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過去又王家,瞬息之間日報斜。
幾許名園剛一二,長春不斷四時花。
――成都竹枝詞
時代變了,改革開放了。母親退休,父親也退休了。他們的“問題”早已平反落實。不是新津人的母親,因為早年父親的執意,像一隻方向錯誤的小船,代替父親去到那片不熟悉的河港汊灣漂流了幾十年,飄得還很好。母親老了,該回到成都了。長期兩地分居的父母親也該團聚,頤養天年。我們該有個傳統意義上的家了。
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都已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小家。但我們需要、向往一個以父母為主軸,用血緣和向心力將我們吸引、凝結在一起的相對的大家。
這個家的載體就是房子。然而,寬巷子X號那間小小的鬥室容不下這個家。但是,當時要找到像樣的房子談何容易。商品房根本還無從談起,住房都是單位分配。住房是稀缺資源。我在出版社當文學編輯當得好好的,工作也是我喜愛的。可是,就是因為沒有住房,孩出生了;單位分房卻論資排輩。在人才濟濟,老作家老編輯多如牛毛的出版社,像我這樣的年輕編輯要想分到房,難上加難。沒有辦法,我隻好去到一家新聞單位。
在一個遠離少城,一個七七八八,螺絲殼似的大雜院內,我們終於找到了家。是兩間平房,我們用幾百元錢買下。那時人們的工資很低,萬元戶,即說是某個人有一萬元那就是了不得的人。那幾百元錢,也大都是母親平反後補發的工資。
我們的家,那兩間平房質量很差。框鑲在正屋上的長方形窗戶,正好作為外麵一個院子曬衣服人家長竿的一端支撐點。窗戶上麵隨時有橫七豎八支的曬衣竿杆。牆呢,磚不是一匹匹砌起來的,而是豎起來的,盡量省儉。隻要用腳在上麵輕輕一踢,整個牆壁就會崩潰。有一次,我們全家人正在吃飯,突然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轟隆”一聲,一堵牆壁垮下,彌漫起來的灰,差點沒把人嗆死,還吃什麽飯。
然而,總算有了習慣意義上的家。
搬家是個係統工程。當過多年搬運工的父親,鍛煉出了這方麵的才能。他按部就班,分輕重緩急,要我先同他去寬巷子X號清東西。
真是窮家三擔!想不到父親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鬥室裏,怎麽會庫存、清理出那麽多沒用的東西。他將東西塞得到處都是,而且,有些認為重要的東西怕被耗子咬壞,用繩子拴上,直衝衝從天花板上倒掛下來,一嘟嚕、一嘟嚕,看起來就像天女散花,很是吊詭。
我將沒用的東西拿到街對麵省級機關宿舍設置的垃圾點去丟,丟到第三趟,已經將人家的垃圾點塞滿。我前腳走,人家馬上在門外貼出一張告示:謝絕外單位人在此傾倒垃圾!
搬家那天,李紹坤一早就轟隆隆拖著他那輛大板車來在寬巷子X號大門前幫我們搬家。李伯伯比我父親年長,已經退休了。他的生活經濟狀況不如父親。父親平反後,關係轉回教育係統,退休金要高些。李伯伯那個舊軍人身份究竟是咋回事,沒有人提起,退休搬運工人待遇,低好些。
不過,他已經很滿足了。談到現在的生活,他充滿了感激。他說:“我和我們全家,現在至少說是衣食無憂。不會隨時被弄去鬥爭。我感謝改革開放。感謝實事求是。感謝我們中國的改革開放總計計師鄧小平。”
這是我去川東北轉了一大圈後,第一次見到李伯伯。多年不見,他已經從一個精精幹幹的中年人變成了老年人。這讓我驚異時間的流逝,歲月的無情。他的臉上多了很深的皺紋,還有許多黑色老年斑。身姿也不是那樣筆挺,有些佝了。然而,變的是他的外貌外形,不變的是他的氣質。他有一分期望,一個心結。他說,他已經老了,他唯一的希望,也是遺憾,就是迄今為止還沒有看到表現抗戰中川軍功績的長篇小說。
維維!他不像當年那樣叫我小名,而是稱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顯得正規親切。他說,我知道你現在出息了,是個作家。而且,我還曉得,你寫的大都是近百年來,我們四川的重要人物、重要事件。
我希望你寫寫我們川軍抗戰!
他說,現在國民黨軍隊正麵戰場作用地位得到承認。而且,有的已經搬上了電影電視。比如,台兒莊大戰。但是,即以此說,如果沒有我們川軍之前打的滕縣保衛戰,就沒有之後的台兒莊大戰、台兒莊大捷。
他說:“我家離人民公園近。我隨時經過人民公園,見到矗立在大門外那尊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都是老淚縱橫。”看出我驚異,他說,好些摩登男女經過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時,連眼睛都不肯掛一下。他們哪知道,今天幸福生活來之不易。
我理解他的心情。
我知道,這尊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最早是矗立在川軍出川的東大路第一站萬年場。幾經沉浮,終於登堂入室,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成都市人民公園大門前。像高二米,連底座高為五米。塑像為一名出川抗日士兵,瘦削而堅毅,腳蹬破爛草鞋,穿短褲,身著舊式軍單衣,打綁腿,胸前掛兩隻木柄手榴彈,背上背一把大刀和一隻竹編鬥笠,手上端著一支上了刺刀的老舊步槍,身子前傾,果敢的麵龐向著前方,兩眼噴射著仇恨的怒火,似乎正在衝鋒,高喊殺敵,讓人相當的震撼。
史載,八年抗戰,四川出兵最多,犧牲最重。當時,平均每十五、六個川人中,就有一人在前線作戰,川軍傷亡人數是全國總傷亡的五分之一。在抗戰最困難時期,四川一省就單獨支撐了全國財政總支出的三分之一,其多項指標,都是全國之冠。在民族生死存亡關頭,寒風瑟瑟的深秋時節,數十萬身著單衣短褲,打綁腿,穿草鞋,身背鬥笠和大刀,手持劣質步槍的數十萬川軍迅速出川,奔赴全國戰場,一時,“無川不成軍”。在完全不具備對日作戰的條件下,川軍作戰之驍勇,戰績之輝煌,傷亡之慘重而不屈不撓,前赴後繼,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是我國著名雕塑藝術家劉開渠先生,當年背負全川人民的希望,嘔心瀝血,費時經年完成的傑作。
李伯伯邊裝車邊講了個龍門陣給我聽,我覺得很能反映世道人心。
1945年冬天,在當年川軍出川抗戰的第一站萬年場,慶祝勝利的歡笑聲隨著鞭炮的硝煙剛剛散盡,茶館夜場散了。這是一個相當寒冷的深夜。賣湯圓的王二爸最後一個離去,他身穿厚厚一件一裹圓大棉袍,挾個烘籠,佝僂著身子,踢踢踏踏地回家去,思緒還沉浸在剛才說書人釀造的意境中氛圍中,這晚,說書人說的是王銘章率部血戰滕縣!
一個小川兵突然出現在他麵前,讓王二爸不禁一驚一怔,小川兵也就十六七歲。衣衫單薄在而又襤褸,背上背一個竹編鬥笠和一把大刀,肩扛一枝老掉牙的步槍。小川兵麵黃饑瘦,好像走了很長的路,滿麵塵土,又冷又餓。
王二爸心中一驚一痛,誤以為是下場口的眯娃子,說你媽等你回來,一直等你到死,都沒有等到你!這麽冷的天,就穿這麽點衣服?
大爺,冷我倒不怕。小兵說的卻是一口川北話,我就是肚子餓,餓得遭不住了,我現在就想吃一口我們四川的湯圓。
王二爸帶著小川兵進了門,要正在熄火打烊的兒媳婦趕快煮碗湯圓給這個小兄弟吃,他餓壞了。玉蘭猛抬頭,看見站在麵前的這個小川兵,不禁悲從中來,她想起了她哥。八年前,他哥當兵出川抗日,可是至今未回,讓她在鄉下的娘哭瞎了眼睛。
一碗碗熱騰騰的湯圓很快煮好,端到了小川兵手裏,可是,小川兵的肚子簡直就沒有底。王二爸正要勸小川兵適可而止,可是,哪裏有人?冷風嗖地一吹,將掛在門前的那盞紅燈籠吹得忽閃忽閃的,燭液順著燈籠中的那隻大紅蠟燭流下來,在寒風中迅速凝結,像是一顆顆凝固的淚,其狀很慘。
自此以後,小鎮上每一家茶樓酒肆,飯館旅店湯圓鋪等服務業,每晚都留著門,為的是接待在前線犧牲了的幾十萬川軍英靈的回歸。
這個故事讓我感到震撼,也明白了他為什麽要給我講這個故事。我對他表示,但願我在類似的寫作中循序漸進,寫到川軍悲壯抗戰,並在曆史的隧道那頭同李伯伯勝利會師。
他很有信心地說,會有這一天的。
李伯伯裝車,我給他打下手,父親還在裏間不知忙些什麽。
我萬萬沒有想到,一部架架車可以裝這麽多東西,從過冬的棉絮到居家過日子的鍋盆碗盞;硬的軟的,大的小的,可以磕碰和不能磕碰的,七七八八,不一而足。要把這些東西歸置好,需要有統籌全局的眼光,有大處著眼,小處做實的實際本事。李伯伯就有這樣的本事,讓我歎為觀止。
別看他上了年紀,臨置起這些東西,如庖丁解牛,動作幹淨利索剛勁。東西在大板車上大體臨置好後,他開始用麻繩、棕繩固定。他將一盤盤麻繩、棕繩,在板車上的某一點固定,將繩子向上一拋一甩。一拋一甩間,繩頭已準確地落向該到的地點。然後開始收緊。他一隻腳蹬在架架車的某個地方,手拉繩子,整個身子朝後仰用勁。“嗤嗤”聲中,罩在天羅地網中的所有物品無不被綁緊。他的這門技藝,精彩絕倫。
搬家總是紊亂。在新家,母親將堆積如山、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歸置得大體差不多了時,猛然想起問我,你李伯伯呢,咋不請他進來坐、喝茶!
我也才猛想起。尋出門來,可是,哪裏還有李伯伯的影子!他幫我們搬完家,不聲不響地去了。成都有句地方話很有趣:“燒冷灶”,與文學語言“雪裏送炭”是一個意思。李伯伯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燒冷灶”,不“燒熱灶”。
以後,我們搬過多次家,一次比一次寬敞、好、舒適。記不得第一次搬家是哪年,好像是1980年。之後,習慣過文人生活的父親躲進他的書齋,少與人來往。李伯伯,也沒有再來過我家。直到2013年10月,中央電視台紀錄頻道(九套)看了我寫作的,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反映川軍抗戰的《川軍出峽》等書後,急如星火找上門來,囑我務必找到李紹坤、李名揚父子。我這才想起,我們已經幾十年沒有相見了。費盡周折,找去尋去,終於找到時,才知道,李伯伯已於2004年悄然去逝,時年84歲。
那次家搬家之後,我急切地要父親把寬巷子X號中那間鬥室給我。一個在房管部門工作的朋友答應我,隻要我有一個正式的房本本,他就可以給我換一個套二的房子。萬萬沒有想到父親把房本子給瞿宗了,把我氣得半死。
爸呀爸,這麽大個事,你咋不同我們商量一下呢?你咋胳膊肘往外拐呢?
他細說原委。
那年,瞿宗到馬邊勞教。期間同一個與他同病相憐的護士結了婚。這個護士,原先在山城一家相當有名,大多時候為高級幹部服務的醫院工作。那天,前來要她打針的是個年老體弱,長得很幹巴,名頭很響的高級幹部。她隻需按單配好藥水,往長得幹巴,名頭很響的高幹屁股上一紮完事。但打一般針也是有講究的,最好兩快一慢:進針快,出針快,注射藥液慢。這樣,就可以最大限度減少被注射者的緊張和痛苦。萬萬不能將針紮在屁股的三角那帶上,那是坐骨神經。紮到坐骨神經上不僅痛,而且可能觸及中樞神經,輕則受傷,重則致殘。這是護士必須掌握的一個基本技能,何況她是衛校畢業生,屬於科班生,受過專門訓練,打這樣的針,小菜一碟。
可是,那天心不在焉的她,一針紮在那個職務很高,名頭很響,年齡偏大的高幹的癟癟屁股的坐骨神經上。
“哎喲”一聲,高幹當即虛汗長淌、昏倒。出事故了。如果不是搶救及時,還真難說。幸虧她出身好,輕判,到馬邊勞教。在那裏,她同瞿宗相識結婚,有了孩子。
按理說,勞教期滿的人都可以回原籍。瞿宗做夢都想回成都,但要回成都談容易!哪個單位接收你?接收的不僅是你瞿宗一人,而是拖家帶口一大家子。接收的其中一個要點,就是房子。
瞿宗沒有想到,這時有人搭救他來了,這就是他在太平洋彼岸美國的生身母親。當年,他母親跟那個國民黨將軍到台灣後,結了婚,還有了孩子。將軍退役後,他們夫婦到美國發展,開了家輪船公司,賺了一些錢,就在他們要大展宏圖時,他們那個很相信的大管家背叛了他們,將他們多年賺得的錢裹跑了。輪船公司宣布破產。不過他們的生活沒有問題而且還優渥。瞿宗母親後來生的兩個孩子,從小在美國長大,沒有什麽親情。這樣,老年的瞿宗母親就把一切念想,放在印象中還是那個又白又胖,一笑臉上兩個小小酒窩的兒子瞿宗身上。他母親開始尋親。
對內堅持改革,對外堅持開放。四川省和全國各地一樣,改革開放在繼續深入。瞿宗母親試著直接給省委書記寫信,傾訴她對兒子的想念。一般而言,這樣的群眾來信,不管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省委書記都轉給信訪辦處理。可省委書記看了她一封接一封的信……字裏行間,完全可以諦聽到一個遠在異國他鄉,已然年老的母親的心聲。省委書記很為感動,同時也是為了以此為突破口,將地處內陸的天府之國的門對外打開,對此作了批示,親自過問。在這樣的背景下,順理成章,瞿宗帶著一家人回到了成都。瞿宗的工作暫時安排在他父親的校辦工廠,飯碗暫時有了著落,但住房問題無法解決。一家人暫時住在校辦工廠一間爛偏房裏。正好這時父親搬家,瞿宗這就來私下找到父親,希望“三舅爺”將房子暫時借給他們一家過渡。
父親想象不到的大方。他說,借什麽借,這房子你拿去就是。他把房門鑰匙,連同那張通靈寶玉似的蓋有房管局大紅公章的房產證一並送給了瞿宗。精明的瞿宗拿到這張房產證,因他有海外關係,屬於照顧對象,東轉西轉,最終在水碾河那片新建起來的住宅區,換了一套三居室的樓房。
父親振振有詞,這房子是我最困難的時候,你七孃臨去之時,再三再四囑咐留給我的。現在,我們的房子雖說不好,總算有住的;你們兄弟也總算有安身之地,瞿宗一家人還在飄零、打遊擊,你們各方麵的條件都比瞿宗好。我把寬巷子這間房交還給瞿宗,也就是等於還給了你七孃。做人要講良心!不然,我會一輩子良心上過不去。
他說得也有道理。事到如此,沒有辦法,我們隻能歎息一聲。
新家還是在一個大雜院裏,這個大雜院就像一個螺獅,我們住的小院,就像螺獅背上的殼。從左至右數過來,除我們家外,有一家男主人是炊事員,一家埋發的,一家賣肉的。四個家中眾多的男女老少,不時擠在小院裏談天說地,其樂融融。吃點什麽好東西,你給我端來,我給你端去。有事喊一聲,大家幫忙。原先搞階級鬥爭時,人際關係緊張,你防我,我防你,就像好打架的一群公雞,你跳起來想啄我的眼睛,我想戳你的鼻子……這些現象再也沒有了。
由此不由得想到住過多年的寬巷子X號後麵那個小院;不由得想到羅嬤嬤、雷嬤嬤……想到已然老矣,獨自住在那裏的大表哥。大表哥大表嫂夫婦平反不久,大表嫂去世,剩下大表哥一個老人孤苦伶仃地住在那裏。他的情況如何?我很想去看看。
我和弟弟約了個時間專門去了。
一進入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寬巷子X號,立刻感覺氣氛大不一樣了。人還是那些人,房子還是那些房子。以往一進大門,迎接你的目光就很尖銳,而且這種尖銳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你。即使你已經進“馬六甲海峽”,看不見你了,但仍然感覺得到,這些目光有如芒刺在背。這些目光中,有的是自我保衛,有的是叩問、警惕、疑惑,還有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緊張,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現在進去,雖然住在前院的大多人,我們大都不熟悉,但他們看我們的目光不是警惕防備,而是溫暖和煦關切。一路而去,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機。人們不是在家中看電視,就是圍在一起打麻將、打牌、下棋……那種以鄰為壑、相互防備、相互監視沒有了。
通過馬六甲海峽,進到十分熟悉的後院。小院很靜。一陣熟悉的嗡嗡紡車聲從雷嬤嬤家傳出,隻聽雷爺爺邊一邊搖著紡車,一邊哼著川戲《情探》:
更闌靜,月色衰
月光如水照樓台
透出了淒風一派
梨花落,杏花開
夢繞長安十二街
夜間和露立窗台
到曉來輾轉書齋外……
《情探》這出戲,是蜀中大文豪趙熙的代表作、名作。戲的內容,取自馮夢龍的《三言二拍》。說的是王魁考試落第,窮困潦倒,萊陽名妓焦桂英憐其才貌,領回妓院,贈予玉扇墜為定情信物,結為夫妻。桂英為不使王魁荒廢學業,以私蓄供其繼續攻讀詩文。兩年以後,桂英又資助王魁赴京趕考。桂英情深,臨別囑咐王魁珍藏玉扇墜。王魁也對天發誓永不變心。考試發榜,王魁金榜題名,中了狀元。不料他貪圖權勢利祿,竟把玉扇墜作為聘禮,入贅韓丞相府,並遣老家人攜銀二百兩和書信一封休了桂英。桂英怨恨難消,投海神廟向海神爺控訴王魁忘恩負義的罪狀,然後自縊身亡。海神爺同情桂英遭遇,遣判官和小鬼引桂英與王魁對質。無奈王魁恩斷情絕,拔劍欲殺桂英。桂英忍無可忍,與判官、小鬼合力活捉了王魁。
原作文詞粗糲,人物形象猙獰,被清末蜀中大名人趙熙重新改過,改得文詞清麗,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命運催人淚下。
記憶中,以往隻要雷爺爺一哼川戲戲文,雷嬤嬤劈頭就罵:死老頭!我給你說過,這些封資修的東西唱不得,你咋就記不得呢!兩杯貓尿一灌,就不曉得東南西北了……罵得有鹽有味。雷嬤嬤的罵聲中,雷爺爺的哼唱戛然而止。而今天,雷爺爺大唱而特唱,唱得挑聲夭夭,無憂無慮,相當愜意。
大表哥的兩扇小門虛掩著。我們上去輕輕敲了敲門,問一聲,大表哥在家嗎?
哪個?屋裏的大表哥顯得驚訝。他顯然在午睡。但這還不是午睡的時間呀,難道他病了嗎?
門開了。
表哥見到我們兄弟又驚又喜,讓我們進屋坐,不過我們就那樣幹坐,連水都沒有一杯。處處顯出一個孤身男人的落魄不羈。屋裏的東西擺放得零亂,桌上有灰……大表哥人更瘦,還是穿的那件他喜歡的淺黃色風衣,頭上戴鴨舌帽,嘴上叼著根粗大的哈瓦那雪茄。
十舅好嗎,十舅母好嗎?他禮數周到地問了我父母的好,叭嗒了兩口雪茄煙,才想起忘了給我們倒水。彎腰拿起茶幾下的一隻溫水瓶,搖了搖,水瓶是空的。
這時,地板輕輕地咚地響了一聲,雷嬤嬤進來了,她給大表哥送來一瓶開水。她趕緊給我們倒水。一邊給我們倒水一邊說我們稀客,又問我父親好嗎,吃飯了嗎?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雷嬤嬤判若兩人。原先她的苦大仇深、誓不兩立、鬥爭到底、凶神惡煞,一掃而去。雷嬤嬤變得熱情了,和善了。
好,你們擺龍門陣!雷嬤嬤將大哥哥那個空水瓶提出去灌開水時,說,瞿老師,你有啥子事情喊一聲。又對我們說,兩個田弟娃如果不嫌棄,今天中午就在我們家隨便吃頓便飯。
我們謝絕了。兄弟很衝地說,我是開車來的,接大表哥出去吃飯,都訂好了,南海大酒樓。
雷嬤嬤去後,我問大表哥,雷嬤嬤原先與你們結了那麽深的梁子(四川話,冤結),咋現在這麽對了呢?大表哥說,人之初,性本善。當初,我們與她的緊張,完全是那種政治氣候煽起來的。我們與她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又沒有利害衝突,不可能有啥子深刻矛盾衝突。他說,你們兄弟一進來可能就發現了吧,現在的人際關係已經大變、大為改善。就說羅嬤嬤吧,原先她走路總是把腰彎起,一副低人一等樣。一會她回來你們看,嗨!完全不一樣了,腰挺直了,人都變年輕了。她南京老家的線也接上了。大表哥問我,有句文學語言叫枯木複活,伸枝展葉對吧?用這句話來形容羅嬤嬤,最恰當了。
細看大表哥這間屋子,不僅顯得空曠,而且蒼老、陳舊。那把京胡還是掛在老地方上,卻已經蒙上了不少灰塵,地板也是七蹺八拱的,走上去轟轟作響,如同打雷。過去看來,很華貴的那張黃銅**兩麵相映相照的意大利明鏡,鏡麵已不像當初那樣瑩澈,從鏡麵中映出來的被蓋,不再像以往那樣折疊得有棱有形,而是就那樣皺巴巴、軟塌塌地鋪在**,呈現出一副羅衾不耐五更寒的況味。
我很不解地問大表哥,現在幾乎所有的單位都在給職工分房子。你是老教師,你們中學不會不給你分房子吧?
他說,分過,而且是第一批,樓層任他選,兩居室,煤電氣一應俱全,而且地段也好。不過他沒有要。原因是他舍不得這個舊居。有句話叫故土難離,他是故屋難離。
弟弟問他怎麽不同他的兒子瞿宗住到一起?他們的居住條件那麽好,你住過去也有人照顧。
他苦苦一笑,他恨我!
我們一驚,怎麽會呢?你們是親父子,骨肉之情。不是說嘛,相逢一笑泯恩仇!連打了幾十年仗,原先誓不兩立,如今隔著台灣海峽的國共兩黨現在都在講團結,何況父子!未必他還在記恨你在他落難時沒有管他?
大表哥不想就這事談下去,他苦笑著問我們,你們不恨大表哥嗎?大表哥以往做了很多對不起你們的事。廚房不給你們用,連你們屋後的巷子都拿來養雞……
我們說,我們不記這些。我們隻記得你的好。今天我們專門來看你。來看你,也就是來看七孃。再說,當時條件就那樣,好些事是大表嫂做的,你沒有辦法。
這樣一說,大表哥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另外,我說,就在我在剛剛恢複副刊園地的省級黨報上發表第一篇散文《華燈》時,你聞訊比哪個都高興。當即什麽都不顧了,騎上那輛敝帚自珍的老得不能再老的英國三槍牌自行車,去多遠的報社買當天的報紙……當我們說到這些時,我發現大表哥輕輕地欣慰地籲了口氣,那雙隱在鴨舌帽下的眼睛有些濕,同時,有一束生命的火花跳躍。
他抽了兩口雪茄煙,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那隻一直舍不得換的英勒格舊表,說,吃中午飯的時間了,我請你們弟兄吃飯,去李莊。李莊的白片肉是出名的。
哪能要你請!弟弟笑笑,我請,我專門在南海大酒樓訂了雅間。
我笑著指弟弟,他早下海了,有錢,今天正好宰他一刀。
大表哥不再推辭。
弟弟開著他那輛寶馬轎車,沿兩岸綠樹婆娑,花香鳥語,街道寬闊如鏡的錦江大道,朝南海大酒樓飛馳而去。他用一隻手開車,一隻手舉著當時標誌金錢地位,足有一匹古磚大的大哥大在打電話。
我指著開車的弟弟笑問大表哥,我們兄弟在寬巷子X號落難時,你覺出他有經商才能嗎?
沒有!大表哥斷然這樣說。
難得!這讓我在對大表哥肅然起敬的同時,心中暗暗讚歎一聲。人怕出名豬怕壯!弟弟成了成功的企業家後,無恥吹捧他的人很多,就連我出生時的“接生婆”我叫某孃孃的,也硬說弟弟是她給接的生。巴結他的人很多。人,就是這樣勢利實際。然而,與我父親年齡相仿的大表哥,骨子裏還是很有種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骨氣,有一種知識分子的良知。
進了金碧輝煌、燈紅酒綠的南海大酒樓,進了預訂的雅間坐定。菜很快上來。名貴的鮑魚、龍蝦等等生猛海鮮擺滿了一桌子,據說,都是一早從海邊空運過來的,貴得驚人。大表哥卻不領情。他說他吃不來這些山珍海味,他的胃很土,隻能裝些李莊白肉,還有地道的四川回鍋肉類大眾貨。凡是上了一千元以上的宴席,他肯定是吃不飽的,回去得煮一碗小麵吃。
我們笑著問,你想吃的小麵哪個給你煮呢?
他說,多的是。這個你們不要為我擔心。雷嬤嬤、羅嬤嬤……全院子的老鄰居都對我很照顧。
我們將大表哥送了回去,就要離開時,一個美麗女人的倩影,從馬六甲海峽中過來,徑直進了羅嬤嬤家。這個身影好像有些熟悉,果然,笑逐顏開的羅嬤嬤過來,她對我們說,剛才過去的是小玲。小玲在國內一所財經大學畢業後,去美國留學讀了研,現在是紐約一個高級會計事務所的精算師……羅嬤嬤變了,變得神情氣爽,腰直了,話也多了。以往,好久聽到她高聲大嗓地說過一句話啊!
羅嬤嬤說,小玲這次回國探親,今天專門過來看她。聽說我們在這裏,想過來道個歉。當年她少小不懂事,在你們家門上貼打倒田老師的大字報……後來長大了,明白了那場運動是咋回事,田老師受了冤屈,田老師是個多好的人,心中一直過不去……
道歉就不必了吧!我笑笑,小玲既然來了,大家就見個麵吧!
羅嬤嬤將小玲帶來了。隔一點距離,小玲住腳、向我們行了一個很高雅的鞠躬禮。這種高雅,這種行禮的姿勢,隻有那種有相當中國文化修養,而且接收了西方文化的女士才有。她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口齒流利,辭匯豐富。就在她抬頭極誠懇地向我們、並通過我們向我們的父親田老師致以久遠的歉意時,我注意打量了她一下,高高的個子,豐滿合度,容長臉兒,漆眉亮目。是我記憶中那個從小就漂亮而性格尖利的小丫頭的放大、複活和改變。看得出,隨著她這幾句看似普通平常的道歉話一說,她隱在心間的一個沉甸甸的歉疚的包袱放下了。
之後,她向我們告別,鞠躬如儀。我們弟兄也都禮貌地站起來,向她回禮。
之後,大表哥搬去和他的兒子瞿宗住在一起。好景不長,八個月後,瞿宗的母親在美國因車禍去世。也許是一種心靈感應,三天後,大表哥在水碾河他兒子家無疾而亡、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