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真個極繁華,不僅炊煙二十萬家。
四百餘條街整飭,吹彈夜夜亂如麻。
——成都竹枝詞
我家長住寬巷子。
寬巷子排頭兵似的X號――過去是我們家的私家公館,後來成為一個大雜院,現在改過來了,堂皇非常。這裏麵留有我難以忘懷的生活和記憶。有我綿綿的情,綿綿的淚。有我熟悉的,已然過去、但絕不會忘記的人和事。
那年,久盼中、整修一新的寬巷子麵世,欣喜非常的我,立刻趕去看。我發現,盛妝出現在我麵前的寬巷子既熟悉又不熟悉。印象中的寬巷子,像一個身著民清服裝,素潔清麗,明眸皓齒,模樣標誌的少婦,清新典雅性格內斂,欲露還藏;眼前的寬巷子,猶如一個光彩靚麗、美輪美奐,性格張揚的時髦女郎。也許,時代就需要她這個樣子。
寬巷子,隔著一段並不遙遠的曆史和我兩相凝望。
我在長長的、美輪美奐的寬巷子裏反複徘徊,細細辯別,認真打量。有句話說得好:到了成都不能不到寬巷子;說到寬巷子不能不說少城,說到少城不能不說到曆史悠久的成都的前世今身。
成都有很多稱謂:天府之國、蜀中江南、蜀中蘇杭、芙蓉城、錦城等等。天府之國、蜀中江南這樣的稱謂無須過多解釋。而錦城,是因為成都平原自古以來適宜養蠶種桑,蠶絲業發達,加上一條水質清冽的錦江從城中穿過。這樣一來,本來質量就高的蜀絲在江中再一浣洗,質量更高,潔白晶瑩透亮聞名天下。蓉城呢,是當年蜀帝孟昶和他的夫人花蕊夫人都極喜愛芙蓉,命人在城中廣種芙蓉,“花開時季,高下相照,四十裏如錦繡。”成都因此得名芙蓉城,簡稱蓉城。至今成都人特愛芙蓉花,芙蓉花是成都的市花……
除此而外,成都有一個不太雅的稱謂:龜城。這裏有個故事,說的是成都最早的建城史。《華陽國誌·蜀誌》載:古蜀亡,秦於取蜀後的第二年,即公元前341年移秦民萬家以實之;並先後築成都、陴、臨邛三城,互為犄角,但並沒有形成規模。真正建起成都的是大名鼎鼎的張儀。張儀本是戰國時期魏國的一個貴族後裔。當時天下七國: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國之間時開戰事。
張儀是當時最為傑出的政治家、軍事謀略家之一。“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他最終選擇了具有改革意識的秦惠文王並為秦惠文王看中重用。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張儀在秦國拜相後,為秦吞並六國、統一中國出謀劃策多方奔走,卓有成效。秦掃六合之後,張儀和大將軍司馬錯奉命帶兵滅蜀。之後,張儀負責建城。
一向足智多謀,所向披靡的張儀在建成都時,遇到了破天荒的難題,屢屢失敗。因地勢低窪潮濕,水渠縱橫,土質鬆軟,張儀始終建不起城。就在張儀一籌莫展之時,秦惠王二十七年(公元310年)的一天,焦頭爛額的他,站在一處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孤立的城碟上拈須發愁。他那睿智清澈的目光,帶著些許無奈和思索朝錦江朝對麵眺望。那時的錦江是一條通天河,水很大也很野,江寬浪急,氣勢相當壯闊驚人。對麵是一望無邊、二望無際的綠色原野,少有人煙。再遠處就是浩浩茫茫的原始森林了,森林中時有野獸出沒……那時的天府之國尚未開墾,一派蠻荒,相當的荒涼空曠寂寥。
綿綿的江風將張儀穿在身上的寬袍大袖吹得飄起來。高遠湛藍的天上,有一隻雄鷹張開長長的雙翼一動不動,像是一枚釘在天上的鐵釘。雄鷹是天之驕子。張儀感覺天之驕子在嘲笑他,看他的笑話:身為秦國第一顯貴、自以為天下第一的張儀,你也有過不去的坎吧?!你築城遙遙無期,屢建屢敗束手無策,長此以往,你在國君心中樹起來的高大的形象怕是要毀於一旦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時的張儀,必然有處江湖之遠,憂讒畏譏的愁悶。然而,這時,就在這時,猛地,一個奇怪的現像牽扯了他的注意。
波濤洶湧的江中,一隻碩大神奇的綠毛烏龜正朝他遊來。
張儀是何等聰穎敏銳之人!電光石火般,張儀開竅了。盯著這隻向他遊來的大烏龜,張儀想,莫非天助我也,天助川人!烏龜是吉祥靈異的象征,何況向他遊來的是隻人間少有的碩大神奇的綠毛烏龜、神龜。細看這隻神龜,伸著長長的頸子,眨著一雙神秘莫測的綠豆似的小眼睛,明明在向他示意、神啟。張儀心中大喜會意,他確定這隻神龜是上天派來幫他張儀築城的,是來幫四川的!位極人臣,自視甚高極為敏銳的他,不由感激地得端起手來向神龜一揖。待神龜遊上岸來,他立刻非常恭謹地,帶著隨從薄記錄員等一幹僚屬,虔誠地跟在神龜後麵一步一趨;按照神龜爬行過的方向方位,張儀要僚屬們將神龜所過之處一一詳細記錄。
過後,張儀依照神龜爬行、指示過的路徑,避凶趨吉,最先建起了大城。然後,在大城西麵建了一座小城(又稱少城,當時,少小二字通用)。這樣一來,東西二城成倚背之勢,小城為大城之前衛,大城為小城之依靠。大城是蜀郡所在,是軍事政治中心。小城的行政級別是縣治,號成都縣,也就是後來的華陽縣;等同於當時秦國首都附近的鹹陽。整座城市,形似一條爬行的蜈蚣蟲。
“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張儀花三年的時間建成了成都這座城市。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
憑借特殊的地緣優勢,加上都江堰四時不竭甘泉的澆灌,到了唐宋時期,地處內陸的成都,已一躍而為全國五大繁華都市之一;成了一個“歲無饑謹”的“溫柔富貴鄉”。
戊戌(1898)年,法國著名遊曆家馬尼愛遊曆成都後,有如下繪聲繪色的記述描寫:
“惟於曉色朦朧之際,遙望其間,尚有巍峨氣象……其時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隱若見,如龍盤,如虎踞,扼峙於曠土平原;而河道縱橫,亦複綺交脈注;諸河上流沲西八十法裏,有瀑布自懸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罌栗花地,俱藉以灌輸暢茂;但覺連陌如雲,鼓風成浪……寬衢華廈,綢轎錦輿,金碧輝煌,陸離光怪……”
成都富庶,文脈文風厚重,鍾靈毓秀,代有才人。《李翰林集序》雲:“自盤古開天地,天地之氣,艮於西南。劍門上斷,橫江下絕。岷峨之曲,則為錦川……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揚雄、縱有陳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西漢時期,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興學(文翁成都興學地即現在的石室中學),一時,蜀中文風大盛直追齊魯,以後更盛。有言,齊魯是一山(蒙山)一水(沂水)一聖人(孔子),蜀中是多山多水多才子。而且,曆史上但凡名人,如果不是蜀人,也大都朝聖般到過蜀地。司馬相如、揚雄、楊萬裏、張商英、張唐英、李白、還有在唐宋八大家中占了三席的三蘇父子(蘇洵、蘇軾、蘇轍),以及陳壽、陳子昂和近代的郭沫若、李劼人、巴金等等都是蜀人,數不勝數,燦若繁星。而入過川,在成都或流寓或做官的名人也是數不勝數,如:杜甫、陸遊、劉禹錫、黃庭堅等等。
有句話說“少不入川”。這句話的意思是,天府之國太好,太安逸,少年入川會耽於享樂,消磨誌向。這話雖有些片麵,但也從側麵說明四川確實是個好地方。張藝謀製作的一部宣傳片中,有句傳諸久遠的名言:“成都是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曆史上,成都的美,成都的風情,從曆代名詩人的名句中可見一斑。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這是有詩聖之稱的唐代大詩人杜翁杜甫,流寓成都期間寫的詩,寥寥幾筆,繪聲繪色盡情勾勒出了當時成都的風景風情,至今讓人欣賞遐想。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 思君不見下渝州。”這是有詩仙之稱的唐代大詩人李白《峨眉山月》詩;還有他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也是流傳千古。
此外,陸遊、李商隱、劉禹錫等人也留下了許多歌吟成都,至今讓人印象深刻,難以忘懷的詩篇。
成都是一座詩的城市,更是一座浪漫的城市、文學的城市,從古至今皆然。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則是傳諸久遠,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文君當壚,相如滌器”的故事,將其中的內含包蘊。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在奩內待時飛”。當時,作為一介平民的司馬相如還是一個伏在櫝中的玉。臨邛縣(現邛崍市)令王吉與他交好,那次,王縣令請他去臨邛過中秋夜。臨邛西去成都不過百來裏,是兀立在成都平原西部邊緣上很重要的一座城市,以盛產美酒美女而聞名。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鋼藍色的夜空中有閃爍的繁星。那是一個容易讓人動情之夜,何況司馬相如這樣極具浪漫情懷的文人,稍有觸動,他的詩思文思還有情感,就會像高山頂上一泓開閘的湖水激越飛迸。那晚,司馬相如在好朋友王吉家的後花園裏,二人對酒邀明月,有不盡的話題。竹梢風動,月華如水。正與王吉飲酒賦詩高談闊論的司馬相如,突然聽到隔壁有美妙的琴聲傳來,琴聲中有幾分抒情更多的是幾分幽怨,清新的空氣中繚繞著一絲淡淡的馨香。
見司馬相如眼中閃出叩問,王吉這就告訴他,隔壁住的是臨邛巨富、也是蜀中巨富卓王孫一家。博學的司馬相如當然知道,卓王孫祖籍河北,先人因到蜀中從事冶煉發了大財。王吉告訴司馬相如,琴是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彈的。
司馬相如問,她撫出的琴音何以如此傷悲?
王吉這就細細道來:卓文君才貌雙全,可惜命運不濟,剛嫁不久,夫君去世。成了新寡的卓文君住回娘家。月夜撫琴,她是借琴音訴說她寥落憂傷的心境……
看未婚風流才子司馬相如一副戚戚多思的樣子,王吉會意,當即叫下人拿來一架梯子搭在牆上。司馬相如輕步上了梯子,借著身後那株虯枝盤雜的百年古楠木樹的掩護,將月下撫琴的卓文君看了個一清二楚。一身縞素的卓文君很美。如水的月光下,她很像是從月宮中飄然而下的嫦娥仙子。這時,司馬相如想必想起了那篇《登徒子好色賦》中,一樁很有趣的故事。
宋玉與登徒子同為楚王下屬。有次,好事而不量力的登徒子告了宋玉一狀。他提請楚王注意,以後不要讓宋玉隨意去後宮,以免出事。楚王大驚,問這是為何?登徒子說,宋玉其人長得嫻靜英俊,很有口才,言辭微妙,又貪愛女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
楚王這就找來宋玉發問,並把司徒子告他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宋玉,要宋玉拿話來說。宋玉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思維敏捷,極有辯才。他說,登徒子攻擊我“體貌嫻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完全與事實不符。他一一反駁道:“體貌嫻麗,所受於天;口多微辭(很會說話),所學於師。”至於“又性好色”,那是顛倒事實。楚王說:“子不好色,亦有說乎?有說則止,無說則退。”宋玉說:天下的美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的家鄉;而臣家鄉的美女,莫若我的東鄰。東鄰女子,高一分顯高,減之一分顯矮。臉上敷粉太白,擦胭脂臉太紅。她的眉毛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我也沒有動心。登徒子則不然。他的妻子蓬頭攣耳,齪唇曆齒,旁行踽僂,身上有疥瘡又有痔瘡。而登徒子很喜歡,與她生有五子。大王你看,這樣一比,我和他誰好色,誰是好色者?楚王稱善。
月光下,司馬相如眼中的卓文君,簡直就是宋玉口中的那個美得不能再美的東鄰女。而這時,燃香撫琴的卓文君,更是將琴彈得出神入化,將心中的幽怨、訴說、追求表現得曲曲折折,淋漓盡致。
就這一下,司馬相如愛上了隔壁新寡的卓文君。下了梯子,極擅撫琴的他,要來王吉的一把名琴,低頭撫琴。琴聲錚鏗幽微。他彈的是一曲《鳳求凰》。司馬相如低頭彈琴之時,隔壁琴聲突然中斷。中了!音樂是心靈的窗戶,卓文君聽出了隔壁書生向她傳遞出的求愛之音。也不知卓文君是否也像司馬相如一樣,借著花園中大樹的掩護,上梯子將他看了個一清二楚,也很中意?很快,隔壁的卓文君勇敢地用琴聲回應。你有情我有意,他們的愛情很快升溫,這就演繹了有如《西廂記》中“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浪漫。最終,卓文君跟著司馬相如私奔而去,回到成都,在成都現在的十二橋那片仿古建築區(當然,當時那片是純自然的漢代建築格式)開了家小酒館。一對深深相愛著的才子佳人,不顧封建禮教的束縛,不理卓王孫在老家暴跳如雷拚命反對;相如洗器皿酒,文君過眼煙雲賣酒水,二人相親相愛。他們的名人軼事在蜀都,進而在全國轟動一時。
是年大比之期將近,卓文君送司馬相如赴京趕考。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分別之際,站在城外,上車之前,司馬相如對卓文君發誓:此去,我不駟馬高車回來誓不為人――這便是成都駟馬橋的來曆。
那次大比,司馬相如果然在長安脫穎而出,他不僅當了大官,而且深受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賞識。特別是他的《子虛賦》一經麵世就引起轟動,一時“洛陽時紙貴”;同時奠定了他作為一代詞賦大家的地位。接著,他的傑出才華如火山噴發,一發而不可止;陸續作了《上林賦》等名篇。他的詞賦詞藻華麗,結構宏大,被後人稱之為“賦聖”。而功成名就,躊躕滿誌的司馬相如卻並沒有履行當初的諾言,將卓文君接進京去同享富貴。在燈紅酒綠間,身邊又美女如雲,久而久之,生性浪漫的司馬相如經不住引誘,想休妻再娶。他給在成都留守,苦苦等待的卓文君寫了封信,派人送去。司馬相如那封信寫得很別致,很委婉,通篇盡是數字,不著一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一封信就十三個數字。
看完丈夫來信,聰穎的卓文君當然明白丈夫的用意。她奮筆疾書給司馬相如回了一信:“一別之後,兩地懸念,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琴弦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銼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盡,百無聊賴十依欄,重九登高望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作女來我作男。”司馬相如深為文君的忠貞愛情所感動,也為文君的才思敏捷所折服。往事依依,曆曆在目,他打消了休妻再娶念頭,接文君入京,夫妻同享富貴。
成都,同時也是一座多災多難的城市。
在所有的災難中,以明末清初的張獻忠帶給成都的為最。對此,生於斯長於斯,以成都本土題材寫作出了《大波》《死水微瀾》等名著而享譽海內外,被郭沫若稱為“中國左拉”的大作家李劼人可謂一語中的:“總而言之,自有成都市以來,曾經幾經興亡,幾經兵火,即如元兵之殘毒,也從未丨能像張獻忠這樣破壞得一幹二淨。”(李劼人《二千餘年成都大城史衍變》)
談到郭沫若、李劼人,就要談到四川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有個很值得注意研究的現象,這就是人才的出現很集中地出現在一個地區一個時期。最突出的例子是,在文翁當年興學的成都石室中學,幾乎同一個時期,走出了文史通才郭沫若,“中國左拉”李劼人,還有也是他們的同學,以後也是分別留學法國、德國,成了大生物學家的周太玄、大音樂家的王光祈、大數學家的魏時珍等等。無獨有偶,我外公陳月舫,是民國初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生,在王纘緒執政時期作過秘書長。至今享譽中外的成都春熙路是他取的名,他是著名的書法家、詩人、學者;新中國成立後為省文史館高級館員。當年他在順慶(現南充)聯中上學時,同班同學中,就有後來成了大軍閥的廣安人楊森、西充人王纘緒等。他的堂兄陳抱一,也是留學日本,也是名人。陳抱一在楊森當政時期做過省財政廳長。他與我外公不同,外公離開故土蓬安後很少回去,同當地人少有交往。陳抱一桑梓情深,以後在蓬安錦屏鎮修了一幢中西合璧的公館以度晚年。那年,蓬安縣期望將蓬安改為相如縣,因為據他們說,蓬安才是司馬相如的家鄉,出生地,成都不過是司馬相如過後的客居地,請了一大批名人去蓬安開研討會造勢,我也忝列其中。現今天蓬安縣城在周口。周口與現在一般的縣城並無多大區別,而一出縣城,視線中出現嘉陵江和江邊兀地矗立,像龍角斜斜伸向江心濃綠蔥翠的龍角山,風景馬上就不一樣了,顯出了鍾靈毓秀,江山雄奇。江這邊的周口與江那邊的錦屏,過去隻能靠船擺渡,而且過去的縣城在錦屏。現在是一橋飛跨。錦屏真如它的名字,古色古香,背倚青山,前臨浩闊嘉陵江。我們在陳抱一當時那座領時代風氣之先,縱然現在看來也有特立,有圍牆的公館門前下車時,許多很有保護意識的當地居民上來,指著很有些滄桑的陳公館對我們說,應該把已經荒棄的陳公館修繕一新,將蓬安的名人的照片實物放在這裏集中展覽。不說遠了,就是近代,蓬安出的名人就有農學家蘭夢九、哲學家伍非百、藏學家張怡蓀、數學物理學家魏時珍、陳抱一、陳月舫和革命先烈王白與等等。
他們的見識讓人折服。
就是這個陳抱一,因為過後一直在家鄉當寓公,拳中國成立後理所當然作為地主、官僚受到鬥爭衝擊,掃地出門,一貧如洗,連鍋都沒有一口。當地人哪知道,陳抱一與共和國領袖如朱德、陳毅等故舊有情。當年,陳抱一資助幫助過他們;資助幫助過革命。陳抱一給北京的朱德、陳毅等人寫了信,要求幫助。朱老總陳毅得知消息,趕緊給川北有關方麵寫了信。可是,那時交通是個大問題,當朱老總他們的信到達之時,已經絕望的陳抱一已於當日上午投江自殺,讓人扼腕歎息。日前我在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上發表了一篇《外公和賴湯圓》的文章,不意引起一個北京大學畢業,過後分配在上海電視台工作,現已退休的宋先生滿世界找我,最後在該報一個責編那裏要到我的電話打來很是激動。說是他外公也姓陳,北京人,也是留日學生。不過,他外公學的是美術,我外公給他外公治了一方印雲雲;又說到陳抱一,他說陳抱一在日本讀書時討了日本老婆,回國後,在上海辦過一個美術學校;又說我外公回國後,先後在北京、上海做過一段時間的文化工作……他問我知不知道這些。我說不知道。反正,他找到我,就像在茫茫的征途上找到了同誌一樣欣喜,完了他給我留了電話,相約以後多多聯係。由此,我更看出錦屏鎮當地居民建議的合理性和迫切性。
當時,這些出自同一個時期、同一地方的人中,有些盡管不是學文的,如生物學家周太玄,文學也是好得驚人,這就從一個側麵反映成都文風、蜀中文風的厚重。周太玄在漂洋過海去法國留學途中,偶然寫就的一首詩,“圓天蓋著大海/黑水托著孤舟/遠看不見山/那天邊隻有雲頭/也看不見樹/那水上隻有海鷗/那裏是非洲/那裏是歐洲/我美麗的故鄉/卻在腦後/怕回頭,怕回頭/一陣大風/雪浪上船頭/颼颼,颼颼,/吹散一天雲霧一天愁。”竟讓當時在河南鄉下老家上小學,後來因為寫出了《誰是最可愛的人》而一舉成名的部隊作家魏巍最初從中感受到文學的魅力,從而愛詩寫詩,旁及其他文學種類,從此一發而不可止。
回到成都少城及寬巷子,張獻忠這個人是繞不過去的。
我曾經寫過一部長篇曆史小說《張獻忠――大西皇帝夢》,此書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於2002年5月出版,有相當的影響,同年獲巴金文學院第六屆諾迪康杯文學獎。《四川日報》記者鳴為此對我作了專訪,隨後在該報副刊以半個版麵刊載,全國多家報刊作了轉載。在這篇文章中,我專門談到寫作該書的動機、契機。
那是新世紀初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在預先同廣漢市工會工作的朋友、作家陳立基先生聯係後,騎摩托車從百裏外的成都去到廣漢,由他陪著在廣漢房湖公園,參觀記錄了那段曆史的張獻忠的《聖諭碑》。
朝霞正在升起。映在絢麗朝霞中的房湖公園,滿目清翠,百花芳菲,雀鳥啁啾,綠草如茵。園中遊人不多,非常幽靜舒適。漫步園中,這裏那裏隨處可見鐫刻著古今名人題字、題詩的斑駁石壁、石碑,顯出時間的久遠。在天府之國四川,尤其是在成都平原上,許多公園、名山和勝跡,都有這種獨具的風景,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曆史文化積澱意味。我最終久久佇立在《聖諭碑》前仔細觀察。它的質地是紅砂石,通高210厘米,寬100厘米,厚19厘米。在一道黑漆柵欄的包圍中,它很儼然地坐在那裏,頭頂著一個形似草帽的石亭,腳蹬著朝靴似厚重的石墩。整體看,恍若是一個從鄉間走出來的帝王,端坐在那裏,隔著曆史煙雲望著我,顯出幾分神秘和撲朔迷離。在碑眉兩邊,鐫刻裝飾著龍紋,很是飄逸。
史載,踞成都不到三年的“大西皇帝”張獻忠兵敗退出成都,一路而去。殘明大將楊展率兵追到漢州(今廣漢),目睹漢州被破壞得一片狼藉,屍橫遍野,楊展不忍,下令不再追擊,並命部下挖出一個大坑,埋葬萬具陳屍。楊展親筆撰寫《萬人墳記》,要手下匠人勒石於《聖諭碑》後。眼前的《聖諭碑》簇新,顯然是在隨時修葺,而背後的《萬人墳記》卻不知什麽時候被一鏟而平,一片模糊,猶如那段不過過去了三百六十來年、並不遙遠卻是眾說紛紜的曆史。
《聖諭碑》上的聖諭是“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這裏反映了張獻忠的世界觀、人生觀。在他看來,人是毫無可以憐惜的東西,可以而且應該誅殺!他以天子自居,他對他仇恨的人類社會發出警告,要人們“自思自量”,要小心了!
這一切引人遐想。明末動亂年間,與李自成、張獻忠同時在陝北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舉旗造反,後來成了氣候的共有36家,著名農民起義領袖人物也有多人。然而,最終成了正果的隻有李自成、張獻忠兩人。這兩個年齡相近、經曆相仿、暗中較勁的農民起義領袖人物,最終命運何其相似!當李自成揮兵殺進北京,推翻明朝,北麵稱帝之時,張獻忠也率軍殺進他夢寐以求的成都,南麵稱帝。李自成的皇帝夢隻做了很短時間――因明朝大將吳三桂引清兵進入關,李自成在吳三桂與清軍夾擊下潰退出北京,最後在湖北九宮山,莫名其妙地、近乎滑稽地死於一個老農鋤下。無獨有偶。張獻忠兵退四川西充鳳凰山時,於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清軍由叛將劉進忠帶領前來偷襲,張獻忠被清軍雅布蘭一箭射中,洞穿左乳殞命,年僅41歲。
李自成和張獻忠命運雖然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在我看來,張獻忠的政治品質遠遠不如李自成。前者清正,後者詭詐。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當李自成處於命運的最低穀時,隻剩三十六騎,但他拒不投降,拒不接受明朝招安,而是躲進陝西商洛山中休養生息,發動群眾,韜光養晦,厲兵秣馬。當羽翼豐滿時,突然出擊,打得崇禎暈頭轉向,就此一發而不可收拾。這裏,充分顯示了李自成的才華、氣節。而張獻忠在湖北陽穀被明軍打得大敗,四周包圍,命運岌岌可危時,向敵人“詐降”。他躲過了一劫,保存了自己,但卻將明軍的打擊力轉向了另外的農民起義軍。這就是兩人的文野之分,高下之別。
當李自成保持頭腦清醒時,節節勝利。特別是,他重用了手下極富政治遠見的李岩,采納了李岩建議,公開打出“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旗幟,這就喊出了幾千年來占中國絕大多數的貧苦農民的心聲,順應了他們夢寐以求的耕者有其田的要求和呼應,必然得到最廣大的勞苦群眾的擁護。而且事實上,闖王本人和他手下以劉忠敏為代表的諸多大將本身就是農民。闖王李自成的大將田見秀的最高理想就是仗打完,幫闖王得天下後,解甲歸田,去過那種“幾畝土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生活。
古代思想家荀子有名名言:“水能載舟亦可覆舟。”明末亂動年間,占中國絕大多數的貧苦農民,他們就是既可載舟亦可覆舟的水。闖王李自成曾經一度得到占中國絕大多數的貧苦農民的擁護,所以能雖經百劫而最終勝利,直搗京城,逼死崇禎皇帝,進了紫禁城,坐上龍廷,北麵稱帝。同樣的,張獻忠之所以能在湖北突破手持尚方寶劍,誌在必得的明末重臣、能臣楊嗣昌指揮的六路大軍的圍追堵截,出人意料地突然進入四麵群山圍定,戰略地位極為重要的天府之國,並所向披靡,最終拿下成都,建立他的大西國,根本原因在於他接受王自賢的建議,公開亮出“扶明抗清”的旗幟。這就在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的特殊階段爭取到了民心,受到巴蜀人民的支持擁護,一路上百姓無不簞食壼漿以迎王師。
然而,如同郭沫若在他所著的那篇被毛澤東主席讚賞的《甲申三百年祭》中指出的那樣,在中國曆史上,大多農民起義領袖人物,總是躲脫不了一個怪圈,即:一旦登上龍廷,因為階級的局限,立刻變質。他們注重享受,喜歡阿諛奉承,唯我獨大,說一不二,金口玉言。隨之而來的必然是重用奸侫,殘害忠良。接著就是失敗、失敗。事實正是如此。當李自成在北京稱帝,將他的國號定為“大順”之時,張獻忠也在南麵成都稱帝,將他的國號定為“大西”。當上了大順國皇帝的李自成重用奸相牛金星,誅殺了對時局高瞻遠矚、敢於直言的李岩和他的兄弟。而在成都,耽於享受的張獻忠,重用與牛金星類似的汪兆麟,一怒之下,對王自賢動了宮刑。張獻忠躲進深宮享福,朝政讓奸相汪兆麟一手把持。汪兆麟利用張獻忠迷信武力、性情殘忍、一味嗜殺的毛病和政治上的近視等人性的弱點推波助瀾,在很短的時間內讓大西國走向了深淵。
張獻忠進成都時,成都有和平居民40萬。然而不到三年,在他敗退出成都時,於盛怒之下,一把火將成都焚燒得幹幹淨淨。唯一剩下的隻有皇城的幾個石獅子。張獻忠之後又有多年的動亂,如此一來,有史可查的是,偌大個四川隻剩下區區幾萬人。當曆史上這段大浩劫、大動亂終於過去之後,隨著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湖廣填四川”,四川重現了生機,省會又由閬中遷回成都。成都如火中鳳凰重生,更加斑斕多彩,更加俊逸。
清初,清廷派出的一彪勁旅去消除了準噶爾叛亂之後,請準朝廷,在成都定居下來。用一條城牆在成都隔出一座城中城――少城。少城裏的街道寬闊整潔,一條條幽靜的北京人稱為“胡同”,成都人稱為“巷子”的街道裏,幢幢青磚黑瓦的公館排列有序。高牆深院裏,亭台樓閣掩隱於茂林修竹中,大門外兩邊蹲著石獅子,栩栩如生,平添威猛。這些人家的牆壁上,好些嵌有長方形的紅砂石做就的拴馬石。門前栽花養草,院內綠蔭匝地,鳥語花香,實實的洞天福地。而其中,尤以寬窄巷子最具代表性。
少城裏住的數萬居民都是滿人。他們及他們的後人,都有一份朝廷發給的奉祿,一生享用。這樣的城市,全國除北京之外,有成都、廣州、西安、南京、杭州、荊州、伊犁、福州,計九個城市。
世世代代居住在成都少城中的八旗子弟,日子過得滋潤。可是這樣的日子磨掉的是八旗子弟馬上衝鋒陷陣的銳氣和一往無前的精氣神。1911年(辛亥)革命的炮聲轟垮了少城。然而,城牆雖然倒塌了,但少城畢竟是少城。少城還是成都的首善之區,隻不過居住在少城中的人家大都變成了漢族的有錢人。父親的大姐,因為她在大家族中排行七,我七孃就是以後居住在少城寬巷子裏的人家。
所謂寬窄巷子,最成都是也。
清鹹豐年間,彭縣人吳好山有首竹枝詞,將成都,將當時的少城作了最好最形象最精煉的表述:“本是芙蓉城一座/蓉城以內請分明/滿城又共皇城在/三座城成一座城。”
清嘉慶年間,成都人楊燮有竹枝詞雲:“鼓樓西望滿城寬/鼓樓南望王城蟠/鼓樓東望人煙密/鼓樓北望號營盤。”
“滿城”(少城)在城西一片,周四裏五分,凡五門,官街八條,胡同三十三條。
談到成都、少城,就不能不提到位於城中心的皇城。
成都的皇城和皇城壩,極似北京天安門和天安門廣場,很有皇家威儀,絕無僅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在將他的十三個皇子分封到全國各地作藩王時頗費思量。朱元璋偏愛十一子朱椿,按貫例,朱椿無論如何不能繼承皇位。朱元璋這就不僅將朱椿封到天府之國的省會、溫柔富貴之鄉的成都做蜀王,而且特別恩準,讓康太監先到成都,為蜀王先行打造起一座備極輝煌壯麗的蜀王府,能工巧匠一應配備,錢財上給予大力支持。
朱椿的蜀王府成都皇城修成後,備極宏偉、巍峨壯麗。有流水湯湯的金河;金河上有幾座長虹臥波般的漢白玉曲背橋。成都皇城過後被張獻忠破壞得一幹二淨。清朝時幾經修葺,成都皇城再次崛起,成了成都驕傲的標致性建築物。然而,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的“**”中,它終於遭到徹底毀滅。在推倒的原址上代之而起的是如今天府廣場上的省展覽館。
改革開放之後,成都進入了快速發展期,市容市貌產生了質的飛躍。條條通衢,高樓林立如雨後春筍。一覺醒來,簡直弄不清自己是在成都還是在香港、東京這些國際大都市!當時,我在一家省級報社供職。上世紀90年代初,有次,我奉命去雙流機場迎接並采訪一支由台灣來的高級別文化人士組成的入川代表團。他們中,大都是頭一次來川,也有離別多年後來成都的。成都在他們好些人印象中,破舊落後,城市麵積隻有九裏三分,人口不過五六十萬。他們從北京一路而下,過了西安,認為就此進入荒涼、落後之地。可是,當他們在雙流機場下了飛機,登上漂亮得像白天鵝似的大巴,大巴沿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駛入成都,成都的麵貌在他們眼中漸漸清晰起來時,他們眼中最初的探詢很快轉為了驚異、驚詫、驚喜!當大巴轉上漂亮的天府大道,一座宏大、壯闊、繁榮的成都徐徐在他們眼前展開時,“哇!”他們再也無法矜持,紛紛讚揚成都,說沒有想到成都這樣大氣、漂亮、清新、繁華。有人說,成都很像高雄。馬上有人說,高雄比成都差遠了……
然而,當快速邁進現代化國際大都市的成都回過頭來,這才注意到一個問題。這就是,它固有的曆史文化在流失、毀損!成都作為國務院最先公布的曆史文化名城之一,雖然還有流水汨汨的錦江;有錦江兩岸如畫的風景;有一派翠綠典雅中兀立著的幢幢華廈;有古柏森森、紅牆黃瓦,全國規模最大的諸葛武侯祠;有錦江之畔崇樓麗閣聳峙,萬杆翠竹相擁搖曳多姿的望江樓;有杜甫草堂;有近年發現挖掘的金沙遺址……但僅僅這些,是遠遠不夠的。這裏麵最不可或缺的是一張最能代表成都少城,代表成都的名片,這張名片理所當然是寬窄巷子。而這時的寬窄巷子已經破損、糟踏得不成樣子了。成都市政府決計整修寬窄巷子。整修的原則是修舊如舊。整修工程從2003年下半年開始。
整修之前,我特別去看了寬巷子。
年關剛過,寬巷子裏彌漫著年關特有的甜絲絲、微醺意味。青石鋪就的長街兩邊,一幢幢相互獨立又相互偎依的公館已然顯得陳舊;那些帶著歲月滄桑,黑漆斑駁的大門半掩半開,很靜。我在一處拆遷辦公室門前,看到擺滿了的拆遷工具。盡管折遷在即,但寬巷子從整體上,仍然原汁原味地保持著那種特有的休閑雅致的生活韻味。
太陽出來了。在明亮溫暖的金色陽光中,我看到好些人家院子中的花草綠樹;看到老人家安閑地躺在太師椅或馬架上曬太陽。他們一邊逗著掛在旁邊花樹上的鳥,一邊喝茶擺龍門陣。麻將自然是不能少的……生活一如往昔,平靜無波。
我在寬巷子中的“愷廬”門前久久佇立,細細端詳。院門是帶有“洋味兒”的凸起的拱形宅門,門上方嵌入中式傳統石匾,匾上的“愷廬”二字是大篆陽刻,頗有些蒼古意韻,發人幽思。據說,“愷廬”的意思就是“快樂自在的居住地”。整個宅門的造形既瀟灑又莊嚴。傳說這“愷廬”,是百年前宅院主人留洋歸來改修的,改得中西合璧。類似的公館還多。在寬巷子居家的名人也多,比如,有蜀中古琴藝術第一人的藍橋生、名中醫周濟民、名畫家張采芹……
我留意到一些人家大門上的對聯。這些對聯,有的顯示出搬遷之前,對寬巷子濃濃的離情別意;有的流露出平常人家的種種企盼――
“千年曆史寫滿牆/少城文化寫滿房/自古珍貴。”
“蒼天有情人間暖/別離少城幾多愁/年華似水”
“夫妻失業守鋪子/清茶一杯過日子/天天有望。”
“你有千萬不如我有鋪麵/少城無價硬是黃金不換/誰來接招”……
不同的住戶有不同的心態、感悟和期盼。
在一處已經開始拆遷的院落門口,我看到一隻可愛的小狗。在陽光的輝映下,它帶著迷惑不解和略顯迷茫、憂慮的目光望著我,好像要向我訴說什麽。我覺得這小狗是對舊居的不舍。情不自禁間,讓我想起一句詩:“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三四聲。”
唯願寬窄巷子改造成功。
但是,要改造成功談何容易!首先是工程的浩大。它北起支磯石街,南至金河街;東抵長順街,西含同仁路,總麵積三百多畝。區域內百分之四十的建築要保留,按照原有的特征進行修複並完善內部設施;剩下近百之分六十的建築將在保持原有建築風貌的基礎上進行改建。而這些公館都是獨立的古宅院,要保持原先風格、尺度,用料十分講究。整個浩大的工程投入巨大,從有關方麵了解到,僅初步估算,其靜態投資大概就有七億多元。
經過近七年整修改造,重新展現於世人的寬巷子內,有個民俗民情體驗館。進門是一道屏風,屏風後麵是一座精巧的小院。我不知這是人為培植的景點,還是過去真有這個小院。小院裏,有花有樹有草,有雕梁畫棟。體驗館裏,展示的是民國時期一戶普通成都人家一天的生活場景:家用廚房、書房、堂屋、新房等等應有盡有。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在這裏,你可以聽老成都人擺龍門陣;看成都女孩繡蜀錦;即興寫書法;到了晚上還可以看原生態的皮影、木偶戲等等。我發現,改造過的寬巷子裏,派生出了許多東西:精品酒店、私房餐飲、特色民俗餐飲、特色休閑茶館、特色客棧、特色企業會所、情景消費遊憩區等等。
時光在這裏珍藏,歲月在這裏流連。
我最終還是停留在寬巷子之首的X號,我家兩扇緊緊關閉的大門前,久久佇立,反複觀望。原先由房管局統一下發的那個小小的藍底白字,打上X號的小鐵匾,還是釘在門楣右邊。不過,它已失去往日的權威和威風,很落魄地瑟縮在那裏。它的威風,已為橫在門楣上的那個木質厚重、比小鐵匾大許多倍的匾額所取代。匾額板栗色,油光水滑,簇新打眼。
我的眼前少的是――身後,那座原先從早到晚人滿為患的公共廁所沒有了。廁所前麵,顯得孤苦伶仃的電杆,電杆上挑著一盞因電壓不足,燈光暈黃的公用路燈沒有了。公廁之後,當街一家國營蔬菜店兼豆腐坊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個表麵上古色古香,其實很現代的茶莊。
我覺得,眼前的寬巷子,像一艘在大海中緩緩前行的華麗的遊輪。藍天白雲下,多年的時光就像拍擊船舷的海水,嘩嘩而去了。
一時,我感到有些恍惚。我覺得那熟悉而已消逝的一幅幅場景就在眼前:豆腐房暈黃的燈光,在冬天的夜裏,透過一扇扇關得緊緊的門板,在漆黑濃稠的夜幕中,在地上跳躍閃爍,帶著一分溫暖、一分想象、一分撫慰、一分傷感。而那徹夜不息的石磨轉動聲,嗡嗡嗡,長久低沉地在我耳邊回響。這一切,渾然交織起來,將過去的一切,作了清晰的勾勒和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