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人曉起坐窗紗,聽得街頭喚賣花。

婢媼買來皆稱意,夜來香插鬢邊斜。

――成都竹枝詞

2013年9月25日一早,我照例進入工作程序。打開電腦,很驚異地發現中央電視台紀錄頻道(九套)一位素昧平生的導演,給我就同一事重複留言兩條,可見心情之急切。留言謂,他看到我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陸續推出的係列小說《成都巷戰》《爭霸四川》《川軍出峽》等書;特別是《川軍出峽》。對書中作了精彩描繪、卻至今埋沒的抗戰英雄,身上帶有傳奇色彩李紹琨感念在心,心向往之,迫切希望我幫他們找到李紹坤。如果這個人不在了,也望能找到我文中提及到的李紹坤的兒子李名揚。

我們賡即作了深入交談。原來,央視九套決定給抗戰中的川軍做個六集係列片,至於何時入川、到成都未定,正在做前期準備工作。我書中寫到的李紹坤至為重要……

在若幹曆史大事、大戰中,人們往往隻注意到這些大事、大戰的成功與否。殊不知,這些大事、大戰的成敗,往往是由若幹細小的過程、細節決定的。比如,在1815年6月18日那場曆史上著名的滑鐵盧大戰中,法國皇帝,曾經百戰百勝,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拿破侖,在同英普聯軍決戰中,之所以慘敗,就在於他一係列細節的失敗。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剛愎自用的他,恰恰在戰爭進行到最關鍵、最決定生死的關鍵時刻,用錯了人。他讓一個庸才,而又偏偏同樣剛愎自用的將領將增援部隊帶錯了地方,這就注定了拿破侖走向滅亡。

情同此理。1938年中國抗戰正麵戰場上,那場著名的台兒莊大戰、大捷,人們也大都隻關注到了台兒莊大戰、大捷本身,殊不知之前為期三天的滕縣保衛戰之慘烈、勝利之重要。是滕縣保衛戰的勝利,奠定了決定了台兒莊大戰大捷。

滕縣保衛戰,全部由川軍組成的第二十二集團軍下屬第一二二師師長王銘章率不足四千將士,麵對人數上占優,武器裝備更是高過己方萬倍的日軍精銳部隊,以血肉之軀,取得的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戰爭壯舉。是役所部四千將士,從上至下幾近全部壯烈犧牲。

李紹坤是王銘章將軍的副官。僥幸逃生的李紹坤,在退一步生,進一步死的情況下,為了不讓將軍遺體落入敵手,在艱險萬端狀況下,個子瘦小的李副官,將又高又大的主官遺體背在背上,趁夜奇跡般連過百裏,衝破日寇重重封鎖,將將軍遺體安全送回第二十二集團軍所在地臨城,親自交到二十二集團軍司令長官孫震將軍手上……

這是何等的的英勇悲壯、俠肝義膽、忠勇擔當!李紹坤這個人物相當程度上表現了、傳達出川軍的精魂軍魂。顯然,央視看重這個人,要找這個人,顯示了他們過人的眼力。

這一天終於來了!

期盼、釋然。頓時,一股強烈的情感浪頭打進我的心間。

之前,我在文中寫到的李紹琨,林林總總,還僅僅是這個人物的皮毛、外圍。現在,換個場合,將他放到聚光燈下――放到那場至關重要的滕縣保衛戰中,再讓我們好好看看他、審視他吧!

1938年3月14日拂曉姍姍來遲,這天注定是慘烈的一天。

曠野上,在寒風中抖索的小草似乎也感受到了濃厚的肅殺之氣。在第一線黎明的曙光中,它們將軟軟的身子盡可能伏在地上。往日,天上成群的飛鳥,這天也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滕縣和周圍一線五十裏的範圍內,所有的河流山岡曠野,全都凝神屏息地諦聽著,揪心地等待著什麽。

攻打滕縣的龜尾壽三旅團,是日軍磯穀師團的前鋒,也是刀刃。軍情如火,時間緊急,旅團長龜尾壽三少將畢其功於一役,集中了三十多架飛機,二十多輛坦克,配以上百門大口徑的榴彈炮、山炮;另有步兵、騎兵萬餘,對滕縣打立體絞殺戰,企望將滕縣一口吞了。滕縣之戰至關重要。最重要最要命的是時間。如果堅守滕縣的川軍王銘章部堅守三天,形勢對日軍不利;否則日軍就能順風順水,早期到達台兒莊,達到預定戰略目標。

日前,在徐州,中國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和代表國防部的“小諸葛”白崇禧將堅守滕縣的任務交給第二十二集團軍司令孫震將軍時,孫震曾提出疑問,在國軍抗戰序列中,中央軍裝備最好。除了重武器遜於日軍,中央軍是美式或德式裝備,在常規武器和訓練、戰術素養方麵中央軍都不弱於日軍。蔣委員長心中等而下之的雜牌軍中,川軍裝備最差,被一些人譏為“草鞋兵”。在如此事關生死的決戰中,怎麽會把這樣的重任交給我們川軍?

李、白也不多說,隻是笑道,念順口溜似地說,“別看川軍個子小,裝備也不好,可打起仗來不得了……”他們說,這段順口溜被蔣委員長帶到最高軍事會議上,誇你們川軍打得,這是眾所周知的。你想,這樣以決生死的任務不交給你們川軍交給誰?而且,蔣委員長將這個艱巨任務指定交給你們川軍悍將王銘章。就這樣,剛由晉北前線抽調到激戰正酣的魯南前線的王銘章接受了任務。王銘章將軍毅然決然接過任務,沒有一點猶豫。

天剛亮明,三十多架日軍飛機開始轟炸。在天崩地裂,衝天而起的濃煙烈火中,裹著被炸死炸傷的川軍的殘肢斷臂。但是,這些貼著地皮飛來,不斷投彈掃射,連他們身上穿的橘紅色皮卡克飛行服,橫肉塊塊飽綻的臉上帶著的獰笑都看得清的日軍飛行員,很快驚訝發現,根本沒有任何對空武器還擊的川軍竟然不驚不詫;除了在陣地上利用地形地物,巧妙地騰挪跳躍,盡可能地躲避空中掃射、轟炸的同時,將寥寥無幾的機重機槍,還有手中的步槍集中起來對空射擊,織成了道道不可小視的火力網,帶著濃重的死亡陰影和氣息,向空中逼來。

一架超低空飛行投彈的日機被擊中了要害,發出一聲哀鳴,拖著一股長長的黑煙,流星似地一掠而去,在遠方一頭栽倒在地上猛烈爆炸開來,發出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響。受到驚嚇的日軍飛行員,不得不趕快將飛得太低的飛機拉起來。而拉起來,又降低了轟炸、掃射的準確性,隻得又一頭栽下去,而栽下去,又有被擊落擊傷的可能……雙方較著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川軍死傷慘重,卻毫不畏懼,不屈不撓,視死如歸,一點不亂,與空中抗衡,非常強勁。

猛烈的空中轟炸之後,日軍開始炮擊。多門大炮陣陣齊射。炮彈在空中劃過,帶著可怕的嘯聲,暴風驟雨般咚咚地砸去,將川軍設置在戰壕前的鹿砦等障礙物,紛紛摧毀或打得支離破碎。然而,川軍沉著應戰,進退有序,不驚不詫,沉著應戰,戰術素養很高。

旅團長龜尾壽三少將身經百戰,從來瞧不起中國軍隊。開戰以來,未遇真正對手。連國民黨的中央軍都不在話下,何況川軍這支“草鞋兵”!他萬萬沒有想到,初次交手的川軍竟如此棘手!

騎在一匹漆黑如炭東洋大馬上的龜尾壽三旅團長,躲在足夠安全的距離外,端起手中的高倍望遠鏡望出去,細細觀察對手。在戰術上,他並不輕視任何對手。炮擊已經停止。個子瘦瘦,幹癟長條臉上戴一副眼鏡的龜尾壽三旅團長,臉上肌肉不住地搐動,暴露出他內心情緒的波動、驚訝還有焦躁。

準備進攻的大部隊日軍在一輛輛坦克後麵集結,等待衝鋒命令。

鏡頭中,川軍的陣地上一片沉寂,這很不尋常。拿破侖說得好:“大炮是戰爭之神!”何況,他在大炮之外又加上了飛機狂轟濫炸。戰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是打的鋼鐵。

奇怪了!川軍被炸得稀爛的三道戰壕,尤其是第一道戰壕內,確實是一片狼藉,死屍橫陳、傷員滿地。可是,川軍並不驚慌失措,在四通八達的戰壕裏,先前不知躲到哪裏去了的川軍官兵,這時貓著腰,提著槍紛紛進入陣地,做好戰鬥準備。川軍們的身邊放著一堆堆揭開了蓋子的木柄手榴彈,表現得相當沉著自信。

日軍旅團長仍然堅信,他的部隊是百戰百勝之師,沒有打不敗的敵人,沒有攻不破的陣地!

龜尾壽三那張寡骨臉上僵硬的肌肉扯了扯。他把戰刀從長長刀鞘中唰地一抽,向空中一舉,下達了衝鋒命令。一輛輛坦克作前導,成群結隊的日軍跟在坦克後麵,軋軋軋,鋪天蓋地向前衝去。戰壕裏,川軍開槍阻擊……而就在這個當兒,日軍背後出現了一陣可怕的**,正在衝鋒的日軍官兵,大都驚愕地回過頭看去。

日軍身後,大量川軍從後方不知什麽地方鑽了出來,殺了上來。川軍手中端著上了雪亮刺刀的步槍,更多的幹脆揮著大刀,以狂飆突進之勢,勇不可當地殺了上來,與後麵日軍混攪在了一起。呼嘯聲聲,刀光劍影間,日軍吃了大虧,人頭紛紛落地。

“川耗子”!?日軍旅團長思想上倏忽間閃過這個帶有相當貶意的比喻。他這才想到,川軍會打洞,是從他們背後打洞過來的。清醒過來的龜尾壽三將戰刀一舉,命令後隊改作前隊,反殺過去。得了便宜的川軍像大海退潮似的,轉眼間不見了蹤影。停止進攻的日軍細細搜尋過去,這才發現,在他們身後,在一些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有多個地道!龜尾壽三怒不可遏,命令部隊將川軍的多條通道完全破壞,搗毀。進攻藤縣的第一天,就在這樣的極度的混亂、沮喪中過去了。偷雞不成蝕把米。

夜來了,日軍變成了瞎子聾子。而中國軍隊可以得到老百姓多方麵支援,愛夜間出擊,特別是川軍最愛在晚上,摸日軍的“夜螺螄”。日軍旅團長龜尾壽三不敢掉以輕心,下達了一係列防守命令。

一顆顆白慘慘的照明彈相繼升起,掛在漆黑的夜空中,照在日軍的陣地上,徹夜不熄。然而,盡管如此,這個夜晚,在日軍背後,仍然不時有川軍出現偷襲、放冷槍。日軍想報複,卻又找不到打擊目標,就像狗咬兔子,兔子沒有咬到,咬了一嘴毛。龜尾壽三旅團被川軍騷擾了一夜,嚴重地影響了部隊第二天的戰鬥力。

1938年3月15日這天。一早,一輪昏沉沉的太陽按時升起,貼在亂雲飛渡的天幕上,血紅血紅,一動不動,像是日本軍人掛在刺刀上的那麵紅膏藥似的太陽旗。

一縷血紅的陽光,在亂雲飛渡的天幕上破隙而出,端端灑在龜尾壽三身上。時屆中年的龜尾壽三旅團長個子矮小,而他坐下那片黑炭似的東洋大馬又特別高大。他的兩條腿短,而兩隻手卻很長。恍然一看,就像是一隻老青猴騎在一匹大馬上,在耍猴戲似的。日本軍人大多長得粗壯,而龜尾壽三卻很瘦,瘦的日本軍官大都詭詐且有學問。騎在東洋大馬上的旅團長龜尾壽三,始終保持著挺拔的身肢。這是一個凶殘有心計,不好對付的家夥!

龜尾壽三旅團長這天顯得相當謹小慎微。對中國的孫子兵法、《三國演義》悉心研究過的他,猛然想起,川軍可是蜀相諸葛亮經營多年的巴蜀走出來的。諸葛亮神機妙算,什麽空城計、草船借箭、八陣圖,運用得機詐百出,近乎於妖。川人川軍都是諸葛亮**出來的,這樣的軍隊能不狡猾嗎,能是好對付的嗎!

從望遠鏡中望出去,不遠處的川軍三道戰壕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不堪一擊;還有那在戰壕之後,春氣氤氳中,隱隱可見的迄立在曠野上的那座城池堅固的滕縣。昨天戰事不順,師團長磯穀專門打電話來問詢龜尾壽三,他詳細地向甚為震怒的師團長解釋了戰事不順的原因。川軍如何如何狡猾,不按章法行事打仗雲雲。師團長沒有耐心聽完他的解釋,聲色俱厲地命令他,務必在今天,最遲明天拿下滕縣,否則,軍法從事!從師團長暴跳如雷的吼聲中,龜尾壽三明顯感到,部隊整體進展不順,形勢很緊,甚至可以說是危急……

龜尾壽三旅團長唰地一聲抽出雪亮的戰刀,對著初升的太陽,下達了衝鋒令,他臉上的肌肉神經質地**了一下。大量日軍跟在大批坦克後麵發起衝鋒。身穿粗黃呢軍服,手上端著三八大蓋槍,槍上上有雪亮的刺刀,有的刺刀上還挑著紅膏藥似的太陽旗的日本軍隊,像陡然飛起的一片片蝗蟲,跟在多輛坦克後,鋪天蓋地衝上去。

龜尾壽三從手中的望遠鏡看出去。

他這才真正領教了什麽是川軍,領教了川軍的厲害!橫亙在前方,原先清風雅靜,已是殘破不堪的戰壕裏,川軍紛紛現身阻擊。川軍火力弱,沒有重武器進行阻擊,一般的子彈打在坦克車上根本無用。一絲冷笑剛剛掛在龜尾壽三旅團長臉上,可是,馬上就為驚訝所代替。

不少腳穿草鞋的川軍,從戰壕裏跳出來。他們身上纏滿炸藥或手榴彈,瞪著血紅的眼睛,呐喊著,朝這些肚子裏吐火的鋼鐵龐然大物不管不顧地衝上去。衝上去的川軍,被打死的也就打死了,沒有打死的,往坦克肚子底下一鑽。隻聽轟轟巨響過後,坦克車被炸得不能動了,鑽進去的川軍也與坦克同歸於盡。與此同時,趁著沒有了坦克掩護,軍號聲聲中,川軍一躍而起,成群結隊呼嘯殺上來,與失去了坦克掩護的日軍攪殺在了一起。

糟糕!龜尾壽三暗叫一聲,心往下沉。但是,兩軍已經粘在一起,已經沒有辦法,他隻能從望遠鏡中注視著這場他不願看到的肉搏戰。

川軍最擅長使刀。大刀閃閃間,日軍的頭顱一顆顆被砍下,猶如滾瓜切菜……近戰肉搏,日軍根本不是川軍的對手,哪怕他這支精銳部隊,皇軍之花。氣急敗壞的龜尾壽三立即下令收兵,讓飛機、大炮重新上陣。日軍用飛機大炮坦克朝前方耕地似地一寸一寸地推、挪!終於在天黑之前掃清了滕縣外圍,兵臨滕縣城下。第二天,又這樣過去了。

天黑了。原滕縣電燈廠,現在被王銘章將軍權宜作為戰時司令部的一間地下室裏,電話響了,響得很急。

“師長!”副官李紹坤拿起電話,調過頭來看著王銘章。叫師長,他覺得這樣親切,容易喚起對過去戰鬥生活的回憶,王銘章現在是四十一軍代軍長。

王銘章接過電話,還未通話,一下就感受到了一二七師師部所在地龍山的緊張氣息:緊急的呼叫,咚咚的跑步聲,還有隱隱的大炮聲,從電話那端隱隱傳來。

“代軍長!”電話中響起陳離疲憊嘶啞的聲音。

“不要叫我代軍長。”王銘章立即糾正:“你還是叫我之鍾(王銘章的號)。”

“之鍾!我向你報告:我們已經圓滿完成你下達的阻擊日寇任務,現請示下一步作戰任務。”

“你現在手下還有多少官兵?”

“加上受輕傷的,最多還有兩三百號人……”

“怎麽,你也受傷了嗎?”王銘章一驚。從電話中,他感受出陳離受了傷。而且,陳離手上原先遠遠不足兩個師的官兵,八千多人,現在隻剩兩三百人了,其中還有不少受傷的,可以想見兩天來外圍戰之慘烈。

“輕傷。”陳師長輕描淡寫地說,“不過右腿負了點傷而已!”

王銘章略為沉吟:“趁夜,你把剩下的兄弟們都帶出去。”想想,補充一句:“你更要注意你自己。”

“一個蘿卜一個坑。龜尾壽三明天一定要同你拚命,我還是把弟兄們帶進城來守城吧?你身邊也就是四千來號人,人數上比日軍少,火力上更是完全不能相比。”

“算了!”王銘章斬釘截鐵地說:“你負責把弟兄們帶出去!所剩的兄弟,都是身經百戰的精兵,你一定要保護好這些川軍的種子!”

陳離顯出擔心:“之鍾!我這邊一撤,明天,敵人就一點顧忌都沒有了,攻擊重心就全部壓到你身上了,行嗎?”

“放心,滕縣再堅守一天決無問題。”電話中,王銘章甚至顯得有些興奮,“剛才接孫(震)總司令從臨城打來的電話,說委員長來電讚揚我們二十二集團軍整體打得好,尤其是我們滕縣……總司令同時轉達了委員長要我們務必守滕縣三天最好是三天以上的命令。你們的外圍戰打得不錯!從堅守任務看,隻有明天一天了。總司令說,委座已經命令湯恩伯軍團前來支援滕縣,湯部王仲廉軍,明天一早就可以趕到滕縣。如果這樣,我在滕縣就可以同湯部王仲廉打日軍一個兩麵夾擊,中心開花!”

“那些中央軍都靠得住嗎?!”陳離再次提醒,顯出擔心。

“靠不靠得住,都沒有關係!”王銘章略為沉吟,“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如果實在不行,我全軍上下與城共存亡就是了。總之,我們保證完成任務,不辱使命,不辱我川軍聲譽!”

因為王銘章的堅持,電話中,陳離說:“那好吧,我遵命。之鍾兄,請你們保重!”說完,掛了電話。

深夜時分,雖然作好了明天戰鬥布置,王銘章仍然不放心,騎上他的雪裏紅戰馬,帶著李紹坤巡視四門。兩匹馬前後相跟。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城外,日軍不斷升起來的一顆顆照明彈,掛在漆黑的夜空中,像是骷髏的一雙雙眼睛,竭力向城裏窺視。一路而去,城內一派肅靜,老百姓大都撤離了,人去房空。高而厚實,在夜幕中呈環形輻射而去的城牆上,處處都是一派緊張備戰的氣氛。鋸齒形的城堞間,晃動著守城部隊緊急調動的身影……

最讓王銘章感動的是,好些堅持不撤,留下來與川軍共同戰鬥的居民,這時正在給忙碌備戰的部隊送去吃的、喝的……竭盡所能的幫助、慰勞部隊,到處熱氣騰騰。遊動的火把散發出來的暈黃的光,把夜色也燒薄了。

滕縣縣長周以然恍然就在眼前:一個三十來歲的知識分子,模樣精幹,身材適中,眼睛很亮,穿一身麻灰色中山服,像個大學生。周縣長畢業於金陵大學。上任以來,他的政績,他的清廉,他的愛國,不僅在滕縣,就是在整個臨城地區都是有口皆碑。

滕縣即將關閉之前,王銘章與周縣長有過一段這樣的對話,很是感人。

“周縣長!”王銘章說:“你的任務完成了,完成得很好,你該走了!”

“不,我是一縣之長,守土有責,我要與你們川軍,與滕縣共存亡。”周縣長說。

“守城是我們軍人的事,不是你縣長的事。”

“是你們軍人的事,也是我這個滕縣縣長的事。自七七事變以來,隻有戰死的將軍,還沒有戰死的縣長,請以我始!”……

不知不覺來在東門。火把遊動的夜色中,周縣長帶著一幫人,在那道厚厚的木門後壘著什麽東西,他們把一個個沉甸甸的麻袋堆到兩扇厚厚的木門後,壘上去,壘成一座小山、壘到頂。周縣長心細,他怕明天日軍用大炮轟開兩扇木門,再用坦克撞開,因此帶著人趁夜加固。

“周縣長!”王銘章翻身下馬,走上前去,遊動的火把中,周縣長掉過頭來。

“周縣長,這些壘在門後的麻袋,裝的是什麽,是沙石嗎?”

“有的是沙石,有的是鹽。”周縣長說,他們將城中所庫存的兩千多麻袋鹽全用上了。

王銘章心中一熱。鹽,在當時,是一種極寶貴的物資,尤其是戰時。平常日子,在一些偏遠的山區,商人往往用一小砣鹽就可以換回一張很珍貴的獸皮。有的窮人家,每頓吃飯,舍不得放鹽,將一砣鹽巴用細繩拴著,放到鍋裏去跑一下而已。有些奸商就是做鹽生意發了大財的。

“周縣長,你們不要這樣!”王銘章心中一梗。

“非常時期,我們沒有什麽舍不得的!”周縣長用手指著稀薄的光照中,城牆上那些川軍刷上去的“生在四川,戰在山東,死在滕縣!”等大標語說:“抗戰軍興,你們川軍各部紛紛請纓出川抗日,迄今死了多少官兵!今天,你們為我們守藤縣,可以戰死在這裏,我們作為滕縣人,豈能連幾包鹽都舍不得的。我們也可以和你們一起犧牲!”周縣長一雙眼睛亮閃閃的。看東門的兩扇木門已經壘好,夯實,周縣長同王銘章將軍告別,帶著人,拉著沉重的板車,往別的城門加固去了。

看著周縣長等人遠去的身影,王銘章將軍那雙虎虎有神的眼睛有些濕潤。有這樣好的縣長,這樣好的百姓,何愁打不敗日本人,何愁守不住滕縣!為了這樣的人民,我王銘章九死而不悔!

“師長,你是怎麽了?”隨侍在側的副官李紹琨問,他發現將軍眼角上掛著淚。

“哎,一顆渣滓掉到我眼中去了。”王銘章掩飾著,用手揩了淚。他們一路細細巡視而去。巡視的結果讓王銘章感到滿意。滕縣雖說沒有台兒莊大,城裏也沒有那樣多可以用作依托作戰的堅房石壘,但是從防守的角度看,滕縣還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要塞。環繞四周的城牆,一律高大結實,基腳足有五六尺厚;一個個棱堡,大都是用大石塊建造的,堅固得炮彈打上去,也會像核桃一樣彈回去。隨他守城的官兵雖說隻有四千來人,但相當精銳,大都是百戰精兵,官兵士氣空前高漲,彈藥也夠。

更讓他放心的是,時到如今,他的部隊,在武器裝備方麵已有相當提升。特別是,川軍善用一種木柄手榴彈。這種手榴彈,在性能上比日軍使用的手榴彈優良。手榴彈管夠。這種手榴彈,被大都個子小、臂力大的川軍運用發揮到極致,讓日軍聞風喪膽。淞滬大戰中,楊森的部隊與日軍在行巷戰時,一個叫李誌忠的士兵,用十四顆手榴彈炸死日軍七十多人。戰鬥中,川軍官兵愛將手榴彈裝在布袋裏或吊掛在胸前;可以將這種手榴彈玩出許多花樣:單獨投擲、結束使用……厲害非常。

如果湯恩伯王仲廉軍明天一早果能趕到,不僅堅守一天兩天沒有問題,而且完全可能打龜尾壽三部隊兩麵夾擊!

王銘章這樣一想,越發充滿信心。

3月16日天剛亮,龜尾壽三指揮部隊猛烈攻城。這天,急火攻心的龜尾壽三改變戰術,將往日的三板斧改為一板斧:在飛機炸、大炮轟的同時,大批躲在坦克後的步兵實行集團衝鋒,可是效果還是不大。龜尾壽三驚訝地發現,滕縣守軍的火力,比起打外圍阻擊戰的川軍,又要強出許多,而且,無論是單兵作戰還是整體協防的戰術素養,守城部隊都相當高。

滕縣城牆高厚,守軍火力很猛。日軍一排排炮彈落到堅固的城堡上,猶如一顆顆通紅的果子,被擋住撞得稀爛。坦克衝不進去,躲在坦克後麵的日軍,成了守城川軍的活靶子,日軍死傷慘重。

“王銘章,厲害厲害的,撕拉撕拉的!”騎在東洋大馬上,帶著一群官佐,躲在足夠安全的距離外的龜尾壽三,著實領教了川軍厲害。

中午時分,龜尾壽三下令停止進攻。

城外,出現了可怕的沉默。

這就引起王銘章的警覺,他要爬上電燈廠內那根城內最高的煙囪上去觀察敵情。這根鶴立雞群的高煙囪,龜尾壽三不知是疏忽了,還是沒有意識到這根高煙囪的軍事作用,沒有打掉。

李副官急忙勸阻。可是,王將軍已抓著嵌在煙囪後的鐵梯扶手,噌噌噌噌地爬了上去,身手非常敏捷。李紹坤趕緊跟了上去。煙囪頂上確實是個最好的觀察哨。圓圓的煙囪四周,每一邊正好可以並排躺下兩個人,可是,如果稍不注意,掉進煙囪就會沒命。

王銘章端起手中的望遠鏡朝下望去。視力很好的李紹坤憑眼睛就看清了,在空中直線距離不到三千米處的城下安全地方,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龜尾壽三,瘦臉上掛著一絲得意的獰笑,對簇擁在他身邊,騎在馬上的官佐們,得意地說著什麽,布置著什麽,東比西劃,讓有的日軍軍官仰頭梟笑。

日軍正在重新集結。

“咦!”李紹坤指著騎在馬上的龜尾壽三說:“這龜兒子東西肯定是打了啥子毒條(四川話,毒計)!”

王銘章不屑地一笑,“你看,這龜尾壽三像不像我給你講過的‘狼與狽’故事中的狽?”

王銘章是個博學的將軍,也很風趣,閑時愛給下屬講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黃昏,一個打了柴的樵夫從山上回家,在曠野中被一群狼圍住了。樵夫急中生智,將他打的柴,從兩個大籮筐裏盡皆抖出,堆成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爬到柴山上,手拿扁擔,讓圍著他轉的狼們無可奈何。狼上來一隻,他打一隻……僵持了一會,狼們開了一個會,一頭狼去馱來一隻四不像的東西,奇醜無比,不能走路,這是“狽”,是狼們的狗頭軍師。“狽”對圍在它身邊的群狼們鬼鬼祟祟交待一陣。狼們這就小跑著,有組織上去,將樵夫所站的柴山下的柴,一根根銜去,很快讓柴山搖搖欲墜……幸虧有人及時趕來,趕跑了群狼,捉住了狽,化險為夷。

李紹坤說:“這個龜兒子東西就是‘狽’!蛇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飛。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我來將這頭‘狽’敲了!”

“那不行!”王銘章製止,“這麽遠的距離,未必你一槍殺得了這頭‘狽’?再有,你一槍打出去,日本人一炮還回來,我們不也就完了?”

“那師長,請下吧,我有辦法。”李紹坤信心滿滿。

王銘章信任地看著李紹坤,“聽你的。我今天就要看你李紹坤有好深的板眼(名堂)!”就在李紹坤保護著王銘章下來之時,看王師長已經下地,“兄弟,把你手中這枝三八大蓋槍借我用一下。”李紹坤離地還有兩步,他伸手從迎上前來的弁兵手中提過三八式步槍,右手執槍,左手扶著梯,噌、噌、噌,動作輕快往上而去。提在他手中的三八大蓋槍,是從日本人手裏繳獲的,這種槍,有效射程達四千餘米,射擊精確度很高。

王銘章不無擔心地舉起望遠鏡望上去。李紹坤站在了鐵梯最後一格,來個金雞獨立。他右腳在鐵梯的最後一格站定,左腿從鐵梯的另一邊挽過去,用左、右兩隻腿固定住身體,身體略微後仰,就像在演高空雜技。然後出槍、瞄準、覷起眼睛,三點一線。右手食指輕輕勾住了扳機。隻聽“哢――嘣!”,清脆的二聲,前抑後揚。開了槍的李紹坤還注意觀察了一下,這才返身快速跑下來。動作之快,像道閃電。

“師長,快離開!”就在李紹坤下地大聲呼喊,弁兵撲上來,用身體掩護著站在離煙囪有相當距離的王銘章時,咚、咚兩聲,日本人兩炮打來,將高高的煙囪打得四分五裂。粉塵、磚塊迸裂四濺,幸好沒有造成任何損失。

“師長,龜兒子尾龜尾壽三這個‘狽’被我解決了!”李紹坤見師長毫發未損,很高興。

“紹坤,你硬是得行!”王銘章迎上前去,伸出雙手,緊緊抱著副官李紹坤。

李紹坤擊斃了旅團長龜尾壽三,引起攻城日軍的一陣混亂,爭取了時間,延遲了日軍對滕縣的進攻。日軍雖然臨陣折主將,但畢竟是支相當精銳的部隊,很快又開始進攻。

日軍一改遍地開花為重點攻擊,讓川軍猝然間防不勝防。在這樣的反複的攻防爭奪中,夜又來了。

這天,日軍急了,不管不顧攻城。

東關缺口處,硝煙彌漫中,日軍五六十人,持槍貓腰,趁著夜幕,鬼魂般摸了進來。守軍營長嚴得平身邊隻剩下四五十個兄弟,而且大都負傷。嚴得平讓弟兄們將手榴彈揭開蓋子,拉上弦,準備決一死戰。當日軍進到眼前時,嚴營長一聲喊,率先將手榴彈扔出去。頃刻間,多枚手榴彈帶著森然的死氣,在敵人群裏爆炸開來,威力無比,讓摸進來日軍遺屍累累後,抱頭鼠竄。

日軍想方設法讓守城川軍顧此失彼。滕縣幾乎所有的城牆,都被日軍的炮火打得壑壑牙牙,殘缺不全,險象環生。日軍的炮火打得天翻地覆,夜以繼日。夜半時分,四城守軍急需支援,王銘章手中隻有他的警衛連是機動部隊,王銘章親率警衛連,哪裏危急增援哪裏,這就極大地激舞了士氣。周縣長帶著自願留城的老百姓,在槍林彈雨中運傷員、堵缺口,為守軍運彈藥,送去水和幹糧,穿梭往來。

夜半之後,城牆北端被日軍重炮轟開一個大缺口,聞訊趕來的周縣長帶著一群百姓抱著鹽袋衝上去堵缺口。日軍的機槍子彈,像張牙舞爪的毒蛇扁圓形口中吐出的火焰似的信子,將周縣長渾身上下舔個遍。周縣長倏然一閃,倒在地上犧牲了。他帶在身邊,抱著鹽袋衝上去堵缺口的二三十人,也悉數倒在血泊中,全都犧牲。

“狗日的日本鬼子,拚了!”吳營長紅了眼睛,大聲喊,“兄弟們,扔手榴彈……”

轟轟轟!在日軍的鬼哭狼嚎中,吳營長挺著刺刀,帶著全營殘存的四五個十個兄弟,衝上去,消滅了突進之敵……

日軍的進攻暫時被打退了。富有戰爭經驗的王銘章將軍清點守軍,四千餘人折損大半。他心中清楚,千瘡百孔的滕縣,如再無支援,明天滕縣陷落是早晚的事。

深夜時分,孤燈一盞如豆。王銘章在他權且作為指揮部的地下室裏,要收發報員向在臨城總司令孫震發報,表達他不惜犧牲,率餘部堅守孤城,與城共殉的決心。同時詢問戰區情況,詢問前來增援的湯恩伯軍團王仲廉軍,明日是否能趕到滕縣雲雲。

暈黃的燈光下,李紹坤發現,素來講究軍容嚴整的將軍,軍衣上裹滿硝煙,多處彈痕累累。觸目驚心的是,一顆敵人的子彈擦著將軍的腰部打過去,子彈斜斜地在軍服後背上拉出一個大大的口子,如果偏兩公分,子彈就直直打進師長的胸膛。將軍別在腰上的手槍套打開了,露出那隻銬漆鋥亮,小巧玲瓏,卻殺傷力巨大的可爾提手槍,手槍已經上膛。將軍有一種視死如歸的表情。將軍高大,冷靜如山,隻有一副大刀眉不住地抖動,暴露了將軍內心的不平靜。

孫震將軍的回電到了,謂,二十二集團軍所屬部隊,正在沿臨城一線浴血奮戰,盡可能打擊、遲滯日軍磯穀師團對台兒莊進攻步伐。孫震同意王將軍繼續率部堅守滕縣,盡可能延遲日軍進入滕縣時間。湯恩伯軍團王仲廉軍已到臨城,現在他正通過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將軍督促王仲廉,在天明以前火速趕到滕縣!看得出,對這支裝備精良的中央軍,縱然作為集團軍總司的孫震也無可奈何,隻能求助李宗仁,而即使如第五戰區最高長官的李宗仁,能否對這支驕兵悍將的中央軍指揮得動,也大成問題!王銘章對這支中央軍不報希望,決心率部以死殉國,盡量延緩滕縣陷落時間。

新的一天又來到了。

十七日黎明時分六時許,進攻滕縣的日軍孤注一擲,六十餘門大口徑的榴彈炮、山炮、平射炮集中轟擊,二十多架日機臨空反複投彈、掃射。縣城裏,除北關一座孤零零的美國教堂,日本人怕引起外交糾紛放過,全城籠罩在一片火海中。煙霧彌漫,牆倒房塌,爆炸之聲不絕於耳。兩個多小時後,日軍傾巢出動,在坦克掩護下,向幾處轟開了缺口的地方進行衝擊。

戰至黃昏,滕縣陷落。日軍一部百餘人以八輛坦克作前導,最先突進東門。率部在該段阻敵的營長王承裕,手下弟兄隻有十四人,堅不後退,戰至午後三時許,全部為國捐軀……

日軍從多處缺口進城,所剩不多的川軍,與日軍展開了逐街逐巷逐屋的爭奪戰。到處是槍聲炮聲和川軍泣血的咒罵,呐喊。。

自知已到最後關頭,王銘章在西關一株燃燒的柳樹下,向臨城總司令部孫震將軍發電“……職憶委座成仁之訓,及開封麵諭嘉慰之詞,決心死拚,以報國家,以報知遇,職王銘章叩銑。”

堅守四天的滕縣全線失守。在升騰的狼煙中,零零落落的川軍官兵在殘垣斷壁間向日軍射擊,逐街逐巷逐屋同進城的日軍戰鬥,拚命。這裏、那裏不時傳出驟然響起的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和川軍官兵同鬼子同歸於盡時,鄉音濃鬱的喝罵聲:“龜兒子日本鬼子,老子就是變成鬼,也要來找你們這些龜孫子拚命……”

王銘章將軍攜師參謀長趙渭濱、副官長羅辛甲、貼身少校副官李紹坤及一班衛士,被敵人壓到東關城樓下。在多名日軍軍官簇擁中站出來的敵酋,相貌與龜尾迥然有異。敵酋長相粗魯,用戴著雪白手套的雙手,扶著指揮刀,通過身邊的翻譯,要王銘章投降!

如血的殘陽映照下,王銘章將軍一行,像是一群凝固了的英雄雕像。他們雖然血衫襤褸,但神情安詳堅定,身材高大的王銘章指著敵酋:“日本鬼子你聽著!”在夜幕降臨前,在斷壁殘垣的滕縣鼓樓下,響起王銘章川音濃鬱的聲音:“這裏,滕縣就是埋葬你們磯穀師團的第一道墳墓。台兒莊是你們的第二道墳墓,徐州一線,將把你們徹底埋葬消滅!”

敵酋怒不可遏,嗖地一聲抽出寒光閃閃的戰刀一揮。頓時,槍彈如雨潑灑而來。王銘章和簇擁在他周圍的師參謀長趕渭濱、副官長羅辛甲等人一個個中彈,慢慢倒下。王銘章用一隻大手捫著從胸口湧出的血花,倒地之時,詼諧地說,“老子坐桶子了!”表現出他的視死如歸。他用另一隻手將護衛在側,跟了他多年的副官李紹坤巧妙地往後一擀,身子往後一倒,這就將個子瘦小的李紹坤壓在身下。夜幕匆匆裹緊了滕縣,這個晚上滕縣的夜特別黑、特別悲慘。

滕縣一片屍山血海。被王銘章、趙渭濱、羅辛甲及一班衛士屍體掩隱著的李紹坤注意到,上半夜,日軍對城中拉網似地進行逐處搜索,凡是發現還有一口氣的傷員,無論軍民,都補上一刀殺死,毫無人性。到了下半夜,這是人的生理極限期。這時,日軍以為整個縣城裏的生靈都已被他們斬盡殺絕,放了心。天快亮時,日軍掛在天幕上的照明彈一顆接一顆地熄滅了,整個滕縣都在屍山血海中沉睡。這時,李紹坤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四處看看,憑他的機智,要逃出去沒有問題,但他要將王銘章將軍的遺體也背出去,他不能讓將軍的遺體落到敵人手裏。別看李紹坤個子瘦小,他出生於勞動人民家庭,從小勞動,身體素來結實,又練過功,很有力氣。他將塊頭很大的王銘章將軍的屍體背在背上,彎著腰,在死人堆裏小心翼翼地迂回前進。

他奇跡般地背著王銘章將軍的遺體脫險,來到了城外。夜色仍然幽深,曠野上不時傳來零星的槍炮聲。行約五裏,李紹坤背著王銘章的遺體,隱進旁進一個小小的榆樹林。從這裏到臨城,足有上百裏地,方向不明,路途不辯,天又快亮了。我死不足惜,可無論如何不能讓一代抗日名將王銘章將軍的遺體落入日寇手裏呀,該怎麽辦呢!正在著急時,奇跡出現了。漆黑的夜幕中流動著一匹奔馬優美的剪影,它朝這個方向尋來,走著左左右右探尋、叩問的步伐,一路嗅著、尋找著。它高昂著頭,那分決絕的姿態,像一個決心赴死的勇士。啊,這不是師長的戰馬――雪裏紅嗎?李紹坤喜不自禁。“雪裏紅”!他輕聲呼喚:“師長在這裏。”一路尋來的雪裏紅,很有靈性,聽到李紹坤的聲音,小跑而來。

“我們的師長犧牲了!”李紹坤情不自禁,一下撲上去,抱著戰馬長長的脖頸,痛哭流涕。雪裏紅雖然不會說話,但似乎完全能聽懂他的話,揚揚頭,甩甩尾巴,踟躕四蹄,俊逸的眼睛半睜半閉,李紹坤發現那是戰馬雪裏紅眼裏的淚水。

“雪裏紅,我們不能讓師長的遺體被敵人玷汙,我們現在就得將師長的遺體搶運出去!”戰馬會意地趴下身來。李紹坤將王銘章的遺體放在它的背上,示意它離去。可是,雪裏紅站了起來,卻不肯離去,彎過頸子用頭拱他,示意他騎上去。

李紹坤知道,師長生前萬分鍾愛的這匹雪裏紅,不是一匹普通的馬,這就翻身騎了上去,抱緊橫在馬上的師長的遺體。雪裏紅揚起四蹄,朝臨城方向疾馳而去,卻又幾乎完全聽不到蹄聲。曠野上,所過之處,到處都是累累彈坑,屍橫遍野,還有鬼子毀棄的大炮、坦克、卡車、武器彈藥,散亂地丟棄在陣地上。硝煙還沒有散盡,這裏那裏還有燃燒的樹木。隨時都可能遇上日軍派出的打掃戰場的小分隊。有幾次,李紹坤看情況危急,怕戰馬馱兩個人跑不出去,幾次想下來,都被戰馬製止:它執拗地彎過頸子,碰碰他的腿,示意他安靜,聽它的!

在黎明前的最後一抹黑暗中,雪裏紅在穿過最後一片鬼子陣地時,被發現了,盡管它修長的四條腿遊動得無聲無息,時而迂回,時而閃身,有時甚至是匍匐前進。但是,日本人多顆照明彈掛在曠野上,亮得如同白晝,日軍遊動的哨兵終於發現了它。就在那個日本遊動哨兵發出一聲驚悚的喊叫時,一束雪亮的燈光循聲掃了過來。雪亮的光柱套住了雪裏紅,立刻,槍聲大作。

就在日軍的子彈暴風雨般刮來時,負重的雪裏紅表現出驚人的敏捷。它突地向前猛突幾步,又忽地停下,以它特有的、捉摸不定的步伐,跳探戈似地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時而大跑,時而小跑,時而不跑,不斷變幻著姿勢,像一個神奇的飛翔的精靈。盡管敵人的子彈噗噗地打在它前後左右,把泥土打起一排排沙塵;盡管探照燈緊追不舍,可就是打不著它。在亮如白晝的燈光映照下,它顯出千姿百態,神奇魔幻得難以想象。這會兒,李紹坤在心裏說:“雪裏紅呀雪裏紅,師長能不能回去,就全看你的了!”他心情緊張激動,而又無可奈何地注視著雪裏紅與死神的的較量。這會兒,抱著將軍遺體,騎在雪裏紅身上的李紹坤,一點也不覺得怕,反倒覺得,他是在欣賞一幅生命與死神較量的,人世間最昂揚、最激動人心、最優美的風景。

雪裏紅這匹神奇得難以想象的駿馬,以它變幻莫測的奔馳,以它難以想象的出色戰術動作,披著最後一線夜幕,最終逃離了敵人的陣地,逃離了敵人的射程,跑向臨城。守城的川軍將士們,在黎明時分,驚訝地發現了這一幕時,立刻開槍開炮向日軍還擊,掩護著這匹向臨城奔來的駿馬。

陡然出現的景象,讓守城的川軍將士們感到震驚。放眼看去,在晨光初露的東方地平線上,一匹白得耀眼的神駿,正從魯南曠野上飛奔而來。騎在馬上的一個人似乎在向城上招手,用四川話在喊著什麽。這哪裏是一匹馬?它簡直飛了起來,頸上的長鬃,隨著晨風的拂動向兩邊飄拂,好似天鵝的兩翼在氣流中搏擊。四蹄拉平,簡直就是一位神的使者。

“那不是王師長的坐騎雪裏紅嗎?”有人指著正由遠而近飛來的神駿說。

“是,那騎在馬上,大聲喊話的不是王師長的貼身副官李紹坤嗎!”……

這時,雪裏紅已經飛馳到城下,以一個漂亮的戰術動作,猛地收著四蹄,昂起頭來,對著長天大地發出一聲映山映水的、悲壯的長長的嘶鳴。

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震將軍聞訊深為震驚,接見了這匹神駿。見到總司令,雪裏紅上前兩步,前腿屈膝跪倒,在孫震將軍麵前,將頭深深地埋下去,似乎師長之死是它沒有保護好似的。這個動作讓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國民政府陸軍上將孫震大為感動,情不能抑,他上前一把抱著雪裏紅的頭,撫摸著它長長的頸子,安慰道:“雪裏紅、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你的師長和所部官兵的任務也完成得很好。他們用他們的犧牲,再次打出了我們川軍的威風,打出了我們川軍的精神氣質,打擊了日軍精銳的凶焰,打得凶殘的敵人喪魂落魄。師長和全體官兵用他們的犧牲,為我們爭取了時間,爭取了勝利!”孫震對著簇擁在身邊,感動不已的部屬們忘情地說:“你們看看,連我們一匹戰馬都能這樣舍生忘死,忠勇為主救主,不屈不撓,日本人想滅亡我們中國,辦得到嗎?”

“辦不到!”

簇擁在總司令身邊的部屬們,不禁群情振奮,振臂高呼:

“打倒小日本!”

“徐州會戰必勝!”

“台兒莊大戰必勝!”:

“不打倒小日本決不回川!”……

一時,雄壯激昂的口號聲,聲震屋瓦。孫震吩咐他的弁兵將這匹神駿送進馬廄,好好休息,用精飼料精心喂養。以後,這匹神駿成了孫震將軍的坐騎,在抗戰中屢立戰功。孫震對李紹坤大加讚賞,慰藉,留在身邊作副官,官升一級。

這天中午時分,隆隆的炮聲從台兒莊方向傳來。因為在滕縣耽誤了時間,一頭撞進去的日軍精銳部隊磯穀師團的末日到了。

台兒莊大捷是中國軍隊繼平型關大捷之後的又一重大勝利。這場以台兒莊為重心的,在廣大魯南地區進行的一場大規模的慘烈之戰,曆經月餘,總共殲敵三萬餘人,創八年抗戰之偉績,揚中華民族之雄威。對此,毛澤東、周恩來都作過高度評價。毛澤東說:“每個月打一個較大的勝仗,如像平型關、台兒莊一類的,就能大大沮喪敵人的精神,振起我軍的士氣,號召世界的聲援。”周恩來說:“這次戰役,雖然在一個地方,但它的意義卻在影響戰鬥全局、影響全國、影響敵人、影響世界!”

戰後,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將軍在向國民政府及蔣委員長的報告中,高度評價了川軍,稱:“此次我二十二集團軍,自本月14日拂曉起於滕縣之北、界河東西地區,受優勢敵之壓迫,該軍奮勇抗戰,是日於黃山、北山等處予敵以挫傷後,卒被敵炮火摧毀陣地,我警戒部隊悉作壯烈犧牲。此一戰役我官兵傷亡不下萬人……

“十五、十六兩日,我堅守濮陽山、龍山、北沙河大小塢陣地,在敵步炮空不斷轟炸下作殊死戰鬥,前赴後繼,犧牲慘烈。”

李宗仁將軍在報告中,特別提到滕縣之戰。

“滕縣守禦,苦戰撐拒。迄17日下午5時半城垣俱遭摧毀後,被敵突入。巷戰結果,我官兵均灑盡最後一滴血以殉城。查該軍以劣勢之裝備與兵力,與絕對優勢之頑敵獨能奮勇抗戰,官兵浴血苦鬥三日半以上,挫敵銳進。陣亡師長王銘章、參謀長趙渭濱、鄒親陶,團長王麟;負傷師長陳離,旅長呂康、王誌遠等……使我援軍得以適時趕到,戰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轉危為安。此種為國犧牲之精神,實不可泯滅。”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致電孫震,對此戰給予高度評價並親切慰問:“貴部捍衛魯南,浴血奮鬥,殊堪嘉尚,仍希轉飭所部努力殲敵為盼。”

國民政府對陣亡的王銘章將軍給予特別褒恤:

1、追認為陸軍上將。

2、明令褒揚,舉行國葬,撥專款一萬二千元治喪。

3、將平生事跡宣付國史館。

4、所有陣亡將士從優議恤(少將參謀長趙渭濱八千元,上校參謀長鄒慕陶、團長王麟各五千元,以次均從優議恤)。

1938年8月27日,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震親自扶靈回川致祭安葬王銘章。王師長忠骸經武漢、重慶輾轉回歸故裏時,沿途受到隆重的祭禮,人們灑淚如雨,盛況空前,規格很高,所過之處,無不夾道迎欞,炮聲震天,悲壯熱烈,人們紛紛脫帽向回歸故裏的英靈致敬。

王銘章的靈柩運回到成都時,省垣各界赴東大路首站牛市口恭迎者達十餘萬人,而當時整個成都才不過四五十萬人,迎櫬行列長達十餘裏。銘旗前異,馬隊、戰利品、儀仗隊及參加各界人士,悉依事前規定秩序行列。由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鄧錫侯領導執紼人員及王銘章家屬護靈隨行。自牛市口出發,經春熙路、祠堂街等成都最繁華的街市,至國民黨四川省黨部止。沿途沿街比戶的人們高呼抗戰口號,聲震瓦屋,慷慨激昂。商家住戶,爭相路祭,鞭炮之聲,震耳欲聾,萬人空巷,盛況空前。全市下半旗誌哀。前導行列中,高車上舉有一領王銘章血衣,隨後是王銘章的靈柩,靈柩上覆蓋著國旗,由五匹馬拉著行進,縞車素馬,備極悲壯。

下午二時,在省府大禮堂舉行正式迎靈典禮,旋即舉行啟靈禮,由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鄧錫侯、副主任潘文華主持,省垣各界重要人士全部參加。靈堂正中懸掛故上將王銘章遺像,遺像上的王銘章正值英年,神采奕奕,用一雙有神的眼睛注視著同仁們。遺像兩旁用五色彩燈組成“死重泰山”四字。二門側置王銘章血戰滕縣油畫一張,上書“踏著王上將的血跡,繼續前進。”儀式上,鄧錫侯宣讀了若幹要人發來的題詞、挽聯。

國民政府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的題詞是:“民族光榮。”

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發來的挽聯是:“奮戰守孤城,視死如歸是革命軍人本色;決心殲強敵,以身殉國為中華民族爭光。”

國民政府中央軍事委員會軍政部部長兼總參謀長何應欽的挽聯是:“木挺夜櫻城,羆威當道。鐵槍今殉國,豹無留皮。”

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的挽詞是:“拚一軍全部的血肉,作整個戰局的支撐,壯矣哉成仁,偉矣哉成功,書之史乘,光照天下後世而永見其熊羆。”

王銘章的頂頭上司,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震的挽聯是:

“徐淮勞捍衛,扼險絕援,成君之勇,見危授命,成君之仁,忠骸為壘血為壕,奇節已昭堪不朽。

風雨促悲懷,殲仇報國,與我同心,明恥教軍,與我同誌,英氣在天魂在陣,故人相助必如生。”

會上,鄧錫侯宣讀了蔣介石祭文:

“維中華中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八日,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遣代表吳恩豫,謹以香花茗果之儀,致祭於王銘章師長之靈曰:國運屯蹇,倭夷跳梁,既躪北陸,複肆東杭。粵維王君,實奮鷹揚,殺敵致果,氣貫星芒。守嶧守滕,堅揚金湯,胡天下昂,竟喪元良。舍生取義,積懋旌常,馬革歸來,哀駢一方。眷懷壯烈,奠致椒漿,悠悠遐風,千載彌光。”

然後,專門扶靈從前線歸來的孫震率41軍副軍長董長安(董宋珩)、師長曾南夫、參謀長袁雲風等一幹與王銘章生前的同事戰友,共約百人,前往成都東城根街王宅致祭,行禮如儀後,在致為哀痛的氛圍中,孫震宣讀了祭文:

“維中華民國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孫震恭率全國官兵,謹以潔牲旨醴,不腆之儀,致祭於追贈陸軍上將第122師師長王之鍾兄之靈而告曰:嗚呼!邦國殄瘁,人之雲亡,撫棺傷痛,此別悲涼。祭君之魂,哀君之逝,思君藎篝,勞君輔濟。寇氛未掃,遽折忠貞,戰雲未息,遽隕幹城。君我同心,兵戎克整,壯業待成,不見君影。君我同心,踴躍偕行,大功待竟,不見君影。晉東魯南,賴君堅苦,揚我軍威,衛茲國土,登陴督陣,恥後爭前,全軍決死,君卒身先。謂天無知,言何所依,遺骸得歸,寧非天助。謂天有覺,源何所根,催奪良將,酷似天昏。埋骨丘墟,名垂簡牒,歌泣交飲,光輝重疊。神遊宇宙,墓近鄉關,英風浩氣,遐爾追攀。羽飛頻繁,為君小住,執紼送靈,將還遠戍。君歸窀穸,我赴疆場,桔滿荊嶽,天各一方。君顯忠靈,我懷節烈,集眾殲仇,焚巢掃穴。維期努力,共挽沉淪,最後勝利,以慰故人。”

又宣讀了蔣介石挽聯:“執幹戈以衛邦家,壯誌不還,拚取忠忱垂宇宙。

聞鼓鼙而思將帥,國殤同哭,忍標遺像肅清高。”

李宗仁的挽聯:“碧血灑滕城,壯誌難酬,隻惜英才多死職。

玄棺歸蜀道,英魂不返,當為厲鬼助平倭。”

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孔祥熙的挽聯:“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痛鶴淚華亭,歌唱大風思猛士。

浩氣長存,山河嗚咽,聽猿啼巫峽,更傳刁鬥惜幹城。”

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於右仁的挽聯:“身死泰山重,魂歸蜀道難。”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鄧錫侯的挽聯:“與孤城共存亡,視死如歸,裹革尚留殘齒在。

與天下倡忠義,聞風興起,請纓紛係虜頭來。”

此外,還有郭沫若、邵力子,鹿鍾麟、鄧漢祥等全國各地軍政要員,法國外交部駐川辦事處發來的挽聯、悼詞,數不勝數。哀樂陣陣,白絮飄飄,前來王銘章將軍的的遣像靈柩前哀悼的人群絡繹不絕。成都《新新新聞報》以一副挽聯對此作了形象的總結概括:

“浴血守滕城,直到彈盡矢窮,臨危抽光弼靴刀,南魯軍民齊痛哭。

孤忠酬馬革,管他狼豕仔突,拚死保中華領土,西蜀父老望旌旗。”

是日,王銘章靈柩被運回新都原籍落葬,由孫震主持典禮,新都各界公祭,送殯人員及民眾達10餘萬人,由新都縣縣長陳開泗主持公祭後,故上將王銘章的忠骸終於落地,安厝於家鄉飲馬河附近的新塋。到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王銘章的陵墓同劉湘的陵墓一樣難逃厄運,被挖地三尺。黨的三中全會後,王銘章被追認為烈士,他的塋墓不僅得到恢複,人民政府還給他塑了一尊像。身穿黃呢軍服的王銘章,腰挎戰刀,英姿勃勃地騎在他那匹最心愛的寶馬雪裏紅上,手拿望遠鏡,指揮著千軍萬馬,冒著敵人的炮火奮勇前進。讓人們在這尊塑像前,不禁想起那段過去的崢嶸歲月,肅然起敬。

八年抗戰,是中國人民一百多年來,第一次取得的反帝國主義戰爭的完全勝利。八年抗戰,中國人民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同時也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犧牲。

據不完全統計,八年抗戰中,中國傷亡平民1800餘萬,軍隊傷亡380餘萬,財產損失和戰爭消耗1000多億美元。在中國的土地上,中國軍民殲滅日軍133萬餘人(不包括在東北地區前6年傷亡數和在滇緬作戰中,被中國軍隊斃亡斃傷數),128萬日軍向中國投降。

何應欽在《八年抗日之經過》回憶錄中如此說:“抗戰全麵爆發後,川軍七個集團軍,另有一軍一師一旅共40餘萬人,先後開赴抗戰前線浴血奮戰,人數居全國之冠。此後8年中,四川省在抗戰中征集壯丁達300萬人以上,這個數目加上出川抗戰的川軍,總計約350萬人。也就是說,每十五、六個四川人中就有一人上前線;全國抗日軍人中,每五、六個人中就有一個四川壯丁,占全國同期實征壯丁1405萬餘人的五分之—還強。據資料統計,抗戰8年,川軍犧牲巨大,傷亡人數約為全國抗日軍隊的五分之一,即陣亡26萬多人、負傷35萬餘人、失蹤2萬多人,總計64萬餘人,又居全國之冠。八年抗戰總計,國家支出14640億元(法幣),四川就負擔了約4400億元。四川出糧也最多,僅1941年至1945年,四川共征收稻穀8228.6萬市石,占全國征收稻穀總量的38.75%、稻麥總量的31.63%。抗戰最困難時期,估計四川負擔了國家財政總支出的30%以上,這些,也是全國之冠。”抗戰期間,何應欽一直擔任軍政部部長兼總參謀長,此數字,當是準確的,也有權威性。

蔣介石成為東南亞反日同盟國總司令後,為組織遠征軍出國作戰發起的征兵運動中,四川一省參加遠征軍的人數比例,也是最多的。

名記者範長江在一篇戰地通訊中謂:“昔諸葛亮六出祁山所到不過渭水,薑維九伐中原,始終未出隴南一隅之地,今川軍竟橫貫幾千裏外,勒馬泰山邊,西望巴蜀,東指扶桑三島,四川軍人之光榮,實亙古以來所未有。故上至將校,下至士兵,皆表現為一致愉快之心情。”

如前所述,這樣一場偉大戰爭中,立了大功的抗戰英雄李紹坤,在那樣一個特殊年代,卻隻能去拉等同於勞改的架架車。他的“舊軍人”身份,竟致影響到子女前程。他的大兒子,本來讀書成績很好的李名揚,高中畢業不能讀大學,隻能很委屈地去成都鎖廠當工人。

受央視委托,我開始全身心尋找李紹坤李名揚父子。

尋找首先從我父親開始。父親今年99歲,耳朵完全聽不見,好在思維還算清晰。他告訴我,你李伯伯比我大四歲,很可能不在了。他說,他最後一次見到李伯伯,大概是八十年代末期成都武侯祠辦燈會期間。火樹銀花中,我出門,恰好遇到你李伯伯進去看燈會。他家離武侯祠很近。在那種情況下,我們隻能是簡短地交談了幾句。

成都話很幽默。有一句:老(烏)鴉笑豬黑――自己不覺得。父親說,當時,我自己不知道自己老成了什麽樣子,隻是覺得你李伯伯完全老了,頭發全白,身體有些佝,不過精神還好。

父親說,我特別問他政策落實沒有?他說,沒有!不過他笑笑,也無所謂了。能像現在這樣,衣食無憂,人民安居樂業,不再搞什麽階級鬥爭;動輒給人扣帽子,把人弄上去鬥爭,弄得人心惶惶;人人都有條生路,生活能有奔頭,他就很滿足了。你李伯伯就這樣想得開。他還說,當初他很小,吃糧當兵時,這樣好的生活,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武侯祠門口人來人往,我們就那樣簡短交談幾句,彼此祝福多多保重,請來耍,就分別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不意這一分別,又是幾十年。

唏噓不已的父親看出我的失望,想了想說,據我所知,你李伯伯他們家住的那一帶,雖然平房折除蓋起了樓群,但那一帶的人好像都是就地安置。那一帶屬於汪家拐轄區,你不妨去問問,找一找。

父親此說提醒了我。

我把電話打到汪家拐辦事處,說明來意,對方信任我也理解我,不過,他們要我去找汪家拐派出所,因為,我要的信息,隻有派出所才有。我把電話打到汪家拐派出所,說明來意。值班察官回應:他們一般不會對外告之轄區居民個人這些情況;這是個人隱私,他們不能透露。不過,察官說,鑒於我的情況特殊,也並非不可考慮。他建議我第二天親自去派出所說明情況、要求;他同時把我的情況、要求向領導匯報請示。我當即接受了察官建議。

第二天,我專門抽出時間去了。成都很大,我家居處離汪家拐正好東西向,橫穿整個城市,緊趕慢趕用了一個多小時。在汪家拐派出所,我受到所領導和相關警官接待。為以示慎重,我向他們出示了我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證、身份證;一本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川軍出峽》……

他們答應為我查找李名揚。值班女察官小範,在電腦上輸進李名揚這個名字,開始查找。結果,全成都市叫李名揚的人有四個。一個是1918年生,另三個都是1955年以後生人,顯然不對。所長和小範反複問我,啟發我,我要查的人:“李名揚”這個人名字對不對?

我反複搜索我的記憶。我確信沒有記錯!當時,我之所以對“李名揚”記憶很深,就像刀劈斧砍留在記憶裏,就是我一聽到這名字,就確信,李伯伯是把他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名揚”!另外一個記憶深刻的是“成都鎖廠”,李名揚工作地。

我對小範警官說,這個名字肯定沒有錯。如果我萬一記錯,他不叫“李名揚就是李揚名!”可是,電腦上搜出來的人始終對不上號。

這裏,我是百密一疏。我忘了在那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的年代,動輒批判名利思想,李名揚完全可能會將他那個“名”改了。後來證明果然是,他將他那個“名”改成了日月明的“明”。

通過公安部門查找李名揚勞而無功,失敗了。“李紹坤”這個人當然也更是查不到。所長告訴我,如果我要查找的人,確實是實有其人卻在電腦上查不到,那就有兩個可能:一是人已經去世不在了;二是人離開成都,不在大成都的範疇內。

他們又問我,會不會因為時間久遠,我的記憶發生了混亂,把要查的人的名字記錯了記糊了?!

在我看來,李伯伯肯定已經去世。至於“李名揚”我深信沒有記錯,那他到哪裏去了呢?去世了?不對,他才多大年歲,於今也不過七十歲上下而己;要麽,他已經離開了成都?

警官們看我一籌莫展的樣子,建議我去成都鎖廠找找!啊,不對!他們剛剛提出這個建議,又立刻否定。因為成都鎖廠早就沒有了,無從查起。又有人建議,要我到今非昔比的橫小南街那片住宅區找找,或許可以碰巧問到。最後,他們讓留下電話號碼,說是他們會繼續幫我留意尋找,一旦有了消息告訴我。我去了那片今非昔比的橫小南街住宅區尋找,到處問,沒有查到;沒有任何一點消息。

年關將至。成都文化中心每周有個定期的“成都故事”講坐,我應邀去講過兩次。聽眾大都是熟悉成都掌故曆史,對這方麵有興趣的中老年人。我每次去,發現足可容納200餘人的講堂裏座無虛席。成都文化中心希望我在10月5號那期去講講,因為他們在日前的《成都日報》上看到一則消息:我出了本新書《霧鎖峨眉,蔣介石謀川紀實》應該是有講的。他們說,我每次去講,反響都相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