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安歌》得韻悠悠,月巷花街巧囀喉。
小女熟聽才學唱,被娘喝道不知羞。
――成都竹枝詞
冬天深夜的寬巷子,有種特別幽長的韻味。
那個寒假,我再上成都。到寬巷子又是晚上。巷子頭上,那間從早到晚人滿為患的公廁清靜下來,公廁門前電杆上挑起的一盞孤燈,就像一個戴著氈窩帽垂頭喪氣的病人。暈黃微弱的燈光,竭盡努力地在漆黑的夜幕裏劃出一小方光明,剛好斜斜地打在寬巷子排頭的X號兩扇黑漆斑駁,承載了過去歲月滄桑,關得緊緊的大門上。
我知道父親在家。砰砰捶門。旋即,院子裏那條石板甬道上響起踢踏踢踏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門咿呀一聲開了,聲音雖小,但在這個時分響得有些驚心。進門後,父親在隨手關門的同時,饑餓練成的敏感,讓他一下子從黑暗中注意到我手上提有一個竹籃,竹籃中有吃的東西。
“有什麽吃的?”父親帶著我往後院走時,手一伸。
我揭開籃子,給了他根帶有綠纓的紅浸浸的胡蘿卜,他隨手往衣服上一擦就吃起來,狼吞虎咽。哢吧、哢吧的咀嚼聲脆響之時,我的身邊隨即**漾起一種胡蘿卜清新的甜香味。我提來的葫蘿卜足有十斤,個大厚實,紅通通、水浸浸,頭上頂著翠綠色的纓蔓,看著都愛人。這是我來時竭盡可能在鄉下買的。
一進門,我就發覺瞿宗睡過的那張“床”空了,不過,床還沒有拆,我問瞿宗呢?父親這麽小一間鬥室,還臨時用木板搭鋪安置過瞿宗。前麵說過,輩分上應該是我侄兒,卻長我許多,我小時他老是欺負我,不準我吃飯,要我給他幫手當哨兵的瞿宗,後來還算爭氣,考上西南政法學院。畢業後留校當老師,成才了。這一下,他的繼母對他好起來,用成都人的話說,又是燈影又是戲。繼母討好他,主動將一個名叫金碧的她的學生,高中快畢業的女生介紹給瞿宗。金碧很漂亮,偏瞿宗有點他父親的遺傳基因,鍾情過分。為了守著心愛的人,他居然不通過父母,辭去公職回來了。這一下,他父親大發雷霆,繼母的臉變得更是比川戲中的變臉還快,他們完全不管瞿宗。生活無著落,居無定所的瞿宗隻能求助很好說話的三舅爺、我的父親。父親看在七孃麵上,盡其可能給他提供幫助,用木板給他在狹小得轉不過身來的鬥室裏搭了間鋪。
父親大多時間住在八裏莊搬運公司。無依無靠、生活無著的瞿宗很有點鬼聰明。成都會府有一個地下黑市,各種票證可以在那裏互換,高價買到。瞿宗不知到哪裏去找了一套稅務人員的服裝穿在身上,冒充稅務人員去會府專逮倒賣糧票者。那時,倒賣各種票證有罪且罪名大得嚇人,叫投機倒把。逮倒要被鬥爭,嚴重的要勞改。瞿宗去逮,屢試不爽。被瞿宗逮個正著的人,看他穿身製服,無不嚇得打抖、告饒,乞求私了。瞿宗的私了就是要人家交出錢糧。
久走夜路必然遇到鬼。瞿宗終於被吃了他的虧,懷恨在心者,看穿西洋鏡,拿個正著,將他扭送到稅務機關。騙局很快拆穿。知法犯法的瞿宗被送到公安部門。公安部門打電話給瞿宗父母,讓他們拿話來說。大哥哥是個粑耳朵,向來對大表嫂言聽計從。大表嫂說,我們就當沒有這個兒子,不管!這樣一來,瞿宗被送到馬邊勞改農機場勞教去了。勞教是種簡稱,全名是“勞動教養”,同勞改大體同一回事。
父親很感歎地說,其實,瞿宗的女朋友金碧對瞿宗也是有感情的。瞿宗不管不顧回到家,他被你大哥哥大表嫂遺棄,沒有飯吃。金碧去看過他不止一次,每次去都用一個大鋁飯盒裝上東西,給瞿宗吃。但這終究不是一個辦法。金碧本身也還是一個學生,沒有工作,沒有收入。金碧的父母得知消息後,馬上翻臉,要女兒與瞿宗斷。看他們藕斷絲連,金碧父母來找你大表嫂商量。你大表嫂抽著煙說,趕快給她找個好人家,沒有斷不了的。結果,他們急速通過各種關係,給金碧找了個更好的對象,一個相貌英俊的飛行員。這就真斷了。
父親歎氣,說大表嫂落井下石,放風是她,收風也是她……
我本來對大表嫂印象就糟。這個人勢利實際透頂,沒有絲豪親情。就以父親來說,父親是他們的三舅,而她不要說關顧,父親回家用點水,煮煮飯,她都把廚房鎖得梆緊,讓鐵將軍把門。父親鬥室後麵的空地,本是父親理所應當的地盤。我們完全可以,而且應該在那裏搭個蜂窩煤爐子,燒燒水,煮煮飯什麽的。可她卻霸占過去養雞。聽了父親這一說,我決心:你不仁、我不義。這個寒假,我要在這裏住較長一段時間,當著父親抹不開麵子,父親回搬運公司去後,我要絕地反擊,給楊某人好看的!
嚓嚓嚓!半夜我一覺醒來,聽到父親還在吃胡蘿卜,幾乎吃了個通夜。“爸,不要吃了。”我說,“胡蘿卜這種東西,不能多吃,多吃傷胃,何況還是生的。胡蘿卜煮稀飯,如果不成比例,都要吐。”父親不吭聲了。可是,當我第二次醒來時,發現父親還在吃。我大吃一驚,拉亮電燈,天!我發現,我帶來的胡蘿卜,他竟然生吃了一小半。
燈光下,父親有些不好意思。
父親不再吃了,消停了。可是,天快亮時,他的肚子痛起來,大痛,痛得在**打滾。
第二天,幸好李伯伯又來了。李伯伯知道我們沒有舉炊條件,知道父親生活能力很差,經常過來看他。看他抱著肚子在**痛得打滾,聽我說明情況後,“蛔蟲!”李伯伯很有經驗地當即斷定,他肯定父親肚子裏原來就有不少蛔蟲,這生紅胡蘿卜吃下去,吃多了,讓肚子裏的蛔蟲起哄!趕快去醫院,不然蛔蟲穿膽麻煩就大了。我們趕快將父親送到醫院,醫生一檢查,果然如李伯伯所說。醫生當即開了驅除蛔蟲的猛藥,讓父親當場服下去,很快見效。李伯伯攙著父親上廁所。父親肚子裏的蛔蟲,一圈一圈、一絞絞被打下來,有的打下來都還是活的。
父親的病好得差不多時,到八裏莊搬運公司上班去了。父親臨走問我,家裏連鍋灶都沒有,你咋辦?我說,爸你放心,我有辦法。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絕地反擊前,我將情況作了一番研究分析。
我們居住的後院是小院。大哥哥他們那間傍馬六甲海峽,跨前後兩院的上房,算不得後院住戶。真正後院住戶是四家,父親算一家。天井左邊羅家。賣肉的羅爺爺光頭、拜子。據說羅爺爺之所以失去半條腿,成了拜子,是因為一次工傷。羅爺爺當時也就是五十多歲,還沒有退休。每天天還未亮,就聽見馬六甲海峽中響起咚、咚聲,那是羅爺爺拄著拐杖去離寬巷子不遠的一家肉鋪賣肉去了。
羅嬤嬤與羅爺爺是半路夫妻。羅嬤嬤的相貌動作都與新津小水南門那條幽巷石庫門房中的郭嬤嬤相似。羅嬤嬤是南京郊區鄉下人,就是成都人統稱的“下江人”(對長江下遊、江浙一帶人的統稱)。羅嬤嬤一家是抗戰期間流落到成都來的。她的丈夫原是國民黨教育部的一個小官員,羅嬤嬤嫁給這個小官員是填房,當然她的年齡小得多。小官員已去世多年。羅嬤嬤肯嫁給已屬老漢,隻有一條半腿賣肉的羅爺爺、經佑羅爺爺,肯定是出於現實生活的逼迫、所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時,前院中開長途汽車的司機和後院中賣肉的羅爺爺,是公認的殷實戶,很是受人尊重注目。
約摸早上八九點鍾,這時,前後院中約二十來家人都起來了。站在街沿上,漱口的漱口,煮飯的煮飯。大都隻有一間房,條件好的,房外用油毛氈搭一間廚房。條件不好的,門外階沿上搭一個蜂窩煤爐子。
這時起身很早的羅嬤嬤給羅爺爺送完飯回來了。她佝著腰,手中提著一個令人羨慕的顯得有點分量的、油浸浸的扁長竹籃。幾乎所有的人目光都盯在她的竹籃子上,恨不得揭開蓋子,看她今天又提回來啥好東西。不要說,她的竹籃裏最低限度有豬下水。羅嬤嬤飛快地穿過前後院子中所有人的注目、注視,一下子鑽進她那間搭在房間外的油毛氈廚房裏就不出來了。很快,不僅她的廚房,就是整個後院都彌漫起豬肉的香味。
這時,小院裏,隔一口古井與羅家相望,站在同樣一間油毛氈廚房外,鼻子有點尖的雷嬤嬤,神情就有點戚戚然的落寞。
羅嬤嬤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當然都不是她與羅爺爺生的。女兒在成都木棕廠工作,聽羅嬤嬤叫蓉兒。蓉兒二十多歲,瘦條個,容長臉兒,眼睛有點眯,水色好;蓉兒已有了一個女兒。星期天,蓉兒都要帶丈夫和女兒回來打牙祭。
羅嬤嬤的兩個兒子老二、老三,都是大成人小夥子;兩兄弟在寬巷子另一邊同租了一間房子。老三是羅嬤嬤親生,老二是羅嬤嬤前夫的前妻所生。老三戴副眼鏡,在一所民辦中學當老師,個子高高,文質彬彬,高視闊步,像隻鵝。老二個子矮些,走路慢,動作慢,說話也慢,臉色黃焦焦的,顯得有點酸。老二不叫羅嬤嬤媽,而是叫老太婆。沒有正式工作,在街上打點零工的老二,又要吃羅嬤嬤又對這個後媽瞧不起。羅嬤嬤也不計較。兩個兒子有時一起來,有時先後來,總之是要來的。他們來是來吃飯提開水走的。
看得出來,說話聲音有點尖的老二,可以瞧不上嫁給賣肉拜子羅爺爺的繼母,但對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老三是很好的。
雷爺爺雷嬤嬤,是這間大雜院中成分最好的。聽說他們是解放前從資陽農村流落進城的貧下中農,城市勞動人民。雷嬤嬤是這條街上居委會治安員。她整天穿一件從頸子上吊下來齊膝的粗麻布圍腰帕,一隻手老是揣在圍腰中部那個足可裝下幾斤米的長方形的口袋裏,似乎想掏什麽東西,卻是始終沒有掏出來。雷嬤嬤矮篤篤的,花白頭發在腦後挽出一個舊時的髻。目光敏銳得鷂鷹似的她,不時站在廚房外,手揣在口袋裏,一個勁地朝古井對麵,總是鑽進廚房不出來的羅嬤嬤看;朝上班後鎖住房門的大哥哥、大表嫂家看。有時看得偏著頭,帶有探究性質。
羅嬤嬤對雷嬤嬤有點討好賣乖。比如,有時羅嬤嬤把雷嬤嬤家每月屈指可數的肉票拿去,讓羅爺爺給她割好肉帶回來。而大表嫂與雷嬤嬤是冤家對頭,雙方較著勁。雷嬤嬤對我父親很好,同羅嬤嬤一樣,每次父親回來,她們都主動給父親送熱水、開水過來。父親也是投桃報李。他們搬運公司食堂的饅頭做得很好。他有時送饅頭給她們,一個大饅頭半斤重,又大又泡又香,很是愛煞人。
“田弟娃,出來耍嘛!”
“田弟娃,要啥子東西,比如開水啥的,說一聲!”……我每次來,兩個嬤嬤都對我很關照。
父親那間小黑鬥室裏待不住,每天早晨,大表哥、大表嫂騎車上班後,我就出來,坐在當中那張原先七孃用作吃飯,現在完全沒有用了的方桌前看書。這個時候,後院中的一切也就盡收眼底。
“蘇秦十五有文章,問三娘……”雷嬤嬤那間房,就是父親當年帶著我從新津老家逃似地到了成都,七孃給我們住的那間房。房子裏,雷爺爺一邊紡麻線,一邊哼唱川戲。雷爺爺是真老了,他的個子不高不矮,臉白得有點浮腫,終年四季腰上都拴張同雷嬤嬤一模一樣的長圍腰,頭上戴頂皮帽,在那間光線昏暗的小黑屋裏晃。看起來,他最少比雷嬤嬤大十幾歲。每當這時,雷嬤嬤就要教訓雷爺爺:“你喝了點貓尿就沒個完……”雷爺爺愛喝酒,喝了酒,就要哼唱川戲。
他們隻有一個女兒,我叫雷姐姐的,雷姐姐的丈夫是個理發師,好像是他們家鄉人,是招上門的女婿。雷姐姐也像小蓉一樣,星期天都要帶上理發師和他們的兩個女兒回家一趟。當然,他們受到的待遇不能同小蓉一家比,差多了。
星期天,大表哥愛端把小竹椅在他後門前一坐,二郎腿一蹺,嘴上叼根雪茄煙。他管雷嬤嬤的大孫女叫大娃子,小孫女叫二排骨。因為雷嬤嬤的二孫女很瘦。這樣的玩笑,大表嫂楊某是不敢開的。
雷嬤嬤總是明裏暗裏監視著大表哥、大表嫂。沒有文化,職責所係的雷嬤嬤,不知是不是在懷疑大表嫂、大表哥他們那間屋子裏窖有秘密電台;成分不好的大表嫂、大表哥是不是與美蔣特務私下有聯係;還是想近距離偷聽大表嫂、大表哥私下裏有什麽反革命言論?
那是個夏天的下午,天氣炎熱,穿短褲背心的大表哥出房門,端起個大盆子到廚房勺熱水,再端進他們那間屋子,門一關讓大表嫂洗澡。這當兒,雷嬤嬤像個影子,一下梭到他們屋後聽壁腳。大表嫂是何等厲害之人、精明之人!雷嬤嬤的所思所想所行,她早就了然於胸。她突然打開後窗,扯起一大桶髒水,當頭給雷嬤嬤潑下去,把猝不及防的雷嬤嬤潑成了落湯雞,讓雷嬤嬤吃了個啞巴虧。雷嬤嬤忍了。但我看出來,雷嬤嬤將大表嫂恨得牙癢癢的,早晚有一天會加倍報複。社會上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我敢斷定,大表嫂會栽在雷嬤嬤手上,而且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這天,我站在我們家鬥室門外,盯住大表嫂圍的那段竹籬笆看。我有意吸引雷嬤嬤的注意。我們這間鬥室與大表嫂那間廚房間,有條長約一米的窄巷,而在窄巷尾部,她在長約八十公分的鬥室與廚房間將籬笆一隔,就將我家後麵那處天然的地盤隔成了個養雞場,養了兩隻整天呱呱叫,叫得讓人討厭,一地拉屎的雞。
“田弟娃!”雷嬤嬤注意到了我不以為然的目光,她說,“你們咋個不在後麵搭個蜂窩煤爐子呢?那地方本來就是你們的!”
我說,“是呀,就是我爸拉不開麵子。”
“有啥子麵子不麵子!人家根本就沒有把你們當回事。她(指大表嫂)都不認黃,你們這又是何必!她楊某人簡直是飛起來吃人,連風都摻得起來……”雷嬤嬤口中的方言俚語,一串串張口就來,真是生動極了。
“幹脆你現在就把籬笆給她拆了,雞給她吆了。她不在理!我看她回來又敢咋個!你爸人老實。以前你爸不開腔不動手,我們這些外人也不好說啥子。你是年輕人,有的是火氣。隻要你敢站出來,又在理,她楊某人回來如果敢拐橫筋,沒有她好的!我代表居委會負責給你田弟娃紮起!”
“好!”我年輕氣盛,說幹就幹,拆了籬笆,將兩隻小雞給轟了出去。大表嫂回家一看,隻是臉色一凜,並沒有發作,將那兩隻無所歸依的小雞收容到她後麵的窄巷裏暫時圈起。大表嫂看出來了,我的背後是雷嬤嬤撐腰,雷嬤嬤代表無產階級專政給我紮起。她不敢輕舉妄動,況且,本身也是她無理。
雷嬤嬤沒有文化,大字認不了幾個。偉大領袖詩詞中的詞條《水調歌頭》,她說成“水跳鍋頭”;“狠狠打擊敵人”,她不理解,說成是“狼狼打擊敵人”等等,但私下厲害著呢,雷嬤嬤有的是心計,更大的保證是成分好。大表嫂雖然文化水平高,厲害,也有心計,但以你這樣的家庭成分,清朝侯爺的曾孫女,斷然不會有好果子吃,斷然鬥不過雷嬤嬤。大表嫂,你哭的日子還在後頭呢。這以後我和大表嫂相安無事,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我家也能舉炊,我能安心住下來了。
大雜院到了晚上很清靜。這是我看書的最好時候。那些日子我在偷偷看一本禁書,張恨水的《八十一夢》。
為了這本書,我可是付出代價的。這是我在成都春熙路孫中山銅像後做賊似買的。
那裏有段時間形成了“地下圖書”市場。不管什麽樣的禁書在那裏都可以淘到。有個“癩頭”,是成都九中的學生,他明明是個癩頭,為遮醜,頭上總是戴頂帽子;身姿瘦長,臉色寡白。他那個地攤上賣的書,都有九中圖書館的藍色印記,肯定是他趁亂偷的。《八十一夢》是張恨水的名作。張恨水是抗戰時期影響最大、最受歡迎的一個作家。
我去買書那天,“癩頭”隻說他有《八十一夢》,並沒有拿來,我們另外約了個時間地點。那天,我從他書攤上拿了本柳青的《創業史》翻。忽聽“轟”地一聲,買書賣書的,就像被轟起的雞,競相逃跑。街巷兩邊被九中來的男女紅衛兵堵上了。
身穿沒有帽徽領徽草綠色軍服的他們,呼呼揚起手中的軍皮帶,像趕雞趕羊一樣,將我們這些人髒兩獲的“俘虜”,不問清紅皂白悉數押上車,去了權作警司(警備司令部)的大慈寺審問、甄別。
問清情況,況且我拿在手中的是本《創業史》,他們把我放了。第二天,在約定的地方,我從癩頭手上用一角錢的高價買到了張恨水的《八十一夢》。
這本書中,張恨水用寓言手法托之於夢,筆酣墨暢地將抗戰中達官貴人們的種種醜惡予以充分展現。燃燭犀照,痛加鞭笞,我讀得很是快意。書中,張恨水在寫到一個北方佳麗時,用了一句“嬌健婀娜”,非常簡潔形象。我的思維久久停留在“嬌健婀娜”這一句話四個字上,展開豐富的聯想。
“一棵麥子青又青,妹妹呀我把哥哥等……”忽然,一陣歌聲從隔壁屋裏傳過來,幹擾了我的思緒、看興。我們這間鬥室與隔壁屋子之間,僅隔著一層薄薄的板壁。夜深人靜之時,隔壁任何聲響都聽得清。住在隔壁的是一個孤身在家的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那個開長途汽車的司機。因為跑遠途,她丈夫大約半個月才能回來一次。這女人,我每天從“馬六甲海峽”過上過下多次,晃到過她。好像是北方人,長得高大豐滿,還抽煙。這會兒,她在唱歌,不,哼小調。她覺得她有點浪。
這時,地板上咚地一聲,她丈夫回來了。
“你吃飯沒有?”她問丈夫,聲音很溫柔,末尾是打了勾的。雖然我在隔壁看不見她的神情,但感覺得出,在溫柔中她那分急切。
“吃了。”
“那我去給你打盆水洗洗吧,洗了好睡,你也累了。”女人說。
“還洗什麽洗,我回來就是要吃你!”她丈夫就在這麽直接。說時,啪地一聲拉熄電燈,然後是推金山倒玉柱。接著,他們在隔壁**折騰得翻江倒海、天崩地裂,久久不息。床也在響,連我們這邊的地板也在大幅度地顫抖。我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頓時臉熱耳紅心跳。書看不下去了。我很想咳一聲,或是幹脆在板壁上敲一敲,示意他們收斂些。他們已經嚴重地影響我了。但轉念一想,大雜院就這個樣子!我沒有理由去製止人家夫婦正常行使婚姻實質內容的權利。我隻有熬,自認倒黴。
但對麵一連幾個晚上徹夜不息的甜蜜,讓我嚴重失眠,眼睛發紅,眼圈發黑,成了熊貓眼。沒有辦法,我隻能將我的難言之隱,告訴、求助與我暗中簽定了攻守同盟的雷嬤嬤。
雷嬤嬤答應幫忙。她聽了我的訴說後抿嘴抿嘴地一笑,“是啊,遇到這樣的事,哪個遭得住嘛!這樣的事,就是暴蔫子老漢都遭不住,何況你這樣的小夥子,我負責給你們調停調停……”
果然,雷嬤嬤一出麵,問題就解決了。隔壁屋裏那一對年歲正當其時,到晚上如膠似漆、幹柴烈火、糾纏到天亮的夫婦消停了。而他們消停下來反而讓我不習慣了,尖起耳朵聽。這才發現,人家轉移了陣地,從**轉移到地上去了。人家夫婦足踏實地在地板上折騰。
不久,年關將到。一個天大的喜訊傳來,父親他們單位夥食團因為對職工克扣太重,觸怒了廣大職工,上千職工的意見反映上去,上級不能不管了。為安撫民憤,又快過年,上級開恩,破天荒地下達了一個通知:本次團年,每個職工可以帶一個家人參吃,八個人一桌,不付錢糧,放開肚子隨便吃。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這一天。
油漆斑駁的八仙桌上,擺滿了扣肉、渣肉、肘子……雖然裝菜的器皿大都粗放,但絲毫不影響大家好興致,大家筷子一舉直奔主題。我們在樓上。樓上擺了三桌,一個個嘴裏吃著,眼睛盯著滿桌的肉菜,恨不得將桌上那些扣肉、燒白類肥實貨全部吞進肚子裏去。
領導說的話,果然是兌了現的。一缽一盆的肉菜吃了又添,絕對管夠。年夜飯從午後吃起,一直吃到掌燈時分,還沒有誰要擱筷子的意思。隻是吃到後來,有的人吃得不那麽猛了,開始細嚼慢咽,變得斯文起來。唯有與父親同桌的、他們隊上那位長得又高又瘦,人稱鍾三哥的仍然一如既往地吃。
終於,就在樓上電燈亮時,砰地一聲巨響,隻見鍾三哥痛苦地從凳上慢慢梭下來,倒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起。他倒地的聲音,可謂驚天動地。他顯然吃得太多了,肚子太難受倒下的。他將皮帶放了開來,衣服敞開,鼓起一個大肚子,像是一口倒扣上去的大鍋,樣子很是痛苦。
參吃的人都嚇著了,有人去樓下告訴了隊長。隊長一搖一搖地上來了。他也因為吃得太多,一手撐著腰杆,一手把著樓梯,很艱難地一步一步地挪上樓來。隊長上樓艱難的狀況及敞胸露懷的樣子,很像一個十月懷胎,馬上就要臨盆的婦女。
隊長一屁股坐在凳上籲籲喘氣。弄清鍾三哥倒地的原因後,隊長要我父親幾個人,將鍾三哥抬到樓下醫務室去浣腸。可父親他們也都吃多了,一個個脹得東倒西歪,自身難保,有心無力,哪有能力抬鍾三哥下去。好像要對當前的嚴重情況作個詮釋,這時隻聽繃!繃!幾聲天崩地裂的暗響,他們中,不知又有誰的腰皮帶漲斷了。
唉喲、唉喲!倒在地板上的鍾三哥難過得不斷呻喚起來。有人提醒隊長,如果再不把鍾三哥送醫務室采取措施,恐怕要出事……
最後,還是大家克服困難,齊心協力,把鍾三哥抬下樓,送到公司醫院;經連夜浣腸才算了事。
這個人生插曲、喜曲,是那段時期,我最感溫馨最感滿足的享受和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