他又如何忍心不來?
不,我不能再想沙哈魯,還是想想塔哈爾——不如想想塔哈爾。
我敢說,塔哈爾的確很想再次拜訪歐琳堡,可是這樣的願望在公主活著時居然沒有實現。這個願望之所以沒有實現,是因為其後不久撒馬爾罕城中發生了一件更加讓人震驚的事情。
而一切事情的起因,還得從沙朵蘿樂說起。
那天的宴會,沙朵蘿樂受到了哈裏勒其他夫人的羞辱,她的憤怒可想而知。為了報複,她向哈裏勒提議將這些對她不敬的夫人們分別賜給大臣或者將軍。一開始,對於這個異想天開的提議哈裏勒當然不予理會,可是,沙朵蘿樂羞憤之下病倒了,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後來連話都說不出來。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就要離他而去,哈裏勒終於遷怒於同樣陪伴了他多年的夫人們,下令將這些女人全都賜給追隨他的十餘位貴族,並下令,不許任何人對此事有任何異議。
他做出這個決定後,沙朵蘿樂的病不藥而愈。
然而,對另外那些被賜嫁臣子的女人而言,世間最大的汙辱恐怕莫過於此吧。這些對哈裏勒由愛生恨的女人,轉而勸說自己新嫁的丈夫們聯合起來,廢除昏庸的哈裏勒,殺死可惡的沙朵蘿樂。由於她們的態度是如此堅決,在她們的一再勸說下,在一心想報奪妻之恨的汗甫丁積極遊說、聯絡下,貴族們終於發動政變,他們帶領軍隊衝進王宮,將哈裏勒投入監獄,將沙朵蘿樂裝進囚車,並在囚車上貼上**婦的字樣,由一匹瘦馬拉著,每天遊街示眾。
在這些發動政變的貴族當中,有一個就是塔哈爾。他憑借高貴的身份,成為撒馬爾罕臨時的主人。
這時,已順利平定除西波斯之外各地叛亂的沙哈魯不失時機地派遣一支軍隊來到撒馬爾罕城下,這支軍隊由兀魯伯率領。他們到來時,塔哈爾命人打開了撒馬爾罕的城門,將兀魯伯迎進城中。
幾天後,沙哈魯率領的本軍也進駐撒馬爾罕。回曆八○九年(約1407年初),他在眾望所歸中登臨王位。
至此,曆時兩年的王位之爭,終於像公主所期望的那樣,由胸襟開闊、智慧超群的沙哈魯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不僅如此,也正如公主所期望的那樣,沙哈魯表現出他天性中的仁慈和大度。他親自到獄中釋放了哈裏勒,他還讓人打開囚車,將飽受羞辱和折磨的沙朵蘿樂送還哈裏勒,然後命他們鎮守伊剌黑。
與生平最愛的女人相伴,命運向哈裏勒露出了一絲微笑。與他倆一同前往伊剌黑的,還有妃主罕則黛。
在經曆了無盡的擔憂與思念之後,沙哈魯和兀魯伯與我們終於團聚了。當兀魯伯像一頭饑餓的小鹿撲向草地一樣撲進歐乙拉公主的懷抱時,我看到沙哈魯轉過身去,靜靜地、飛快地用手拭去了突然溢出眼眶的淚水。
然後,他又轉過身來,兩眼癡癡地注視著公主。
在公主偶爾抬頭,他與公主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的臉上閃過深刻的思念,也閃過隱約的驕傲。
是的,他做到了,他果然做到了。帖木兒王病逝之後,他審時度勢,不是急於爭奪王位,而是不遺餘力地穩定帝國局勢,努力收複因帖木兒王的病逝而麵臨喪失的領土,他的所作所為,讓更多的人看到了他的雄才偉略,也讓那些在爭奪王位中失勢的如奧瑪、米蘭沙等人選擇依靠他。可以說,正是他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使他的力量成倍壯大,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最後一位對手哈裏勒卻因為對王位的急切攫取導致眾叛親離。
他做到了公主希望他做到的事情,這才是他的驕傲所在!
因為以後不會再提到哈裏勒,我在這裏不妨先交待一下他的結局。沙哈魯輕而易舉地奪取撒馬爾罕,即位之初,沙哈魯即命哈裏勒夫婦鎮守伊剌黑。自此,哈裏勒再也沒有離開那裏,直到五年後也即回曆八一四年七月(1411年11月)病逝。
他死時年僅二十七歲。
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曾經為哈裏勒帶來無窮禍患的沙朵蘿樂是如此深愛著她的丈夫,哈裏勒死後,她立刻自殺以殉。沙哈魯聞訊,命人將這一對恩愛情侶合葬於剌夷。
這樣的結局或許讓人惋惜,但不管怎麽說,哈裏勒死後有他心愛的女人陪伴,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安慰了。
幾天後,妃主罕則黛因大量酗酒猝死於宮中。沙哈魯下令將她葬入她兒子哈裏勒的陵寢,因為沙哈魯知道,罕則黛無論生與死,都不願再見到三哥米蘭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