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冷秋涼雨又風,夜深時聽九頭蟲。

傳聞異鳥居東海,何事頻來到蜀中。

――成都竹枝詞

在外公麵前,父親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在女婿見嶽父必要的稱呼、禮節、禮貌之後,父親坐在一邊不吭聲了。母親則滿懷憂慮地,稍帶激憤地對外公訴說了整個事件的經過。在母親的敘說中,她的態度、她的不同意以及對外公的請求,雖然沒有明確地點出,但都在其中了。

母親述說完了之後,外公看了看父親的神情,一時沒有說話,站起來背著手,在地板上踱了幾步。然後停在窗子邊,借看窗外的風景考慮措詞。父親這才覺得少了一種精神上無形的威壓,他抬起頭打量外公及他的居處。

外公完全過的是一種清教徒般的文人生活。家中看不到一點女人的痕跡。小院不大,極為清幽。進大門之後是一道屏風,屏風之後,是小院。小院雖小,但有花壇,有魚池假山,還有兩株樹,一株香椿,一株核桃。樹都不大,卻都是青枝綠葉。小院台階之上,一排廂房明三暗五,粉壁黑瓦,木質雕花窗欞,典型的川西民居式樣。當時,少城人家的窗戶都鑲嵌西洋紅綠玻璃,而外公這三間廂房的雕花窗欞上裱的是純淨綿長質韌的夾江白宣紙。微風過來,花樹輝映其上,讓人心中寧靜,且有一種禪的意韻。中間是客廳,左邊一間是臥室,右邊一間是書房。外公這天是在他的書房裏接見父母的。外公已經是一個著名的書法家了,他的字很值錢,而他從不輕易示人送人。縱然是一些相當有地位的官員、長袖善舞的巨商願出重金托人請外公寫一個字,外公也往往不肯,外公很有一些傲氣。

外公寫字每天三練。他的書案有一疊疊的夾江宣紙,有苴卻硯、有一綻綻粗大的香餌墨、有各種型號的毛筆。外公的生活由一個跟了他多年的老媽子,叫張張的照料。這個老媽子是個標準的川北老家來的鄉下孤寡女人,勤快、忠心,對生活沒有任何要求,更不要說奢求。張張的背有些駝了,滿頭銀發,人本來就矮小,做事輕手輕腳,就像個影子。父親母親一來,張張上來給父親母親上了茶點,退去時破例地對母親笑了笑,問一聲三小姐好!張張的手腳已經不太靈便,她有自知之明。對外公說了不止一次:“陳先生!”她說,“我感你的恩。我張張做不來啥子,就會點粗茶淡飯,但你對我好。冬天的棉衣棉褲,夏天涼快舒服的葛麻衣服從來就沒有少過,還給工錢。這些,我張張一直感念在心。我本來連名字都莫得,張張這個名字都是陳先生你給我取的。我本來就笨,如今老了,就更笨。如果陳先生哪天不要我了,說一聲就是。我張張保證不得賴住不走。隻望陳先生幫個忙,隨便給成都哪家廟子說一聲,讓我去出家修行。”外公總是安慰她,不要想那麽多,你張張我保證生養、死葬。我給你保證。

外公從來不讓張張給他磨墨。他要讓住得不遠的他的大女、我的大孃每天過來給他磨墨。外公生活簡樸,寫字卻極講究。他用的苴卻硯。這種硯少為外界人士知曉,產於《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五月渡瀘地,即現在的以盛產世界稀有金屬鈦而聞名的鋼城攀枝花市。這種硯量少而質特優。質地細膩,發墨均勻,暑天盛墨十天半月不幹不餿。當年送展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很是引起轟動。

外公用的香餌墨磨成之後油黑光亮,有一種淡淡的鬆香。寫到紙上,多年之後墨跡依然新鮮,如同昨日。除此之外,書房中的書櫃,櫃中擺放的書,除了十三史類,還有一些是大部頭的日文書。書櫃對麵,是外公寫的一個條幅,裱了掛在當中壁上:“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是外公從屈原《離騷》中摘的一句,可見其心境。

外公不高不矮的個子,麵目清臒,衣著樸實,一頭短發。短發根根矗立,又黑又硬,如同鋼針。外公沒有中國文人司空見慣的那種彎腰駝背,咳咳聳聳的樣子,而是腰肢筆挺。他不打牌不嗜煙酒,生活簡潔有序。

外公的字很難說是哪種體例,流利、蒼勁、厚重。有書聖王羲之的飄逸,有蘇東坡的豪放,有黃庭堅的厚重。多年後,我在新津讀中學時,到成都看望外公,談到字,外公告訴我,他從小練過柳體,過後又練趙體……而無論練哪種體例,都要悉心體會,認真把握其內在的精神氣質。不然練得再像,也是徒有其形、畫虎成貓。他還說,他很讚成康有為康聖人對字的看法,這就是,無論如何要好好練練隸書,隸書沉雄有力,最得中國傳統文化精髓。而練到最後,還是一個“我”字。因為文如其人。這個“我”字包括了個人的全部人品學問。

我曾經在一本《民國時期書法》(四川美術出版社1988年三月出版)中,看到收錄其中外公的字。在我讀小學的上個世紀50年代,逢年過節,我都看到外公在《四川日報》上發表詩文,這有多麽不易,這是多高的檔次。成都杜甫草堂內,那些為杜甫詩意畫筆錄杜甫的詩,好些都出自外公手筆。“文革”中,這些不用說都全都屬掃**之列,過後玉宇澄清,杜甫詩意畫又掛了出來。字還是外公的字,可是沒有了外公的名。這是個知識產權問題,但舅舅不管,我這個當外孫的也就懶得管了,聽之任之。

背著手在窗前很是佇立了一陣的外公,可能考慮好了措詞,這才轉過身來坐下。茶幾上,放著一碗真資格的四川蓋碗茶。外公用左手端起銅質茶船,用右手三根指頭輕輕揭開茶蓋,輕刮茶湯,彈花。然後喝了一口茉莉花香茶。當他放下茶碗時,看了看我父親,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不輕不重地說:我們這些人在舊社會染了一水,是說不來的事。你清清白白一個年輕人,何必這個時候跳進染缸去染一水!?

外公說話就是這樣,深入淺出,言簡意賅,形象生動。說到這裏,戛然而止。可是,父親不吭聲。不吭聲就意味著堅持、對抗。

“張張”!外公叫了一聲,“摻茶。”

“摻茶”意味著送客。

外公也拿父親沒法。父親一路黑走到底。

以後,我長大了,對父親當初如何做出這等後患無窮的蠢事,正麵和側麵問過原因。他要麽枉顧左右而言他,要麽聽而不聞。在我看來,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一是他是想去那裏探野人。二是以他的學曆閱曆,不會不知當時事態的嚴重性,而他之所以敢去做一般人看來是火中取栗的事,是因為那樣一所教會大學畢業的他,迷信美國人的武力。認為天下第一的美國,對中國的局勢不會坐視不管。看來,每個人一生都有不願告人的秘密。父親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