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五載總依依,來者頗多去者稀。
不是成都風景好,異鄉焉得竟忘歸。
――成都竹枝詞
母親終於沒有強得過父親。父親毫無顧忌地拋妻別子,離開成都,獨自到川鄂交界處的巫溪縣過他的官癮,當他的稅捐處長去了。極度失望、沮喪的母親,隻得帶著我們四個從大到小,總歸還是幼小的孩子;懷著無限的擔心、惆悵、掛牽、隱憂離開成都,回到新津吳店子下二裏地的老田家去了。
母親帶著我們回到老家不久,新津經曆了一個短期戰爭。而且,戰況堪稱激烈。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國共大戰中的蔣介石一敗再敗,最後將他的主力部隊集中到四川以求一逞。他的如意算盤是,一、憑借手中掌握的最後一張王牌――全部美式裝備、擁有三個集團軍的40萬胡宗南部隊,據守“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的千回百折的秦嶺;同饒勇善戰的西北青海、甘肅一線的馬家軍互為倚角。二、在足可敵國的天府之國四川境內,竭力紮住陣腳。對蔣介石亦步亦趨,緊緊跟隨,忠心耿耿的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竭川中的人力物力,組織起一支百萬人的反共民團配合胡部作戰,在他看來,川局並不是無所作為;加上中共不具備空軍、海軍,這樣,繼抗戰之後,將四川再次打造成一個反共的銅牆鐵壁,完全可能。蔣介石要在這裏與跟進的解放軍決一死戰,打一個漂亮的仗給美國人看。爭取美援,爭取時間。然後,放棄成都,將部隊撤到康藏,利用那裏險峻的高山、大川、深穀,予跟進的解放軍以迭次有力打擊。以空間換取時間,等待時局好轉……
如果蔣介石的這個如意算盤打成,仗還真難打。據載,中共最高當局當時估計,仗在四川最少要打四年。而蔣介石的如意算盤之所以破產,他和他的兒子蔣經國,於1949年12月10日從成都鳳凰機場倉惶起飛,飛往台灣,從此再也沒有踏上大陸,很重要的一點是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彭縣起義。這就如釜底抽薪,關門打狗。徹底碎了蔣介石的如意算盤。
蔣介石一跑,胡宗南的三個兵團中的兩個兵團――李振,裴昌會兵團很快起義。而胡宗南布置在新津一線,他最看重、也最精銳的李文兵團卻頑抗到底,負隅頑抗。
國共兩軍在新津短兵相接,尤其在順江一帶打得慘烈。
為躲避槍子,全家人關門抵戶,在屋子裏的地上鋪上穀草、棉絮、被單。小孩子隻覺得好玩,在裏麵穿梭遊戲,歡天喜地。我們被各大家大人喝住,說是,大難臨頭了,你們還這樣瘋!
從早到晚,彈如飛蝗。兩軍打得激烈時,一早一晚,躺在地上可以看見子彈嗤嗤飛,像是一顆顆急速掠過的紅寶石,很好看。時間稍微一長,耳朵變得靈敏,從子彈飛過的聲音,就可以辨別出這些子彈是什麽槍射出的,而這些槍又是哪家部隊上的。
哢――蹦!清脆的二聲,前抑後揚。這是解放軍從日本人手中繳獲的三八式步槍。這種槍射程遠,有效射程可以達到四千米,而且準頭很好。
勾勾勾勾!清脆的鳥叫似的滑音,是李文部普遍使用的美國卡賓槍。此外,還有不斷點的機槍聲。重機槍槍聲沉濁,像黃牛吼似;而輕機槍中又分從日本人手中繳獲的歪把子、世界上造得最好的捷克式……兩軍短兵相接,無法用大炮。但可以隱隱聽見大炮的轟轟聲,大炮響時,地上都在發抖。這是解放軍在炮擊李文設在老君山上的司令部。
偶爾可以撿到一兩顆子彈殼。子彈殼是用黃銅的,看著都亮眼睛,很稀奇。交戰的間隙期,我們這些孩子就像解放了似的,跑跑跳跳,在偌大的院子裏搜尋子彈殼或從空中飛行夠了不想飛,掉下地來的彈頭。總有戰況不知通過什麽渠道傳遞了進來,在大人們口中流傳:
昨晚,李巷子解放軍的突擊隊摸國民黨的夜螺獅……
早晨,在張大公館,國民黨軍隊抓到一個解放軍活埋。那解放軍相當年輕,最多不過十多歲。土都埋齊胸口了,小解放軍漲得一臉通紅,出氣都喘,還在喊共產黨萬歲……
二伯的妻子,我們喊二娘的卻傷傷心心在一邊哭泣,哭得很慘:我的兒呀,你在哪兒啊……二娘哭她的二兒子,要比我大近二十歲,在同輩的多個堂兄中行二,他在成都名校石室中學剛讀到高中畢業,大學不能上了,在回新津老家途中,被胡宗南的部隊抓了壯丁。過後他們這批壯丁,被解放軍解救。二堂兄儀表堂堂,身高一米八幾,又是高中畢業,本來,解放軍有關方麵是準備讓他去當空軍的,後來一查家庭成分不好,送去了新疆。先是開了一陣荒,然後進八一鋼鐵廠,從當工人做起,後來步步高升。上個世紀60年代被打成“漏網右派”,改革開放、撥亂反正期間得到平反,後來在總工程師職上退休,至今在上海安度晚年。當然,這些以後的事,二娘當時是絕對不可能知道。
胡宗南的大將愛將李文是在新津被俘的。李文,湖南新化人,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生,反共積極。在抗戰中和後來進行的剿共戰中,他先後任國民黨陸軍第九十軍軍長、三十四集團軍總司令、第五兵團司令兼西安綏靖公署副主任。後來,李文不知怎麽逃脫,經香港去了台灣。在台灣,他在軍隊中掛一個閑職:國民黨國防部中將高參,1977年七十二歲時去世。
解放軍勝利了。新中國誕生了。
這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對於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很新鮮的秧歌鑼鼓,還有陝北民歌。什麽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望著好光境……三妹子好來實在是好,走起路好像水上飄……我把崖畔聽成“案板”,覺得這些歌好聽,囫圇吞棗地聽,囫圇吞棗地學。
土改工作隊來了,土地改革開始了。
似乎是一個早晨,平素威嚴的、外人未經通報得到允許不能進的田氏老宅一下不威風了。任何人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從早到晚像在趕場。田家整體上被劃為地主。而其中又有區分,父親四兄弟中,我父親和父親的弟弟、我的幺伯,個人成分是“學生”,家庭出生是“地主”;而二伯二娘夫婦雙雙都被劃為“地主分子”。大伯呢,又不同,他的情況遠遠比他的三個兄弟複雜曲折得多。如前所說,他是功過兩抵。
其實,抗戰勝利之時,本身有病,再一激動,年屆花甲去世的爺爺,至死也不了解他的大兒子。他把他的大兒子、他心目中的“大傻子”、我的大伯看簡單了。大伯雖然未能自始至終,但他對共產黨的貢獻還是大的。為了黨的事業,他委屈作過相當於新中國成立後區長的聯保主任。那時,順江鄉田、張、李三大家,李家人不僅當順江鄉的家,而且是三個鄉的聯保主任,實足的地頭蛇。李家很是欺負田家。在軍閥割據時期,各地駐軍頭目就是太上皇。新津縣的太上皇是一個黃姓旅長,是王纘緒的部屬。爺爺被欺傷了心,想到外公同王纘緒非比一般的關係,想改變現狀,讓我母親、他的三媳婦,爺爺口中的陳女,給她的亞說說,幫幫田家。
“說說”的意思是很清楚的。
母親對她的亞說了。外公當時不置可否。過後找母親去。外公對母親說,我調查過,你公公在鄉間也還清白,你說的李家欺負你們田家也是事實。這個忙我可以幫!不過,下不為例。
母親喜不自禁,利益的天平一下子反過來了。
很快黃旅長通知田家:李家的聯保主任我免了,你們田家出個人來當。大伯乘虛而上,當聯保主任,對任何人都是天大的好事,可落到大伯頭上卻有千難萬難。比如,縣上黃旅長的派捐派款派糧,就讓大伯無所適從。這樣的事落到原先李家聯保主任那裏,那是求之不得。一方麵,他可以揩足夠的油水;另一方麵,可以狐假虎威,欺負任何人,欺負當地名宦田家。到了大伯手上,簡直逼得他要跳河。
“逼……逼……死……算……了!”多年後,母親對我學起大伯遇到這樣的時刻的情狀,讓我忍俊不禁。
上麵派發的苛捐雜稅,任務總得完成。當然,張家、李家這樣的大戶,該派多少還是要派多少。但大頭還得由眾多的貧苦人家分擔。大伯是個共產黨員,共產黨員隻能為人民謀福利,不能幫助反動派盤剝勞動人民。怎麽辦呢?隻能偷偷地“丁丁貓(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好在當時還沒有分家,大伯背著爺爺,偷偷地用田氏老家的錢糧去填平補齊。
還有一樁趣事險事。大伯的共產黨員身份暴露之前,他接受任務去新津與邛崍交界處的五眠山,動員巨匪“金剛鑽”起義。大伯是個結巴,他那套東西又都是書上的東西,他不會喝酒,不會說土匪間便於聯絡感情的黑話、行話,而且大伯也沒有給金剛鑽帶去任何實際的東西、好處。比如,沒有給“金剛鑽”帶去一看就眼紅的金錢、槍支彈藥等等。大伯就那樣甩手甩腳去了,無異於與虎謀皮。
結果可想而知。上天似乎垂青大伯,讓他上演了一出真實的《沙家浜》中的段子。幾句話不對,“金剛鑽”毛了,槍一提要殺大伯。大伯趕緊跑,金剛鑽帶起兩個人追。一個農民好心,而且同情共產黨,大伯逃到了那人家,那家人將他藏在了水缸裏,才躲過了殺著,化險為夷。
土改,就是要將原先地主占有的所有土地,分給農民,讓幾千年農民渴望的耕者有其田,“兩畝土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成為現實。要讓原先的壓迫者變為被壓迫者;而原先的被壓迫者,變為壓迫者。這是一個利益的重新劃分。而作為獲益者,又有輕重緩急之分。貧農最好、中農次之、富裕中農雖然不屬於打倒、專政的對象,但已經迫近危險的歸界點了。富農、地主是要打倒、專政,土改,是一場革命。
而什麽叫革命?偉人在其著作中,以十分精煉的語言,作了十分形象的說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
最初領導順江土改工作的工作組組長龔發釘,戴副眼鏡,長相很文,卻左得出奇。一段時間後下去了。而在他主事期間,很左的他催生了一個叫李富貴的人。
二娘二伯,天天被鬥爭。本來,爺爺是“分子”,可是爺爺不在了。奶奶也是“分子”,可奶奶人緣好、心地善良。“過去逢災荒年月,找到八奶奶,八奶奶總要撮半升一碗米給我們救急”貧下中農都這麽說;還有補充:“八奶奶勤快,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因此,奶奶沒有被鬥爭,況且奶奶也老了。
李富貴長得又高又大,鷹鼻鷂眼,頭上拴根白帕子,粗布長衫一邊挽起來,在拴在腰上的麻帶上一紮,肩上背支步槍,樣子就嚇人。他鬥爭二伯二娘別出心裁,也隻有他才想得出來。他逼著我那剛十二歲的三哥――二伯二娘的親生兒子去打他的爸媽,手中拿根打人筋痛的細竹條或荊棘,打時還得蘸上水。這樣,揚起打人時,蘸了水的細竹條或荊棘在空氣中劃過,像蛇一樣發出噝噝的響聲,抽打到他親爸親媽身上,一抽一條紅印。寒冬臘月,李富貴喝令二伯二娘跪在地上挨打,而且還要脫去衣服。如果三哥稍為猶豫,不下手,凶神惡煞的李富貴就嗖地抽出步槍的槍條抽打三哥。三哥負痛,隻好又揚起浸了水的細竹條或荊棘,去抽打他的親爸親媽。
我們一家稍好些,被趕到後院的一間小黑屋裏軟禁起來。
如前所說,二娘先死。二伯臨死前,去問了他大哥一些話。
就在父親從巫溪遣返回來之際,母親參加了革命,殺了出去。母親造反是有思想基礎的。舊社會給予她的是不平,是早婚,是重男輕女,是諸多的不滿。加之她讀了許多蘇俄小說,這一切催生了她對舊家庭、舊社會的不滿,她要造反,追隨革命。革命不分早遲,革命歡迎母親這樣的人。
母親走那天,在桂花樹下給弟弟喂最後一次奶。隻有十二歲,已經中斷學業,瘦骨伶仃的大姐懂事地候在身邊,隨時準備從母親手中接過小弟。大姐欲哭無淚。她知道,她不僅要接過小弟,而且,從此後,這個家的重擔,如果也算是個家的話,就得由她這個小大人來扛起了。
那天,有冬天難得的太陽。那太陽卻又藏在很深很厚很灰的雲層裏,像一枚貼在天上的混濁的雞蛋黃。
前院不時傳來李富貴嚇人的吼喊聲。
已經穿上那有四個口袋、圓領藍布列寧女式服;頭發剪短,身量高高的的母親,給小弟喂了奶,最後看了看,吃了奶的小弟睡住了。
小弟很乖,皮膚很白,眼睫毛長,長得像個女孩子。小弟似乎知道這是母親喂給他的最後一口奶,不忍母親離去,睡住了都用一雙小手棒著母親的**。
事後多年,我從大姐口中得知這個細節時,我想,母親這時一定是肝腸寸斷的。母親此舉,既是多年怨懟的爆發,也有她對革命的認識、理想的追求,還有她對現實的考慮!巫溪已經解放,父親死活不知;田氏老宅,就像是一艘沉船,帶著一大家人,正在下沉。而她不能沉沒!她要勇敢地衝出去,浮上去,而隻有她衝出去、浮上去,才能談得上救她的孩子們。
母親毅然決然走了,父親回來了。父親在巫溪稅捐處長任上剛三個月,什麽都沒有得到。三個月的巫溪稅捐處長,剛好給自己撈了頂“官僚”的隱形帽子戴在頭上。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才發現,這頂隱形帽給他、給家人帶來了多麽大的災難。
回到家中的父親,麵對現實,麵對凶神惡煞的李富貴,驚慌失措,六神無主。
李富貴到我們蟄居的小黑屋來理抹父親。本來,按政策,地主分子和地主家庭出生的人應該區別對待。但是,在革命洪流中,限於文化水平、政策水平,有幾個弄得清這之間的關係、區別?何況像李富貴這樣過後查出各方麵都不純,趁渾水搭蝦扒,盡可能從中“撈”的假積極、異類。
剛剛解放的四川,省會成都好像大海,鄉下好比小河小溪。大海寬闊,各種各樣的魚類多的是,鯊魚、巨鯨這樣的大型魚類比比皆是,父親這樣的最多隻能算是近海淺海的小魚小蝦,甚至連小魚小蝦都算不上。而在新津這樣的地方,絕大多數是貧下中農,就像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水太清則不養魚。父親這樣的人,放在新津鄉下吳店子,又遇上李富貴這樣的人,注定在劫難逃。
李富貴責令“當官”的父親交出金銀。喪魂落魄的父親說沒有。李富貴將兩根指拇一搓,示了個意。看父親不懂,他幹脆打明叫響,你那麽遠回來,又當過官,總得表示一下訕!父親懂了,說,我現在一貧如洗,拿不出錢。說時站起來讓他搜。李富貴真搜,父親身上真的一貧如洗。
有言,賊入室不打空手。什麽也沒有搜著的李富貴惱了,臨走,將父親一個黃田玉石私章,一本有多張照片、記錄了父親從少年時期到到巫溪歲月厚厚的照片薄盡都沒收。後來我聽大姐說,父親年輕時著實漂亮,李富貴將那本照片簿拿在手中一張張翻開,看得很沉醉,表情複雜,又羨慕又嫉妬。父親實在氣不過,說,這個私章,還有這本照片簿,純屬我個人的私人空間,你拿去做什麽?
李富貴一聽毛了,用很凶的眼睛盯著父親,紅眉毛綠眼睛地開吼:“你管毬得我拿去做啥子!”
“未必你拿到農會去,拿到工作組去?我曉得,農會、工作組不得要這些東西。”父親不依。
這就觸到了李富貴的痛處。
“你蝦子嘴嚼!老子想拿去做啥子就做啥子!”李富貴現出真相,嗨起了舊社會的袍哥語言。他教訓父親,“現在不是你田家三老少作威作福的時候了。風水輪流轉,現在該老子們歪了。蝦子再嘴嚼,謹防你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謹防老子眉毛一搭認不倒人,謹防老子抖(揍)你!”
父親也還真的是“嘴嚼”,他真的被李富貴像綁粽子似地綁起,押到會上鬥爭。掌握會議的工作組同誌,對李富貴說,我父親不屬於這樣鬥爭的對象,將他放了。然而,父親脾氣大,想不通,回來的路上跳了水,幸好被路人救起。
李富貴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法無天,估吃霸賒,作奸犯科的事做了不少。雖說洪流來時難免泥沙俱下,但總歸水還是水,沙是沙,涇渭分明。以後,工作組發現了李富貴問題,一查,順藤摸瓜,才發現這個家夥並不是本地人。早先年間,他在彭山鄉下老間家就是個土匪,犯事後流落到這裏,先在大牛湃一戶人家打長工。混了些時候,新中國成立之初,他假裝積極,龔發釘賞識他,就這樣混了一陣。李富貴的真麵目暴露了,馬上被農會開除出去,再開除出武裝隊,下了他的槍,要他老老實實寫份檢查上交。這家夥一個晚上從鄉政府交待問題出來,到吳店子一個小酒館裏吃得二麻二麻的。回去時看走了眼,一步跨進大水溝。是最冷的時節,家夥被路人救起後弄回家,從深度感冒轉成急性肺炎,不幾天,一命嗚呼。
大伯沒有受苦受罪,大伯那個既沒有離婚,也沒有離家的前妻――我們叫章大娘的也跟著大伯受到適度的照顧。不過,一人獨處的她,做起了小生意。她賣炒胡豆、炒花生,一分錢一堆。那時的一分錢也是錢,不像現在,哪還有一分的,連一角錢掉在地上都懶得有人撿。生活逼人。原先整天抽大煙的章大娘,不僅學會了炒胡豆、炒花生,將小生意做得像模像樣。將一塊門板架起來,再在門板上均勻地撒出一個個圓圈。這些圓圈是她自己用竹篾片彎成的。然後,在這些一般大小的圓裏,攤上一層薄薄的、一顆挨一顆、總之以不露出門板為原則的炒胡豆或炒花生,生意這就做起來了。
我們想吃她的這些香噴噴的炒胡豆、炒花生,可是沒有錢。就隻得經常站在她的攤子前涎。我們又黑又瘦又矮又小又髒,尤其是蹣跚學步的小弟,頭大頸子細,猶如磨心頂起的磨盤。每當這個時候,章大娘都將她掌握的花生胡豆數了又數,盡其可能地給我們一人幾顆。
夏天,我們那間小黑屋子裏蒼蠅、蚊子飛得嗡嗡地像打雷。我和小弟得了虐疾,時而寒冷時而高熱。冷時,比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極還冷,無論蓋、壓多少東西都冷;熱時狠不得扒了自己的皮。有次高燒不退,我帶著小弟到老宅大門前那條小水溝裏洗澡。父親知道後,將我們逮回去,他將唯一的一顆盤尼西林片一分為二,讓我們吃了。吃了,虐疾病竟然都好了。盤尼西林,也就是青黴素。不過父親那顆盤尼西林,是美國進口的,很貴。也不知那時的盤尼西林,是不是與我們今天司空見慣的青黴素,在效能方麵一樣的。
奶奶死在冬天的一個晚上。奶奶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那天晚上很冷,她卻堅持要一個人到外麵去睡。父親和大姐咋說咋勸她都不聽,奶奶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麽固執。事後想來,她之堅持這麽做,是因為她知道她的生命馬上就要終止,她害怕她的死嚇住我們。
第二天我們起來,發現奶奶去了。她睡在我們隔壁一處四麵透風的地方的一張沒有人要的竹編涼**。父親和大伯盡其可能,用一張薄席將奶奶草草一裹,隨後葬在了大院後麵起伏有致的山坡上。多年以前,小腳的奶奶就站在那裏,看著她隻有十二歲的兒子――我們的父親由她的大女、我們的七孃帶著遠去的。
父親就像一隻風箏,在奶奶的注目下,飛了出去,飛得還高。現在被線一牽,陡地跌到原地。
大姐是家中的小大人。除了照顧我們,每月有一次遠征。母親在牧馬山金華寶峰寺搞土改。母親是工作組同誌,相當於現在的公務員。不過那個時候的工作組同誌不發工資。女同誌每月有很少量的錢,因為女同誌的身理條件有點特別,發這點錢是供她們買紙還有必須的衛生品。母親將這極其有限的錢節約下來、攢起來,每月定好時間叫大姐去帶給家裏。錢雖少,但對我們這個家無異於雪裏送炭,相當寶貴。
有次大姐去後,母親讓大姐給父親帶回一封信。信中說,全縣的土改工作即將勝利完成,土改工作隊將要撤銷,工作組的人要重新分配工作。全縣的工作也即將走上正規。鑒於母親和縣上一個叫柳不畏的男同誌,都背叛了自己的階級,背叛了剝削階級地主家庭,在土改工作中,以身作則,工作積極,兩人成了全縣的兩麵紅旗。解政委、劉縣長關心我們這個家庭,得知父親是名牌大學畢業生,而縣上的最高學府――新津縣中正在籌備,開學在即,縣裏兩位主要領導的意思是,讓父親去新中當教師雲雲。
這真是一樁喜從天降的大好事!可是,父親堅決拒絕,他請求母親幫他說情,請縣領導同意讓他離開新津,他要到成都去。成都,有一個華北招聘團在那裏招聘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他要求去應聘。
父親舍近求遠的原因是,他從巫溪回來後,受到過鬥爭,尤其是李富貴,讓他傷了心。
那時,離開老家上省,得由當地一級政府開具路條。解政委、劉縣長很開明,答應了父親的要求;當地政府一路綠燈放行。
那是1950年春寒料峭的時季,時年三十三歲的父親帶著隻有三歲的我離家上省了。在父親的心目中,此舉無異於逃離。我在我家兄弟姐妹四個中行三。大姐二姐,父親不會帶她們去,因為重男輕女,傳宗接代,光宗耀祖這種傳統思想意識,父親也是根深蒂固的。弟弟還太小,不好帶,他隻能帶我,我是一個幸運兒。
大姐牽著“磨心”小弟的手,帶著二姐,將我們送到門外,眼巴巴地看著父親帶著我離去。
依稀記得,父親旁若無人地獨自在前麵走。小小的我,跌跌絆絆在後麵跟。明顯消瘦的父親,穿一件破舊的灰布長衫。有風。從田野上徐徐而來的風,帶來一分清新、一分寒意,還有一分春天的氣息。徐徐吹來的風,將父親穿在身上的灰布長衫的一角吹起,在我眼前飄飄的,像是揚起的一麵旗幟。滿眼一派綠。走在彎彎曲曲的鄉間小路上,田坎兩邊點種的長得很茂盛的毛豆,在我眼中森林似的。
毛豆我吃得過多。土改中,農會分給了我們家一間小黑屋,也是分了田的。不會做莊稼的父親,為了一家的生存,為了果腹,帶著大姐、二姐在田坎上差強人意地種了許多毛豆。新津順江的土地肥沃,水渠縱橫,插一根筷子下去都會長成參天大樹。因此,我家的毛豆長得也很茂盛。種豆我可以不去,但剝豆是滑不脫的,盡管當時我還小,盡管指甲都是軟的。碧綠碧綠的毛豆,帶著田野的味道、泥土的氣息,由父親大姐他們扯回來,一捆一捆拋在地上。一捆一捆的毛豆豐碩而飽滿,剝開來,在現出珠圓玉潤綠珍珠似的豆粒之前,過於堅硬紮手的莢皮,還有毛豆堅硬的外殼上的細毛,都是相當難於對付的。時間一長,我的指甲軟了,手背被紮紅了,火燒火燎,非常難受。因此,我現在對這種市場上有時賣得比豬肉還要貴,城市中人趨之若鶩的青豆,早年因為吃得太多,吃得臉都變青了,現在一見就有種特殊的反應。
跟著父親,長久地走在曲曲彎彎,兩邊都是毛豆的森林般的田坎上,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的腳已經走痛了,我走不動了。可是,無論我在後麵怎樣喊,怎樣耍賴,父親都不理我,甩手甩腳走他的。
父親沒有帶我進縣城,而是繞開去,上了川藏公路,直接朝那“走遍天下渡,難過新津渡”的渡口走。而就在那三條大河匯集處的一派汪洋遙遙展現眼前,那一派汪洋中金瓶似矗立的寶資山,山頂上那玲瓏剔透的六角亭,那新津最高峰老君山及山上的老君殿……一一展現在我眼前時,我的腳一軟,跌倒在地,哭出了聲。父親這才停下步來,轉過身背起我。
父親背著我,等船上船、下船等船行船。如是者三,到了五津、舊縣,已經是中午了。我們天亮就走,順江吳店子離縣城八裏,算算我們一共走了多少時間?五津鎮,在我眼中是多麽繁華。鎮上有那麽多賣吃的、喝的,還有好看的、好玩的。特別是長街中段,那株像把綠色的巨傘一樣伸向空中,需四五個大漢才能抱得過來的虯枝盤雜的大榕樹,在夏日的陽光下,灑下綠蔭一片。
父親徑直將我背進大榕樹下一家賣“冒兒頭”飯的小飯店。
“冒兒頭”小飯店,在四川廣大城鄉,非常普遍,專為引車賣漿、推車抬轎者流服務,最為貧民階層所愛。“冒兒頭”意為吃這種飯,一碗當兩碗。一碗飯,上麵一碗,下麵一碗。這種飯是甑子飯,飯剛剛過火,一粒算一粒、焦幹有米的香味,決不拖泥帶水,經餓,實惠。而且,可以隻吃飯不喊菜,店家白送一碟四川泡菜。吃“冒兒頭”,絕對價廉物美。這種“冒兒頭”,小小的我吃了一碗,父親一個人幹了三大碗。我們父子倆之能吃,把經營這家“冒兒頭”的店主,還有一些推車的、抬轎的漢子的眼睛都看大了。後來我才知道,父親帶我上成都,母親是給夠了錢的。但是,這錢,要是從老家一出來他就讓我坐車,就沒有了飯錢。為了省出吃一頓“冒兒頭”飯錢,父親堅持讓我走,差點把我的腳走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