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嫁陝二姨蘇,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問原籍,現無十世老成都。
――成都竹枝詞
母親第一次帶我到寬巷子,我還是年輕母親抱在手上的小孩子。似乎從小記憶就好,依稀記得七孃這座公館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個民國時期驕傲的將軍:身穿筆挺軍服,腳蹬黑亮馬靴,頭戴一頂雞毛撣帚似的高帽,威風凜凜地挺立在巷首。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小小的我,竟是帶著重任而來。我們家好像一隻小小的船,本來走得順風順水,父親是這隻小船上的掌舵人。然而,小船前麵出現一個叉,叉分兩邊。一邊是急流險灘通向險途,一邊是波平浪靜通往坦途,需要父親作出選擇。大到國家,小到一個人,每時每刻麵臨選擇;選擇不同,結果也就不同。選擇不能錯,不然,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然而,父親發了金瓜暮(四川話,發昏)似的,偏偏作出錯誤選擇。好好的工作不幹了,丟下好好的家,丟下一家人,要到巫溪去當一個末路官。此舉明顯的危險之致,無異於自殺!可是,無論母親怎樣勸說,父親就是不聽,執意妄為。無可奈何的母親,使出這一招。也許因為我是當時家中唯一傳宗接代的苗,父親最聽他的大姐、我七孃的話,七孃又愛我,鑒於這些原因,母親帶我來希望說服七孃,讓七孃出麵壓父親改變他那荒謬無比、危險無比的決定。
我還小,我不會想到,也沒有意識,就是這個我即將走進去的公館,以後的大雜院,會像母親的臍帶同新生兒的一樣,將我父親以至我的命運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其間,蘊含著一些神奇、一些不解之謎。
新津距成都不過三十多公裏,很近。它是成都南部咽喉之地,也是川藏公路的必經地。這個縣麵積不過三百多公裏,人口不過十多萬,但地理位置卻極為重要。這個縣很富庶,風景也好,有山有水。那時,隻要一過成都南門大橋,再過古柏森森、紅牆黃瓦的諸葛武侯祠,就將成都市甩在了身後。出城不過二十來裏地,忽地眼睛一亮,在一望無邊,二望無際的川西綠色大平原上,煙村人家,小橋流水之外,一條黛色的清秀山巒突地而起,像一條海中騰起的青龍,又像一匹揚鬃奮蹄的青驄駿馬,沿川藏公路線疾馳。這山叫“牧馬山。”從平原上看,它是山,而上得山來卻又很平,山上人家大都單門獨戶,濃蔭掩隱,有種藏而不露的富裕。據說,這山的名字是諸葛亮取的。之前,此山為藏軍所占。其時,藏軍不僅越過了習慣意義上將關內關外劃分開來在爐城(打箭爐)前終年四季白雪皚皚的折多山,過打箭爐、越大渡河、跨二郎山,再過川藏間最大最繁華的城市、茶馬古道要地雨城雅安,竟致占據了成都平原西部邊緣標誌性城市臨邛(今邛崍市)。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當年在河南新野打遊擊,百戰百敗而又百敗百戰,一心恢複漢室的劉皇叔劉備後來三顧茅廬,讓諸葛亮感動,遂獻《隆中對》,謂:“自董卓已來,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曹操比於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暗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先主(劉備)曰:“善!”於是與亮情好日密。
劉備在神機妙算的軍師諸葛亮輔助下,很快從失敗走向勝利,最終在成都立國,與北方曹魏和孫吳形成蜀、魏、吳三國鼎立之勢。
立國後的諸葛亮的第一要務就是解決近在咫尺的藏軍。他找來藏軍前鋒頭目,客客氣氣地請近在咫尺藏軍退一箭之地。在羽扇綸巾、氣宇軒昂、大名垂宇宙的蜀相諸葛亮麵前,藏軍前鋒頭目一聽心中暗暗高興,爽快地當即答應下來。他想的是,你諸葛亮原來是個傻子,一箭之地?一箭之地好呀,你的部將再能射,一箭又能射多遠。於是雙方約定射箭日期。
諸葛亮派人快馬給據守爐城的守將郭達送去了一錦囊妙計,吩咐郭達如是辦埋。
約定射箭那天,五虎上將趙雲奮鐵臂拉動神弓,隻聽嗖地一聲,響箭穿雲破霧呼嘯而去。於是,雙方派人尋箭。尋過了臨邛、尋過了雅安、尋過了大渡河,最後一直尋到爐城才尋到。金陽朗照下,抬起頭,隻見那高山的頂上有一箭,箭簇插進高山頂上的巨石,走近一看,這箭不是趙雲射的還能有誰的!這樣,藏軍隻好大步後退……一直退過爐城,退過折多山,退到關外。後來,那山被改名為與“郭達山”,郭達山與折多山前後相映,將現在的康定,當時的爐城很安全地抱在懷裏。
與成都近在咫尺的山脈,因山上地勢平坦,水草豐美,風景很好,蔥綠豐盈得如一塊上天特別恩賜的碩大的翡翠,自然而然地成了蜀主劉備,及一幫皇室最好的休閑跑馬地和軍馬飼養場。劉備請諸葛亮給此山取個名字,諸葛亮取名“牧馬山。”這個山名取得真好,一直沿襲至今。
牧馬山一直延伸到新津舊縣(新津過去的縣城),後來的五津鎮,這才就青龍入江,神駿駐蹄。五津與縣城之間隔著三條寬闊的大河,有言“走遍天下路,難過新津渡”,是過去這裏的寫實;古詩“烽煙望五津”,也是指的這裏。而在五津下遊,三條大河匯成一氣,形成一派汪洋。而萬瓦鱗鱗的縣城,又隔一條河麵寬闊、波平如鏡的南河與對麵那一抹畫屏似排列的青蔥的山巒相對相望。一派山水間,多了一分成都平原上難得的清新雄峻。
一直到上個世紀50年代末,那連跨三水、長虹臥波般的大橋修成之前,新津渡都是天下難過的渡。這裏是川藏線的必經之道,還是去川南重鎮水陸碼頭嘉定(現樂山)、蒲江、彭山等地的車輛、行人的必經地。傍江展開的五津鎮非常繁忙。加上背後還有個五津機場,這是二次世界大戰中遠東最大的軍用機場。這是抗戰中,為了打破日軍對我國的封鎖,中美兩國爭分奪秒,費時經年修建起來的。新津人民為修建這個機場,用最原始的工具,最快的速度,作出了最大的犧牲。當時,為應對打破日軍對我封鎖,國民黨最高當局一是派遠征軍入緬打通滇緬公路;二是走駝峰航線,盡可能多地將軍用物資運送過來。大批美國誌願軍駕駛那種其笨如牛,肚子很大,能裝很多東西的大型運輸機,從印度加爾各答起飛,冒險飛過八千八百多米的世界第一高峰喜瑪拉雅山,飛過氣象條件極為惡劣的世界屋脊西藏雪域高原,飛到五津機場,犧牲很大。直到今天,假如乘飛機沿當年的駝峰航線飛行,天氣晴好時可以看見,幾乎每一個山頭上,皚皚的白雪與當年摔碎的美國飛機殘骸交相輝映。
五津鎮一派繁忙。到了洪汛期,兩岸車船不通,商賈行人裹足。三條大河間原先那些蔥綠的大島小島頓成澤國。下遊一派汪洋中,那兀立而起的金瓶似的寶資山,山頂紅柱黃瓦的八角亭,於煙雲蒼茫中有種別樣的蒼勁。八角亭的兩邊垂下一串紅燈籠,紅燈籠的升降表示封渡或是否允許開船。而傍著寶資山一字展開的老君、天射山溯南河而上,走到新津永興有梨花溝內,這裏有遠近聞名的觀音寺,觀音寺裏有明代壁畫;而在觀音寺之後,就是北宋重臣、名人張商英、張唐英兄弟的家鄉了……新津是個鍾靈毓秀地。。
新津吳店子,是我的祖籍地。吳店子離縣城八裏。
我們家是“張獻忠剿四川”之後,“湖廣填四川”時,從洪雅槽魚灘鎮遷到新津吳店子的。我們的祖上是宋代文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宋初進士及第,曆任左拾遺、河北轉運史、右諫議大夫、史館修撰等要職。宦海沉浮二十五年中,田錫以正直敢諫聞名,且多才多藝,極有文名,德高望重,滿朝頌服。田錫鹹平六年(1033)病故後,宋真宗頓足長歎:天下失一棟梁。田錫著作等身,有《鹹平集》50卷,著名的宋朝詞人柳永的文風就深受田錫影響。清乾隆四十五年,《四庫全書》的總撰官紀曉嵐,在將田錫的《鹹平集》編入《四庫全書》時,如此評價田錫:“範仲淹為其作墓誌銘,司馬光作神道碑,而蘇軾序其奏議亦比之賈誼。為文操筆者皆天下偉人,則錫之生平可知也。”
田貴,是我家移居新津順江吳店子的二世祖。一個驚天動地,頗為傳奇,至今影響深遠,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故事由他而生。當時,田貴家境尚可,學問當然是好的,田貴的妻是附近李氏族長女。他去世後,葬於太平雁河畔,離太平場約五裏,這個墓地是李家送的。過後,滄海桑田,田貴墓漸漸隆起,長成一個筆架形狀,成了新津及附近有名的筆架山。
我年前專門去看過。由於以後多次人為政治運動的折騰,田貴墓地已不複當初威勢,而且它前麵的田祠堂也**然無存,但總的規模還在。我一去,當地就有人上問我是不是去看筆架山的?咦,你也知筆架山,在我看來,這是我們家族的秘密。來人見我很詫異,這就告訴我,在我之前,已有多人去過,而且聽說還有一個有錢人想把這個寶地買去。一個有些見識的中年男人,在一所大醫院當保安,那天正好在家休假,他說他小時候,筆架山裏跑的金鴨兒也是看到過的……真是越說越神奇。看來筆架山的故事流傳很廣,不少人信。一個在縣裏當過局長的外地人,死了也把自己的墓葬在這裏。想來,這位局長是想死後沾沾田貴的仙氣,保佑後人!
這裏果然風景極好,地形確實有些特別。雁河兩岸,青鬆翠柏,亭亭玉立。站在墓地上朝對麵放眼一望,在綠色為底,五彩斑斕,一望無邊,二望無際,素常見慣的川西平原上,老君山平地兀立。老君山是新津最高的山峰,山上有座老君殿,是成都一帶有名的道教聖地。而河對麵一字排開的青鬆翠柏,濃綠蔥翠、疏密有致,很像是一個天然的畫框,將老君山框在其中,是一幅天造地設的油畫。被畫框框在其中的老君山,很像一個身姿挺拔,身著青衫布履的年輕道士。山頂上終年祥雲飄**,青鬆柏樹圍繞中的老君殿,則是他戴在頭上的道冠。據懂風水的人講,這是一個五百年難遇的風水寶地。在我看來,風水陰陽說是一門學問。馬克思主義的一條基本原理就是存在決定意識。不然為什麽在那荒涼貧瘠,天高地闊好跑馬的陝北,總是出李自成、張獻忠一類人物,而在天府之國卻是多山多水多才子!
田貴的墓地隆起成為筆架山之後,田貴的後人大發而特發,不僅人丁興旺,而且高官厚祿者不乏其人。此消彼長。中國幾千年來有個特點,幾乎成了國民性,這就是不患貧隻患不均。沒落的李氏族人看著大發而特發田家,本來心理就不平衡,要求田家的種種看顧,田家也是置之不理,不屑一顧。於是,憤憤不平的李氏後人,來到縣衙撞鍾擊鼓,要求田家歸還筆架山。縣官升堂受理此事。此縣官姓宋,名灝。據有限的史料載:宋灝,廣東花縣人。但據後來知根知底的人講,此人就是民國時期紅遍天下,蔣宋孔陳四大家族之一的宋氏先人。而紅滿天下的宋氏是海南文昌人,之間好像有些矛盾、牽強,其實完全有這個可能。因為海南好些人,都是從廣東遷去的。如此看來,後來紅遍天下的宋氏是宋灝的後裔完全可能。
宋灝的官雖不大,其人卻有一個獨特的本領,這就是他精通易經八卦,懂陰陽識風水。他在新津為官期間,早已將鍾靈毓秀的新津風水了然於胸。聽了李氏族長的狀告,宋灝沉思有頃,以手拂髯,儼然告誡李氏族長們:你們告狀田家,無論如何是告不贏的,無論你們告到哪裏。不要說你們這些小民,縱然是本官有心幫你們,也是幫不了的,田家人官當那麽大,當官人那麽多。你們可聽說過這句話,官高一級猶如泰山壓頂!
看跪在堂上喊冤的李氏族長還要說什麽,高坐堂上的宋大官人斷然將手一揮,陰謀地擲了一句:既然筆架山是你們李家的,挖了就是,還告什麽狀!?一句話點醒李氏族長。於是李氏族長趁一個月黑風高夜,帶人去到雁河邊,將筆架山挖了,挖了個底朝天。也真靈,筆架山挖了後,田貴後人垮山似地垮了下來。京中為官者,不是病死就是被朝廷革職;帶兵在外的兩位將軍,一位病故,一位在康藏用兵時陣亡……這段掌故,被我當時在成都華西協合大學中文係讀書的父親寫成一文,叫《新津筆架山與田貴墓》發表於上個世紀40年代中期的成都《新新新聞》副刊上。
那是一個晨曦清亮的早晨,宋灝著一襲便服,乘一乘小轎,帶一個小廝,輕裝簡從出縣城,到了離城五裏的雁河畔細細看了挖後的筆架山,繞墓徘徊後,撫髯斷言:從此,田貴的後人再也掌不到印把子(當大官握實權),而他們的文脈卻是挖不斷的,他們的文脈與世長存。後來的事實證明,也還真是如此,包括我個人的成長曆程,這不能不說是有些神奇、命定。
民國15年(1926)春三月,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那天天氣很好,早晨就出了太陽,連月陰沉著臉的天上湛藍如洗,像一塊透明的藍玻璃。離吳店子八裏的水城新津萬瓦鱗鱗的縣城以及隔南河相望的那一抹青翠中高高聳立的老君山清晰可見。一碧如洗的蒼穹下,老君山上的老君殿繚繞著一縷白雲,像一縷透明的白羽,雲舒雲卷而久久不忍離去。這份景致,就像我當時隻有十二歲,就要離家的父親的心情。
這天上午十時左右,我那隻有12歲的父親,跟在年齡上堪作他母親的大姐,我的七孃身後,懷著對省城無限的向往,從濃蔭掩隱的深宅廣院的田氏老宅中走出來,最後留戀地看了度過了他歡樂童年的老宅。就要上路了,就要上省城了,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老宅規模不算很大。不要說不能同鄰縣的劉文彩那迷宮似的華宅相比,就連在近在咫尺的張大公館也比不贏。但要論質地、建築物的精巧,則很好。三進的大院中西合璧,莊院四周繞綠疊翠。很氣派的大門外,是兩尊腳踩繡球,口銜著繡球,雕塑得栩栩如生的石獅子。出大門不遠,聳有兩根長約兩丈的石柱,石柱的頂端部分,橫逸出一個石鬥,這就標明了田家是有功名的。門楣上“恩賜進士”的匾額,藍底金字。
隻有12歲的父親,對家族的榮光並不在意、更不留戀,也不清楚,讓他留戀的是帶給他童年歡樂、想象、印象深刻的地方。首先是,家中進門右邊那座高高的哨樓。這座哨樓在濃蔭掩隱的田林多家人中可謂鶴立雞群。他的父親、我那從來沒有見過麵的爺爺田寶書,之所以要修建這座哨樓,一是為防匪;二是為了同他比鄰而居的兄長,鄉下人尊稱為六太爺的爭個輸贏。那時鄉間多匪,到晚來四門一關,高高的哨樓就是全村最高的瞭望哨,製高點。倘若有土匪呼嘯而來,爺爺派在哨樓上站崗持槍四下瞭望的家丁,立刻就可以將土匪行蹤盡收眼底,並且從高處往下射擊。這樣,自從家裏有了這座哨樓,土匪就沒有敢來過。不僅沒有敢來騷擾八太爺家(鄉下人對爺爺的尊稱),而且連田林中多家住戶都沾了光。曾經留學日本,在日本明治大學警科畢業的爺爺,或許還真想有土匪來攻一攻,以顯示他在這方麵的傑出才能。為預防不測,他在中院又修了一座堅固得像碉堡似的鋼筋水泥鑄就的小樓。小樓分幾層,備足了足夠全家人吃月餘的糧食,還有水等等。可惜,爺爺從來沒有過這樣進行攻防演練的機會,以展示自己的才能。
爺爺同我外公陳月舫是同代人,都是清末最後一屆秀才,都是民國初年最早一批考取官費的的留日生。爺爺就讀的是日本名牌大學――明治大學警備科。爺爺學成歸來時,早年與他相識,很讓他看不起的鄰縣――大邑縣的劉禹九竟當了四川省省長兼川軍總司令,大權在握。
“劉水漩!”爺爺總是不屑地、不以為然地叫劉禹九為水漩。“水漩”在四川話中有兩個意思,一是實指,指人的發際上的那個“漩”;二是虛指,指人做事“水”,不踏實。作為劉水漩下屬的爺爺,自以為比劉水漩高明得多,心高氣傲。他沒有想到他當初報鴻鵠之誌,不遠萬裏去日本學警務,學成歸來,中國竟是這個樣子,四川竟是這個樣子!而且還得在劉水漩嘴巴下接飯吃。他受不了!作了一陣短暫的官後,爺爺便掛冠而去。好在他有退路,他回到了新津吳店子下二裏地田巷子。這時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哥哥六太爺,趁他不在時,篡改了他們父親臨終前留下的遺囑,將好田好地留給自己,將幾十畝爛糟田分給了他的弟弟、我的爺爺。爺爺氣極,從此兩兄弟斷了一切來往,雖然毗鄰而居。真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來往。而不多幾年,表麵上大大咧咧的爺爺,已將他的兄長六太爺全方位地比了下去。
爺爺的田比六太爺的田多而且好。爺爺的房子重新修過,不僅大而且好,家中還有鶴立雞群的哨樓,一座堅如磐石的碉樓。爺爺君子不黨,也不加入、結交袍哥,在縣上卻很有聲望。爺爺不好色不納妾,與大戶人家出生、有雙小腳、相貌秀麗、脾氣溫馴的奶奶廝守終生。而他的兄長六太爺卻私生活靡爛**;明媒正娶之後,納妾兩房。六太爺去世很早,且隻有一根獨苗。爺爺卻是人丁興旺。爺爺有三女四子。爺爺的三個女兒全都嫁的好人家;爺爺的四個兒子,除二伯,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六太爺的那根獨苗,川大畢業後正趕上新中國成立前夕,糊裏糊塗被土匪裹挾,進五眠山為匪與解放軍抗衡,後被人民政府抓獲槍斃。六太爺的這根獨苗被槍斃之時,獨苗的母親王善人――自六太爺死後,就吃齋念佛,帶發修行,因萬念俱灰,點一把火將那片與我家緊鄰的房子包括她們全家人焚燒皇位了個幹幹淨淨。
那時,我隻有12歲的父親,久久看著那座鶴立雞群的哨樓戀戀不舍,他在想象著他二哥講給他聽的一個鬼故事。這個故事,後來父母多次講給我聽。
父親四兄弟,父親行三。他的大哥二哥與他的年齡有相當的差距。差距的原因是爺爺結婚早,生下大伯二伯後去了日本。中間,有個很大的停頓。
父親的大哥、我的大伯田香圃,長我父親十四歲。爺爺去日本留學後,大伯在鄉下老家的生活,就像魯迅筆下描寫的,除了四角的天空,就什麽都沒有了。平常帶他的一個長工是男的。這長工不僅平時帶他,而且帶他去上私塾,並且在門外等他下學。長工是個結巴,結巴本來是個毛病,大伯卻覺得很有趣。能把一句完整的話,說成斷句,還真是個本事。大伯要長工教他說話結巴,結果大伯真成了結巴,這結巴還是花錢跟長工學的。
上個世紀60年代初,我見過大伯。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也是最後一次見他。我驚異於他的相貌竟然長得與我們敬愛的周恩來總理酷似,他如果上台出演周總理完全不用化妝。可惜,僅僅是形似。周總理是天才的外交家,侃侃而言,大伯卻是個結巴。但大伯的出生和成長經曆與周總理又很相似。大伯是是新津地區第一個就讀北京大學的,而且在上學期間就加入了共產黨。過後,竟回到老家騙過了爺爺,將頗有聲望的田家辦成了一個共產黨的地下秘密聯絡點……最近新津地區修誌,將大伯列入重點人物。
二伯是父親他們四兄弟中唯一沒有上大學的。其實二伯讀書時成績很好,從初中到高中都住在成都寬巷子七孃家。二伯就讀的高中,校內共產黨人多,人稱“陝北公學”。高中畢業,二伯以優異成績考上了成都大學。當時,成都大學的校長是張瀾。張瀾是一個名人,早年當過四川省的省長,在1911年推翻清廷的辛亥革命和轟轟烈烈的四川保路運動中,他都是際會風雲的人物。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同盟軍――中國民主同盟主席、創始人,新中國成立後出任第一屆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
張瀾很革命,可張瀾對革命也有一個認識過程,決非一蹴而就。二伯考上成都大學,而且名列前茅。張瀾是個很精細很敬業的校長,他將前五名一一找來談話。張瀾是川北人,一部大胡子,一雙眼睛光芒乍乍,素常穿一襲很簡樸的長袍。看二伯一副精精靈靈的樣子,張瀾以手撫髯緩聲問,你讀書時可否加入過什麽組織。君子不黨!二伯說,我從來不參加任何政治組織。張校長認為二伯不老實,因為二伯一副精精靈靈的樣子,不可能不在政治性很強的“陝北公學”參加組織。況且,二伯他們畢業時學生鬧事很凶,將校長掀到學校的大茅坑裏淹死。二伯這樣不說老實話的學生不可不防。於是,張瀾在找二伯談話後將二伯的名字從錄取榜上一筆勾去。二伯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落榜了。其實,二伯真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讀書人,根本沒有參加過任何組織。知道真相後的二伯很痛苦,痛苦一陣後決計明年再考。可是,他沒有想到,附近一家有錢人相中了他,婚姻敲門來了。本來爺爺是不肯答應的,但來敲門的那家人,是鄰縣奶奶老家的親戚,知根知底。再者,人家開出的條件也很誘人,那家人對爺爺說,假如二少爺與我家小姐結婚,婚後二少爺照樣可以上大學。人家願意拿出一大筆錢給他們小夫妻買幢公館,讓他們夫唱婦隨,紅袖添香,什麽也不影響。
爺爺心動了。可是二伯起先無論如何不肯答應。二伯心中的愛人,是那種剪一頭短發,身穿圓領攀扣月白短衫,下著黑裙、套祙,腳穿白底黑直貢呢皮鞋或黑皮鞋,手拿書本的時髦女學生。可是二伯缺少一種韌性,怕磨,在爺爺奶奶一幹人的軟磨硬壓下,他勉勉強強和二娘結了婚。可是,結了婚就糟了,首先是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其次,家庭發生了重大變故,爺爺去世。爺爺去世之前,將家裏的三百多畝田地均勻地分給了他的四個兒子。大伯雖然在鄉下老家,但他能把自己一分經營好就不錯了。而我的父親以及他們的幺兄弟、我的幺伯還在上大學。他們的兩份田產隻能請已經回到老家的他們的二哥、我的二伯代勞。這樣,二伯就隻能放棄他的大學夢回到老家,肩負起曆史落到自己身上的重任。
回到鄉下老家的二伯,沒有任何一點從事田產經營的本事,也沒有這方麵的興趣,幸好二娘有這方麵的過人本領。
命運使然。回到鄉下老家的二伯,就像他的父親我的爺爺一樣,精神痛苦。為了解脫痛苦,他和爺爺采取的方式完全不同。爺爺靠酗酒麻醉自己;二伯靠尋找精神鴉片麻醉自己。他先是迷上了蒲鬆齡的《聊齋》。之所以喜歡《聊齋》,是因為《聊齋》中有大量人鬼狐相思相戀的故事,這讓他時常產生幻覺,覺得他就是書中哪個事業受挫折,婚姻也不幸的書生,偶然遇上了愛他,他也愛她的或鬼或狐變的很可愛很多情的美女,這就不管不顧,昏天黑地,欲死欲仙地愛了一場。然而,這種精神鴉片吸久了也就淡了、淺了,他需要吸食更多、更深的精神鴉片。於是,他開始去學觀碗、磨光等等封建迷信的東西,漸漸有些走火入魔了。
當了家的二伯,首先是將哨樓上守夜的家丁撤了,他住了上去。住在高高的哨樓上好。住在高高的哨樓上可以聽風聽雨,聽大自然的精靈與他孤苦的靈魂間的對話和述說。可以很清靜地看書。在天地間萬籟俱寂時,借著一星幽微的燈光,他可以從發黃的書頁中走近玄妙和天地的縱深。
那晚夜黑如墨,夜漸深時,天上下起瓢潑大雨。我二伯喜歡下雨秉燭夜讀。他把四壁窗戶關嚴讀書。雨中的他覺得他所處的世界,似乎在朝什麽地方神祕地跚行。半夜之過後,雨小了,哨樓下的田林竹梢風動,細雨淅瀝。二伯坐得有些累了,睡到**夜讀。他讀的是一本有關鬼狐的書。這時的世界很靜,二伯忽然聽出過一陣風,過得陰風慘慘的,旁邊炷在茶幾上的燭台上的那足有小孩胳膊粗的大紅蠟燭似在流淚,高高的火苗晃來倒去。這時,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蹬、蹬、噔,好像是女子上樓的腳步聲,似乎有點猶豫。二伯似覺哪裏不對,這就將捫在臉上的書拿開,朝樓梯一看。這一看,三魂嚇掉二魄。
樓梯口站了一個相當猙獰可怕的女鬼!那女鬼正在看他。女鬼披頭散發紅眉毛綠眼睛,血紅的舌頭吊得多長。猙獰可怖的女鬼向二伯撲來,壓在他身上。他當時昏死了過去,好在鬼都怕雞啼,這時雄雞三唱,女鬼遁去,二伯僥幸逃過一劫。
更讓我那隻有十二歲的父親留戀的是後院那院蓬勃得原始森林般的樹林。後院裏,濃蔭蔽日的貴族化的楠木遮天蔽日,顯示出時代的久遠和幽深。每株楠木都需兩人或四人合抱,樹幹筆挺,直挺雲霄。而在那綠雲般浮動的虯枝盤雜間,棲生著很多隻白鶴。早晨,隨著第一線晨曦,這些精靈在樹的綠雲上翩躚起舞,跳起雪白的舞蹈。然後,向著被朝霞染紅的天際姿態瀟灑地飛去。黃昏時飛回,多隻飛回的白鶴的翅膀在夜幕的靜謐中劃出金屬似的顫音。而在大樹翠竹荊棘藤蘿間漫延滋生出的陰暗空間,聽說有蠎蛇並且成了蛇精。通向這片原始森林之間有道厚重的木門,平時不開。年關將近,要殺年豬時,才開門,殺年豬又血腥又有趣。
“溜溜溜!”通常這樣的任務是由家中的男工來完成,他就像唱著催眠曲似地將養在老家第三進院子裏豬圈裏的一隻大肥豬牽出門,牽到殺場――森林邊緣辟出來一片平地,一根粗壯足比豬長的板凳擺在那裏虛位以待。那是大肥豬的刑場。所有的畜牲中,豬是最蠢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死到臨頭渾然不知。不像牛,牛上殺場時雖不拒絕但要流淚。吆豬的長年一邊牽著繩子,囉囉囉地引它上前,一邊彎下腰給它搔癢。足有兩百多斤,皮毛黑漆光亮的大肥豬很舒服,一邊由著長年將它往前帶,一邊搖頭擺尾。這時,長年給候在兩邊的幫手示意,他們這就嗨地一聲,將豬玀掀翻在了凳上,三下五除二地將豬四腳朝天綁了個結結實實。這時,蠢笨的肥豬出於本能的反應,這才開始發泄出驚天動地的吼聲。
這時候,豬頭前麵的凳子上,早擺上了一個大木盆準備接血。頸上掛一條膠皮圍裙的殺豬匠走上來,手上的袖子挽得高高,極熟練地將那把鋒利的足有兩尺長的明光閃閃的殺豬刀往肥豬頸上一遞。隻聽“嗤”的一聲,刀進之時,一股噴著熱氣的豬血噴湧而出,嘩嘩地流進豬頭下的大木盆子裏。接著,也不用特別的囑咐,殺豬匠帶來的下手,將鮮開水往肥豬身上澆,這是燙毛。接下來的流程是,隨著唰唰的刮毛聲,在一簇簇漆黑的豬毛褪去之時,露出一截截雪白的肉。接下來,殺豬匠輕車熟路地用刀在肥豬的四條腿上挑開一個小口,往裏吹氣,吹漲了剖腹開膛破肚……一大家人簡直就像在過一個盛大的節日,在看一個最好看的節目。每當這時,我父親躲在大人身後看得緊張而興奮。
除此,雖然後院中的森林他不敢去,但在森林的邊緣地,從竹林裏可以捉到顏色斑黃、體態小巧俊逸的筍子蟲,用竹簽穿起來,拿在手上甩得嗚呀嗚的轉圈,好玩極了,遠勝於玩風車。
大門前的風景也讓父親留戀。出大門左邊有排婆婆娑娑的竹林,就像是橫在門前的一道綠色屏風。在竹林裏,他和小夥伴們不僅折下一些細小的竹枝當馬騎,一邊騎,一邊挑聲夭夭地唱“胖娃胖嘟嘟,騎馬上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騎白馬”繞口令似的童謠。男孩子都愛玩些打仗的遊戲,再大些後玩起了打哇烏子(哇烏子就是稗子)。玩這種遊戲要複雜些,但刺激,也考想象力。他們砍來一根根細細的竹子,鋸成一段段竹筒,憑想象或從小人書上看來的手槍圖樣,拚接成一支支或大或小的手槍,將哇烏子包在嘴裏當子彈,相互追逐射擊,將歡笑聲,驚叫聲灑得四處都是。
綠色屏風似的竹林之後,是奶奶勤勞的象征。一段緩緩隆起的土壤肥沃的小山包上,是奶奶親手經營的菜園。竹籬環繞的菜園中,青菜、蘿卜、白菜、蔥、蒜、芫荽、蒿筍等四時時鮮蔬菜應有盡有。濃綠中紅黃藍青紫,色彩爛漫,看著都舒服。與這道綠色屏風相對,大門右邊,有一片徐徐展開的清秀山巒。這一左一右的清秀,很像鳳凰張開的雙翅,馱起田家老宅在飛。整體看,老宅很像一隻正在飛翔的鳳凰。
還不止於此。
田家大門正對著一壩開闊的田野。父親出門那天,正是油菜開花的季節,望過去簡直就是鋪的一壩金子。那壩金子盡頭,就是八裏外的縣城。萬瓦鱗鱗的縣城以及隔南河相望的寶資山、老君山那一抹清翠都很清晰。大門不遠處,一條水質相當清洌的小溪,由左而來。而在小溪現身之處,有口台邊長滿青苔、從不幹涸的古井,望下去黑洞洞的,像是龍的眼睛。古井的兩邊,一邊一株百年古鬆,筆挺修長,劍一般直指雲端,很像龍的雙角。小溪兩邊點綴著菖蒲、麻柳樹等茂盛的植物。這樣,一路流淌而下的溪水,就像一路叮叮當當地彈著琴。在明亮陽光照耀下,水底的一切清晰可見。明鏡似的水麵上,多腳的水蜘蛛,在水麵上飛快地滑來滑去,就像最高明的滑水運動員似的。一道小橋跨在小溪上,過了小橋,就是一條通往縣城的道了。往左一拐,就上了官道。沿著這條官道,想走多遠就可以走多遠。
奶奶是小腳,走路困難。她隻能將父親和父親的大姐,奶奶的大女,我的七孃送出大門,送到小溪邊為止。
老十(父親在大家族中的排行為十)!奶奶再次囑咐她隻有十二歲的兒子,“到了成都要聽你大姐的話啊!”
“媽,你放心,我會聽大姐話的。”父親這樣回答他的母親。
“媽,你就放心吧!”我的七孃對奶奶說,“我會把老十帶好帶大的。”這話奶奶相信。七孃沒有讀幾天書,爺爺雖是留日生,但思想深處還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但七孃能幹,是爺爺奶奶所生的三個女中最能幹的。七孃絕不坐享其成,她在管家、治家、創業等等方麵都有相當的才幹。
就這樣,我的奶奶站在明亮的小溪邊,一直看著他們姐弟的身影漸漸隱沒在一片花海中。這時,快中午了,農田中已沒有了勞作的農人,四周很靜,微風送來花香,在空中穿梭來往的蜜蜂嗡嗡地帶著些倦意。在這個平靜無波,如詩如畫的日子裏,奶奶久久地站在小溪這邊,一直等到他們姐弟的身影消失淨盡,她仍然站在那裏瞭望。不是她不放心,而是兒行千裏母擔憂――老十這一去,很快就要跟著他大姐一家人上南京。南京是什麽樣?對於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奶奶來說,“中華民國的首都南京”,遙遠、繁華、陌生得就像在天上。奶奶覺得,漸行漸遠,已經完全看不到的姐弟倆,就像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在她的心上,牽得她的心陣陣發庝作痛;而且心裏有種無端的沉重感、不祥感。後來的事實證明,奶奶的預感沒有錯。
父親在離家23年後回到奶奶身邊。23年是人生一個不小的循環。時間的循環,很像螺旋。23年中,她的老十、我的父親本來一直在朝上旋,卻不意,一下旋了下來,跌了下來,跌得很慘!
七孃將她的兄弟,我的父親帶到她家――就是現在的成都寬巷子X號。
出生於成都附近一個縣極有錢人家的七姑爹,大學畢業,卻不願出去做事。他怕吃苦。而怕吃苦的他卻又羨慕軍旅生活。確切地說,他是羨慕那身將軍服。七姑爹這時要去南京陸軍大學上學。七孃決心去陪讀,帶著他們的兩個兒子和我父親。七孃聰明,她清楚丈夫這種公子哥兒的性情,平素看來無甚主意,而一旦迷了進去,下了決心,那可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對於這種人一旦決定的事,隻能哄著勸著,循序而為,不能硬堵。七孃將寬巷子的家作了必要的整頓交待後,一家五口高高興興去了南京。
父親很會讀書。中國從來實行的是應試教育,而應試教育隻要有好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就是好學生,父親在這兩方麵都是上乘。他在南京、上海上的都是當時最好的初中、高中,並且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畢業後,他考上了當時最難考的華西協合大學,回到了成都。他上的是中文係,本來他是想上外文係的,他的筆試成績很好,可是口試成績不行。他十二歲離開新津,可永遠改不了他那口地方音濃鬱的新津話,隻能很遺憾地上了中文係。
就在我父親回到成都讀大學時,七姑爹也已經學成,於是,他們一家又回到了成都,原封不動地住回了寬巷子。
七姑爹想當將軍,卻又怕吃苦,更怕打仗,怎麽辦呢?有句話叫“有錢買得鬼推磨”。七姑爹這就花大錢想方設法,買了一個國民黨陸軍少將的虛銜,就是說買了一個名,買了一身少將軍服,可以隨時穿在身上顯擺。接著,他又花大錢買了一個弁兵和弁兵的全套軍服,還有一支弁兵背在身上做樣子的步槍。這樣,七姑爹出去顯擺時,就有個穿著軍裝背著槍的弁兵跟在瞿少將身後,像模像樣。
父親上了大學,有人給他提親來了。
這就要說到我母親和她家。
母親家是“湖廣填四川”中福建移民的後裔。到了我外公這一輩,七兄弟。他家在川北蓬安縣周口薄有田產,主要經濟來源是醬園房。兄弟七人中,隻有外公是讀書的料。外公在中了秀才以後,科舉製度隨著崩坍的清王朝一起灰飛煙滅。外公的父親,我該叫外祖的,不讓他的兒子、我的外公讀書了,要外公學做生意。外公不樂意,外祖給他的兒子、我的外公講了經商的要義和一個故事。
無商不富!
外祖講了秦始皇的故事,人們都以為秦始皇姓嬴,叫嬴政,其實不對。秦始皇原本是在他成長過程中起了重要的、他叫作“亞父”的呂不韋的骨血、親生子。呂不韋是戰國時期著名的商人、政治家、思想家,最會投機取巧,最會算計,是個最成功的商人。呂不韋本是衛國人,早年往來各地,以低價買進,高價賣出積累起千金家產,以“奇貨可居”聞名於世,“奇貨可居”這句成語也就是從他那裏來的。他在輔佐秦始皇登上王位後,身居高位,任秦朝相邦,也就是後來的宰相,相當於現在的總理。他組織門客三千編撰了集中代表他思想的《呂氏春秋》一書,即《呂覽》,耗費巨大。成語:“一字千金”也就是這樣來的。
亞父呂不韋曾經以類比法啟發少小的嬴政:農人種地,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那是獲利十倍的營生;而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當官治人,那是獲利百倍千倍的營生。以此類推,一旦登極當了皇帝,一言九鼎,連天下都他的,那獲利是多少呢?少小的嬴政,自然是對“亞父”的啟發心領神會,全盤接受,以後化為自己的行動。
然而,無論外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用心良苦,我外公就是聽不進去。不但聽不進去,他還以外祖之矛攻之盾,他說,你這樣轉來轉去,最後不還是當官好嗎?當官不就是要讀書嗎?外祖說不過外公,很蠻橫地說,反正從今天起,你就在家給我學做生意。外公學做生意,心不在焉,叫他打醋,他打成了醬油;讓他打醬油,卻又打成了醋,算賬也是十算九錯。
這就是在較勁了!外祖使出最後一招,結婚!他想用婚姻來羈絆兒子,結了婚,兒子自然就收了心。當時的婚姻是包辦婚姻,就像深受其害,痛心不已的郭沫若比喻的,是“隔口袋買貓”。“隔口袋買貓”的婚姻大都不幸,但凡事都有例外,外公的婚姻卻是歪打正著,他很滿意,很幸福。外婆是離周口不遠的一敗落的書香人家女,模樣秀麗溫文賢淑,極聰慧,有見識,還能無師自通地畫幾筆很不錯的花卉。
他們結了婚後,孩子也是一個接一個地生,但外婆不拉外公的後腿。先是外公考進了曆史上文風厚重的順慶府(現南充)聯中去學新學。順慶是一座川北重鎮,嘉陵江從這裏穿城而過。這裏號稱果城,絲城;有廣柑的芳香,絲綢的綺麗。曆史上這裏同成都一樣,也是名人輩出。這裏出過《三國誌》的作者陳壽;出過在三國蜀漢後主時,做過光祿大夫、精研經史、通曉天文地理的譙周;出過在西漢景帝和武帝時,首創渾天儀,用簡單的銅漏水轉動,證明了某種天體運行規律的天文學家落下閎;出過在楚漢相爭時,楚霸王項羽在河南滎陽將漢王劉邦圍困後,著劉邦裝束,冒充“漢王”替劉邦捐軀的將軍紀信;出過在“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曆史悲劇中,表現出卓越膽識的將軍王平……
外公後來考取了很不容易考的官費留學日本生。這時,他已經是三女一子的父親了。
外祖堅決不準!見外公堅決要去,外祖使出殺手鐧,說是,你如果要走,我立刻分家。分了家,你的四個子女還小,留下一家孤兒寡母,我看你咋辦!
外公好為難。然而,極有識見的外婆支持外公去留學,她對外公說,人不出門身不貴!四個孩子交給我,你就放心去吧。外公決心去了,而且連他上省的盤纏錢,都是外婆去當鋪當了自己的一副陪奩湊給他的。
囊中羞澀。到了成都,外公暫住在城郊一家雞毛小店裏,每天一早就去城裏學政衙門聽消息:什麽時候集中,什麽時候才能動身起程赴日?而最為現實,也最為迫切的是,學政衙門要什麽時候才能將他們“管”起來,就是說,管他們的吃和住。因為身上不多幾個錢,無論如何節省,總歸撐持不了幾多時日。
時令已是冬天。那日,憂心如焚的外公早早起床,出了雞毛小店,頂著寒霧,在暗夜氤氳交織的早晨,借著微茫的光線,沿著兩邊都是破舊房舍,狹長得猶如一條鴨腸子似的小街向前走去。就在快要走出窄巷,走上大街時,遠方,霧海中有一盞燈籠,燈籠上有個“賴”字。很快就看清了,這是一個年輕婦女在賣湯圓。行頭是一副擔子,一頭挑著碗等家什,一頭是爐子。爐火熊熊,舔著一口滎經砂鍋,老遠就聞到了在開水中沸騰跳躍的雪白的糯米湯圓發出的甜香味。在這樣的早晨,一個年輕的婦人在賣湯圓,而且她坐在條凳上,還一手奶著孩子,想來家境相當宭迫艱難。外公向來富於同情心,況且肚子也餓了。一問價錢,一碗湯圓一文錢,沒有什麽早點比這賴湯圓更便宜的了。外公要了一碗,坐在熊熊爐火旁邊的條凳上吃。四個湯圓四色心子:玫瑰、芝蔴、核桃、水晶,吃在嘴裏,香甜進心。再看這湯圓,皮又白又細又嫩,碗裏的湯也不渾。湯圓是四川民間很普通的小吃,可這賴湯圓卻是特別好吃。再一問及,人家是祖傳手藝。湯圓在鍋裏無論怎樣煮,都不粘不賦不渾水。一碗湯圓吃下肚去,外公頓時感到周身上下熱烘烘的,特別的舒適、韻貼、愜意。外公覺得,這賴湯圓是世間最好的美食,且價廉物美。
以後一連幾天,外公都早早起床,在奔赴學府衙門打探消息時,第一個坐上賴氏湯圓那條條凳上,要上一碗湯圓,美美地吃下肚去。學政衙門終於有了消息,學政衙門終於要管他們了,而且即日組團赴日。那夜外公非常興奮,在木板**翻過來覆過去。第二天起得更早,離開雞毛小店,簡直是摸黑而去。賴家那隻紅燈籠,漂浮在夜幕與寒霧籠罩的小巷盡頭。在外公眼中,那是慈母的眼睛,是愛妻在遠方揚起的手巾,是她的孩子們,送給他的初吻,是他們東渡扶桑時,船行東海時遠海中遊弋的漁火……沒有什麽比這星燈光更令人感到溫暖的了。
我年輕的外公,興衝衝向那一星燈光走去。及至景象出現在眼前看清時,外公不禁駐下步來,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那年輕的婦女因為既要下湯圓,又要奶孩子,這就將褲子褪齊腿根,亮出一隻肥白的大腿,右腿架在左腿上,一邊用手奶著孩子,一邊在大腿上團著湯圓,再將湯圓一個個扔進已然沸騰的砂鍋裏。動作之麻利、嫻熟、優美,可作單獨的藝術欣賞。
我外公怕這時出現在她麵前,讓她不好意思,便繞了開去。
多年後,我見多識廣的外公每一提及此事,都要說,從此,他再也沒有吃過那時賴湯圓那樣的美味。
外公從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立即被王纘緒禮聘回川做自流井鹽務總管。做了自流井鹽務總管的外公,第一要務就給帶著四個孩子,在川北蓬安周口老家苦等苦熬的外婆去信,要她火速帶上孩子們去川中那座當時相當繁華的自流井(現在的自貢市)全家團聚。
外婆接信後自是喜不自禁,帶著四個孩子立刻啟程。外婆本來身體羸弱,加上交通困難,又是冬天。一路上,什麽交通工具都坐過了,雞公車、滑杆、黃包車,還有山路上一咳三喘,燒木炭的汽車。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蓬安到自貢,現在最多不過幾個小時的路程,而外婆帶著她的四個孩子走了半月,好不容易到了自流井,外婆將四個孩子完整無損地交到外公手上時,一病不起。外公著急,趕緊請來當地一個最有名的中醫。可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外婆的病本來很簡單,用今天西醫的話來說,無非重感冒而已。而那名中醫的診治過程很複雜,在例行的望(觀其外形)、聞(聞病人的氣息)、問(病情)、切(摸脈)之後,這位名醫,其實是庸醫,給外公說了一通似通非通的很深奧的中醫病理。之後,略為沉吟,給外婆開了副虎狼藥,一共三副。所囑藥引,如同魯迅幽默諷刺的,是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一對,還要原配,如此等等。
外公很精心,一一照辦。然而,那三副虎狼藥將外婆送進了天國。外婆的生命進入彌留之際,外公這才知道醫生請錯了,再換名西醫,來個中西醫會診。但是遲了,回天乏術、回天無力。
外婆去時很不放心,她怕她去後,外公找的新夫人不愛她的孩子、虐待她的四個孩子。她流著淚對外公交待,你還年輕,我去後你要好好找一個女人,不然沒有人經佑(照顧)你。你是一個文人,不會生活,身邊沒有一個女人咋行!可是你要找好!說著指著站在床麵前,從大到小站成一排流著淚,一副哀苦無告樣子的四個孩子,他們一天福都沒有享過,又都還小!外公一邊流淚,一邊勸外婆挺住,他明知不可為卻竭力安慰外婆。
外婆特別指著行三的我的母親對外公交待:三女子從小聰明。我死後你無論如何要讓她讀書,讀大學,不要將她早早嫁人!
我外公一邊答應,一邊給外婆保證:如果真是這樣(指外婆去世),我陳月舫今生不再娶妻,而且今生不近女人!
外婆去了,去時才40歲。放在今天,還是中年人。
外公果然說話算話。正是當年的他,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錢有錢。盡管為他說媒提親的人踢斷了門檻,連省主席王纘緒都親自給他提親保媒,然而外公心如止水,決不再婚。“後娘的心門鬥釘!”外公怕再婚虧了他的四個兒女。在那男人們都可以三妻四妾的年代,外公這樣的人,有多麽不易,又多麽難得。
可是,外公畢竟是一個不煩俗事的標準文人。自流井鹽務總管,這個要職在旁人看來,簡直就是一隻能下金蛋的母雞。許多要人想方設法、托關係走後門送重金行賄,不要說當總管,就是能進去,睡著了都要笑醒。可是外公特別,他每月就拿他那點兒淨工資。他不想當官,以後隨著王纘緒勢力的擴大,他升上省府秘書長不久,幹脆來個掛冠而去。這點,外公與我爺爺很相似。不過,外公不可能像爺爺一樣一退到底,因為外公在鄉下老家沒有任何產業。外公像爺爺一樣,對現實不滿,對國家前途失去信心。不過,他們采取的方式不同。爺爺是回到鄉下,一邊獨善其身,一邊經營、擴大祖上留給他的田產,同時不斷買醉麻痹他的痛苦。外公不一樣,他信奉挪威作家易卜生的名言:在當今這個混亂的世界上,我們最要緊的是如何將自己鑄造成才、成人!因此,他掛冠歸隱後,在成都少城買一清幽小院,每天有規律地書法、作文,與外界少有往來。除此,他對於栽培他的兒子、我的舅舅很精心。舅舅有很好的學曆,很好的工作,很好的家庭背景,因此,也有幸福的婚姻,美滿的家庭。母親算是她們三姊妹中讀書最多的,但也是高中尚未畢業,就與還在讀大學的父親早早結婚。當然,她們三三姊妹的婚姻總體來說還是門當戶對。作為一介文人而雙重男輕女的外公,這就完成了他對四個兒女的責任。
父親沒有一般公子哥兒的毛病。比如:風流軼事、移情別戀、酗酒、嫖妓、納妾等等,但父親的毛病是耽於幻想、天真、心靈幼稚得近乎小孩子。
父親少時讀《史記》,喜歡書中的孟嚐君,一味仿效。父親將家中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甚至為了供養朋友,將母親的陪奩也拿去典當。
父親大學畢業後,因為外公的關係,很容易進了很不容易進的四川省建設廳,當了一個一等一級科員,相當於現在的中高級公務員。科員分為五等五級,最低科員的月工資二百大洋。這二百大洋,放在今天來看,也是多得驚人。那時,一個上等人家拉包月的黃包車夫一個月工資八塊大洋。而這八塊大洋,黃包車夫可以養活一大家人,生活還不錯。父親收入相當不錯,小日子過得滋潤。臨解放,大姐剛上中學,二姐上小學,以下是我和為和弟弟,總體上是嗷嗷待哺的四個兒女。我年輕的母親喜歡看《紅樓夢》,還有《聊齋》,看了就記得,口才又好。後來她在龍馬小學當小學校長時,暑假她給我們講《聊齋》中那些鬼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尤其是有月的晚上,而月又不時被浮雲遮蓋,覺得黯淡的月光下,那些故事中哀怨的女鬼、多情而狐媚的上吊小姐、落魄的公子、紅眉毛綠眼睛的陰司判官等……就像馬上要從什麽陰暗外走出來似的,聽得我們一驚一乍的。母親還愛看俄國早期的小說,諸如托爾斯泰的《複活》、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等等。我想後來母親“造反”,可能同讀這些書有關係。
那是一個冬天的黃昏時分。對父親的生活習慣稔熟的二姐放了學後,一直等在門口。她在等父親。父親讀的大學雖然很洋,但他的衣著飲食習慣都絕對中式。他從不穿西裝,更不要說打領帶。他冬天愛穿一件很普通洗得很幹淨的藍布長衫,父親愛吃零食,而他喜歡吃的零食也都是很鄉土很四川的,比如,麻辣牛肉幹、椒鹽花生米、烤紅薯。下班回家的父親,總愛給還小兒女們買點這些小零食。父親有時回來,逗逗二姐。他把一包椒鹽花生米給了二姐,二姐不滿足,還要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父親,這就將腰一彎,手一拍一攤,笑著說,沒有了,哪有呢!二姐將腳一踮,手在他的身上一掏,這就將父親藏在身上的東西掏得一幹二淨。
父親顯出驚訝,問母親,他們咋個曉得我身上還有呢?!
母親笑,你的兒女們都比你聰明。
而那天父親下班回家,破例地沒有給兒女們買零食,更是興致勃勃將在那裏等他下班的二姐的小手一牽,說聲走,回家去,我有好消息。
父親告訴母親的好消息是,他有一個朋友幫助他在巫溪縣運動到一個官。他要辭去省建設廳一等一級科員職,去巫溪當官,當稅捐處長,給家裏掙很多很多錢……
母親驚了。
眾所周知,局勢明顯地擺在那裏,國民黨政權馬上就要徹底崩潰,國民黨政權就像一隻已經下灘的爛船。而解放軍百萬雄師,已經打過長江,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南下。若幹國民黨大員都如鳥獸散,惶惶然不知終日,跑都跑不贏。一個巫溪稅捐處長,是別人捏在手裏丟都丟不脫的燙手的紅炭圓。他這時卻要去撿到手中,瘋了!
可父親不聽勸,振振有詞,非去不行,神情沉浸於一種想象的虛幻中。巫溪地處川鄂交界處,離神農架很近。母親早就聽說神農架裏有野人出沒,那裏是小三峽大寧河的發源地……父親以往說到神農架,說到神農架中的野人,說到大寧河小三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看來,耽於幻想的父親想去那裏的真實意圖是,尋找野人。
母親也不正麵阻止父親,不說透,隻是將現實的難題一一擺出來。她說,我沒有工作,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全家六口人,你我,還有四個孩子。大女剛上中學,二女在上小學,老三、老四兩個兒子更小。老三才會走路,老四還在吃奶。你這一走,我們一家人咋活?
父親有備而來,成竹在胸。他對母親說,我走後,你就帶著孩子們回新津老家。我那份百來畝田產,我二哥二嫂在替我經營,吃飯不成問題、生活不成問題。你回去,如果有興趣,可以經營這份田產;如果沒興趣,讓二哥二嫂繼續替我經營就是。母親退而求其次說,我們去聽聽七孃的意見,聽聽我“亞”(亞是福建移民對父親的稱呼)的意見如何?父親不吭聲,不吭聲表示同意。不管他是真同意還是違心。
進了七孃家門,跨過一道高高的門檻,迎麵一堵照壁。照壁當中橫一張朱紅香案,香案正中擺一尊趙公元帥,兩邊的黃銅燭台上炷拳頭大的紅燭,紅燭白天都是點燃的,青色的火苗一躥一躥。
“三嬸來了!”
正在院子裏清掃落葉的七孃家丫鬟冬妹看到我們,脆聲聲的一聲。七孃聞聲從堂屋裏走出來。七孃看到我很高興,七孃長得有些像父親,高高大大,五官端正,眼睛有神。七孃有些發體了,顯得富態。她皮膚很白,穿一身寬鬆的黑色香雲衫衣褲,她的臉經這套黑色香雲衫衣褲一襯,顯得更白,皮膚滋潤有彈性。滿頭黑發中已有了些白發。她的頭發在腦後梳成一個髻。髻上兜著一個發網,斜插著一根銀簪子。手腕上一邊戴一隻翡翠玉鐲。
“大毛!來,七孃抱抱。”七孃彎下腰,極親切慈祥地抱起我,一邊帶著母親往她的堂屋走,一邊叫冬妹給我拿糖拿點心,還叫冬妹到後院給在家的大表哥大表嫂說,“大毛來了!”
七孃家很有錢。有錢的主要原因是七孃很有眼力,決不躺在老底子上吃現成,而是不斷挖潛革新。她是這個家的實際主宰、主人。
抗戰勝利後,趁大批美國軍用剩餘物資非常便宜,七孃瞅準時機出手。她連人帶車買了四部美國十輪大卡車跑長途運輸倒賣差價賺錢。在很短的時間內狠賺了一筆。無商不富,七孃深明其中奧秘,四部大卡車跑長途運輸倒賣差價的賺,獲利十分驚人。七孃的大手筆,讓自以為家有良田千畝吃不完用不盡,很有錢的七姑爹自歎不如。
經濟地位決定一切。
七孃的能幹,七孃的滿麵含威威不露與日俱增,這也許讓七姑爹感到有些壓抑。就在母親帶我到七孃家去遊說這天,七姑爹穿上他那身買來的少將軍裝,帶著弁兵,外出顯擺應酬去了,不在家。
七孃一直將我抱在手上,我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點心時,母親有意問我:“大毛,你說說,哪個最愛你?”
“七孃最愛我。”我按母親事先教過我的話回應。而且,就是母親不這樣教我,我也要這樣說,確實七孃愛我。我一個小小的人兒,明明是母親帶我來的,七孃讓冬妹去後院通知大表哥大表嫂夫婦,不說是母親來了,而說是我來了,好像我一個小人的麵子比母親還大。
母親繼續對我說:
“大毛,你說,是鄉下老家好耍,還是成都好耍?”
我奶聲奶氣地說:“成都好耍。”
“那大毛你給七孃說,你是想留在成都,還是回到鄉下那沒有電燈,晚上黢麻打黑、蒼蠅蚊子又多的鄉下老家去?”
我扭了扭身子:“嗯!我才不回那黢麻打黑的鄉下老家呢,我要留在成都嘛!”
七孃是何等精明強幹之人!她已經從這幾句母親事先教我,路上又再三囑咐,現在循循善誘的問話中看出來由。就在七孃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神情有些憂戚的母親,正待再要問時,大表哥大表嫂迎了出來。
“你們屋頭的西洋景多。”七孃把我抱起來,遞到大表哥手上,吩咐他們,“你們把大毛帶到你們屋裏去耍,我同你們三舅母好好擺一會兒龍門陣。”
大表哥和大表嫂就把我抱起,帶我到後院他們屋頭耍。
大表哥大表嫂住的房子,無疑是這座公館裏的一間上房。長長方方,約有四十來平米。頭在前院,尾在後院,門開在後院,窗開在前院。而在連結前後院之間,有一條窄窄的過道。過後,我學了地理後,一直把這條窄窄的過道稱為“馬六甲海峽”。進到他們的上房,我滿眼都是新奇,我到處跑、到處看、到處翻,把他們笑得哈哈的。七孃兩個兒子,大兒子年齡同我父親差不多,我卻叫他大哥哥。七孃的二兒子也是大學畢業,在外地。
大哥哥上房中的地板透亮。當中橫一架鋥亮碩大的銅床。因為有這架鋥亮碩大的銅床當中一隔,就將屋子隔出了兩個天地。而更有趣的是,銅床的兩個檔頭都鑲有一麵鵝蛋形的明鏡。晶光明亮的鏡子將**的東西都倒映在鏡子中。疊得很規整的一床美國鵝黃薄毯,頭上一副並排鴛鴦戲水的枕頭……銅**端四角,搭著一頂雪白的西洋蚊帳。還有大表嫂梳妝台,有高高低低的抽屜,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瓶瓶罐罐。牆上掛了一把小京胡,迎窗有一張碩大鋥亮的辦公桌。
“大毛,來,大哥哥給你端幾個豆腐!”大哥哥,順口溜似說著這話時,站在那裏,將兩手一交叉,提著我的下巴,像小猴子似地吊了起來:“端豆腐、端豆腐,長得快,長得高。”他像**秋千似地將我**來**去。大表嫂楊某也同大表哥一樣,四川大學畢業。大表嫂是崇慶州(今崇州)人,是當過清朝陝甘總督、封過王的楊遇春楊侯爺後人。楊遇春是整個清朝270多年間,四川人當官當得最大的。
我覺得頸子吊得筋痛,不舒服。我掙紮著下地,看到窗前一張桌上蹲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上麵蓋一塊蜀繡方巾。
“大哥哥,這是啥東西?”我好奇地問。
“收音機。”大表哥指著那東西對我說,“這是美國的無線電短波收音機。”
“啥子叫收音機?”
大表嫂要大哥哥放給我聽。
大表哥將那塊蜀繡方巾揭開,我這才第一次見識了收音機,四四方方一個木匣子。啪嗒一聲!大表哥將開關一扭。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一陣雄壯的歌聲,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噴薄而出。我當然不知道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更不知道,應和著這雄壯的歌聲,以二野劉(伯承)鄧(小平)大軍為主力的百萬中國人民解放軍正以狂風卷落葉之勢,向蔣介石集團最後盤踞、賴以圖存的天府之國乘勝而來。
“關了吧!”大表嫂說。於是,啪嗒一聲,大表哥關了收音機。看來,大表嫂很有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