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沙哈魯即位伊始,即著手恢複因激烈的王位爭奪而導致混亂的帝國秩序。首先,他聽從公主和塔哈爾等人的勸告,在王宮中隆重接待了遠道而來的明朝使臣——這些明朝使臣原本是來覲見哈裏勒王的,他們並不清楚帝國中發生的變故,因此,當他們得知王位易主時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兩個月後,沙哈魯派使臣入貢明王朝,以行動重申他與永樂皇帝交好的願望。
其次,他招徠工匠,修複和重建撒馬爾罕、哈烈等有名大城中那些富麗堂皇卻不幸毀於戰火或人為的建築物。可以說,在審美情趣上,沙哈魯像他的父王一樣,一向偏愛龐大而堅實的結構,他們的愛好使得這一時期的建築物,大多是穹隆形狀,並以厚實的牆壁和粗長的柱子作為支撐。而裝飾長柱的雕鏤,猶如帖木兒宮帳中的陶瓷鋪壁,色澤協調而美觀。
在致力於城市建設的同時,沙哈魯還撥出巨款,用於獎勵詩人、畫家,以及為天文學家、曆史學家們提供優厚的待遇、良好的環境,經過他不懈的努力,帝國很快走出戰爭的陰影,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沙哈魯雖然是個愛好和平的君主,卻也是一位英勇頑強的戰士,他不希望西波斯長期從帝國中分裂出去,因此,他在回曆八一○年(約1408年)派三哥米蘭沙及侄兒阿卜白克坐鎮阿哲兒拜展,以期擇時從阿哲兒拜展出征西波斯,重新統一帖木兒帝國。米蘭沙、阿卜白克欣然受命,事實上,從帖木兒王時代,阿哲兒拜展就是米蘭沙(後為阿卜白克)的領地。
據有西波斯之地的黑羊王朝首領餘速甫是個很有謀略的人,他針對沙哈魯的意圖,想出了一個以攻為守的對策。經過數日的準備,他突然出兵帖必力思,來勢凶猛。米蘭沙、阿卜白克父子倉促迎戰,先勝後敗,在敗逃起兒漫途中先後陣亡,餘速甫於是攻下帖必力思。
沙哈魯在撒馬爾罕得悉兄侄噩耗,無比悲憤,決定親征餘速甫,奪回帖必力思,為兄長和侄兒報仇雪恨。
出征的日期已經確定,出征前的準備工作依舊繁瑣而緊張。這一次,兀魯伯既不用領兵也不用隨軍,被他的父王留下來,坐鎮撒馬爾罕,代行王權。看得出,沙哈魯的這個決定讓歐乙拉公主心裏輕鬆了不少,畢竟,兀魯伯是公主最心愛的孩子,天下又有哪個做母親的願意將自己的孩子送上戰場?
趁著大軍出發還有一段時日,兀魯伯陪賽回了一趟碣石,看望阿亞和沙奈。沙哈魯登臨王位不久,作為主要功臣之一的沙奈既不肯接受新的任命,也拒絕了沙哈魯王慷慨的賞賜。隨後,他以年老體衰為名堅辭一切職務,要求還鄉。對沙奈而言,他經曆了太多的事情,當他年逾古稀時想要平靜生活的願望變得如此強烈,他對我和公主說,他隻想與阿亞離開王廷回到家鄉碣石,重過不乏辛苦卻也逍遙自在的放牧生活。公主對沙奈這個灑脫的決定充滿讚賞,沙奈和阿亞離開撒馬爾罕前,她將沙哈魯賜給她的一匹上等明朝絲綢轉贈給他們。
我本來也要和兀魯伯、賽同行,可我臨時接了一個任務,隻能留下來,為西班牙國王設計一套茶具。
在我的設計剛剛有了一些思路時,沙哈魯突然出現在歐琳堡。他是帶著阿依萊一起回來的,他們的到來,令公主又驚又喜。王位爭奪戰消耗了帝國太多的實力,沙哈魯登基後一直處於極度忙碌之中,這還是他第一次抽空回到他曾經的家。
索度夫婦和沙哈魯帶來的禦廚為我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當公主、沙哈魯、阿依萊和我,我們四個人在多年之後圍坐在一起享用午餐時,時光似乎倒流,一切似乎又回到從前。
可惜,隻能是“似乎”,現在的我們已不再是那時的孩子。
我們彼此自由自在地交談,氣氛既融洽也有幾分傷感。沙哈魯的目光總是停留在公主蒼白的臉上,他雖然一直在笑著,可是他笑紋裏時隱時現的憂慮卻無法隱藏。我從來沒有告訴沙哈魯哈裏勒曾經如何對待過公主,這是公主的叮嚀,因為一旦沙哈魯知道了實情,他一定不會原諒哈裏勒,一定不會!因此,在那些最艱難的日子裏,罕則黛妃主正是由於預料到這一點,才會放下身份哀求公主。
公主吃得很少。她虛弱的神態逃不過沙哈魯關注的眼神,當最後一道果盤端上來時,沙哈魯放下酒杯,關切地問道:“公主,您不舒服嗎?”
公主搖搖頭,“我沒事。老毛病了,你不用為我擔心。”她的語氣裏依然充滿愛撫,就如同沙哈魯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可是,沙哈魯又怎麽可能不為她擔心呢?在哈烈的日日夜夜,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女人,他曾擔心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擔心得想要立刻出兵撒馬爾罕,將這個女人接到自己身邊……
他並不確切地知道這個女人為他吃了多少苦,可他能夠想象到一切。
“公主。”
“什麽?”
“這次出征回來,我想陪您去哈烈看看好嗎?塞西婭和阿依萊也去。”
“好。”公主抬眼望著沙哈魯,酒靨裏全是溫暖的笑,“哈烈一直是我向往的城市,我非常想看看你新建的圖書館。”
“您等著我,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公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沙哈魯的請求,可最終,她還是食言了。
沙哈魯對餘速甫的征伐過程並不如預想的那樣順利。黑羊王朝在餘速甫統治時雖然已經走上窮途末路,但餘速甫本人仍然不失為一個果敢剛毅、善於用兵的首領,何況,餘速甫完全清楚,一旦兵敗,沙哈魯決不會寬宥他這個殺害了米蘭沙和阿卜白克的凶手。他抱著置之於死地而後生的信念頑強抵抗,這使戰爭從一開始便呈現膠著狀態,大約一個月後,沙哈魯的軍中爆發奇怪的瘟疫,大量馬匹死去,沙哈魯不得不暫時放棄他的複仇計劃,下令還師。
就在我們接到沙哈魯即將返回的消息時,歐乙拉公主病倒了。
公主這一次的病來得很和緩,不像前幾次那樣讓她備受折磨。她的臉蒼白寧靜,柔弱無助,好像又回到了我初見她時的模樣。她靜靜地躺在病榻上,長生天憐憫她,願意她帶著她的美麗回到天上。
兀魯伯一直都在哭泣,兩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他是堅強早熟的孩子,他從小嬌生慣養個性卻遠比他的父親更為堅強。其實,從他還是個嬰兒起,人們就很少看到他長時間地哭泣。隻有一次,那一次也是因為公主得病,十歲的他早已是賽的小丈夫,可他摟著賽的腰哭得驚惶失措。賽不斷地安慰他,告訴他公主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他卻不信,直到公主的病情得到控製,睜開眼睛跟他說話時,他才滿懷欣喜地親了賽的臉蛋一下,破涕為笑。
對兀魯伯而言,公主才是他真正的母親。他從出生起就被送到了公主身邊,即使他和賽成親之後,他仍然堅持與賽住在公主的宅第他自己的那間臥室中,他從來不曾設想過,有一天公主會離他遠去。
而且,這一天還來得如此突然。
十四年的時光,公主將他帶在身邊,撫養他、愛護他、教育他,他身上每一樣優秀的品質都能折射出公主自己的影子,他的靈魂和思想像是公主靈魂和思想的延續,而他的親生父母所能給他的,隻有他的生命。
他是不能沒有公主的。我呢,我又何嚐不感到害怕!如果公主拋下了我,我該到哪裏去跟她捉迷藏,然後從她的背後調皮地推開她的紫紗窗?
在公主麵前,我像兀魯伯一樣小,一樣不想讓自己長大。
公主說,她喜歡孩子,孩子是她的生命,我、沙哈魯、兀魯伯、阿依萊,我們依賴她的愛長大,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將她永遠留在身邊。
她是長生天鍾愛的孩子,她將帶著她的美麗回到天上。
在我心碎的注視下,在兀魯伯驚慌的哭泣中,公主的生命之花正在一點點枯萎,隻有三天不到的時光,我看到了長生天向她張開的懷抱。
沙哈魯終於沒能趕上見歐乙拉公主最後一麵。
他出現在公主麵前時,我們已經給公主換好了一件嶄新的素雅的衣衫,淺淺的灰色,點綴著一些鵝黃色的碎花。公主生前一直偏愛淺灰色,所以,我用絲綢為她做了這樣一件蒙古袍。可惜,她隻試了一次,卻一直沒有機會穿。在她彌留之際她吩咐我給她換上這件衣服,因為是我親手做的,她要帶走,如同帶走我的愛。我們給她戴上綴滿珍珠和玉石的罟罟冠,罟罟冠是她從故國帶來的,她說,她死後,要穿著蒙古包,戴著罟罟冠,做一回真正的蒙古女人。
我給公主化了一個最精致的妝容。過去每次參加宴會,都是我為她梳理頭發,然後稍稍為她修細她嫌有些寬闊的眉毛,除此,她隻略施粉黛。在豔麗的鮮花叢中,她仿佛一朵聖潔的雪蓮花,靜靜地開放,靜靜地凋謝。
但現在,我第一次違背公主的意願,給她用了腮紅和口紅。她的麵容太過蒼白了,她的嘴唇也太過蒼白了,我不想讓她看起來像死去一樣,我寧可相信她是在熟睡中離開我,離開這個世界的。
兀魯伯從昨天晚上起就開始發高燒,我讓賽給他喂了藥,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沙哈魯和阿依萊匆匆忙忙走進來時,隻有我一個人守著公主。阿依萊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已經明白了一切,他默默地跪了下去,淚水像衝開的小溪一樣在他臉上縱橫,他卻沒讓自己發出一聲嗚咽。
沙哈魯的眼睛裏再一次露出我所熟悉的驚恐,但是驚恐轉瞬被他抹平。他走到歐乙拉公主的麵前,坐下來,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他不知不覺地顫抖了一下,一定是那刺骨的涼讓他發抖。他久久凝視著公主的臉,這張臉一如生時,恬靜安詳。他就那樣注視著她,像她一樣恬靜安詳。那個因為愛撲在溪水裏放聲慟哭的男孩,那個俯在公主的胸前敘說衷腸的男人,都已經不見了,沙哈魯頃刻間變成了一個老人,老得不再畏懼自己和別人的死亡。
我明白,此刻的沙哈魯與其說是在為公主送行,不如說他是在為他此生最愛的女人以及隨著這個女人一同死去的自己送行。
在天上,即使他的靈魂隻能遠遠看著公主美麗的身影,他也會縈繞成風,輕輕拂動著她的長發。
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可以忘懷,唯有愛不能。
他將軀殼留了下來。他是百姓們的君主,妻子們的丈夫,兒子們的父親,他必須留下來,治理好他父親帖木兒王留下來的龐大帝國。在那生死未卜的幾年間,他從哈烈城一步一步走向撒馬爾罕的禦座,是公主站在他的身後支撐起他的勇氣,公主不會讓他就此放棄。
他的心裏是不是還會吟哦那首被他燒掉一半的詩?用我隨風舞動的孤寂愛我的國家……如今,孤寂的君主隻能更愛他的國家。
旁邊的臥室裏傳來兀魯伯的驚叫聲,賽急忙溫柔地安慰著他,他慢慢安靜下來。沙哈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還沒有見到兒子。
“兀魯伯,他怎麽了?”
“他病了,早晨,他昏了過去。”
“昏了過去?要緊嗎?”
“沒事了。大夫來給他看過病,開了幾服藥。他太累了,太傷心,整整兩天,他不吃不喝,一步不肯離開公主的身邊,現在,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放心,賽在照顧他,他不會有事的。”
“哦,阿依萊,你替我去看看兀魯伯。”
“是。沙哈魯王。”
我目送著阿依萊離去,沙哈魯喚了我一聲。
他的聲音讓我感到陌生,他的聲音蒼老喑啞,流露著無盡的疲倦。我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們望著彼此。
“塞西婭……”
“怎麽?”
“公主去世的時候,有沒有給我留下話呢?”
我從懷裏取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手上。信是公主彌留之際口述,讓我記下來交給沙哈魯的。
信的內容我都記得,公主希望沙哈魯替她照顧好兀魯伯,她念念不忘的始終是這個孩子。
另外,她托沙哈魯照顧我,照顧阿依萊。尤其是我,她希望我能改信伊斯蘭教,嫁給阿依萊。公主對我說過,長生天不是信仰,是信念。我沒有把她這句照原樣寫下來,我把它換成了:沙哈魯,我愛的人,請你好好地活下去,為了我,為了兀魯伯,為了你的國家。
沙哈魯將信捧在手中,他低頭親吻著淺灰色的信封,黑黑的眼睛裏再一次閃過無盡的孤獨和比死亡還要寂寞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