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彩轎到華堂,扶得新娘進洞房。

挑去蓋頭飲合巹,鬧房直到大天光。

――成都竹枝詞

歲月,像一條渾濁的河流向前流著。到了1969年,曾經一段時間革人家命的革命小將被革命。成都的大街小巷中,從早到晚跑著宣傳車,車上高音大喇叭播放著用最高領袖最新指示編成的歌:“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的大多數人,把他們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農村去……”

咚咚鏘!咚咚鏘!街道上天天敲鑼打鼓,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雷嬤嬤成了寬巷子X號的大忙人,她每天要到街道上去組織、歡送一批又一批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從早忙到晚。

而我成了閑人。事關切身利益,麵對情代熱潮,我在感到血脈賁張的同時,感到惶惑。我的關係在新津。而我一直龜縮在成都,完全遊離於新津、遊離於社會,就像一葉隨波逐流的浮萍,像一粒脫離人寰的塵埃,無所皈依。沒有人管我,也沒有人問我,下一步我該怎麽辦?我該到哪裏去當知青?

為了排解這種惶惑和空虛,那些日子,我總是一早就上街看時代急速變幻的西洋景。

那天午後,我回家。看到鐵將軍把門的我們那間鬥室兩扇稀開的門縫下,地板上有封信。白白的信紙,上麵三排一看就是大姐的字,大姐的字寫得很好,娟秀流利。

我拿起信看。在北京工作的大姐信上說,大姐夫的老上級胥部長胥將軍在成都支左。大姐夫已經給部長說好,要我盡快帶弟弟找胥部長胥將軍,胥部長可以安排我們弟兄去支軍……

這真是讓我喜不自禁,是做夢都沒有做到過的好事。大姐夫參加革命很早,他中師畢業,還不到16歲,很革命的母親就把他送到浙東遊擊隊參了軍。過後,南征北戰,大姐夫參加過淮海戰役、抗美援朝戰爭。抗美援朝戰爭期間,胥華是師長,是他的領導;大姐夫一直是胥師長,後來當上軍長的胥華的秘書,上下級關係很好。回國後,本來有很好的仕途等著大姐夫,他卻舍棄了仕途,考進一所軍醫大學。大姐夫以優異成績在軍醫大學完成四年學業,軍銜是大尉的他,在基層幹了幾年,再調回北京兵部,成了我軍專門人才;在兵部,他仍然在胥華領導下工作,胥華已經升了部長。胥部長是紅軍長征期間的紅小鬼,過後留學過蘇聯。我在省報上不時看到一些有關活動的報道,這些報道中有主要領導排名,到川支左的胥部長的名字很是靠前。

我興衝衝,當即趕到八裏莊,迫不急待想將此事告訴父親。下午父親收工回來一聽很高興。不要小看搬運公司。人數眾多的市搬運公司內服務功能齊全。大院內,是一排排線拉過似的、橫平豎直、排列有序的三樓一底紅磚牆紅瓦職工宿舍,每間宿舍四間床住四個人。澡堂、茶鋪、夥食團、小賣部一應俱全。父親領我到澡堂洗了澡,吃了飯,到座無虛席的茶鋪邊上要了兩碗三花茶,往典型的四川青篾編竹椅一坐,兩手往扶手一放,背往後麵竹墊上一靠,蓋碗茶一端,這是最閑適最舒適的時分,適宜談話。

大而化之的父親對我們兄弟去學軍,除了高興,沒有多說什麽,倒是對附在大姐信中的大姐夫那筆很有功力的字和清通的文字很賞識。略為思索,就像考我似的,父親要我估計一下,位高權重的胥部長會介紹我們弟兄到哪裏去學軍?

我說,憑胥部長的地位關係,也憑他與大姐夫的關係感情,介紹我們弟兄去部隊當個現役軍人不成問題。父親正端著茶要喝,聽到這裏緊張得茶也不喝了,他將端在手上的銅質茶船往茶桌上一蹾,斷然道,要不得!父親畢竟還是有了相當的社會閱曆。他說,現在是言必稱階級和階級鬥爭!縱然是胥部長把你們弟兄介紹進了部隊,部隊以後還要查你們的成分出生。我們隊裏有個師兄的兒子與你們弟兄情況相似,而且這個師兄的兒子是川音附中畢業的,一手小提琴拉得相當好。這個師兄的兒子憑這本事,本來已經被某部隊文工團招進去,軍服都穿上了。可是不久,部隊查到他家庭有問題將他退了回來,退回來就麻煩了。

我不由睜大眼睛!沒有想到書生一個,原先那麽率性而為的父親,在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經風雨見世麵,見識大有長進,比我高明。我說,好,爸,我聽你的。

事不宜遲,我第二天一早趕回新津。我們弟兄的戶籍關係、糧食關係,都還在母親所在學校的大集體本上。母親學校還給她留著那間寢室。我要回去,將母親的東西清理清理,看有沒有東西要給他們帶去;然後去母親那裏帶上弟弟返回成都去見胥部長。這是我最後一次回新津了。

成都到新津,趕車也就是一個多小時。我到新津,是這天上午十點鍾左右。

下車後,我懷著無限的眷戀之情,站在車站,朝我熟悉的縣城兩岸形成的“金三角”地帶四顧頻頻。古詩雲,“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何況人,何況我!

這裏,讓我難忘的不僅是這裏的靈山秀水,更多的是人。他們中,有牧馬山上寶峰寺農家小院中的二孃二姑爹,有他們的女兒我叫三姐的;有我的小學、中學恩師劉明君、陳興;有小水南門的胡大孃……更有,一想起她,就讓心中湧浪,難以抑製的喬仙。

沿著新津那條平時幽靜,現在到處都貼上、刷有打倒這個,油炸那個縣委、縣府主要領導的大字報、大標語的亂糟糟的長街、主街西去。走過小水南門、走過大水南門,走過縣法院,(“砂輪”父親是縣法院院長,現在是政法係統的走資派打倒在地)……我剛剛走出城,順著一個斜坡到了較機場壩。

“秀才,秀才!”這時,一個熟悉的、驚抓抓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這個綽號,是我讀新平中學時,“砂輪”吳德明給取的。追上來的難道是他?我循聲止步轉過身來,果然是砂輪。他飛叉叉驚驚慌慌朝我跑來,那光景,好像他在滿世界找我、尋我,今天終於找到我,以百米速度衝刺而來。

“砂輪!”我驚異看著他,“你這是幹麽,有啥子要事找我嗎?”

“哎呀!”他把我拉到人跡寥寥,好說話的南河邊,氣急敗壞地問我,“你跑到哪裏去了?一直找不到你。你還不曉得嗎,你的喬仙、銀蝴蝶出事了、出大事了!”

“打住,打住,你說啥子我的喬仙,銀蝴蝶?咋回事,我咋聽不明白!”

“我給你說。”砂輪按著我的肩,氣急敗壞地說,都是李玉才作怪。李玉才整了陳老師,再整喬仙父親。李玉才當了新平鎮革委會勤務組成員,大權在握。他找喬仙父親去私下談了一次話,威脅利誘,總的一句話,他李玉才看上喬仙了,要喬銀匠夫婦成全他。喬銀匠哪會看上他,堅決不肯。李玉才立刻變臉,指責喬銀匠是個來曆不明的階級敵人。階級敵人不投降,就隻能是滅亡。

隨即,李玉才將喬仙父親朝死裏整。喬銀匠受不住,像柳韻秋老師一樣,跳雁河自殺了……聽到這裏,我的心就像槍打中了似的,猛地往下一沉。隻聽砂輪繼續說下去,這一下,素來殷實的喬家一下塌了天,喬仙母親氣病倒床。原來嬌身慣養的喬仙主動挑起家庭重擔,千方百計、四麵八方外出找臨時工做。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喬仙太漂亮了。她在川藏公路上走,那些道班工人,不論男女老少,都被他吸引,忘了幹活,說這個女子太巴式(漂亮)了,簡直就是年畫上走下來的仙女。她頭上永遠戴著那枚她父親給她精心打造的銀蝴蝶,不知誰最先叫她“銀蝴蝶”,很快叫出了名。這樣一來,她的名字反而沒有幾個人知道。“銀蝴蝶”卻不僅在本縣,就是在外縣,都知道我們這裏有個大美人銀蝴蝶。

她在路上走,有些年輕小夥子對她挑聲夭夭唱:“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獨有你最可愛。你像早晨出山的太陽呀,姑娘呀……”

喬仙的名氣很快傳到童爛眼、童大麻子耳朵裏去了。

“你說的童爛眼、童大麻子,是不是就是過去五津鎮那個河工?那個家夥五毒俱全,勞教過兩年,這些年靠造反整人起家的童三娃?這家夥怎麽了?”我又是一陣心跳,這樣問。

“不得了!”砂輪對我說,“這家夥最近進縣上的勤務組,當上勤務員,執大權了。”

看我一副問詢的神情,砂輪接著說下文。

那時,喬仙在龍馬公社萬街糧站做臨時工。我想,她之所以到萬街糧站做臨時工就是想找你,萬街離你母親當校長的那所中心小學很近。砂輪說,那個星期六,喬仙回家去,回新平鎮。突然,一輛蘇式嘎斯69吉普車從後卷塵而來,這輛吉普車原是縣委的,童爛眼們奪了縣委的權,接手了這輛車。

停停停!坐在車上的童麻子看見走在路上的喬仙,將車停在她身邊,邀請她上車。喬仙出於少女的本能,推脫不上。童麻子說,小喬,我認識你,上車吧!我想給你談談你父親的冤案和縣上對你家的賠償方案……這幾句話喬仙聽得進去,就上了車。

車上,童大麻子代表縣勤務組對喬仙說,李玉才這個“癩蛤蟆”亂整!李玉才和你一起在新平中學讀書時,就心懷不正。他的綽號是“癩蛤蟆”對吧?我還聽說,他這隻“癩哈蟆”想吃你這隻“白天鵝”!看喬仙臉一紅,童大麻子很有派頭地將穿在身上的軍大衣的下擺兩手一抄,抄在身上。李玉才是逼婚未成,對你父親羅織罪名,痛下殺手,將你父親逼害致死!

看喬仙垂淚。童大麻子顯得很義憤地說,事情已經清楚,縣勤務組,啊,我們不再是勤務組,改稱革委會了,我們升級了。縣革委會馬上撤他的職,調查他的問題,處理他。你們家的情況我清楚。

最近成都一個重要的國防廠,就是造軍用飛機的一三二廠,給了我們縣上一個招工指標。我在縣革委會上為你力爭,爭取到了這個指標,很不容易!你看你什麽時候到我那裏來,把表填了。並說了個時間,強調,爭這個名額的人很多,有的還是很有來頭的。要快,不然,煮熟的鴨子都會飛。

喬仙完全聽進去了,答應了童大麻子約定的時間地點。她要去填表。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臨近夜晚時,縣革委大院裏,到處清風雅靜,闃無一人,人都回家了。童大麻子在旁邊一棟四層樓頂層邊上一間房子裏等她,稀開一條門縫。

雖然沒有任何非常跡象,喬仙還是提高足夠的警惕,她已經走在走廊上了卻又停下步來,不想進去。卻又轉而一想,青天白日,牛不吃水強按頭!?就是他姓童的有啥子非分之想,我大活人一個,我不同意,我看他又把我做得啥子!

這時,屋中童大麻子坐在那張鋥亮碩大的辦公桌後裝模作樣,假意批收文件,卻尖起耳朵在聽走廊外的動靜。他覺出喬仙來了,卻似乎有些猶豫,腳步停下來了。童麻子心中一陣陰笑,我就不信你銀蝴蝶不進我的羅網。他曾經學過馬克思的《資本論》,哪能學得進去!隻是其中一句話,他好像記住了。大意是:資本來到人間,每個毛孔都是充血的……為了利益,任何人都是可以睜著眼睛跳崖的。這實際上與中國話中的“無利不起早”是一個意思!這不,“銀蝴蝶”飛來了,她飛來了,就休想從我這裏逃出去。

當喬仙一伸一縮出現在他門前時,童大麻子放下他捏在手中的那枝粗大的紅綠鉛筆。手幾招,“小喬來了,快進,快請進。”說著看了看手表,“時間就是生命,我要批評你們這些年輕人時間觀念不強,過了五分鍾。”

喬仙怯怯地進了屋,隔桌子坐在他對麵。心下警惕著,注意這家夥會不會上前關門。卻沒有。她放了點心,責備自己小心眼。

“童主任,你不是要我來填表嗎?”她坐下就這樣說。

童麻子把抽屜拉開,拿出一張132廠的招工表放在桌上要她填,作古正經地用他那短拙拙的手指著表,要她注意不要填錯了。

懷著足夠警惕的她按照他的指點,三下五除二填完表交給他。童麻子說,今天是周末,我們縣革委會的人好久沒有放假了。這周放,大家都回去了。我就是等你,才沒有回去。蓋章的人回去了。表就放在我這裏。星期一一上班,我就叫他們蓋上章。最遲下個星期二三,你就可以持這張表上成都去132報道了。你就是造軍用飛機的大工廠裏的工人了,其實不一定當工人。你長得這麽巴式,說不定廠裏會把你選進宣傳隊吃安胎(意為肥缺),這不是沒有可能。

說著站起,將身邊的一個櫃子打開,拿出一瓶果汁,又拿出兩個一模一樣的玻璃杯子。童麻子把果汁分別倒進杯子裏說,你是我們新津的人才。說實話,作為新津的地方領導,是不想放你這樣的人才走的,但不放就太自私,沒有革命者的胸懷。況且,你家也確實困難……

“來,你走了這樣遠的路!”童麻子站起,從桌上端起一杯果汁,手上一舉,看定喬仙說,“你看,你額頭上都是汗,你把這杯果汁喝了,這杯果汁權宜作為送行酒。我為你送行!”說時,似乎為了說明什麽,他帶頭抿了一口。

這下,喬仙不能不喝了,沒有理由不喝。她卻不過情,遲遲疑疑舉起杯來。咣當一聲,童麻子將手中的杯子伸過來,與她的杯子一碰。

聽到這裏,我情知不好,眼都大了,驚問,喬仙喝了嗎?

砂輪說,在那種情況下,她能不喝嗎?

結果呢?我問。

糟了!喬仙上當了!砂輪說,童麻子從櫃子裏拿出的那瓶果汁沒有問題。可是,他拿出來的兩個一模一樣的杯子,其中一個有問題。

童麻子在事先給喬仙準備好的那個杯子裏放了麻藥,而且是巨麻。那麻藥不過是一點白色粉末,外麵根本看不出來。喬仙一喝下去,立刻麻倒在桌子上。童麻子這才上前關了門,把門鎖死,把喬仙抱到**,淋漓盡致強奸了她……

“夠了!不要說了,你個狗日的在說些啥子?”我氣昏了頭,第一次說了髒話罵了人,不管不顧撲上去,抓住砂輪的衣領,咬牙切齒,就要打架,就要拚命。

“嗨,秀才,你咋對著我來了?”砂輪驚慌地連連後退,用勁掰開我的手,說,“你不信算了,我敢向毛主席保證,我說的完全是事實。我就是想到我們關係不錯,才告訴你的……”

我頭昏腦漲。不記得是如何放開砂輪,又是如何走到龍馬小學的。一路上像是走在雲天霧海裏,高一腳低一腳,跌倒過幾回。我那善於形象思維的腦子裏,完全不聽理智的命令,循著剛才砂輪的那番無意的誘導,去想象喬仙――“銀蝴蝶”受辱的場景,而且現場感強烈。

龍馬小學就像被水打過似的,空****,亂糟糟。以往花木葳蕤,滿目青蔥的學校,這時展現在我眼中的卻是一派破敗。幾張風吹雨打過的大標語、大字報飄呀飄的。大字報中,有幾張是針對母親的。

沒有看到那個家住鎮上的倪姓女工,想來這會她怕是回家去了。其他老師,大都回家了、雲散了,不知幹什麽去了。學校停課了。

我到廚房挑了一副鼓肚水桶,出學校大門去溪邊挑水。回來的路上,經過劉家碾,我用身上僅有的一斤麵票去買了麵粉,準備胡亂做成幾個鐵疙瘩饅頭帶在身上,第二天一早動身,去百裏外的大邑鶴鳴山幹校看母親,帶弟弟走。

秋天剛剛來到,暑熱還藏在川西人家和鄉間。學校大門兩邊,一邊矗立一株透綠的大芭蕉樹,它們好像認識我似的,在清風中輕搖慢擺,流露出依依惜別之情。進大門迎麵粉牆上,畫有神態逼真的一男一女兩個紅領巾少年。他們似像往常一樣,在對進門的同學致禮。上麵六個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來在溪邊,我將扁擔在兩個鼓肚水桶上一橫,坐在扁擔上往四下眺望。萬籟俱寂,金色的陽光朗朗地照在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上。我的頭上,覆蓋著一片開得夢一般的藍色、白色的木槿花,遊移著一團雲翳般的青藤綠蔭。微風帶著田野的清香和水的氣息拂過,讓我感到久違的舒爽和親切。腳下汨汨流淌的溪水,碧綠澄澈。溪水一半罩在綠蔭中,呈現出一種憂鬱和黯淡;一半在金陽中浮光躍金,給我一種迷幻感。

忽然,浮光耀金的水麵上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倒影。這時,小學時學過的艾青的一首詩《春姑娘》,驀地跳了出來:

春姑娘來了

你們誰看見過

她長得什麽樣子

我知道,我知道

兩隻眼睛水汪汪

兩條辮子這麽長……

春姑娘怎麽越走越近了,越來越清晰?猛地,我抬起頭來,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啊,隔溪而來的不正是她嗎――喬仙!她身後跟著一個小姑娘,肯定是她的鄰居,就像是她帶在身邊的小衛兵。她明明看見了我,卻又視而不見,低著頭,手中捧著一束野花,沿溪款款行慢慢走。好像旁若無人,又好似在思索著什麽,蹙著一副濃黑的秀眉,邊走邊將捧在手中的野花的花瓣,一瓣瓣摘下來,輕輕拋入水中,任它們逐水而逝。

一時,我心中有如大潮猛擊,卻穩坐在溪這邊,看著她,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猶如泥雕木塑。一段時間不見了,真如砂輪所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她更是,美貌驚人。她那一雙修長的、富有彈性、素來走路輕盈得小鹿似的腿,這會兒卻像灌滿了鉛,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她別在發際間的那枚我再熟悉不過的銀蝴蝶,在陽光照耀下,閃射著縷縷淒清的銀輝。

隔溪而來的她,是那麽熟悉而又陌生。我一時有些恍惚,她是下降人間的洛神,還是《紅樓夢》中葬花的林黛玉?我能明顯感覺出她深重的哀傷和憂愁。不用說,她這時出現在我麵前決非偶然。我推測,這麽長時間她一直在尋找我,打聽我的消息。今天,就是剛才,她很可能是從快嘴而熱心的砂輪那裏得知了我回來的消息,專門趕來看我的。她來後卻又不好貿然進學校,就隻能在小溪上遊那個黑森森的林盤裏盤桓、等我,一直等著我出現她才出現。很明顯,這時捧在她手上的野花,就是在上麵林盤裏采摘的,那林盤裏有好多這樣的野花。那束捧在她手上的沾著露珠的野花,像認識我似的,睜大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驚訝於我的怪異。

在感情上,我很想張口喊她,而理智卻命令我端起一副架子,那會兒,理智壓倒了感性。理智對我說,不管怎樣說,是她有負於你。因此,她得主動些,至低限度應該是她先招呼你,以表示某種歉意!

就這樣,我們雙方僵持。我坐在溪這邊看著她一聲不吭,就像不認識她似的。隔溪而行的她,也像是沒有看見我,隻是低著頭蒼白著臉,一個勁將捧在手中的那束野花的花瓣一瓣瓣地摘下來,拋入水中,走她的路。就這樣,她帶著她身後的小衛兵,最後消失在茫茫的綠色田野盡頭。

這一幕成了我以後永遠的痛,讓我追悔莫及。

第二天天還不亮,我就離開了龍門小學。我走得很快,午後,出了大邑縣城,走在那條去鶴鳴山的飄帶似向上的山間公路上。過了離城八裏的灌口,展現在眼前的風景簡直就是一副絕妙的山水畫。山勢連綿,風景由清麗漸漸轉為雄峻。由此進到百裏外的大飛水,就有些可怕了。大飛水是一片原始森林,山高路險,山勢陡峻。那裏有老虎、棕熊等大型吃人野獸出沒。大飛水又稱“唐王壩”,由來是:唐朝安(祿山)史(思明)之亂時,唐明皇帶著楊貴妃出長安到西蜀避難,不意剛出京城不遠,就有一場悲劇上演。對此,白居易的《長恨歌》有精彩描繪和說明: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複止,西出都門百餘裏。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因為失去了楊貴妃,心痛欲絕,恍恍惚惚的唐明皇來在離成都近在咫尺的小鎮時,忽聽大將郭子儀平息了安史之亂,唐明皇連成都都沒有進,立刻打道回京去了。那個小鎮,就是成都附近後來改了名的“天回鎮”,這個鎮名一直沿用至今。

大邑縣大飛水原來給唐明皇準備了一座行宮。同樣的原因,大飛水又叫“唐王壩”。

那時,我一路而去,不像今天,大路通天,一覽無遺。而是一路之上,祥雲在山間升騰,繚繞。兩邊山坡上山花爛漫,樹林裏果林裏雀鳥啁啾。山坡上,牛羊埋頭吃草,不時牛哞羊叫,一派生機。

鶴鳴山好個所在,它在去大飛水的中途。這是傳說中道教祖師張天師修道成仙處。過一道懸於深澗上顫悠悠的鐵索橋,對麵是臨崖而起的老君殿和老君殿側,母親他們那所顯然道觀改建的幹校……因為四周森林太過茂密,這些建築物全都隱映於綠色雲翳中影影綽綽,遠遠看去,如同漂浮在綠色大海中的海市蜃樓。山路上,不時馬鈴作響,那是偶爾過往運輸貨物的馬隊。

之前,我曾經來過這裏一次。那次,我和弟弟將張隊長帶在身邊的他那隻有幾歲的孩子、小張娃背起,沿著高高的一條線似的從高高山尖上倒掛下來的多級石梯,進到老君殿,上到三層,一直沒有遇到一個人,老君殿裏幽靜得瘮人。我們上到頂層三樓,從破舊的雕花窗欞望下去,下麵的深澗黑咕嚨咚,藤羅纏繞,很有些陰森。掉過頭來,隻見當中沒有任何雕像的一間小黑屋裏,有兩點發綠的磷光閃動;地板上有羊子屎似的小黑點發出腥氣。弟弟本來想進去一探究竟,我突然覺出危險,立刻喝住弟弟,背著小張娃趕快撤退。下到第三層,碰到一個地質隊員,他看到我們大驚。問,你們這些小娃娃是咋進來的?當他聽說我們居然到了第三層,看到小黑屋裏兩點發綠的磷光閃動,地板上還有羊子屎似的小黑點發出腥氣,大驚失色道,那小黑屋裏盤著一條大蠎蛇,小黑屋裏兩點發綠的磷光,是大蠎蛇的眼睛。你們一進去,正好是給大蠎蛇送去點心。他一席話,嚇得我們撲爬筋鬥而去。

在幹校“學習”的都是新津、大邑兩縣的名人,民主人士;大都是工商,文教,醫衛裏麵的頭麵人物。大縣商珍元葉兒粑非常有名,是成都的名小吃。創始人商珍元就在這裏麵。他們中,年齡最大的是一個名中醫,當時也不過近天命之年。素常的日程安排,除了學習,就是種地。幹校後麵山坡上種的大都是玉米等山區作物,長勢很好,正是收割季節。

他們用自己的勞動成果犒勞自己,商珍元親自做的葉兒粑不要說吃,看著都愛人,簡直可以作為單獨的藝術品欣賞。葉兒粑是糯米做的,包黑芝麻附油心子。上籠蒸時,每個葉兒粑下麵都墊一張綠色的柚柑葉。蒸熟後,葉兒粑就像一個個碧綠的翡翠,噴香。他們中好些人都有自己的絕活……

他們的牆報辦得很好。同母親同時出名的新津縣副縣長柳不畏,用一手漂亮的小楷毛筆字寫的一首打油詩,亦莊亦諧,幾十年過去了,我現在都記得:

生活增添錦上花

質高味美葉兒粑

既然都吃平均數

學習勞動不該差

同往常一樣,我的到來,受到大家歡迎,包括黨派來的對幹校學員負有監督改造責任的張隊長。

我把大姐大姐夫的的信給媽看了,情況給媽講了,媽很支持我們弟兄去學軍。而且,她要明天一早去給張隊長請個假,到旁邊林場給我們找上成都的汽車。

燈光下,看著媽媽日漸消瘦的身體,想到以後媽媽的歸宿還不知咋回事,很可能越來越糟。想到兩個姐姐都不在身邊。大姐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北京工作,二姐也在外地工作,媽媽的身邊就隻有我和弟弟。我已經是青年人了,我是長子,我應該負擔起照顧媽媽的責任。我們一走,她身邊就沒有一個親人,她以後咋辦?這個時候,如果媽媽說一聲要我留下來,我哽都不打一個留下。但是,她堅決要我們走。而且,她還說,我們要去的是沾“軍”的單位,為了不影響我們,在目前情況下,最好信都不要給她寫……聽得我眼淚花滾。這就是母愛,母愛最無私最包容。

回到成都,我們弟兄見到了久聞大名的胥將軍。是將軍的妻子胡幹事出來接我們進去的。軍營外,衛兵攔著我們不讓進,我們說明情況,衛兵打了個電話後,胡幹事出來接我們。胡幹事是沈陽人,也是老革命。她的相貌舉止,很有些像前幾年我在電視連續劇《**燃燒的歲月》看到的女主角禇琴。不過,禇琴出生於沈陽一戶小商人家庭,胡幹事出生於資本家。她也不像禇琴,與丈夫石光榮打了一生。胡幹事時年不到50歲,看去年輕,風度很好,說話詼諧,就是抽煙抽得厲害,她同胥部長感情很好。胡幹事方方麵麵都要高於禇琴。

胥將軍時年53歲,墩實個子,身體很好,濃眉大眼,頭發濃密花白,穿一件白襯衣。胡幹事領我們進去時,將軍將他的軍服脫來搭在椅背上,正在伏案工作。他背後的牆壁上掛有一張幾與壁大的西南三線圖。胥將軍的身上,留有紅小鬼過雪山草地的痕跡;披有解放戰爭朝鮮戰爭的硝煙;還有留蘇學生的灑脫書卷氣。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一切,在胥部長身上合為一體,自有一種別樣的氣質。。

“部長!”胡幹事說一口略帶東北味的普通話,特別好聽、有味。她帶我們進去,對全神貫注的將軍說,“小田的兩個弟弟來了。”

將軍聞聲抬起頭來看著我們,目光炯炯。他對胡幹事說,“這哥兒倆挺像小田的。”

“坐!”將軍將手一揮,這時勤務兵進來,給我們送來開水,一人一杯。將軍問我們對工作有什麽要求?

我說,請部長安排。

“這樣吧!”部長說,“有兩個工作任你們選擇。一是到南京去當空軍,我家老四就在那裏。”說到這裏,部長同胡幹事交換了一下眼色。“二是到這裏!”部長站起來,麵朝牆上的三線地圖,用手中的紅鉛筆在川東北方向,瀕臨湖北陝西、大巴山下那片褐紅色的地方一條彎彎曲曲藍線處用力一點,說,“這是舵石鼓。轉業到那裏去的老兵,把這裏稱為‘夾皮溝’。我們在這裏要建一個軍工廠,目前已經開始動工籌建。襄渝鐵路要經過這裏,鐵路通了這兒就不是夾皮溝了。這裏目前條件比較艱苦。這裏還沒有離開四川。你們弟兄如果要去這裏,也行!”

說完部長看著我們,顯然是征求我的意見。我們當然想去當空軍,但是當得了嗎,當得長嗎?父親說得對,就是憑部長的關係進去了,以後也要清退回去,清退回去就慘了。

看來,部長夫婦知道我們家庭出身有問題,但又不知問題嚴重到何種程度,因此他要我們自己拿主意。部長之所以願意介紹我們到南京當空軍,還說他家老四也在那裏,可見部長同我大姐夫婦,尤其是大姐夫的關係感情相當好。

我表示感謝,當即選擇去川東夾皮溝軍工廠學軍。

胡幹事立即帶我們去開了介紹信,蓋上軍隊大紅公章。此外,部長還以他個人名義,給重慶接待站領導,給籌建中的夾皮溝最高領導兼黨委書記龐政委寫了信。

我們走出將軍辦公室,胥部長還不放心,他趿著布鞋追出來,對弟弟說,“小田,你們到了重慶和離開重慶時,都給我來個電話。在重慶接待站,你們給徐助理說,電話是我讓你們打的。”可見將軍的心很細,他是怕徐助理不讓我們打電話。將軍還說,“至於你們的糧食戶口關係遷移,單位會派人去給你們辦的,放心!”看得出將軍對我們兄弟無微不至的關心。

那時,成都到重慶的火車要走整整一夜。我們是第二天一早到的重慶。這就是從小聽說,向往的重慶麽?“山高路不平,好耍不過重慶城”。重慶在下小雨。從地勢相對低矮的火車站看去,細雨霏霏中,明顯高出一截的山環水複的山城,好像正神秘地朝著什麽地方跚行。冬天將至,我和弟弟各背著一床薄得不能再薄的被子,手中提一口扁扁的木頭箱子。正想著如何不淋雨出站,乘纜車上去,如何到市中心的接待站時,一個身穿軍服的轉業軍人出現在我們前麵不遠的地方,他手中舉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我們弟兄的名字。顯然他是來接我們的,我們高興壞了,上去報了名。

“走,我叫小馮。”這個轉業軍人說,“是徐助理接到成都電話,說你們是這班車,派我開車來接你們弟兄。”

小馮開的是一輛吉普車。山山水水,回旋起伏的山城,不斷從車窗外閃過。到了,單位接待站與枇杷山隔街相望,背後是嘉陵江。戴副黑邊眼鏡的徐助理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把我們安排在樓上很好的一間房裏。中午還在接待站平時隻對領導開放的雅間,請我們吃了一頓飯。吃飯時,徐助理問我們有何安排?我們隻希望他盡快安排車送我們到舵石鼓去。

你們是第一次到重慶吧?徐助理顯得很熱情,給我們介紹了好些重慶必去的地方,比如紅岩村、曾家岩這些耳熟能詳的革命聖地。另外,就風景而言,北碚、枇杷山都是應該去的地方。說到這裏,徐助理將話題一轉,我昨天就接到胥部長的電話,要我們好好安排照顧你們兄弟。說時,他的目光像一盞燈,透過眼鏡看著我們,你們的父親與胥部長是老戰友吧,是胥部長的上級還是下級?

我們隻是含蓄地笑笑。徐助理就不再問。我這諱莫如深的一笑,增加了徐助理的想象和我們在他心中的分量。

徐助理提到的地方,哪裏我都想去。但是,這個時候,我恨不得立刻展翅飛到那個叫舵石鼓的夾皮溝去。因為,隻有我們自己才知道,這一切來得多麽不易。我們本來是要被打進十八層地獄的,卻一下子飛進了天堂。我覺得,我就像在潛逃似的,深怕被人抓回去。

於是,我對徐助理說,我們得趕快去舵石鼓,我們去還有事。越快越好,明天吧,請徐助理安排我們明天一早就走!

徐助理用手推了推他的黑邊眼鏡,看了看我說,“好!今天晚上,你們就近去對麵的枇杷山上看看山城的燈火吧,山城的燈火很有名。”

我說好。徐助理說,要不要讓小馮陪你們去?我說不用了。天如人願,午後天放睛。晚上,我們登上枇杷山。隨著夜幕降臨,山城白天那些從江邊而起,重疊而上的破爛腐朽的吊腳樓全部隱去,代之而起的是萬千華燈閃爍,像是夜幕中不斷遊動的珠串,非常壯觀好看。我不禁想起郭沫若的一首名詩《天上的街市》,不禁吟誦開來:

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我覺得那詩中的景象,很像是比照著山城的夜景寫的。徐助理果真說話算話,第二天一早,他給我們找了輛軍車去舵石鼓。開車的是個小個子廣西兵,車開得很好,路也熟。我們弟兄與他一起擠在駕駛室裏。汽車一離開那長長的彩虹般的跨江大橋,很快就出了市區,很快進入川東山區的盤山公路。

我們是第一次從成都平原進入川東山區。一條飄帶般的公路,在崇山峻嶺間蜿蜒而行,這個廣西小個子兵精力過人,從早晨一直開到下午,隻是中途在一個麽店子打了個尖。我想,他之所以精力如此好,一定與我們弟兄一路上與他談天說地有關係。

黃昏時,來在一條大江邊。他隻能將我們送到這裏了。他告訴我們,我們要從這裏登船逆江而上。他車上載的東西,是運往我們那裏的機器,他將機器卸在碼頭上,辦了交接,然後返回重慶。他按徐助理的囑咐,把我們交給了一個馬上就起航的船老大。

開船是夜幕初降時分。我們這隻張帆大船,頂著夜幕,逆水而上;朝兩岸高山蜿蜒,高聳雲天,通天江水從中間滔滔而來的中天突進去,就像到了天涯海角。

機聲隆隆,船舷兩邊走水聲聲,這樣的單調讓我們很快睡著了。半夜時分,船老大進艙喚醒我們,這才發現船已經停了。大江前麵,有一道高高長長大大的攔壩,船老大告訴我們,這就是舵石鼓。原來舵石鼓是川東地區一個很大的水電站。

下了船,我們背著薄薄的被子,提著扁長的木箱,站在岸上,這才發現,細雨紛飛。漆黑的夜幕中,不遠不近的片片小山頭上,點點閃亮的電燈勾勒出一片帳篷城。帳篷城的燈光,與前麵的舵石鼓電站、橫江大壩上閃爍的燈光交相輝映。

嘀嘀達!達達嘀!一陣嘹亮的軍號聲,劃破群山幽穀。隨著軍號聲,帳篷城中好些燈光漸次熄滅。隻有幾盞燈不熄,想來是領導中樞人物的帳篷,他們很可能一直要工作到天明。

我們的前麵,泥濘小道邊,矗一根高高竹竿,竹竿上挑一盞帶有雨罩的電燈。就在我們前程不明、方向不辯、舉步維艱之時,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有兩個小黑點,從泥濘山道上朝我們走來,他們是來接我們的。一男一女,都很年輕,和我們差不多的年紀。男的是我們知青連的連長耿東,他是現役軍人,臉龐黑紅,很熱情,很樸實,東北人,就像關外隨處可見的一株紅高梁。女的叫原英,與我們一樣是知青,比我們先來。她是我們知青連指導員,黨員,山東濟南人,高高的個子,端莊秀麗,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楊。他們說,他們從管機關事務的吳股長那裏知道我們坐這班船來。這不,他們代表知青連,也就是學生連來接我們。

踏著泥濘小路,耿連長和原英搶過我們背在身上的被子,帶我們到機關連安置下來。吳股長來看我們,他也是廣西人,人很消瘦,手勁卻大得出奇。同我們握手時,他根本就沒有用力,隻是隨意一握,卻痛得我們“哎喲”一聲,原來吳股長在家時是個遠名聞名的獵人。這時,食堂一個胖胖的兵給我們端來一盆熱麵條要我們吃……之後,安置好了,他們要我們好好休息,就去了。

第二天一早,按照胥部長的囑咐,我們去找龐政委,並把部長寫給政委的信帶去。政委一家三口住在離機關不遠的推土機推平的一座小山頭上,一排三間茅棚房。就是我們來的這個晚上,政委家的燈光徹夜不熄。

“來了,你們兩個小鬼!電話上聽部長說到你們。”政委是青島人,他熱情地伸出一雙手,一隻手握我,一隻手握我弟弟。政委看了部長寫給他的信,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他帶著我們沿著泥濘的山路,轉了一圈,看在建中的廠房。

“你們看!”政委豪邁地用手一一指點,那裏是配電房,那裏是一車間,那裏是二車間,那裏是機關,那裏要建大禮堂……那邊,推平了的山頭上要特別建一座立窯燒水泥,支援在建中的襄渝鐵路……政委征求我們兄弟對工作的考慮。政委告訴我們,在建中的軍工廠由這幾部分人構成:排以上的軍官現役軍人。然後,都是工人。工人中,一半是退伍軍人,一半是像你們這樣來自全國各地,(除西藏而外),又大都是來自全國各個大城市的知青、學生,還有一批骨幹技術人才,是從沿海上海、南京等大城市調來的。我知道,政委所說的知青中,好些都是軍隊幹部子弟,有的父母職務還不低。

我們弟兄來時在路上就商量好的,決不留在機關,而是要下連當工人。當時有句口頭禪:學好車(工)鉗(工)鉚(工)電(工)焊(工),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認定,天下最危險的職業是耍筆杆子,當文人。我身邊親近的老師,如陳興老師、柳韻秋老師,還有我父親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都是搞文的,最終命運一個比一個慘。我們把我們的要求給政委說了,政委同意。不久,在經過一陣短期學習後,我們兄弟都分到機關連,我學電工,弟弟學車工。

正式入連學技術之前,所有知青,學生,去礦山上修了一段時間從礦山到山下車間的盤山公路。

山區風雪早到。我對這一切很珍惜,為了掙表現,修路中,我爭著搶著幹最髒最累最危險的活,甩開膀子大幹。有一次,放炮工埋好炸藥,點了炮,數著數爆,卻有一個啞炮沒有爆。我上去看,走上去,隻見那裏一段短短的藥撚正呼呼燃著上躥,看樣子馬上就要起爆,我嚇傻了,呆在那裏手腳無措。

“閃開!臥倒!”跟在我後麵的原英一下撲上來,將我壓在身下。與此同時,“轟”地一聲天崩地裂,巨石爆炸開來。若幹大石頭,以可怕的聲響順著懸崖,轟轟掉到江中,濺起高高浪花。我的生命保全了。然而,來自山東濟南的同齡人原英,卻為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就這樣凋謝了。

不久,立窯頂上那根高高的煙囪突然不冒煙了,立窯心髒部位出了故障,出不了水泥。而在建中的襄渝鐵路急需水泥,特別是,鐵道兵正在打通我們前麵一座高山下一個長長的隧道,搶時如搶寶。沒有水泥,隧道就不能施工。如果按部就班讓北京兵部派工程師來檢查出故障,將故障排除才出水泥,沒有十天半月不行,時間拖不起。怎麽辦呢?這時,一個技術很好,也有獻身精神,名叫武中的鐵道兵轉業戰士對臨時組建的現場搶險指揮部提出,由他鑽進立窯心髒,讓立窯旋轉起來。他應該憑著他高明的技術,近距離查明故障,爭取寶貴的時間。臨時指揮部認為可行,並作了完善。結果,武中鑽進立窯心髒探尋故障,高速旋轉中,裏麵溫度很高,而且缺氧。就在武中探明故障之時,因為缺氧,就在他因窒息昏過去那一刻,手一按,外麵的電鈴聲響,立窯緩緩停止了旋轉。

立窯停下。等在窯外的戰友們蜂擁而上,將武中抬出,送進醫院搶救。處於深度昏厥中,命懸一線的武中好在處理及時,很快脫離了危險,故障也得到及時排除,襄渝鐵路急需的水泥源源而出。

武中這樣的英雄壯舉,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情不自抑,不吐不快。當天晚上,我一股作氣,文不加點,寫了一篇通訊,題目當然是當時很時髦的。寫完後,我將稿件裝進一個公用信封,用剪刀在信封上剪了一個三角――標明這是稿件,當時投寄稿件是不用貼郵票的,丟進信筒了事。不意,一個月後,我都忘記這事了。那天中午,嘀嘀嗒嗒的軍號聲準時響起,在兩麵高山夾一彎舟河的夾皮溝裏久久回**。

我排隊買飯時,排在我旁邊的北京知青小劉笑嘻嘻對我說,你有一篇通訊在省報上發表了,多大一篇,文章上還刊出了你的名字,你出名了。我以為他在嘲諷我。因為我是機修連牆報組組長,我們這個連的牆報在全廠都有名氣,圖文並茂,琳琅滿目。每期一出,連礦山連的人也要從山上趕下來看。牆報前往往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連廠長、政委也常常來看,說我們的牆報辦得好。

我真把辦牆報當成回事,把關很嚴。不久前小劉給我篇他寫的稿子,我說不行,退給了他,我知道他心中不高興。

而就在這時,例行的午間廣播開始。高音喇叭裏,傳來單位廣播員、那位來自沈陽的女知青王樂娣堪與中央廣播電台女播音員媲美的聲音。她那銀鈴似的聲音,字正腔圓好聽的普通話,在夾皮溝的山山水水間回響。她播誦了我那篇登在省級黨報上的通訊。

我不理解咋有這樣的好事落在我身上。因為當時還在“文革”期間,在任何一張一份正式出版發行的報刊上,哪怕發表隻字片紙,都必須經過單位政治部門審查,蓋章。發表很不容易,縱然發表,也隻能署單位名,不署個人名字。我發表的這篇通訊,還署上了我的名字,真是奇了。

不久,也是因為家庭出身有點問題,從兵部報社下到我們廠暫作幹事的劉幹事幫我分析之中的原因,他認為有這樣幾點:

第1,我這篇通訊寫得很好,有現場感,繪聲繪色。當然,更主要的是,這樣的革命英雄主義,是當時報刊很需要宣傳的。

第2,我用的是署有解放軍某部的信封信箋,給編輯一個信任感、安全感。

至於為何在報上署我的名字?劉幹事笑道,也許編輯覺得你這個名字就是幹這一行的。這裏,劉幹事當說到的都說到了,但是他不知道,我其實從事寫作已經很久了,很有根基。我還在讀小學時,就已經在少年報刊上發表過作品。至此,我悟出馬克思的一段話何等英明,何等高瞻遠矚。馬克思那段原話我記不清了,意思是,一個人立了誌向後就得做好充分準備。要像一艘隨時準備出海作戰的戰艦,做好各種準備,一旦召喚,就能立刻駛出港灣作戰。

我們那個廠的編製屬於準師級。政治部宣傳科從事專職報道寫作的人不止一個。脫穎而出的我,讓單位發現了人才。縱然就在當時,部隊單位對人才也是重視的。我被拔了出來,送到北京鐵道兵部,在報社接受專職培訓。然後,隨一個采訪組,沿千裏襄渝鐵路采訪。期間,我寫作發表了不少有影響的新聞通訊和內容相關的散文、隨筆。這一來,我就是不吃筆墨飯也不行了。

期間,籠罩在中國政治天空的陰霾漸漸散去。

母親是1973年平反重新走上教師崗位的。再以後,原先很難的調動鬆動了。我和弟弟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期先後離開舵石鼓回成都的。我們後來都從事了自己喜歡的工作。

原先的不毛之地“夾皮溝”早已舊貌變新顏:機器轟響,廠房林立。旁邊襄渝鐵路上,每天從早到晚,火車飛駛。當初,從全國各地像候鳥飛來這裏的知青們,紛紛飛回原地,飛走了。

我也要離開這裏了。這個晚上,我來到烈士陵園,原英和一些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的同誌,因為各種原因長眠在這裏。我在原英的墓地前久久佇立。河風吹來,楊樹林裏發出沙沙聲響。在透過樹枝顯得有些疏離而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我覺得,鐫刻在原英墓碑上的原英頭像好像是她本人正看著我,含著笑對我作別。原英頭像下,鐫刻著這樣一排小字:(山東濟南人1947――1969)。她是那麽年輕,颯爽英姿。她原本應該有個美好的前程,美好的生活,卻為救我犧牲了。她年僅二十二歲,與我一般大的年紀。

墓碑上的原英,就是我們六年前到夾波溝當晚的樣子:短發,著一套她軍人父母的一件洗得發白的軍衣。那軍衣樣式是上世紀50年代興起過的蘇式,很好看,很有範分兒。她的短發在風中微微揚起,在飄。頭有點昂。那張好看的臉上,那雙睫毛絨絨的大眼睛很黑很深。在若明若暗的燈光下,她似乎在對我述說什麽,叮囑著什麽!

作為知青連的指導員原英,我剛和她一起辦牆報時,就發現了彼此文學方麵的愛好和才能。有一次,她問我知不知道我們四川有個著名詩人周綱。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們四川有個著名詩人周綱,在鐵道兵政治部從事專職文學創作。他寫作的長詩《山山水水》在《人民日報》副刊發過通版。她還告訴我周綱的一些趣事,說是,在福建廈門前線,周綱為寫一首詩,絞盡腦汁,連自己在鍋裏燉了隻雞,雞都快燉糊了都不知道。直到雞湯熬幹了,雞燉糊了,周綱才從他潛得很深的詩思中恍然醒悟,以百米速度去搶他那隻已經燉糊了的雞,讓我忍俊不禁。

她還說,周綱的詩因為寫得太好,經常在福建廈門前線電台廣播,讓一個女廣播員愛周綱愛得不行,表示非周綱不嫁,她哪知道人家周綱是結了婚的。她說,她有一本詩集,盡是歌頌雷鋒的詩,然而,還是周綱的詩寫得最好。說著,她用略帶山東濟南口音的普通話深情地背誦起來:

題目:千萬個雷鋒在前進――

翻開時代的畫冊

眼前亮出一個時代的英雄

他像黃繼光、邱少雲……

許多人像他,

他像許多人。

看看,這寫得有多好,時代的共性和個性都有了。我們山東同你們四川一樣,從古至今名人輩出。有這樣一句話,我們山東是一山(沂山)一水(沂水)一聖人(孔子),當然這不一定對。我們山東從古到今出的名人聖人多了,比如諸葛亮、孟子等等。但下一句話說到你們四川,倒是恰如其分,四川是多山多水多才子。

你也是一個才子。她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如願以償,成了作家,最好是名作家,我能來采訪你該有多好。我這才知道,她的理想是以後當一個大報記者,成一個名記者。

我就要離開這裏了,就要離開長眠在這裏的原英了。我不禁思緒翻騰,潸然淚下。夜深了,江風大了,我不得不走了。在原英墓前,麵對她,我很想給她留下一段話,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這時,從小讀書很多的我,想到著名詩人徐誌摩一段話,很能表達我的心聲,於是,我對著她喃喃地說道:“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隻求在我最美的年華裏,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