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點綴是何花,年間花開到處誇。
小巷人家無器皿,瓦盆臥室映窗紗。
――成都竹枝詞
那時,縱然我們這樣的中學生,也總有這表那表要填;而且表中,有一項家庭成分必填。每當看到這一項,我都感到羞辱、不平,有如萬箭穿心。我曾經很不解地問母親,我爺爺是地主不假。但父親不是地主,僅是“地主家庭出身”。到我們這一代,我們連一天剝削飯都沒有吃過,連父親都不是地主,我們為什麽還要填“家庭成分”地主?這樣下去,那麽地主的地主,永遠都是地主,沒有盡頭。沒有道理!
母親喝著我!對我的不滿不解,她講不出多的道理,隻能老生常談。要我正確對待家庭出身。說是,出身不由己選擇,但道路是可以由自己選擇的雲雲。
每當填表,對我是蒙難日,對幸災樂禍的李玉才則是盛大的節日。李玉才家住新平鎮附近農村,家庭成分貧農,父親又在公社當炊事員。李玉才對此自鳴得意,自以為高人一等。
報上開始一個勁鼓吹,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這期間,從來沒有人打上眼,品行不端的李玉才,像一個因勢吹脹的皮球飛了起來,新近當上學生會幹部兼班團支部組織委員。
李玉才讀書很遲,比我們大幾歲,早熟。成績很糟,學習也不用心,他的心用偏了。他的相貌如同他的品性一樣糟糕。讀初一時,就因為去女廁所偷看女生解手受過處分。他個子矮,上身長下身短;手短腿短,膀粗腰圓,臉上癩巴癩疙,還長了一雙鈴鐺眼,被班上愛給人取綽號、會取綽號,而且本身也因為一臉青春痘,被同學們笑稱為“砂輪”的同學吳德明取個綽號“癩蛤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隨著年歲增大,時局變幻,李玉才真是想吃“天鵝肉”了,他開始對大美人喬仙瘋狂追求,死纏亂打。
他隨時給喬仙遞情書。他那手字寫得比雞爪子扒拉還糟亂。情書中那些爛俗的文詞,也不知去哪裏抄來的,什麽“我愛你,像天上的烏雲攆烏雲。我對你的愛,像隔壁王二娘的藍布衫,永不變色;像田裏的蓮花白,越裹越緊”……喬仙把李玉才寫給她的情書給我看,她表現得很氣憤,說是她要把這些“爛東西”交給陳老師,要求陳老師處分、警告“癩蛤蟆”。
“算了,算了!”看到李玉才的這些情書,我差點笑掉大牙。我不以為然地勸喬仙,不必同“癩蛤蟆”一般見識,不理他就行了;理他,反而抬舉了他。
喬仙接受了我的意見。李玉才見她不舉報,更加涎皮賴臉,他信心滿滿。私下對人說,“古人說,大丈夫何患無妻!我這裏要加上一句,何患無好妻。什麽叫大丈夫?大丈夫不是那些小白臉,而是有權有勢的男人。民國時期我們四川出了兩個了不得的大丈夫――他們就是軍閥,大名鼎鼎的劉文輝、楊森。這兩個人個子都小,前者愛好美屋華宅,結果真是華宅美屋如雲如陣。後者愛美人,結果他懷抱的美人難以計數。楊森到台灣去後,已經八十多歲,還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學生。而且,那個年歲堪為他孫女的嬌妻、女學生,還給老年的楊森生了一個兒。我李玉才的人才無論如何不比劉文輝、楊森差吧!我如果手中有了權,大權,不要說大美人喬仙不在話下,手到擒來,縱然如古代的四大美女貂蟬、楊貴妃、王昭君、西施,直到今天的林青霞類美女,也是點到哪個哪個不幹!哪個敢不幹、不願幹?!”
早就丟失學生本分,偏離人生軌道,信心滿滿的李玉才攻喬仙卻攻不下來。他認定我是他的情敵,勁敵。喬仙是因為我才不理他。李玉才遷怒於我。他本來就妒忌我,這下越發地恨。
其實,我同喬仙的關係,說是愛情吧,好像過了。我們當時還不懂愛情,反正相互喜悅吸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間,還很是冷過一段。我父親被打成“漏網右派”之後,我對她說了這事。她聽了嚇得臉色慘白,看著我就像不認識似的,一下變得陌生起來,很讓我傷心,失望。裴多菲不是有句名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嗎!這點事情都把她嚇成這樣,談何愛情?於是,我主動疏遠她,同她絕交。我們疏遠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日上三竿,我還賴在**不起,這是為了盡可能保存體力。因為饑餓,班上好些同學都輟學了,尤其家在農村的同學幾乎是百分之百地輟學,其中不乏可造之才,比如我的好朋友古偉。
古偉父親解放前是成都一家有名的大餐館經理。古偉父親很雅,一心想回到鄉下老家當陶淵明。他們老家在龍馬鄉。土改期間,古偉父親辭去成都那家大餐館的經理,帶一家人回老家分田地。他家在那條直通大邑縣劉文彩地主莊園的公路邊,傍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如願以償分得了田地的古偉父親,將臨溪的老宅翻整一新,完全搞成想象中陶淵明歸隱後的居家樣子:四周茅竹疏籬,中有茅屋幾間,窗明幾淨。古偉父親將分得的田地交由旁人代種,他在小溪前建一小紙廠。古偉父親是半個書法家,喜歡書法,一心將兒子培養成個王羲之似的書聖。古偉還在讀小學,就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小書法家。逢年過節逢趕場,他父親都要帶著他到四鄉八鄰的鄉場上寫對聯等,不是為掙幾個錢,而是為掙名。不意好夢不長。後來,分到手的田地又交了出去,交給了合作社、高級合作社、人民公社。靠掙工分吃飯了,古偉家中因為沒有勞動力,日子越過越慘。古偉是獨子,他有一個姐姐。回想我們一起上中學時,我應古偉邀請,去他們家做過一回客。
吃白米幹飯已經不行了,那天中午他們家用紅苕招待我。雖然食材不行,但盛器精致,都是景德鎮產精品。可以看出這家人的品位和過去的殷實榮光。
“清溪采藻明其潔,靜夜焚香告以誠。”在窗明幾淨臨溪的書房,古偉應我要求,給我寫了這幅字。紙是他們過去開紙廠時生產的,相當於很不錯的夾江宣紙。用的是香餌墨。古偉懸肘寫字,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他鋪紙展筆,略一思索,右手握著大筆,懸起肘來,在韌性很好的紙上筆走龍蛇。哪像我們那時寫幾個毛墨字,字寫得醜不說,還得將肘靠在桌上寫才行。
我看著少年書法家古偉寫的這副好字,在感到高雅蒼古氣息的同時,竹梢風動、流水潺潺間,一種莫名的虛無和寒意浸入我的心脾,雖然當時是夏天。
那是一個月光朦朧的**,我記不得在學校忙些什麽,回龍馬時,走到那條分叉路口,發現那座石橋上坐了個似乎熟悉的人。
“是葉維吧?”坐在石橋上的古偉父親先叫我,聲若遊絲,虛弱至極。
是古伯伯,古偉的父親!月光下惚然一看,一段時間不見,他已瘦得不成人形。他要我坐在他旁邊,給了我一顆潤喉片,要我潤潤喉。潤喉片是甜的,可以借此轉移一下如影隨形的饑餓煎熬侵襲。古伯伯餓得走不動了。從他斷斷續續的述說中我才知道,在縣中讀高中的古偉姐姐古鳴,雖然成績很好,但家中境況不好,書不能再讀下去了。古鳴快結婚了。對方是丹巴雲母礦的一個技術員。他給我的潤喉片,就是他的準女婿想盡千方百計,在縣醫藥公司給他弄到的。這不,他去縣城拿到這個寶貝――半瓶潤喉片,走到這裏,走了一半走不動了。其實,他家離縣城不過八裏地,如果像以前,他走這點路簡直不當一回事。而且,這時的古伯伯也不過才五十出頭,正是盛年。
我盡其可能安慰形容枯槁、神情低沉的古伯伯。我說,丹巴屬於少數民族地區,是藏區,情況應該比內地好。古姐結婚後去到那裏,應該對你們家是有幫助的……說了這些大而無當的話後,我說,古伯伯,要不我扶你回去。他艱難地站起來,擺擺手說,不用了!他說,他家已經不遠了。你趕快走這條小路,抄近路回去。你媽陳校長肯定在等你,你不回去,你媽不放心。說著,個子矮小的他,踉踉蹌蹌朝前走去。我知道,他是走給我看的。
走在月光時隱時現的田間小路上,我很有些擔心,深怕古伯伯一頭倒下去。因為,饑餓至極,虛弱至極的人一旦倒下去,就可能再也站不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古伯伯死了,餓死了。古鳴嫁走了。古偉沒法讀書了,他家中還有一個媽,他得回家務農……
為了抵禦饑餓的咬噬,我這天睡在**默默背誦西方哲人塞萬提斯的名言:“睡眠是餓者之肉食,渴者之飲料,凍者之溫暖,熱者之涼快;它令一個牧羊人與帝王平等,愚者與智者並存……”
這時有人敲門,卻又敲得很輕,似乎有些猶豫。
誰呢?在人人自顧不暇的非常時期,誰會來這間老鼠都不屑光顧的寒舍呢,是敲錯門了吧!我懶得理。
不意敲門聲再起,而且持續,似乎來人知道我在屋裏,我還賴在**,來人一定要進來似的。
“哪個――?”我有氣無力問了一聲。
“我!”很柔曼的一聲。我聽出來了,一下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是她,喬仙?!我從**一骨碌翻身而起,上去給她開了門。
她閃身而進,鎖上門,神情緊張而又興奮,就像做地下工作似的,又像戰場上搶救傷員的醫生,一分鍾也不能耽擱似的。就在我莫名不解時,她將帶來的一個草黃色的小書包放在我床前書桌上,從書包裏掏出一個荷葉包,攤開。哇!是一條足有一斤多重、油炸得黃酥酥、香噴噴的魚。多麽難得的美味!我忍不住吞清口水,喉嚨裏像長了手似的,想吃,理智又逼著我摳起架子,一副大丈夫不吃嗟來之食的樣子。
“吃呀!”她看著我,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無比的關切。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大吃起來,吃得太急,哽著了。她用手輕輕拍拍我的背,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小包白糖,提起旁邊的溫水瓶,將白糖倒進我那隻大白搪瓷口盅裏,衝了一盅白糖開水給我喝。
我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地吃完了整條魚,又喝光了一大口盅白糖開水,這才相當舒服地用手揩了揩嘴。衣食足,禮儀興,還真是這樣的。這時,我才想起問她吃了沒有?
她隻是笑了笑,拉下毛巾讓我揩嘴。
吃飽喝足,我這才注意到,在這場大饑荒中,她非但沒有受到半點毀損,反而越發長得滋潤漂亮了。她坐在我的床沿上,一雙修長的腿拄在地上,雙手拄在**,身子微微往後仰。從上看下來,再從下看上去,她優美的身段簡直就是一隻精美絕倫的金瓶。
看我一副傻乎乎的樣子看她,她開始對我興師問罪:“這麽長時間了,你為啥子老躲著我?”
我負氣地說,“我們這些人……我怕連累積極向上的你呀!”
“我什麽時間怕你連累了?”她將撚在手上的一條大辮子往背後一甩,用手指點著我的鼻子,“葉維你好沒良心!怕連累,我就不來看你了。”
我問她,哪裏來的這些美味?我笑著調侃,小時候看連環畫,有個故事說的是,有個勤勤墾墾的種田青年,孤身一人,忙裏又忙外,日子過得很苦。這天種田回來,發現有人把飯給他做好了,家也理得巴巴式式。他很想找到這個人,卻總是找不到。那天,他假意出去了,卻躲在門後,發現來家給他做飯,料理家務的是一個美麗的仙女!你莫非就是那個仙女吧!
“什麽呀!你別淨想好事!”她笑了,露出一口珠貝似排列整齊的牙齒。笑聲盡管是壓抑著的,但銀鈴似的笑聲,很好聽,帶給我無限的慰藉。
“又來了!”她說,“作家的想象力又來了!這是天幹餓不死手藝人!我爸手藝好,現在這個時候找他打銀器的人還是多,他不收錢隻換吃的……”盡管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知道,在這樣非常時期,她能帶給我這樣好的吃食,有多麽不容易,她是忍嘴留給我的,她已經為我竭盡所能。我看著她,心裏打過一個個熱浪頭。忽然,我眉毛一皺,想起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這包白糖是從兵站帶出來的吧?”我問。
“是呀,怎麽了?”
我非常做作地呸了一聲,彎下腰去,做出一副想把喝進去的白糖開水吐出來樣子。
事情的由來是:不久前,我們學校同鎮上的川藏兵站達成一個協議,學校挑選出一批“根正苗紅”的學生,利用課餘時間去義務勞動――去兵站裝糖。不用說,去兵站裝糖就有糖吃,還有可能夾帶少量的糖出來。這是一樁美事,人人都想去。這樣的美事,我沒有份,喬仙這樣的家庭出身,屬於“麻五類”的子女,也沒有資格去。但是,她去了,肯定是李玉才幫忙。在兵站裝糖的勞動程序和搭配是,一男一女打對。在白糖堆積如山的倉庫裏,女同學雙手牽著口袋,男同學揚鍬將白糖鏟起裝進口袋,裝滿後一小袋也就是四五十斤。然後,女同學將口袋縫好了事。他們裝糖時,把褲腿挽了一層又一層,而那挽起的每一層裏都夾有白糖,將寶貴的白糖夾帶出來,這是同學中公開的秘密。
“你去兵站是李玉才幫的忙?”我明知故問。
“你是怎麽了?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小氣!”她不高興了,“是李玉才幫的忙又怎麽了……兵站又不是他李玉才開的,我是去為金珠瑪米服務!行得端坐得正,他李玉才就是有啥子想法,又能把我咋的!”
“你不能再去!”我很霸道地說,“李玉才對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不是不知道。”
“不,我要去、偏去!”她強。
“那好!”我非常生氣,非常偏激,“那你走吧!”我說,“請你以後不要再來看我,也不要再給我帶這些美味來!”說時,我背誦起學過的課文:“李公樸拍案而起,聞一多寧肯餓死……”我說,“人貴在氣節。”
她沒有走,隻是漲紅臉,坐在一邊氣哼哼看著我。她那遠山似的黛眉下,絨絨睫毛開闔間,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慢慢噙上淚。
我理解她的心情,也相信她說的話,而且句句在理。但是我不能讓、退!我不能讓她和李玉才在一起。於是,我還是不理她。我們打起了冷戰,僵持。
一會兒,一隻溫熱纖細的手伸了上來,握著我的手,讓我感受到她的那份情意和歉意。我轉身看她,她柔順地伏在我的身上,不無討好地、吹氣若蘭地輕輕說:“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嘛,以後我不去了,我聽你的,還不行嗎?”這就相當滿足了我的自尊心和虛榮心。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同她的身體接觸,雖然我們都穿著衣服。但衣服很薄,感覺非常強烈、敏銳,觸電似的。我看著伏在我懷中的她,她抬起頭看我,她像喝醉了酒似的,雙頰飛紅,麵若桃花。一雙明澈的眸子含情脈脈,發育得很好的高高的胸脯開始起伏。我聽到了她的心跳聲,聞到了從她身上傳過來的一種好聞的、讓人頭暈的少女體香。
我情不自禁地一下將她摟在懷裏。她閉上眼睛,整個人癱倒在我懷裏……我完全記不清其間的過程,隻記得我們緊緊摟抱在在**。初戀的我們,還不知道該怎樣接吻,隻是越摟越緊,像一對緊緊糾纏的長青藤。生理正在快速走向成熟的青春戀人,在這樣的時候,一旦衝破由矜持、羞怯築成的防線,欲望就會像高山頂上一泓開閘的湖水,激越飛迸。
一時,我抱著她無限美妙滾燙的少女身,隻覺得一種急切的欲望不可遏製地急劇膨脹、升騰。覺得她那柔韌的細腰和剛剛發育成熟的帶著體香的曲線豐滿的身肢,是那樣地難以喻說地新鮮、神奇、美妙。一股強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鋪天蓋地而來。我從緊摟著她的腰肢中挪出一隻手,插進了她的衣服,觸摸到了她那光滑柔軟得綢緞般的滾燙肌膚。我抖索著手繼續向上摸索,摸索到了她高聳的急劇起伏的**。
她像被擊中了似的輕輕哼了一聲,雙目緊閉,臉色腓紅,小聲地急促地呼喚起我的名字,顯出急切。
這時,砰地一聲,是板凳倒地人也倒地的聲音。受驚的我們,一骨碌雙雙翻身坐起。我惱怒地飛身上去拉開了門,隻見李玉才正飛叉叉地順著走廓向外跑,像一隻專攪人好事,討厭無比的老鼠。
清醒過來的我們恢複了平靜。她低著頭,坐在床沿,腓紅著臉,用手拂著弄亂了的頭發。
我不無擔憂地說,看來,李玉才一直在跟蹤我們。剛才,他在門外聽壁腳,。
她很沉著,她說,不管這隻“癩蛤蟆”的!他想跟蹤就由他跟蹤,“捉賊拿髒!”我們又沒有做啥子出格的事,看他把我們做得啥子!
過後,喬仙的父母找上門來了。那又是一個周末,寢室裏照樣隻有我一個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有些慌亂。
“你就是我們仙女子的同學葉維吧?”喬仙的母親,古鎮上人都叫喬師娘的,麵容與她女兒有些酷似,是個很精幹的中年婦女。她反客為主地用手指了指床沿,示意我坐下,她同丈夫坐在對麵的一根長條凳上,隨手拉亮電燈。中間隔著一張書桌,一副具有審問意味的架勢擺起了。
“是,伯母!”我坐在床沿上,打量著他們的神情。愛屋及烏,我對他們的態度很是恭謹,甚至顯得有些巴結。
“聽說,你在同我們家仙女子耍朋友?”“耍朋友”,就是談戀愛的意思。
“沒有。”我矢口否認,“伯母,是李玉才亂嚼牙巴吧?李玉才這個人臭名遠揚,未必李玉才的話,伯母你們都信!”
喬師娘歎了口氣,“李矮子人品不好,我曉得。李玉才說的話我們當然可以不信,但我們問了我家仙女子,她承認。我要她同你斷,她強,不肯。沒得辦法,我們才來找你。”說著傷心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們家就這個女子,仙女子小時多病。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她拉扯到這樣大,硬是,捏在手裏怕捏死了,放了又怕飛了。我們唯願她上大學,上進,有個好前程,以後有個好家庭。聽說她在同你耍朋友,我們急。這不,我們這是專門來找你,希望你同她斷。
“我們摸了一下你家的底!”她母親繼續說下去,“你的家庭成分不好,父親又被打成漏網右派,母親最近又到大邑鶴鳴山幹校學習去了。‘幹校學習’,說得好聽,實際上就等於撤職……像你們這樣的家庭,咋個行嘛!我家仙女子要是以後跟了你,不僅你們這一輩子沒有前途,而且就下輩子人也要跟著倒黴、黴登頂……”
我低下頭,漲紅了臉,我很傷心,欲哭無淚。我承認,她說的話確是事實。
“話也不能這樣說!”喬仙父親對我有惻隱之心。他出來替我擋駕,趕緊插話調和氣氛。他用深沉的、愛護的目光看著我,說話的語氣很真誠,透出一種內在的關切。而且,看來他是讀過些書的,很有思想和見識。他說:“你同我們仙女子之間互有好感,這很自然,不奇怪,也不是不可以。我們沒有理由阻撓你們,事情也不是她媽說的那樣嚇人。隻是你們現在還年輕,正在奔前程,時間寶貴。時間不要白白地浪費!”說著一笑,抬起頭來看著虛空,好像在追懷什麽往事,“我小時候讀書,老師說過的一些話,現在都還記得,‘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說著一聲歎息,“一晃,人就中年了。”他心中似有無限的遺憾、塊壘。稍頃,用一雙大大的,與他的女兒有些相像的、很清亮的眼睛看著我,規勸一句,“現在趁年輕,掙前程要緊。沒有前程,說啥都是空的,都等於零。有了前程,啥都好說。你是一個聰明人,響鼓不用重捶!”
然後,他們走了。為這事,我恨透了李玉才,真是不是冤家不對頭。
填完表,我很不情願地將表交給李玉才。他看了看,陰笑一下,看著坐在我左前邊三排還在填表的喬仙,二酸二酸地說:“別看有些人白麵書生假斯文,其實家庭出身不好,也就是河壩裏的晃子石――但求騰(沒有用)。”
他的矛頭所指,再明顯不過了。
呼地一下,火苗躥上我的頭。我絕地反擊,我說:“我家庭出身不好,我承認。‘地主’不過是我的家庭出身,我本人是學生。我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新社會。身在陽光下,奔的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我坦坦****無事不可對人言。不像有的人心地陰暗,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虛偽矯飾。在家庭成分一欄填上‘貧農’還嫌不夠,還要在後麵打一個括號,注上‘赤貧’二字。我看紙麵夠的話,還得加上‘討飯家庭出生’;再加上‘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我爺爺一手拖根打狗棍,一手拉著我父親,父親又拉著我……’這麽好的家庭成分,說不定坐火箭,呼地一下飆上去!”
我的絕地反擊,讓全班同學笑得前仰後合。砂輪更是給我“粉”起,“哎呀,”他說,“秀才真是說得好,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喬仙在一邊大聲喊好,拚命鼓掌。事後她告訴我,她把巴巴掌都拍麻了。
“好好好!”這方麵,李玉才哪是我的對手。他氣得臉紅筋漲,鼓起一雙蛤蟆眼,用手指著我說:“有你娃娃哭的時候。”說時,將肥大的屁股呼地一聲從桌上梭下來,氣急敗壞地找陳老師告狀去了。陳老師沒有理他。
不過,事後,陳老師找我談了一次話。他沒有直接說這事,隻是說,他很有可能最近要調到縣中去教高中語文。他說,你們快中考了,希望你們不要失誤,不要分心,考進縣中的高中。
那時,一個縣裏隻有縣中才是完中,有高中。陳老師希望“我們”在縣中與他勝利會師。
我知道,陳老師口中的“我們”,有他、有我還有喬仙。陳老師突然把話頭一轉,問我:“我記得你讀過《魯迅全集》對吧?”
我說是。
“你對魯迅那篇《傷逝》還記得吧?”
我點了點頭。我很訝然陳老師怎麽會突然提到《傷逝》?陳老師也不解釋,隻是神往地擇其文中要點,背誦起來:《傷逝——涓生的手記》: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會館裏的被遺忘在偏僻裏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嗬!於是就看見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來,使我看見,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幹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然而現在呢,隻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幹涉我的權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裏,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裏的兩間南屋。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於此卻傾注著全力;對於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麵,短發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隻是這樣地粗糙起來。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麽幽靜,善於體帖了,屋子裏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隻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
“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
“後來,經多次的抗爭和催逼,油雞們也逐漸成為肴饌,我們和阿隨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鮮肥;可是其實都很瘦,因為它們早已每日隻能得到幾粒高粱了。從此便清靜得多。隻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淒苦和無聊,至於不大願意開口。我想,人是多麽容易改變嗬!
“我終於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裏去呢?大道上,公園裏,雖然沒有冰冷的神情,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我終於在通俗圖書館裏覓得了我的天堂。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裏一般,被係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隻爭著一個遲早之間。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已沒有這麽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麵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昏黑。就在這樣一個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一看見寓所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但終於走進自己的屋子裏了,沒有燈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裏,將她接回去了。’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後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她去了麽?”過了些時,我隻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
“她,——她可說什麽?”
“沒說什麽。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裏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隻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隻是鹽和幹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不得已,隻好訪問一個久不問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經出名的拔貢,寓京很久,交遊也廣闊的。
“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罷,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你那,什麽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於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全都逝去了,隻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
“我願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麽,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麵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我知道陳老師如此的苦心。他是借背魯迅的《傷逝》,告訴我告誡我,要害是:“愛要有其附麗!”我點點頭。我心領神會。
不久的中考,我們如願以償,我和喬仙都考取了縣中的高中。李玉才名落孫山。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終於,孕育多時的“**”爆發了、開始了。
新津是個小縣。但因為離省會成都近,是交通要道、水陸碼頭,人文曆史厚重,曆來得風氣之先,是時代感應的神經。
期間,新津除了素常的炮轟走資派、亂,有一番別樣的風情。每天,裝飾著滾浪似大紅彩綢,架設多個高音大喇叭的宣傳車,在縣城的前後兩條街上緩緩駛過。高音大喇叭嘶聲挖氣地反複播放“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中間往往要放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可是,剛剛播放到“靠”字上,卻靠不起了。不知是沒有了電,還是高音大喇叭出了故障,那“靠”突然打起抖來,高音急速降下來、低下來,就像一個結巴,“靠……靠……”半天都靠不上去,相當滑稽。
震天動地的鼓聲由遠而近,紅旗隊來了,紅旗隊都是過挑過選的年輕女性。她們身穿沒有帽徽領徽的軍服,手上握一杆大紅旗,五六十人。她們腳步整齊。走到人多地方,走在方隊外的隊長,嘴裏銜個黃澄澄的銅哨子,瞿、瞿地吹著哨子。看大家腳步走整齊了,隊長將哨子從嘴裏一取,揚聲高喊:“一、二、三、四!”
紅旗隊員們立刻揚起嗓子應和:“打――倒――中――國――的!”她們說的椒鹽的普通話,一字一頓,本來接下去就是:“赫――魯――曉――夫”,可是她們或許嫌普通話拗嘴,說了一半普通話,突然改說為發音很重的新津話:“好(赫)努(魯)笑(曉)乎(夫)!”讓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牽群打浪的造反派進城遊行,你方遊罷我登場。有打著“貧下中農造反團”類似旗幟的農村造反派,他們揚起手中的紅寶書,在呼喊了“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之後,該呼敬祝某副統帥身體健康了。可他們對這個文詞不習慣,呼成“紮實,紮實!”
還有的,覺得批判兩個中國最大的走資派,使用的通用語句不解氣;幹脆很直接地用鄉間地頭話大罵:“日死他兩個中國最大走資派的先人”……
葷素都來,應有盡有,洋相出盡。
讓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運動一開始,已經調到縣中教高中,家庭成分也還可以的陳興陳老師,首當其衝,被打成“牛鬼蛇神”,被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促使陳老師倒黴的人是李玉才。
成了新平鎮“反到底戰鬥隊”骨幹的李玉才,一開始就跑到縣中給陳老師寫了若幹大字報,為打倒陳老師提供了至關重要的“鋼鞭”,欲置陳老師於死地而後快。
李玉才鋼鞭之一是,他在新平中學讀書期間,有次,夏夜皓月當空,很有修正主義文人派頭的陳老師在寢室外,擺把椅子賞月。一副花間一壺酒,對飲成三人的古詩意味。他恰好經過那裏,問陳老師每月配給的煙、酒夠不夠?陳老師很不以為然地將鼻子一哼,說:“三兩(酒)尚不夠,何況二兩五!煙不夠,樹葉湊。”當時,每月配給陳老師的酒是二兩五,香煙兩包。
李玉才就此上綱上線,說陳老師對黨的配給製心懷不滿,惡毒攻擊,這也就是惡毒攻擊社會主義製度。陰謀變天!
李玉才拋出來的鋼鞭,林林總總,多得嚇人,駭人聽聞。沒有想到,書讀得一團糟的李玉才,在搞陰謀陷害方麵,卻是頗為能幹、頗有想象力的。
李玉才拋出來的一條鋼鞭中,事實真相是:有次陳老師在課堂上講魯迅的名篇《孔乙己》。講到在魯鎮的那個小酒店裏,很久沒有出現,小鎮上唯一穿長衫卻是站著喝酒的落魄文人孔乙己出現時,陳老師模仿落魄文人孔乙己的動作,沽一碗黃酒,要一碟茴香豆,一群小孩將他圍住討豆吃的樣子。
“多乎哉?不多也,茴香豆已不多矣! ”陳老師模仿孔乙己伸出一隻大手,用五指將那小一碟罩著,給孩子們每人一顆茴香豆。陳老師模仿孔乙己對孩子們說,茴香豆有四種寫法,你們知道嗎?說時,伸出一根指拇在嘴裏蘸了點口水,在桌上寫起“茴香豆”的“茴”字來。
陳老師繪聲繪色。
陳老師說,有些中國字一字多音。中國字很有魅力。他舉一反三,他拿起粉筆,轉過身去,隨手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中”字。用手中的粉筆一點,說,“比如,這個‘中國’的‘中’字,既可以讀中,又可以讀打中的‘中’”。僅僅是如此而己。李玉才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隨意上綱上線,給陳老師羅織罪名。
還有,李玉才揭露陳老師如何欣賞、庇護、培植修正主義苗子,中心例子是我。反之,又是如何打擊、鄙視貧下中農子弟,中心例子是他李玉才。好像他沒有考上高中,都是陳老師迫害的!李玉才就有這樣厚顏無恥。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黨的教育陣地何其神聖!?”最終,李玉才呼籲縣中的廣大革命師生、革命群眾行動起來,揮起革命鐵掃帚,把陳興及陳興類的披著羊皮的豺狼統統清除出去,全無敵!
政治空氣越來越左,寧左勿右,上綱上線不遺餘力。陳老師百口難辯,在劫難逃。
陳老師等一大幫“牛鬼蛇神”,天天被一幫紅衛兵押著,不是弄去鬥爭;就是去幹帶有羞辱性質的打掃男女公共廁所類最髒最累的活;背誦《南京政府向何處去》……經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其實,這一大幫“牛鬼蛇神”――上至校長、校黨總支書記;下至陳興、柳韻秋等優秀教師,眾所周知,都是縣中的棟梁、精英。
好在陳老師生性樂觀、達觀,凡事看得開,最終挺了過來。比較起來,命運最慘的是我們的班主任老師柳韻秋。
柳韻秋老師早年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中文係,她的哥哥,當過副縣長的柳不畏是土改時期與我母親齊名的開明人士。不過這時,柳副縣長也同我母親一樣,被弄到大邑縣鶴鳴幹校“學習”去了。柳老師送過一本蘇聯早期出版的《文學原理》給我,讓我獲益頗多。她在書的扉頁上給我題贈:“真正的作家,要與人民同甘共苦,血肉相連,反映人民的真實生活。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吧!柳韻秋1966年8月8日。”字寫得相當娟秀流利。
柳老師結婚晚,孩子還小,她對孩子疼愛有加。縱然在失去人生自由的時候,也把孩子帶在身邊,悉心照顧。柳老師的腳患有嚴重的關節炎,走路吃力。然而,造反派專撿她的痛處下手,一鬥她就是半天,罰站、低頭、彎腰、坐“噴氣式”;寫不盡的檢查,流不完的淚。
那個夏天的深夜,天上走著驚蛇似的閃電,隨即下起封門大雨。趁看守人員的疏忽離去,看不見希望的柳老師決定自殺。她放心不下女兒。女兒還小,還不到讀書年紀。女兒不知人世險惡,夜已深,女兒睡熟了。幽微的燈光下,肝腸寸斷的柳老師淚如雨下。她將蓋在女兒身上的一條薄被理了又理,將那條浸透了她綿綿的情、綿綿的淚的手絹放在女兒的枕邊。然後將一個存折放在桌上,存折上有500元錢,這是她盡其所能地為女兒省儉下來的。她希望女兒在她去後,盡可能地多維持一些時日。擔心女兒受到她去後的株連影響,她給組織上留下了一份違心的檢討。檢討中,她痛批自己反動的世界觀人生觀已經形成,不易改正;羞於人民教師的光榮稱號,羞於為人,隻好走了。希望她去後不要因為她的問題影響女兒。女兒還很小,在她這張白紙上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可寫最新最美的文字……
柳老師心好,怕她去後給方方麵麵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在檢討書上加了一句:“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隻跟一條繩子有關。”
柳老師年輕時會遊泳,還是遊泳健將。她怕她投河後,經受不起身理的痛苦浮起來。因此,她投河時用一條準備好了的細麻繩緊緊縛住自己的雙手。之後,她掙紮著很痛的腿,走近這晚變得洶湧澎湃的南河,在岸邊往河中縱身一跳,很快就消失了。柳老師去時,才剛到不惑之年。
“柳韻秋死了,她到肯尼迪那裏報到去了!”在權且作為批鬥大會會場的縣電影院,以造反的名義乘勢而出而起,掌了權的龔發釘高坐台上,水分頭梳得溜光,白襯衣涼皮鞋,戴副象征知識分子的眼鏡,他手中那把大花折扇成了他表現的道具。
“嘩”地一聲,他把手中的大花折扇合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姓龔,我姓共,天下的共產黨人都姓共。”嘩地一聲,手中的大花折扇抖開,“柳韻秋死了,死了也是反革命!”嘩地一聲又合上大折扇,用雙手像端著機槍似地端著合攏的大花折扇,對著坐在頭排的“牛鬼蛇神”們喝道:“你們必須老老實實,低頭認罪,聽說聽教!否則,等待你們的,隻能是滅亡……”好一副殺氣騰騰樣。
我僅僅是個中學生,不屬於運動之列,陪了一段時間的“殺場”,成了自由戰士。沒有書讀,沒有家歸,我隻能到成都寬巷子X號,父親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鬥室暫且安身。
不出所料,大表哥、大表嫂雙雙被打成“牛鬼蛇神”,關進“牛棚”,有家不能回。聽羅嬤嬤私下告訴我,大表哥大表嫂落難當天,上跳下躥的雷嬤嬤馬上帶紅衛兵小將抄了他們的家,封了他們的門。
不僅如此,雷嬤嬤帶紅衛兵小將搜遍了大表哥、大表嫂家的旮旮旯旯,挖地三尺,將地板撬開,但是沒有她想像中的電台。不過,雷嬤嬤搜到了大表嫂一個隱藏了多年的秘密:大表嫂將一個明朝宣德年間的耳罐窖在地板下,耳罐裏窖了上千元私房錢……就此,大表哥、大表嫂家兩扇正對我們這間鬥室的兩扇小木門,由一把老式的黃銅鎖把門。中間打了封條。兩條交叉的巴掌寬白紙封條上,分別蓋有大表哥、大表嫂兩所學校紅衛兵組織的大紅公章。
可是,令我吃驚的是,完全想象不到一件事是,是有關我家的。
附近一小學有個年輕女教師,她有個還沒有讀書的女兒。女教師的丈夫是個軍官,遠在西藏服役。這個女教師相中了羅嬤嬤和他們家,經與羅嬤嬤協商,羅嬤嬤同意,讓這個女教師將她女兒小玲一早從家裏送來,在羅家搭兩頓夥,照看一下,下午接回家去。自然,報酬不低。
這女孩兒我見過,快到讀書年紀,眉清目秀,個子比同齡孩子要高,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那段時期,我愛到附近省委住地商業街看大字報。商業街是條非常清幽整潔的街道。兩邊的梧桐樹遮天蔽日。夏天擋住炎炎烈日,灑下一地如水的綠蔭;秋天金箔似的落葉飄飄而下,讓我想起詩句“無邊落葉蕭蕭下”中包蘊的意境,很美。
我流連於街上琳琅滿目的大字報中,這些大字報好些都是省上一所名牌大學中文係一個紅衛兵組織寫的,有的寫得很美,完全可以作為美文欣賞。比如,有篇文章悼念他們一個去世的戰友,文章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文字:“眼前是花圈簇簇,白絮飄飄;耳邊是聲聲哀樂,陣陣鬆濤。某某某,一個普通的名字;某某某,一個時代的英雄。戰友啊,事業未成,竟何先去?戰友啊,壯誌未酬,竟何先凋……”細讀,竟有些駢文的意味。
這天父親休息,他來商業街找到我一起回家。到家一驚,看到我家門上貼一張二指寬紙條,上麵歪歪斜斜地寫一行字:“打倒右派分子田文!”指我的父親。字跡非常幼稚,歪歪扭扭,好些筆劃都是逗起來的。我年輕氣盛,火冒三丈,大聲喝問,“這是哪個幹的?我父親早就揭了帽子……”
雷嬤嬤聽我這樣一吼,閃身而出,站在她家前門前,也不說話,隻是將嘴朝對麵羅嬤嬤家一努。羅嬤嬤家沒有人。雷嬤嬤壓低聲音對我們說,“是在那家搭夥的小女子幹的。剛才她貼時我給她說要不得,可小女子不聽。”正說時,羅嬤嬤通過“馬六甲海峽”,腳步很輕地進來了。他顯然從羅爺爺那裏回來,戰果豐碩,左手腕上提著的竹籃沉甸甸的。
“羅嬤嬤又豐收了?”鼻子有點尖的雷嬤嬤看著快步進來的羅嬤嬤,笑扯笑扯地來上這樣一句。
“談不上,談不上。”羅嬤嬤猛然住步,順著我氣憤不已的目光看去,看到貼在我家門上的條子,不解地問,“這是咋回事?”
“在你家搭夥的小女子幹的。”雷嬤嬤說,“我再三給她說,人家田老師不是右派,帽子早就摘了,可她就是不聽……”
“這個鬼女子!”羅嬤嬤非常生氣,“我找她拿話來說。”說時上前,兩把撕了小玲貼在我家門上的條子。再三向我父親道歉,“對不起,田老師!”羅嬤嬤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鞠躬向我父親致歉,顯得沉重而沉痛。
“……就是好,就是好!”這時,小玲唱著那首那個時期很不講道理、很橫蠻的一首歌,全首歌就一句歌詞:“就是好!”從“馬六甲海峽”中活蹦亂跳地回來了。
羅嬤嬤很生氣地將小玲擋在她家門外,不讓小玲進屋,很生氣地責問:“小玲!田老師家的門上的紙條是不是你貼上去的?”
小玲一愣,“是”,她承認。
“是哪個叫你貼的?”
“是我自己貼的。”
“是哪個寫的?”
“我自己寫的。”
“好,你有本事,人小鬼大。你為啥子要這樣寫、這樣貼?”
“因為他是右派分子。”小玲也不懼怕,說得振振有詞,“右派分子就是牛鬼蛇神,我們革命人就是要把牛鬼蛇神全都掃除,全無敵!”小玲說得一套一套的。
“哪個給你說田老師是右派分子!田老師是冤屈的,而且早就平了反。”
“揭了帽子的右派還是右派。我問過人家的。”
“你問的‘人家’是哪個?”
“我不告訴你,我是同人家拉過勾的。”
“好,你不說是不是?”
見小玲不應,羅嬤嬤更生氣,“你不給田老師道歉是不是?!”羅嬤嬤火冒三丈,我從來沒有見她發過這樣大的氣。
“算了,羅嬤嬤!”父親息事寧人,“小孩子好些事不懂,我不同小孩子一般見識。”
“不行!”羅嬤嬤進屋一把拎起小玲的小書包,出來一把拎起小玲的手,邊拖邊說,“你這樣的女娃娃我惹不起,我送你回家去……”
結果,當天下午,那個軍人的妻子,小學老師硬是帶著小玲,和羅嬤嬤一起來給父親很真誠地賠了禮、道了歉,才算了事。一場軒然大波,始告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