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客尋芳“玉帶橋”,當年基址已全銷。

空餘石塊蕭條甚,留得新詩望古遙。

――成都竹枝詞

多少次我在以嶄新麵貌示人的寬巷子裏流連,最終駐腳在X號門前,思緒翻騰。在這裏,許多時光嘩嘩地過去了,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在翻動書頁。時間或許在某個時期有一個短暫的凝滯、困難的停頓,但總會往前嘩嘩流去;往前趕。沒有人能夠阻止時間,再粗暴再強權的人也無法阻止時間。花開花落,歲月流逝,新陳代謝。新的必然代替舊的。好的必然戰勝壞的。真善美必然戰勝假醜惡。這是規律這是必然。

我想起一個詩人說過的話:當我十八歲的時候看六十歲/那是在看一個遙遠的港灣/當我六十歲的時候/回過頭來看十八歲/又是一個遙遠的港灣。

說得多麽好,多麽形象啊!

我走在長長的寬巷子,猶如走在一條條長長的時光隧道裏。然而,我了解的、表述的還隻是一個小院裏幾十年間斷斷續續發生過的故事,隻鱗片爪。寬巷子裏有這麽多住家這麽多人,有浩如煙海的故事。這些,我不知道。那麽,由此上溯百年、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更不知道。但是,寬巷子知道、少城知道、成都知道。寬巷子好像一個浩瀚的大海,當初,我駕駛著一隻人生小艇偶然闖進了這片大海。大海的浩大、廣博、變幻的風景還有它的波詭雲譎,我都沒有來得及看到,隻是在近處轉了轉,淺嚐輒止。但盡管如此,我掬起了一滴兩滴海水,聽到了大海起伏的濤聲。

寬巷子X號原先是我七孃一家的私人公館,後收歸國有,成了一家大雜院,再到今天,變化不能說不大。寬巷子裏,所有公館的命運也盡都如此。這中間,我們看到的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看到的是,辛亥革命的炮聲,讓像征特權的少城的城牆灰飛煙滅;看到的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而之中的每一次變化,都有其內在的深刻含蘊。

離開寬巷子,我曾和我的父母、兄弟,去新津牧馬山寶峰寺尋找與我們毫無血緣關係,卻給了我們許多的恩人。我們去了。可是,眼前的寶峰寺隻有一個名,哪裏還有峰、哪裏還有寺?寶峰寺已被削為一片平地。最初引起我少年心動,滿眼的新奇,那連綿的山嵐、翠綠的鬆林,鬆林間跳躍的小鬆鼠,穿插有致的溝壑間沒有了、都沒有了。寶峰寺已成了一個小小的街市。向當地人問起二孃詹素文、二姑爹劉紹文、三姐劉惠明,當然都問到了。但二孃二姑爹已去世多年。如果他們健在,也不過就是我高齡的父母這樣年紀。

二孃一家早就富起來,在當地小有名氣。三姐帶著她眾多的兒女出來接待我們。他們一家住一棟那種司空見慣的一樓一底小洋樓,家中電視、電話應有盡有,還有適宜跑運輸的大汽車、家用小汽車和適宜鄉間奔跑的摩托車,還辦有幾家工廠……在三姐家樓上寬敞華貴得近乎奢華,布置得亦雅亦俗的客廳裏坐定,擺起龍門陣。碩大華貴的茶幾上,擺的茶點都是名牌。茶是新津徐公那名揚四海的碧潭飄雪,點心也大都是產自全國的名點。不知為什麽,這樣的環境反而讓我感到陌生,我懷念的是我小時在她們家農家小院的情景。夏夜,繁星滿天,二姑爹在他的牛圈裏經佑老先人似的經佑他的那條水牯牛。母親和二孃坐在一邊,手中的大蒲扇輕搖慢擺,她們在小聲擺龍門陣。二姐和三姐兩個少女,坐在另一邊,涼風悠悠中不時傳來她們一聲兩聲笑聲。我躺在小院中的涼席上,涼席是二姑爹砍自家的青竹,削成篾絲編成的。涼席邊有二孃給我準備的點心,那是她用他們自家生產的胡豆、豌豆、紅苕片炒的,又香又脆,遠遠比現在有些所謂的名點心好吃萬倍。晚風習習,四周蛙鳴蟋蟀唱,我用一雙手習慣地墊著頭,在想將來是個什麽樣子?

現在,我們坐在三姐劉惠明家的客廳裏,這就是將來。

二姐是繞不過的話題。說到二姐,我們都傷心。

二姐學校畢業後,分配到雨城雅安工作,自始至終都在那裏。她能幹,吃苦耐勞,為她的家她的兒女操碎了心。二姐在為她的家為他的一雙兒子盡可能積攢財富之時,殊不知長期的積勞成疾釀成的頑疾已經在悄悄向她生命的要害處發起偷襲。在成都,有次她陪父親去看病,有經驗的醫生大驚,對她說,你老父親的病沒有關係,倒是你的問題大,得趕快做手術,搞心髒搭橋……弟弟知道二姐曆來省儉,將所需的手術費全都送她,然而她還是舍不得。最後,突然倒下之時,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才設法聯係到川醫住院,盡快做手術。

“宇清,你的衣服我都給你折好了,在衣櫃裏……”好像預感到此去就是生命的終結,二姐臨走之前,在給她的大兒子說了這些婆婆媽媽卻是飽帶溫情,飽含母愛的話後,特別囑咐大兒子,你弟弟老實,以後你要多擔待他些……

在她做手術的前夕,我專門抽出時間去醫院看她。完全看不出她的生命即將終止,她紅頭花色,神智清醒。聽說我來看她時,過街,街邊一輛汽車突然開門,差點將我刮倒在地。

“刮到哪裏沒有?”二姐表現得很是心疼,不管不顧地彎下腰要看我的腿碰到哪裏沒有,完全忘了她手上的血管裏還紮著針,輸著液,差點把輸液架帶倒結果,我前腳走,她的病發作,血管堵塞,醫生搶救無效去世,年僅一個花甲。讓人感歎生命的無常脆弱。

三姐還是二姐千方百計找到的。可是三姐剛剛找到,二姐去了,令人傷感。

二姐愛到雅安雨河市場買菜。四川人都愛吃辣椒,二姐也是,不過她買辣椒隻買產自新津縣牧馬山寶峰寺一帶出的二金條辣椒。之所以如此,其實是她對那段生活的回憶和珍惜。

雅安叫雨城,名符其實。坐落在雅安河穀,四周青山懷抱、羌江穿城而去的雅安每天清晨,高高的周公山上最先飄起銀色的雨絲,很快全城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真是好雨知時節。這細雨一般就下個一兩個小時,雨止。這時如果從金雞關上看下去,雅安城美極了,就像一個輕籠霧紗,剛剛浴罷,姿態嫋娜的仙女。

在這樣一個早晨,二姐在雨河菜市場,看到有賣牧馬山寶峰寺二金條的,這就走過去買。她一邊挑選二金條,一邊問這幾個賣辣椒的村姑認不認識劉惠明。就這樣問到了三姐。二姐計劃好了。她說,這次來她要為二孃守靈。

然而,斯人已去。為了盡可能排除這種憂傷,三姐看了看我們兄弟,顯然,她已經分辨不清我們兄弟誰是誰。

“有個弟娃來我家時,才這麽高。”三姐彎下腰,比了一下手,意思是弟娃到她家時才她膝蓋那麽高。

三姐告訴我們,她的母親、我們的二孃,這麽多年一直念叨我們,直到去世前,還囑托三姐,一定要找到我們這家人。

我們說,我們來遲了。來遲的原因,如二孃所說,當初我們一家人淋在雨天裏,是二孃二姑爹三姐你們一家人,拉了我們一把,把我們拉到階沿上,不再淋雨。可是,當我們的生活剛剛走上正軌,又突然墜落下去。這次的墜落就不再隻是在天壩裏淋雨,而是墜入了十八層地獄。好容易穿過陰暗的地獄,走到朗朗的陽光下,就到了這個時日。為了向他們表示感謝,母親將早就準備好的,裝在一個厚厚皮包中的幾萬元錢,鄭重地交給三姐。

三姐突然有些生氣。她很直白地說,你們是不是聽說我媽至死都囑咐我要找到你們,是要你們報答我們?是要你們拿錢報恩!不是的、絕不是!我媽那樣說,是份情意,是念想你們。你們來了,就對了。

三姐把話說到這裏,我們還能說什麽呢!我們沒有再堅持。三姐這才緩口氣,說,這下找到了就好辦了。寶峰寺空氣好,請隨時來耍。我們的住處也比成都寬敞得多。我們也請他們一家隨時來成都玩,住也是有住的。三姐不來,她踏屑(瞧不起)成都。她說,成都我是不去的。成都是大城市,有那麽多人那麽多車,我到成都腦殼都是昏的,天南地北都分不清。你們忙,以後,逢年過節,我們之間通通電話相互問候就行了!我們一一答應。

三姐一家人,多麽知趣自尊!多麽替人著想!多麽善良!多麽大度!三姐的身上有二孃的影子,三姐的家人也是。這樣的氣節,這樣的自尊自強,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上,哪有不發起來的!

告別三姐一家人,我們去新津尋找小水南門那條幽靜的水巷;尋找水巷中胡大孃住過的石庫門房;尋找古城牆……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了,**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高達二十多層的樓群。

我們打聽到,羅嬤嬤、王嬤嬤、郭嬤嬤已經去世多年。他們的兒女有的在新津,有的雲散全國各地,所幸都生活得不錯。胡大孃的一兒一女,我們叫胡哥哥胡姐姐的。胡哥哥從部隊轉業回來在成都一家過去很有名的國防大廠當了個一般幹部。胡姐姐在深圳。胡大孃一直在深圳跟著胡姐姐。胡大孃那年回來過年,在兒家住了一段時間。在計劃經濟轉為市場經濟的大潮衝擊下,原先“皇帝女兒不愁嫁”的產品賣不出去,胡哥哥家的境況再好也好不到哪裏去。胡哥哥家住的房子小,不方便,我們要胡大孃住到我們家來,她不肯。她要回深圳了,弟弟要給她買飛機票,她不肯。弟弟對她說,你那時對我們那麽好,我現在給你買張飛機票表表心意,天經地義,微乎其微。然而,胡大孃就是不肯、強。她說她有兒有女,要買也得他們買。她叫著弟弟的小名,小毛,如果你硬是要給我買,胡大孃就不走了,讓飛機票作廢。我們都知道她的脾氣、個性,真是沒有敢拂她老人家的意。最後她故土難離,到哪裏都住不習慣,那麽大年紀的她堅持一個人悄悄回到新津,租了間房子住,最後在新津去世,算是葉落歸根,了了她最後的心願。

我們去了龍馬小學。龍馬小學也變了。原先學校前後綠草茵茵的操場沒有了,大樹小樹都沒有了。成片的綠蔭婆娑的竹林沒有了。學校的前後溝渠沒有了……多的是房屋。在這些原先悅人眼目的地方,代之而起的是房子,都是房子。是犬牙交錯,顯得有點雜亂無章的那種各有圍牆的小洋樓群。它們你擠我我擠你,很霸道地,盡可能地切割占有空間。視覺上,讓我感到差點出不過氣來了。

我陪母親走進這所她當了多年校長的完小。是一個星期天,偌大的學校裏很空。除了一排排的教室,少見花草樹木。遇到一個中年女教師,她同母親聊了幾句,她是附近王林盤人,居然知道母親和我們一家人。

在這所比原先大了許多,幾乎完全沒有花草樹木的完小裏,我們隻找到一株還認識的皂角樹。原先它兀立在屬於廚房範疇的一個小院裏。現在,小院已經不在,但它還站在原地。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株皂角樹沒有多大變化,枝丫多刺孤獨伶仃,顯得落落寡合。

當年,我們一幫老師的子女在這個小學讀書時,每當夏夜,皓月升空,我們總愛圍在花壇前奢談理想。涼風習習,空氣清新,竹梢風動。碩大的花壇上,白天那些競相開放,爭奇鬥豔的雞冠花、七姊妹、月月紅等等在水如銀的月光下,全都睡了。大花壇之後,當校長的母親領著老師們在大辦公室裏集體辦公。每個人的辦公桌上點的一盞煤油燈。燈光溫暖、祥和。遠遠看去,在黑絨似的夜幕背景上,盞盞煤油燈像是夜幕中閃爍的多個紅寶石。

天上一輪白玉盤似的明月,在鋼藍色夜幕上巡行。月亮突然很亮,我覺得前程一片光明;雲翳遮月,四周變得黯淡起來,我又覺得前程跟著縹緲起來。少年的心,就是這樣多變不定。

我曾經專門去尋找過那條讓我印象深刻的小路。可是,哪裏還有?那條幽遠美麗的鄉村小道早就拉直變寬,成了功能性很強的柏油公路。公路上穿梭著轟轟作響的大汽車和小汽車。小路兩邊原先縱橫展開的水渠、煙村人家,綠得發黑的林盤也都沒有了。那些一早一晚嫋嫋升起的炊煙,夕陽西下時向著胭脂色的天空翩躚飛翔的鳥也沒有了。農家小院的籬笆和在籬笆上開得很夢幻的藍的、白的牽牛花沒有了。田園沒有了,人口稠密了。到處都兀立著顯示初步富裕起來的農家小洋樓。那條將我隱沒在一片金色花海中的川西平原的鄉間小路,隻能到夢中去尋找了。

還有很多次,我在新津城內細細尋覓那些曾經深深留在我記憶深處的人和事。新津郵局原來臨近郊區,現在成了鬧市的市中心。

這裏,原是縣計量局。計量局對著那個既沒有花也沒有樹,不叫公園的公園。

那是1963年仲夏的一個星期日,我在參加工作很早的初中同學夏金元那裏閑聊。其實,我是想在這裏打個精神牙祭,借以轉移饑餓的煎熬。全國全民性的大饑荒尚未過去,市麵上水打過似的,什麽都憑票供應。縣城裏若幹由縣廣播站統一管理的高音小喇叭,早中晚三次定時廣播時政社論,中間穿插歌曲,有些歌曲相當好聽,一直流傳至今,比如《紅湖水浪打浪》、《珊瑚頌》等。

突然,著名女高音歌唱家馬玉濤當時就唱出名,一直唱到今天的《馬兒啊,你慢些走》唱響了,唱得映山映水。歌聲強烈吸引了我,讓我神往。這時,對麵門簾一掀,一個紅衣少女飄然而出。出來的竟是我高一的同班同學夏瓊英。原來,她父親是夏金元供職的這個縣計量局的局長。

十五六歲的她,穿一件質地很好的中長水紅大衣,短辮子,皮膚白白的臉上戴副琇琅眼鏡,亭亭玉立,如新月如春筍,特別文靜。我不記得我同她說了幾句什麽,也不記得她是何時離去的。當馬玉濤反複詠歎“我要把這美麗的景色看個夠……”時,她從裏間走出來,請我吃包子。說時,將一條雪白挑花工藝手絹包著的三個包子遞給我,神態有些羞澀。

我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接過時,她已離去。我捧著手中三個噴香滾燙的包子舍不得吃,就像中醫生給人看病,要經過望、聞、問、切四個過程。我把夏瓊英用挑花香手帕送我的三個包子捧在手裏舍不得吃,而是細細看,慢慢聞。

夏金元說,這是用進口富強粉做的,包子也不是他們食堂供應的。我知道,盡管夏瓊英是局長的獨生女兒、“千金小姐”,但在那個特定年代,享受這樣的美味也絕非易事,近乎奢侈。她是忍嘴待客!

以後,在同學生涯中,我對夏瓊英心存感激,卻總是找不到感激的表現形式。心想,來日方長。

我是1969年離開新津的。以後,中國的政治天空陰轉晴。改革開放了。個人的命運也跟著好起來。可是,我一直忙。忙事業忙生活忙工作,忙得就像一隻團團轉的陀螺。將這一切忙得差不多的時候,一個雨聲淅瀝,落葉敲窗的深夜,夢中,那久遠而銘刻在心的一幕複活了,清晰地展現眼前。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2004年初夏時分,我打聽到夏瓊英的消息:1969年,她在新津花橋鎮附近農村插隊落戶當知青,後來進稅務局工作。因身體不好,提前退休,家在離花橋鎮不遠的一個四合院裏。我專程從成都去看望她。

多年不見,夏瓊英也不見有太多變化。她熱情的而又淡淡的,很得體,很少談到自己。我專門提到,她是我到新津看望的第一個同學。意思是很清楚的。然而,她隻是淡淡一笑。我想,以她冰雪般的聰明,斷然不會不知我話中所指。她是一個細心人,那一幕,斷然也不會忘記。然而她卻都不提,僅淡淡一笑而已。這說明她品質的崇高和內心的淡定。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有次我路過新津,幾個同學來看我。機會難得,我堅持請他們吃一頓飯。我說,縣城離夏瓊英住地不遠,請哪個同學幫我通知她一下!

知情同學告訴我,夏瓊英已經去世,去世幾年了。她的家人將她埋葬在她生前最喜歡最熱愛的老君山上。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槍彈打中了似的,直往下沉。算起來,我去看她時,她已有病,而且病得深沉。她是我去後兩年病逝的。她的去如同她的來,靜悄悄的,甚至有些羞澀,深怕打擾人。

以後我多次獨自一人去新津老君山尋找她的墓地。她的墓地具體在哪裏,我不想知道也不著意打聽。那裏有兩片墓地,一片隔波平如鏡的南河與今非昔比的縣城相望,闊氣;一片飄渺幽靜,離山遠些深些,樸素,離一片桃林很近,我想她的墓地一定在這裏。我在那裏獨坐、懷想。我覺得,我和夏瓊英之間不過隔了一層薄薄的帷幕而已,雖然她看不到我,我看不到她,但能彼此感應。

出縣城到了劉家碾,劉家碾既是糧站又打米。在這裏,我久久徘徊,往事曆曆,如同昨日。

上個世紀60年代中葉的暑假。那天的太陽明亮而又溫柔。我出龍馬小學,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鄉間小道去十裏以外的劉家碾糧站買米。全國人民都在饑餓線上掙紮,買什麽都要票證,各種票證比鈔票還要貴重。饑餓時期的暑假,雖然學校裏仍然是花木蓊茂風景優美幽靜,但這裏再不是我們度假的樂園。饑餓像一把無處不在的鈍鋸啃噬著我們的身心。我剛上中學,還是一個少年。我很清楚揣在自己身上那張小小的麵額為五斤糧票的珍貴。我知道我身負的重任。在省上一所名牌大學讀書馬上就要畢業的大姐,帶著她的未婚夫,在一所軍醫大學就讀的我的準大姐夫來看望母親,看望我們。大姐夫是軍人,供應雖然比我們好,但也有限,這五斤糧票就是他給的。

隆隆作響的劉家碾糧站到了,這座既打米又售商品糧的糧站,像是一座富有的宮殿。我走進了深宮中兩邊糧庫一字排開的一座偏殿。那是一座雪白大米堆得山一般高的糧倉。在剛進倉處有一片空間。在這片空間裏,光光的地板上放著一架磅秤,磅秤後麵很儼然地坐著一個黑胖子。他一邊喝茶,一邊揮著手要我端起地板上的撮箕去撮米山下那片被無數腳踩過的有點髒的米,一副很霸道的樣子。

開始,我被頤指氣使的黑胖子鎮住了,很不情願地拿起撮箕,慢騰騰地去撮米。一掉頭,黑胖子不見了。半是報複,半是出於饑餓年代的下意識,我在往撮箕裏撮夠了米後,順勢抓了一把米揣進了荷包裏。我覺得這是黑胖子要我撮髒米應得的報償。可是,我錯了,就在我往荷包裏揣米時,黑胖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從容注視著我的一切。他是有意為我騰出一點空間,讓我從容“作案”,他再出來從容捉“賊”。

“把荷包裏的米倒出來!”就在這時,黑胖子不右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吼了一聲,聲音不大,但在我聽來卻是石破天驚,肝膽俱裂。

這時,一陣打破糧倉惡劣氣氛的優美聲歌飄了進來:“山高高不過鳳凰山,鳳凰山站在白雲端……”與此同時,隻聽地板上咚地一聲,就像重錘敲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有人來了,不禁心驚肉跳掉頭一看,進來的竟是我的同學、好友古偉的姐姐古鳴。她在縣中上高中二年級,很漂亮,十七八歲,淡淡妝,天然樣。頭上紮兩根小辮,眼睛又黑又亮。見到好友的姐組,我越發覺得無地自容,如果地下有個洞,我都要鑽下去。可家夥卻陡然來了精神,看著漂亮的古鳴兩眼發直。看來,家夥是認識古鳴的,忙站起身來又讓座又讓茶,很是殷勤。

“這是怎麽回事?”聰明的古鳴一眼就看出了來由,卻裝著什麽也不知。問時,桃花似的麵頰上浮起兩個好看的酒窩。

這一問,正中他意,黑胖子猶如打出了水龍頭,他不無得意地一一數落我是如何偷米,他又是如何巧妙捉“賊”。完了,他這樣說:“嗯,隻要是我值班,我最少要將這些順手牽羊的‘賊’抓一個排。什麽是階級鬥爭,這就是!”

古鳴對黑胖子說,我是她弟弟的同班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是三好學生。“郝部長”――她叫黑胖子是部長,“郝部長你是不是搞錯了?”我這才想起,早聽說縣裏有一個什麽部長,嫌棄老家的糟糠之妻,到處亂搞男女關係,最近遭了!下放到劉家碾糧站賣米,看來就是這個家夥了。

黑胖子將又粗又短的牛脖子扭得撥浪鼓似的,鼓起一雙銅鈴眼色迷迷地看著古鳴,用一口渾濁的北方土音不以為然地說,“那他咋個偷米呢?!我看這個三好生有問題。”

“好大個事嘛?”古鳴說時,言語間飽帶幽默諷刺,“郝部長,你是跳進了米籮筐,飽漢不知餓漢饑。一個小娃娃餓慌了,抓了一把髒米,好大個事嘛,咋就擺出一副凶樣子?”古鳴說時,上前兩步,順勢將黑胖子要我擺放在磅秤上的一把髒米用手掃到地上,這就消除了我的“罪證”。

顯然,胖家夥為了討好古鳴,這就做出一副天大的人情,說:“既是你講情,又是你弟弟的同學,我今天就看你的麵子,放了這小娃子一馬。”說著一笑,笑起來比哭還難看。不過家夥有個條件,他要古鳴把那首開了個頭的《鳳凰山》唱完。《鳳凰山》是一首起初流行於西北一帶,後來在許多地方流行的一首歌曲。是西北一帶的花兒,帶有濃鬱的鄉土味。

古鳴能歌善舞。她也不扭捏,這就亮起清清亮亮的歌喉,唱起《鳳凰山》,唱得映山映水的,家夥聽得很沉醉。古鳴唱完了,這就當仁不讓地走上前去,將家夥替她撮來米,過足了秤的一個小背兜背起,牽著我的手,一聲毛弟,我們走!可能對古鳴還有什麽想法的家夥這才回過神來。可是,古鳴已經牽著我的手走出了倉庫,走了,走遠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古鳴。在這裏,我不由得想起古鳴的父親,多年前在那月光慘白的夜晚請我嚼潤喉片一幕。

我知道的是,改革開放後,因勢而起的古偉成了當地一個很有名氣的書法家。他發揮優勢,不久在縣城開了一家裝修公司,生意很好,遠近聞名,錢賺得不少。可是,生活剛好起來,他病了,再一查,已是肺癌晚期,送省上最好的醫院治療也終是不治,英年去世,讓人扼腕歎息。

回到成都。多少次我站在舊貌換新顏,光麵堂皇,先前的寬巷子X號,現在改了個油光水滑大名,兩扇煥然一新的大門關得梆緊的處所前,覺得有點恍惚。這就是我們住過多年的家麽?它變得我完全不認識了。那時,兩扇虛掩的黑漆斑駁的大門內,隨時都有人進出,很平民化,不像今天這樣,堂奧洞深,不能越雷池一步。

記得我們弟兄離開這裏時,是上個世紀60年代末最後一個冬天。

父親專門回來為我們送行。因為送了我們,他還要到指定的地方裝車拉貨,那天我們起得特別早。前院和後院的人都還在沉睡,夜幕籠罩中的整個大雜院顯得特別的溫馨安祥。為了盡可能不弄出聲響,我們將腳步放得輕了又輕,魚貫穿過那條“馬六甲海峽”。

哐啷!一聲,父親去拉他那輛盡管不裝貨也很沉的架架車時,盡管動作很輕,還是響了一聲。架架車的一個輪子騎在大表哥他們那間上房朝前院的階沿上,而另一個輪子騎在階沿下。好在沒有把大表哥大表嫂驚醒。我輕輕抽開門閂,兩扇承載了許多歲月的黑漆斑駁的沉重的大門咿呀一聲,發出一種呻吟似的回聲。

又是哐啷一聲,父親拉著體積龐大的架架車出了門。我返過頭去戀戀不舍地看。大雜院裏無聲無息,人們仍在安睡,各過各的日子。隱約可見大表哥他們窗前那株高過屋頂,隻開花不結果的大核桃樹,在天幕下似在向我們揮動著惜別、祝福的手臂。我覺得,那是去到天國的七孃在為我們送行。

寬巷子冬天的黎明時分有種動人的安靜。影影綽綽的燈光映照下,絲絲縷縷的乳白色冬霧在輕輕舒卷。公廁前麵高杆上挑起的路燈;公廁後麵,豆腐房還未開門,麵街多個板壁中透出的點點金箔似的燈光中,豆腐房裏傳出的經久不斷的低沉的磨豆腐聲……這些,都在我心中引起經久不息的回聲。

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們離開寬巷子,沒有想到能會回來。今天我回來了,站在這裏,許多人卻離我遠去了。他們中,長輩居多,與我一輩的也不少,如我的二姐,如我的同學古偉,還有為救我獻出生命、來自東海邊的原英,有在饑餓年代忍嘴待客,含著少女羞澀笑容,極珍貴極珍惜送我三個包子的夏瓊英……

我會永遠記得他們。

寬巷子X號前後兩個大雜院裏生活過的若幹人,我很想見見他們。據說他們整體上搬遷到三環路以外去了。

於是,我把見到他們的希望寄托在新的寬巷子開張麵世的這些日子裏。我想,他們中也一定有人會像我一樣,來這裏看望、回顧,俳徊、佇立、拍照留念。但是,畢竟分別的時間久了,即使他們中有人出現在這裏,也不一定能認出來。因此,我特別留意在這裏出現,表現不一般的人。那天,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對這裏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好像是我認識的住前院的某某人。於是,我心生一計,請他幫我拍一張照。我將手中的數碼相機給他時,特意說明,這裏,其實就是原先的寬巷子X號,這裏曾經是我的家,當時,我家住後麵那個小院……

喲,不簡單呢!中年男人說一口道地的成都話。聽他說這話,我心中一冷,他不是我要尋找的人。他與寬巷子X號素昩平生。我從他手上接過相機時,說了聲謝謝。我用這聲謝謝掩蓋我的失落。

堅持多日後,我終始終沒有在寬巷子X號門前尋找到老鄰居。我失望了。我不能再等,我得去做我的事了。

在我看來,關閉了這段記憶也好。我記憶中的老鄰居們,不管是健在的還是與我們陰陽兩隔的,我總感覺得到那種特有的寬巷子氣息。我與他們之間,不過隔了薄薄一層時空帷幕、距離帷幕而已。他們與我,我與他們在隨時相互凝視和訴說。

關於寬巷子X號的故事,我講完了。然而,有關的思緒和感情卻是永遠關不上的。詩人普希金有句話說得好: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然而,過去的一切,全都成了美好的記憶。

過去的是瞬間,是細節,是散落的金屑;而積腋成裘,聚沙成塔。

細節決定一切。

記住瞬間、用好瞬間、珍惜瞬間!

我們這一代人,大都出生在上個世紀40年代末新中國誕生前後。也就是所說的: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可是,當我們就像茁壯成長的小樹,剛剛伸枝展葉,身體和精神兩方麵都急需營養補充、滋潤時,卻受到重創。我們這一代人,就身體素質而言,大都不好、體質不好,這都是那個時代造成的。我的身邊,與我一起走來的好些人,不乏才情或是可造之才。可他們中好些都是壯誌未酬,竟何先凋,讓人傷感。我們是不幸的一代,也是有幸的一代。所謂有幸,是我們終於熬過了寒冬,迎來了春光明媚的好時光、好時代。

任何一個頓挫,都會留下傷痕後遺症。比如我小時,落難的父親帶著我上成都,就為了能吃上一頓飯,將我的一隻腳幾乎走拜。過後這腳表麵上好了,但事過多年,直到現在刮風下雨都要疼。一棵正在成長的小鬆樹,砍它一刀,縱然小鬆樹以後長成一株豐滿的大樹,身上也有一個疤痕。何況我們國家、民族經曆了那麽多劫難。但願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後人再也不要經受劫難,不要經受像我們那樣人為的折騰,也再也經受不起那樣的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