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鬟柳鬢哄如雷,說接城隍兩邊開。

不是阿娘能壯膽,怕看活鬼一群來。

――成都竹枝詞

那個暑假,我第一次到成都去看望父親。新津離成都三十多公裏,交通便利,每天有幾趟車來往,而我卻是一早走著去的。不是我有意要練腿健身什麽的,那時,我幾乎就沒有吃飽過,饑餓如影隨形,完全談不上這些,練腿健身類完全就是奢侈。之所以過走,是迫不得已。父親出事後,家裏經濟情況一落千丈,相當困難,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花。我是沒有趕車的錢。

父親在我印象中幾近模糊,完全是概念中的,但有一種血緣的親和與吸引。父親1956年暑假回來探過一次親,那時我還是小學生。從此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年前他回到成都。原因是,他在北方那所大學被打成“漏網右派”不久,學校完成指標後,給他摘了“右派”帽子。本來,他業務能力強,學校要留他繼續工作,可是他負氣辭職回到成都。成都不歡迎他,沒有他的工作,唯一能提供給他工作的是,到搬運公司拉架架車,那是重體力勞動,於書生一個的他,近乎慢性自殺和自虐。在搬運公司那樣一個近乎勞改單位中,人數眾多,林林總總,形形色色,成分複雜。中有國民黨軍隊的將軍,有共產黨陣營中清理出去的人……比較起來,父親簡直就是其中的貧下農。真如古代哲學家老子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幸好父親進了這樣的搬運公司,不然,在以後的“**”中,他注定在劫難逃,說不定性命不保,是搬運公司讓他全身而退。

新津、成都雖然相距不遠,但父親母親從此雞犬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後,他們退休了才住到一起。期間,他們不相往來也不離婚,一任韶華流逝。我想,之所以如此,可能更多的是他們出於對我們當子女的――對他們四個兒女方方麵麵著想吧。

當時的我,是個中學生,還是個少年。雖然營養不夠,但個子還是不斷往上竄,就像有吹火筒在吹,很瘦。用用新津話說:刮瘦。竹竿似的。

我那天一早出發,走到雙流黃水河,天開始黑下來。我已經走不動了,完全是拖著走。好在那晚有月亮,月亮很大很亮,像一輪掛在天上的白玉盤。成都已經近了,大城市的氣息撲麵而來。天上的繁星和漫延到遠郊、鱗次櫛比的工廠裏一片片閃爍燈光交相輝映,分不清哪是繁星哪是燈。

那時,新津到成都就一條川藏公路。夜晚的川藏公路很久才過一輛車,車過後四周很靜,顯得寥落。月光下,公路兩的小橋、流水……在詩人眼中,或許是首美麗的詩,而這時我隻想一頭栽倒在有燈火的溫暖人家息一息,最好能喝一口熱湯、吃一碗熱飯,然後倒頭就睡。

疲憊不堪的我,終於到了父親居住的寬巷子X號,已是深夜。這家原先七孃的私人公館,現在住了多家人的大雜院大門緊閉。對麵,公用廁所門前的路燈,不知是因為電壓不足還是睡了過去,紅懨懨的,像是病人的眼睛。在門前我頗為躊躇,伸手推了推兩扇關得緊緊,歲月斑駁的黑漆大門,大門絲紋不動。院子裏很靜,似乎能聽到大院中隱隱傳來的熟睡中人的鼾聲,能聽到院子中那株樹冠濃密的核桃樹上,有露珠在悄然滴落。

我想大聲敲門,叫父親來給我開門,可是不敢。父親住在後院一間鬥室裏,聽不聽得見難說。還有,我是貿然而來,不知這天父親在不在家!怎麽辦呢,未必今夜露宿街頭?忽然思想上電光石火般一閃,大伯家不就住在近在咫尺的窄巷子?我何不去大伯家試試?況且,我也很想見見大伯,我還從未見過他。在新津一條幽靜的水巷裏,與胡大孃比鄰而居的郭嬤嬤經常提到大伯。大伯的一屋子書,至今那家人替他保管得好好的。於是,我轉過身,朝近在咫尺的窄巷子走去。

所幸大伯家居的這家大雜院沒有關門,好像有人在等什麽人。大伯對於我這個夤夜而來,第一次見到的侄兒,訝然中有一分親情欣喜。大伯家雖然也簡陋,不過還好,有兩間住房,還有一間用油毛氈搭起來的廚房。新娘娘(大伯搞革命活動時娶的妻,年齡比他小得多,有一手好麵食手藝,她是一家國營麵食公司正式工人,是家裏的主心骨。大伯沒有工作,不時做點零工。沒有經濟就發有發言權。)不給我好臉色。我的一切都是大伯安排的。他給我吃了一小砣蒸蒸飯,臨時在下房用門板給我搭了張床。沒有枕頭,他用厚書給我做枕頭。的確,大伯長得與我們敬愛的周總理酷似。大伯笨手笨腳給我搭床埋鋪時,我告訴他,新津小水南門那戶姓郭的人家,至今為他完整無損地保存著一屋子書。大伯神情赧然地、結結巴巴地說,你……回……去……後……告……訴……他……們……請……他……們……不……要……為……我……保……存……就當……廢……紙……賣了……吧!

當天晚上,我雖然疲倦至極,卻一夜都沒有睡著。因為大伯留在老家的妻子,俗稱“大老婆”,我們叫章大娘的,那副淒苦的麵容,一直在我腦海裏回旋。

章大娘是大伯的第一個妻子,他們是包辦婚姻,雙方沒有什麽感情。因為備受大伯的冷落,大娘沒有生一男半女,大娘心中愁苦,抽起了大煙。這樣,大伯更不喜歡。若不是當時爺爺在世,說不定大伯早休了大娘。

大伯去北方工作時,隻帶了新娘娘和他們的兒子,將大娘丟在鄉下老家。母親當校長的龍馬小學,離老家順江很近。留在鄉下老家,孤苦無依,無兒無女的章大娘經常來看我們。說是看,更多是來找母親,尋求母親幫助。本身就困難的母親,也盡其可能幫助大娘。大娘骨瘦如柴,頭發雪白,風都吹得倒。家中一貧如洗。然而,她每次來都不打空手,盡可能給我們帶東西來。比如,幾顆炒胡豆、炒花生,或是艾蒿饃饃……有趣的是,她每次來都要把家中唯一值錢的一隻小母雞帶在身邊。坐下同母親說話前,她總是耍魔術似地將那隻小母雞的翅膀逮在手上,在她的身後左轉三下,右轉三下。她這樣做是要將小母雞轉暈,免得它亂跑。

“大毛、小毛!”有次章大娘可憐兮兮地對我們弟兄說,大娘以後還希望你們幫襯。少小不懂事的我們,一邊香噴噴地享受著她提供的美味,一邊大言不慚地向她保證,諸如:大娘,等們我掙了錢,大米幹飯隨你吃;我還要給你買隻手表。又是手表!那時,稀罕的手表在我們心目中,是財富的保證和象征。大娘慘兮兮地笑了笑,說,就看大娘等不等得了。

有次母親不放心大娘,讓我帶弟弟回老家去看看她。那也是大娘要求的,時間也是她定的。

出學校大門不遠,是一條寬寬的小河。小河河水清澈,而且水量充沛。我喜歡在這條小河上釣魚。在這條小河上可以釣到隻有在新津才有的黃辣丁。黃辣丁個頭都不大,色澤褐黃,相當生猛。釣到去取得當心,稍不小心,被它的尾或鰾摻到,手都要摻紅,很疼。我把釣到的黃辣丁肚子剖開,抹點鹽燒熟吃,又香又嫩,堪稱美味。

過了橋麵寬寬的小河,上到一片“高地”。綠色為底,四時色彩變幻,五彩斑斕的高地美不勝收。小路兩邊,不時遠遠閃現出綠蔭掩蓋中的村莊。倘若油菜花開的時候,走在其中,人就像醉了似的。倘若停下步來,在小路邊一坐,就有好心的過路人提醒:小弟娃,千萬不要睡著了啊!這個時季有瘋狗,謹防瘋狗出來咬著你們……

大娘家遙遙可見。我很吃驚,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家呀!原野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個四壁殘破的茅草棚。要命的是,她的家與一個碩大的糞坑為鄰。大娘與其說是與一個糞炕為鄰,不如說與一個墳墓為鄰,與羞辱為鄰驚疑間,隻見白光一閃,一個人――大娘內急,倏然而出,蹲在糞炕邊沿。隨即,長長一截白花花的腸子從她的身下漏出來,這在醫學上稱為“脫肛”,但這個肛脫得太嚴重了,太可怕了。她因內急而往外噴射開來。我驚呆了,心跳不已,嚇的!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我不禁睜大眼睛,下意識停下步來,臉紅心跳。

跟在我後麵,將一根小小的竹竿當馬騎的弟弟,一邊哼著童謠“胖娃胖嘟嘟,騎馬上成都。成都又好耍,娃胖騎白馬”一路小跑而上。他看我停在那裏發愣,問:“哥,你咋不走了?”

我說:“這就走。”

大娘家到了。她的“家”簡陋至極,一貧如洗,如同遭了大水衝洗,卻收拾得很幹淨。我注意到,鄰近後麵大糞炕茅壁上爛出來的大洞,她怕我們看到,臨時將一個撿柴的大背兜恰到好處地堵上。她很可能隻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每次來我們家,她都穿的這一件,是一件老舊的灰白搭扣衣。洗得很幹淨。我知道,其間種種一切,她是盡其可能地掩飾她的困窘。我將母親給她的兩塊錢交給她後,就慌慌地要走。

“大毛、小毛,你們咋個就走呢?你看大娘給你們準備了啥子好吃的東西?”大娘說著上前,奇貨可居地、很高興地揭開了那口被三塊石頭頂起的一口爛鐵鍋上的竹殼尖頂鍋蓋。鍋裏縮有一坨青碗豆燜酒(糯)米幹飯。燜酒米幹飯噴香,還在冒熱氣。顯然,這是她為我們精心準備的美味。

如果不是看到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也是悲慘的一幕,很饞的我,肯定會帶著弟弟將這一小坨酒米飯,將她為我們精心準備的美味,風卷殘雲地吃完。可是,因為有那一幕,我的心堵得厲害,無論如何吃不下去,想吐。我推說我們還有事,堅持不吃要走。

弟弟饞,堅持要吃。

“你聽不聽話?”我拿出當哥的威嚴,對弟弟說,“你如果不聽我話,以後我哪裏都不帶你去!”弟弟被我鎮住了,聽話了。我所以對弟弟這樣厲害,不準他吃,不是嫌不衛生,而是想把這難得的美味留給風燭殘年、孤苦無依、生活困難萬分的大娘吃。我知道,大娘有多難。

我的謊編不圓。大娘看出來了。她那雙略微有點凹陷、很大、年輕時肯定好看的眼睛中,原來歡快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她不再硬留我們,也不再硬要我們吃。

她把我們兄弟送出很遠。她沒有對我們說,“以後來耍”,隻說,“慢走!”她的聲音抖顫,抖顫得來如同我急速跳動的心。

“好!”我趕緊掉過頭去,深怕忍了好久的眼淚流出來。我帶著弟弟逃似的飛快而去。我的眼淚出來了,用手去揩。弟弟問,“哥,你咋了?”我說,“沒有啥子。風把一顆渣子吹到我眼睛裏去了。”

大娘最後一次來找母親,肯定有要事。可不巧,母親到縣上開會去了。那天從早晨起就下雨。她來了不久,雨下得越發大,隨後是暴風驟雨。在母親那間小小的寢室裏,麵對我們兩個小娃娃,大娘明顯地有一種失落感。當然,她有事也不會對我們說。瘦骨伶仃的她,來時頭上戴一頂用玉米皮和粗枝大葉的竹蔑條胡亂編成的鬥笠;身上披一領又短又爛的蓑衣。她的身上已經有些淋濕了。坐了一會,她說要回去。我們說,“大娘,等雨小點再走嘛!”

“不了,大娘回去還有事。”她把先前摘下來,放在一邊的爛鬥笠往頭上一戴,爛蓑衣往身上一披,站起身走了。走進狂風暴雨中。

我們沒有想到,這是大娘與我們的永別。

暴風驟雨一個勁地傾瀉。她在回去的路上,眼前一片澤國。那條熟悉的小路成了草灰蛇線,若隱若現。當她走到那條將兩個鄉劃割開來,看不清真實麵貌的小河,過橋時一腳踩虛掉了下去。隨即被洶洶而來湍急渾濁的洪流淹沒卷走,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娘就這樣悄沒聲息地從人世間消失了。屍首也沒有撈著,也沒有人給撈。

第二天清晨,當大伯顫抖著手,用鋁盒為我端來與昨晚差不多大小的一坨蒸蒸飯,我快吃完時,新娘娘秋風黑臉站在門口,對我大聲武氣地說:“大毛,你吃了飯就去132廠找你爸,他們在那裏拉車,修飛機跑道。”她這是給我下驅逐令了,我好生難過。我是來看大伯的,她不說我都要走。我馬上站起就走。

大伯也沒有留我,他將我送出門,一直送出窄巷子。我發現,路上,大伯的手抖個不停,這是氣的。大伯就是這年去世的,和爺爺一樣,剛剛一個花甲。後來聽說,大伯過後神經近乎崩潰。清貧中的大伯,最終因精神痛苦而死。

我回到寬巷子X號,不意父親那天在家。原來父親病了,病倒在床。我給父親倒了點開水,可暖瓶裏水是冷的。父親這裏沒有舉炊,原因是沒有舉炊的條件。其實,他完全可以像所有的人家一樣,在他那間鬥室門後擺個蜂窩煤爐子。可是,大表嫂將他的地方霸占了。大表嫂們的廚房,她整天鎖住,父親沒法用。她在本來屬於父親的地方養雞。真是欺人太甚!我把我的不平、憤怒說了:“她不仁,我不義。幹脆把她的雞放了,擺個蜂窩煤爐子,看她做得啥子!”有病在身,躺在**的父親,有氣無力地說,“算了,看在你七孃麵上。”

年前回到成都的父親,落魄得隻能去拉慢性自殺式的架架車的父親,最嚴重最現實的問題是居無定所。

父親這間鬥室原先是七孃住的。那是一個清晨,年過花甲的七孃舉起木梳子梳頭,手舉起來就再也沒有放下來。她高血壓發作,因腦溢血去世。當時,大哥哥趕緊將他母親送往醫院搶救。彌留之際,七孃掙紮著對她大兒子,還有隨後趕去的大兒媳楊某交待:我去後,“你們要好好對待你們的三舅。我那間房子就給你三舅!啊!”一直等到她的兒子、兒媳婦點頭答應,七孃才將放心地將眼睛一閉,去了。從小像母親一樣將父親帶大的他的大姐、我的七孃,這是她在生命之燈熄滅之際,留給她愛弟的最後的唯一的饋贈。

在那間小小的黑暗的鬥室裏,就在我左右不是,不知所措,暗暗流淚之時,忽聽門外有人問:“田老師在家嗎?”聲音很親切,一口濃鬱的川東北口音,傳達出的氣息令人熨藉、溫暖、踏實、可靠。我深感詫異,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叫父親是老師?

父親叫我,“快給你李伯伯開門,請他進來。”我上去開了門。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精精幹幹的中年漢子,用四川話說,三板板人,個子不高。一副勞動人民打扮,穿一件粗藍布短衫,草鞋,寸頭;卻是身板筆挺,一雙眼睛很有神。

我萬萬沒有想到,站在我麵前的竟然是個人物。這就是我後來在多本書中,多篇作品中多次寫到過的,身上具有傳奇色彩、俠肝義膽的抗日英雄李紹坤。

他的名字,我一下就記住了。當時,我隻知道他是父親搬運公司的搬友,舊軍人,比父親大四歲。

父親的腳腫了,腫起多高。李伯伯很有經驗,他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女的怕臉腫,男的怕腳腫。

“走,毛弟娃!”李伯伯當機立斷,他叫我的小名,顯出親切,他要我和他趕快把父親送到醫院去。他把父親從**扶起來,慢慢扶出那條連結前後院,狹長得像“馬六甲海峽”的又深又黑的小巷,來到前院;他將父親放在大哥哥窗前簷下的架架車放好,在車上墊了棉被,再扶父親睡上去。李伯伯拉車,我在旁邊服伺,到了附近一家醫院。

醫生看了父親的腳,檢查了他的身體,說,這個病其實算不得病,是餓的。醫起來也簡單,而最有效最簡捷的辦法是,回去設法找一條沒有半斤也得有四兩的泡子黃鱔。還得有一大把酒(糯)米,兩樣合起來煮黃鱔稀飯。他詳細給我們介紹了黃鱔稀飯的做法。

可是,哪裏去找一根黃鱔、一把酒米呢?那時,什麽都是配給,市麵上水打光了似的,買什麽東西都要憑票。李伯伯和我用架架車把父親送回家。他讓我好生經佑父親,另外的事他來想辦法。李伯伯也真有辦法,這一根泡子黃鱔、一把酒米,他下午就找齊送來了。

黃昏時分,我們借了大哥哥家的廚房煮黃鱔稀飯,李伯伯讓我負責燒火。李伯伯先在鐵鍋裏摻上小半鍋水。鍋不大,是四板子鍋。然後,他將那條顏色呈土黃色,沒有半斤也有四兩、鮮鮮活活的泡子黃鱔,從小水桶裏像捧寶物似地捧出來,輕輕放進鍋裏。我坐灶前燒火,先是微火。隨著鍋裏水溫逐漸上升,經受痛苦熬煎的泡子黃鱔開始在鍋裏遊動亂絆。然後李伯伯將鍋蓋一蓋。當廚房裏彌漫起一種因為饑餓,我們的嗅覺變得特別敏銳的鼻子聞到的一絲肉香時,李伯伯揭開鍋蓋一看,泡子黃鱔一身肉已經燉爛。他用筷子挾起黃鱔,將它的肉一點不剩地刮進開水沸騰的鍋裏,骨架撈出來;再把那把酒米,不用水淘洗,直接放進鍋裏。鍋蓋一蓋。

當廚房裏**漾起第一線如水的暮色時,黃鱔稀飯熬成了。李伯伯揭開鍋蓋一看,那是半鍋什麽樣的稀飯啊,可能因為稀飯中磷質太為豐富,閃著一層綠瑩瑩的光。遵醫囑沒有在稀飯裏放半點調味品,連鹽也不放。這樣,煮好的黃鱔稀飯散發著一屋子的土腥味。父親對半鍋美味不肯獨享,要我吃。我嚐了一點,差點吐了,無論如何不肯吃。父親客氣,要李伯伯吃,李伯伯當然不肯吃。

“爸!”我說,“這半鍋黃鱔稀飯是李伯伯專門為你煮的,你就快些吃了吧!”結果,那半鍋黃鱔稀飯,父親呼嚕嚕吃了個精光。不過,那半鍋黃鱔稀飯,一定沒有帶給父親半點享受美味的快感。我看見他是捏著鼻子,一個勁硬灌下肚去的。也真管用,之後不久父親一雙腫起多高的足,很快就好了起來。

父親因病在家休息期間,常對我誇李伯伯,說他是個抗日大英雄。看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父親問我知不知道1937年那場至關重要的台兒莊大戰?我說知道一點,他問滕縣保衛戰,我就更不知道了。他說,沒有之前滕縣保衛戰的勝利,就沒有之後台兒莊大戰的大捷。在那場至關重要的血戰中,川軍一二二師中將師長王銘章帶領所部三千多人堅守不退,超額勝利完成任務。付出的代價慘重,上到王銘章將軍,下至所部三千多將士全部壯烈犧牲。僥幸生還的隻有李紹坤……不僅如此,作為王銘章將軍的貼身少校副官,李紹坤在逃命都萬分不易的情況下,為了不讓王將軍的遺體留在日軍手中受辱,為了川軍的尊嚴,看來個子瘦小的你李伯伯,竟然奇跡般將又高又大又重的王將軍遣體一背,衝過日軍重重封鎖線,帶回後方臨城,親自交到二十二集團軍司令長官孫震將軍手中……

我聽了半信半疑。暗想,書上說過,抗戰八年,蔣介石躲在峨眉山上……連蔣介石都沒有抗戰,哪來的滕縣保衛戰,哪來的這等抗戰英雄?

暗想,你們一個是摘帽右派,一個是國民黨舊軍官。“一丘之貉”這個成語,這時頗為不敬地在我頭腦中一閃。當然,這話我沒敢說出來。

父親得知我到成都當晚,去過大伯家……輕輕歎了氣,責怪我何必去給大伯添麻煩!他說,年前他落難回到成都,去到近在咫尺的窄巷子看望大哥,差一點沒被新娘娘扭到派出所。當時,他同他大哥正坐在一邊談話,新娘娘將大伯叫出去,大聲武氣地說話,故意讓父親聽到。“田香圃,還不快叫你這個兄弟走!你這個兄弟是右派、壞人!還不趕快把他送派出所,謹防我們一家三口跟著倒黴。”父親當即拂袖而去,從此與大伯沒有再見過麵。他要我理解大伯的苦衷。這時,窮愁潦倒麵容淒苦,而又無可奈何的大伯浮現在我麵前,我覺得大伯很可憐。

那天,李伯伯來請我們父子到他家吃飯。

“吃飯!?”這兩個字,在當時有多麽不容易,多麽令人溫暖、舒適。

當時,就定量而言,母親他們老師,每月定量是19斤,還要硬性規定“損獻一斤出來去支援災區”。我們這樣正在長身體的中學生定量算是高的,每月30斤,可因為缺少油水,總是餓,體育課完全不上了。上午上最後一節課時,肚子裏早就敲起川北鑼鼓,我們將揣在褲包裏的筷子都快捏得出水。下課鈴聲一響,全都打衝鋒似地衝進食堂。每天三頓蒸蒸飯,每頓該打多少米掐了又掐,算了又算。當時有很多小發明,炒米就是其中之一:先將米炒過,蒸飯時,摻足夠多的水,蒸飯的器皿也大得驚人,從標有“抗美援朝”四個白底大紅字的大瓷盅到1958年搞公共食堂時從人家抄出去香爐缽缽,林林總總,大得嚇人,相當滑稽。蒸出來的飯,雖然龐大如山卻是鬆的,吃了更餓。發明者忘記了物理學上一條基本原理:“能量轉換”,哄得了眼睛哄不了肚皮。

教我們政治課的朱老師是轉業軍人,又高又大,正值壯年,因為長期饑餓,腳腫了。漸漸從“瓜菜代”,發展到吃糠。朱老師每頓飯後,用鐵勺子將他捧在手中的香爐缽缽刮得嚓嚓響,響得驚心,恨不得將香爐缽缽吞下肚去。盡管如此,教政治的朱老師說話仍然很政治,他不說吃糠,而是說,“把新鮮澱粉給我來二兩……”最後,很政治的朱老師終於沒有熬過去,倒在1962年底饑餓的門檻上。星期天回去,走在川藏公路上,總有因為長期饑餓至極,身體差到極點的人在前邊走,不是走,而是飄。飄著飄著,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死了。餓死了不少人。

李伯伯住家離父親不遠,同屬少城。少城原是成都的城中城,在民國之前,專住滿人,相當於上海灘上外國人租界,是成都的首善之區。少城裏街寬路直,鳳景清幽。多條類似寬窄巷子的巷子,北方人稱為“胡同”,成都人稱為“巷子”裏,高牆深院中的獨家公館,相互獨立又相互偎依。多條流水淙淙的小渠小河城中流過,實實一個洞天福地。少城裏文化氛圍濃厚,戲院多,名茶樓名餐館多。祠堂街一帶,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在傳統的中式建築之外,更多的是一樓一底中西合璧的小洋樓。民國之後,少城與大城隔開的城牆拆去了。少城內的居民也沒有了講究,什麽人都有。不過,即使在全民饑餓的上世紀60年代,原先的少城仍然保持著那一份清新、華貴氣息。

李伯伯帶著我們出寬巷子,過了流水淙淙,水質清冽的金河,就到了橫小南街他家。多年後,我才知道,李伯伯有一大家子人。李伯伯比他妻子大十三歲,他有三兒兩女。最大的兒子與最小的女兒相差十七歲。大兒子李名揚1941年生,最小的女兒李小榮1958年生。那晚,為了迎接我們父子,李伯伯作了最大的努力,他甚至將他的妻子並另外四個子女作了轉移,隻留下大兒子李名揚與他一起接待、招待我們。

那頓飯其實簡單之至,一人一碗蒸蒸飯。不過,那碗蒸蒸飯很結實,我是吃飽了的,難得。李伯伯還拌了一碗紅蘿卜絲給我們下飯。李伯伯能幹,將切得蒙細的蘿卜絲撒上碧綠的蔥花,還撒了點寶貴得不行的紅油辣椒在上麵。

當時,在我看來,這一頓飯堪稱盛宴,是我一生吃過的最好、最難忘的盛宴。

那晚有月亮,月華如水。飯後,父親和李伯伯坐在一邊擺龍門陣。李名揚坐在他家門前那株水冬瓜樹下,神情憂戚地對我說,他在十四中,就是原來的蜀華中學高中剛畢業。他讀書成績很好,考大學不成問題。可就因為父親的問題,上不了大學,隻好到成都鎖廠當工人……銀色月光透過頭上密茂的枝葉,灑下來,斑斑點點地在他身上、神情憂戚的臉上遊移。他個子比李伯伯高些,五官清晰。長相與李伯伯酷似。不過,他那雙與李伯伯酷似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歡欣,也沒有年輕人應有的生氣,而是迷惘、憂慮。

那時,我還是一個少年,一個懵懵懂懂的初中生。去李伯伯家,也就是那一次。然而,那晚上的一切,刀劈斧砍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即使以後漫長的歲月,衝淡湮沒了我對這晚上的好些記憶,但有兩點始終記得:一是李名揚的名字。二是成都鎖廠。因為,前者寄托了李伯伯對兒子的期望,李名揚這個名字本身也響亮。後者是李大哥的屈才工作地。

唐朝詩人杜牧在《清明》一詩中雲:“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首名詩,傳諸久遠,而且會永遠傳諸下去。這首詩將清明時節的況味展現得唯妙唯肖,入木三分。在我看來,成都的清明,最有杜牧首詩中的景象意韻。

那個清明,父親和李伯伯帶我去了諸葛武侯祠旁的南郊公園。進大門,一眼就可以看見,花徑之外,極有氣派等距離矗立的幾幢民清特色牌樓,巍峨壯觀,重重相依,好像是要通往一座聖殿。花徑兩邊排列整齊的油綠冬青輕輕搏動雨韻,好像是排列整齊的儀仗隊在暗暗垂淚。出最後一座牌樓,上了一個顯然破壞得不像樣子的聖地、高地、墓地。他們很沉痛地站在那裏,對我說,這是劉湘的陵寢,當初舉行的是國葬。劉湘,字甫澄,大邑安仁人,當年在蜀中有很高的威望和威信,被人們廣泛地尊稱為“甫公”、“甫帥”。也就是因為他的引領,大邑縣一時將星如雲,有三軍(長)九師(長)十八旅(長)之眾,成了“將星之鄉。”劉湘曆史上最大的功績是積極抗日。

民國以來,全國各地軍閥眾多。蔣介石名為國家元首,其實他的軍令政令隻能在沿海五個省行得通。當時,蔣介石夢寐以求掃除各地軍閥,實現他的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支軍隊、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理想。而在他眼中,重中之重是天府之國四川。四川以其特殊的地緣優勢,豐饒的物產,不盡的人力財力,是中國的戰略後方,是蔣介石口口聲聲的“中國首省”。但是,有“四川王”之稱的劉湘,時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劉湘將四川搞成了劉氏獨立王國,讓蔣介石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傷透腦筋。然而,當日本人打進來時,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分,劉湘卻一反以往,主動抗日,成了全國抗日領軍人物之一。

1937年6月,蔣介石在南京召開最最國防會議以定國是。重病在身、抱病出席的劉湘,第一個上台發言。劉湘表示:“戰端一開,四川可以出兵30萬,提供壯丁500萬,供給糧食若千萬石。

“我劉甫澄首先率軍出川抗戰。總之,為抗戰,我四川軍民一定在中央暨蔣委員長領導下竭盡全力,一本此誌,始終不渝。即抗日一日不勝利,日寇一日不退出國境,我川軍一日誓不還鄉,以爭取抗戰之最後勝利,以達我中華民族獨立自由之目的!”並表示,當今之時,誰不抗戰,當全國共討之全黨共誅之。

舉足輕重的四川王劉湘如此表態,無異在蔣介石背上猛推一掌,讓蔣堅定抗戰信心,宣言謂:“戰端一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少,皆有抗戰守土之責任……”

劉湘發表《為民族救亡抗戰告四川各界人士書》激昂慷慨:

“中華民族為謀求鞏固自己之生存,對日本之侵略暴行,不能不積極抵抗,此蓋我全國民眾蘊蓄已久不可動搖之認識。今者,自盧溝橋事件發生,此一偉大之民族救亡抗戰,已經開始;而日本更乘時攻我上海、長江、珠江、黃河流域各大都市,更不斷遭其飛機之襲擊。我前方將士,奮不顧身,與敵作殊死戰,連日南北各路,紛電告捷。而後方民眾,或則組織後援,或則踴躍輸將,亦均有一心一德,誓複國之概。

“而我國人民必須曆盡艱辛,從屍山血海中以求得者,厥為最後之勝利。目前鬥爭形勢,不過與敵搏鬥於寢門。必須盡力驅逐於大門之外,使禹域神州,無彼蹤跡,不平條約,盡付摧毀。然後中國民族之自由獨立可達,而總理國民革命之目的可告完成也。惟是艱苦繁難之工作,必須集四萬萬人之人力財力以共赴。而四川為國人期望之複興民族根據與戰時後防重地,山川之險要,人口之眾多,物產之豐富,地下無盡礦產之足為戰爭資源,亦為世界所公認。故在此全國抗戰已經發動期間,四川七千萬人民所應擔荷之責任,較其他各省尤為重大。我各軍將士,應即加緊訓練,厲兵秣馬,奉令即開赴前方,留衛則力固後防……

“湘忝主軍民,誓站在國家民族立場,在中央領導之下,為民族救亡抗戰而效命。年來經緯萬端,一切計劃皆集中於抗戰!”

劉湘回到成都,立即調兵遣將。他將川軍十一個師,二十餘萬人,編成兩路軍,出川抗日。當時,有謀士提出不同意見謂:“主公如此,豈不是白白將四川交與蔣某人?”劉湘很直白地說:“我劉甫澄關起門來打了半輩子內戰,至今想來都慚愧,報不出盤。當今之時,國將不保,有誰不打日本,隻曉得打自己的算盤,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甫公此言一出,全場默然肅然,再沒有人敢吆言(四川話,意為不敢再發表不同意見)。

向來辦事拖踏,敷衍塞責的國民政府國防部,接到劉湘報告立即核準,出奇地迅速,並催促劉湘趕緊率軍出川。劉湘將首批出川川軍編為二十二、二十三兩個集團軍,盡遺精銳出川抗戰。二十二集團軍由鄧錫侯、孫震任總司令,副總司令並分別兼四十一、四十五軍軍長,走陸路,經“雲傍馬頭生”“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的摩天秦嶺出川,火速開赴打得緊張激烈的晉北前線增援。二十三集團軍由身患重病的劉湘本人,率領他的主力部隊二十一、二十三兩個軍,走水路,過天險夔門,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山環水複、白浪滔天的長江三峽出川,參加慘烈的首都南京保衛戰。二十三集團軍的兩個軍長分別是劉湘的左膀右臂唐式遵、潘文華。唐、潘二軍長又兼該集團軍副總司令。旋即,蔣介石將全國劃為十個戰區,劉湘升任責任重大的第七戰區司令長官。

時序已到九月下旬。這個時節,在氣候溫和的四川盆地,炎夏雖然已經過去,暑熱還藏在人家。然而,在川軍將要到達作戰的晉北一線,早已是水瘦山寒。而出征川軍將士還全都是夏天裝束,單衣短褲。武器更是不值一提,不要說進行現代化戰爭的飛機、坦克全部沒有,就連人手一槍也是差強人意。好些士兵的步槍,都老得掉了牙,連槍上的準星都是歪的。部隊急行軍時,因為好些兵的槍的槍栓是鬆的,得用細麻繩拴緊。連清末張之洞在武漢開辦的兵工廠造出來的漢陽步槍,在川軍中都寶貝得不行。這樣的槍,上山趕趕兔子、吆吆鳥或許行,但要同武裝到牙齒,用武士道精神武裝起來的,在世界上素稱凶悍的日本軍隊作戰,簡直就是滑稽、不負責任。然而,就是這樣的軍隊,不管不顧地出川抗戰,一時“無川不成軍”。完全談不上裝備的川軍,作戰之驍勇,戰績之輝煌,讓以武士道精神著稱的日軍也不能不承認佩服。

在前線指揮部隊作戰的劉湘,本身重病在身,加上在前線夙夜辛勞,病情越發加重,於1938年初去世,年僅四十八歲。去世前,劉湘留下遺囑:“餘此次奉命出師抗日,誌在躬赴前敵,為民族爭生存,為四川爭光榮,以盡軍人之天職。不意宿病複發,未競所願。今後惟希我全國軍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領袖蔣委員長領導之下,繼續抗戰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澤,一本此誌,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以爭取抗戰最後之勝利,以求達我中華民族獨立自由之目的。此囑。”

劉湘的精神在川中直接影響了一代人。無論是前方還是後方,川軍每天升旗時,官兵都要同聲誦讀甫帥遺囑“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事實證明,幾十萬出川川軍謹遵甫帥遺訓,前仆後繼,英勇奮鬥,抗戰到底。

劉湘靈柩運回成都,是1938年春寒料峭的二月的一個早晨。這天,天空中飄著霏霏細雨。成都人民備極哀痛,在所有的大街小巷中,人民自覺自願地沿街比戶擺香帛、點紅燭、上供果,家家戶戶簷下懸掛三角紙旗,上印劉湘遺像。皇城的三個城門洞內,為國求賢的石牌坊和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披素戴白花。所有做生意的都關了門,連那些乞丐等等往日有礙觀瞻的物事,也全都自覺自願銷聲匿跡。成都在等待著甫帥靈柩歸來。

上午九時,陣陣摧人心扉的哀樂聲從東大街牛市口方向傳來。一時,萬人空巷,隻見軍樂隊作前導,劉湘的靈柩緩緩而來。一輛被折去了板壁的大汽車中央,載一口裝載劉湘遺體,漆黑鋥亮的大棺材。棺材一頭大一頭小,頭枕東南方向,當中覆蓋一麵國旗。車後,是一列緩緩送行的方隊,方隊又分幾個層次。走在最前麵的是川康綏署主任鄧錫侯。稍後,是中央駐成都行營主任賀國光和鄧漢祥、王陵基、王纘緒、鍾體乾、嚴嘯虎等一幹川中軍政要員,其中還有專門從雅安趕來的劉湘的幺伯、西康省政府主席兼二十四軍軍長劉文輝。全都頭戴白孝,臂戴雪白的絹花,麵容悲戚。再後就是甫帥的遺孀劉周書和孩子們。劉周書因悲痛欲絕,幾近昏倒,幸有女眷在旁攙扶,相勸,才能勉強拖著步子走。

甫帥的靈柩先是運到督院街省府內設靈、公祭。翌日上午,轉往少城公園,由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鄧錫侯主持召開成都各界追悼甫帥大會。會上,由治喪委員會主事、省府代主席鄧漢祥宣讀悼文,賀國光作了言詞沉痛的發言。所有省市黨政要員,地方紳耆、名流,如尹昌衡、張瀾、劉豫波、盧子鶴、川大校長張真如、華大校長張淩高等都來了。另外,還有“群力社”、“救亡周刊”等四十多個民眾團體、各機關公務員,大中學師生共三萬多人參加。祭悼台正中,懸掛著一幅劉湘的半身戎裝像。遺像上的劉湘,側著身子。這樣,在麵光的一方,他的濃眉,他的亮眼,他的隆準……光線將他素常的風彩,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在背光的一方,他那緊蹙的眉頭,他那抿緊的嘴唇,則稍顯模糊,甚至有點悲慘。

遺像之下,在懸掛著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頒發的白緞黃額“永念忠勳”的祭幛下,左右依次擺放著中央和地方要人,各民眾團體送上的挽聯、祭幛、花圈。十時正,主持者宣布全市祭悼。立刻,全市喇叭鳴放,所有的寺院、教堂鍾鼓齊鳴。所有的大街小巷,停止交通,行者止步,靜默致哀。

劉湘的靈柩在武侯祠側的南郊公園進行國葬。

他們說得繪聲繪色,聲情並茂,著實感人。加上那天天上始終飄著霏霏細雨,加重、加濃了傷感情緒、氛圍。

在挖得稀爛的劉湘墓前,當年參戰、死裏逃生的李伯伯拿出一個小酒瓶,酒瓶裏裝滿了他平時舍不得喝,不知湊了好久的酒票打來的酒。他彎下腰去,圍著劉湘陵墓將酒灑了一個圈,低聲沉痛地說:“劉(湘)總司令,王(銘章)師長和所有在抗戰中為國捐軀的川軍兄弟們!今天是某年清明節。你們的不才部下、兄弟李紹琨,還有對你們尊敬有加的田老師帶著他的兒子拜祭你們來了。望你們在地下好生安息……”說時哽咽有聲。我忙撇清,“不要算我,我是去武侯祠耍的。”向來脾氣很好的父親,一聽這話,毛了。他眉毛一皺,臉紅脖子粗地問我,“你怎麽啦?未必算上你,還辱沒了你!”

我不明說也不硬頂,隻是說,“我們在書上學的:抗戰八年,蔣介石躲在峨眉山上……”

父親仰天長長地歎了口氣,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李伯伯看我們父子反目,火星子濺,趕緊出來勸架。“田老師!”他勸父親,“毛弟娃還小,好些事情他還不懂、不曉得。抗戰!總有一天他會明白其中是非曲直的。我們這就過武侯祠去吧,毛弟娃來一趟也不容易。”李伯伯就這樣排解了我們父子的正麵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