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鍾劃蔗兒童嬉,每到冬來鬧不清。
更有米花糖叫賣,湯圓徹夜喚聲聲。
――成都竹枝詞
父親帶我上了成都,他隻能去投奔七孃。至於我,他是要把我交給母親的大姐,我的大孃的,這事,大孃事先是答應了的。下車伊始,父親就迫不急待地送我去大孃家。大孃家住少城另一條巷子,離七孃家不遠。大孃家住的大雜院原先肯定也是哪個有錢有勢人家的大公館,堂奧洞深,三進的大院。進門,花徑兩邊,一字排開二十來戶人家,這裏那裏點綴著花草樹木。雕花的窗欞,飛簷上的仙鶴、麒麟等祥瑞物透出少城人家固有的清幽雅致,雖然這時已是大雜院。
早年在四川高等師範學堂畢業,教書教得很好,尤其是幾何,有“劉幾何”之稱的大姑爹,在舊社會,因為是“教書匠”沒有地位。而今大姑爹入了黨,是全市若幹所中學中十個“一等教師”之一,相當於大學教授,今非昔比。大姑爹大孃一家,處於大雜院中段,位置最好。上下兩間房,上麵一間臥室兼客廳。兩房中間有一塊寶貴的空地,其間設置,顯而出自數學家大姑爹“劉幾何”手筆、機心。沿花徑用相當一段疏籬圍出自家的領地。領地中,靠牆有株樹幹粗大,枝葉婆娑的柑子樹。柑子開花季節,是不錯的風景,柚柑結果收獲更是喜人。這一切,顯示了數學家的大姑爹的精明。
那天,隻有大孃一人在家。在母親四姊妹中,大孃偏胖,高高大大,臉上水色很好。
“來了!”大孃笑嘻嘻地請父親在上房坐了,給父親上了茶,禮數周到地向父親問了問她的三妹、我母親的一些情況。至於丟在家中的我的大姐、二姐、小弟三個孩子,大孃都沒有問,她是怕引起父親傷心。我靠在父親身上,滿眼驚奇地打量著這間屋子,想象著未來我在這裏生活的圖景。徒然從缺吃少穿、鬥室很黑很小的鄉下被鬥爭壓製的老家來在這裏,簡直就像進了天堂,滿眼都是新奇、驚喜。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屋子裏的一切擺設,全套漂亮的板栗色的家具,以及橫在屋中,將這間屋子一分為二的那間西洋式繃子床,原都是我家的,是母親年前帶著我們回新津鄉下老家時,寄存在大孃家的。
我隻知道,這是我大孃,大孃的家。大孃是我母親的大姐,是很親的,大孃相當於我的母親;大孃家,相當於我的家。而且,舅舅家離大孃家也近。我哪裏知道,這之間的過節。確切地說,大孃同她的弟弟,我的舅舅一家有很深的過節,甚至可以說是有階級仇恨。
雖然同為一胞姐弟,新中國成立前,很闊的舅舅夫婦瞧不起當“叫姑姑”的大姑爹,把大姑爹當作一個下人,一個外人。舅舅有眾多的兒女,舅舅不時讓大姑爹上他們家給他們的兒女補習數學,尤其是幾何。長達兩三個小時的補習完了後,舅舅、舅媽他們公事公辦,讓下人從廚房裏吊滿臘肉的房梁上,隨便戮一塊陳年老臘肉下來,報紙一裹,塞給大姑爹作為報酬。而且,姑爹出來進去,都隻能走後門。舅舅家住的是獨院、公館,來往俱鴻儒,談笑無白丁。舅舅家不時請客。請客當然要請我也還算有身份的父親,他們的妹夫,而從來不請大姑爹,看不起“教書匠”。兩家住得又近,每當這樣的時候,在舅舅家是歡樂,而於大孃一家則是尷尬的蒙難日。這天,大孃得做出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帶著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家五口裝出一副去走親戚的樣子出門,其實大孃是帶著兒子去離家很近的少城公園流浪、躲,有家不能回。不然左鄰右舍會問,劉大嫂,你父親兄弟家請客,你們怎麽沒有去!
那時,大姑爹的書雖教得好,但待遇低而且沒有保證。每年底寒冬臘月,所有的教師都得到少城公園裏一個約定俗成的茶園,等待人家招聘――這是成都有名的的“六臘戰爭”。全家那麽多口人,全看大姑爹那點微薄的工資,月月入不敷出,捉襟見肘。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的經濟完全崩潰,好容易盼到大姑爹發餉那天,大孃早早到大姑爹學校門外等著。大姑爹領到工資,立刻趕到門外,將厚厚一疊已經貶值,還將眨眼貶值的金圓劵盡快交到大孃手裏,大孃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街上搶購東西。其間最重要的柴、米、油、監、醬、醋、茶――每天開門七件大事,大孃早就算了又算,掂了又掂。可是,物價一日數漲,金圓劵跌得比眨眼還快,大孃家的日子簡直過不下去。那時,母親不時周濟她的大姐,因此,在我家落難時,大孃同意替母親、她的三妹解決一個孩子。
新中國成立後,大姑爹很紅,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都高,受人尊重。那時,西南局書記的兒女都在大姑爹執教的石室中學就讀,書記就不時用小轎車將大姑爹接他家去……不用說,大姑爹與舅舅、舅母有相當的隔閡。
父親為人忠厚老實,從來沒有虧待、小視過大姑爹大孃,新中國成之前,母親時常接濟大孃一家,父親也從來都不持異議,有時還主動提出。這些,作為數學家的大姑爹是記在心中,並劃得清的。因此,大孃同意“帶”我一段時間,顯然是征得大姑爹同意的。
然而,經濟地位決定一個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大孃沒有工作,像磨心一樣在家中轉。五個兒子是她一手帶大的,全家人的生活,每天的吃住拉撒睡,也都靠大孃一手操持。大孃一輩子圍著鍋邊轉,圍著兒女轉,圍著丈夫轉,以往還得圍著公婆轉,操勞一生,一天福也沒有享過。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還未從窮吃少穿的時期走出來,也就是光明初現時期,積勞成疾的大孃去世,年僅花甲,很是讓人扼腕歎息。大孃讓我記憶最深的是,她有一手自己鑽研出來的好極了的烹飪手藝。她不僅能做到物盡其用,而且能在物資極為匱乏的年代,將很一般的東西,做出色香味俱佳美味。如果她手中有了點現在簡直不值一提的豬肉、魚、雞……那她做出來的菜,就是成都人所說的“不擺了”,換成普通話說“無論說怎麽好,都不過分”。凡是吃過大孃做的飯菜的人,至今難以忘懷。如果將大孃放在今天,帶一個孩子多少錢?做家庭保姆多少錢……林林總總算下來,隻怕大姑爹那點錢還請不起,還當不了大孃。但當時,大孃這些付出、技能似乎是家庭婦女應該的,不值錢不算錢。大孃雖然是街道主任,但那時的街道主任是義務的,沒有工資,連點補助都沒有。不像現在,同樣街辦主任,卻是國家公務員,工資不低,地位也不低。這樣,家中大事,隻能最終由大姑爹定。
顯然是大姑爹反悔了,不同意“帶”我了。大姑爹是數學家,他考慮問題理性多於感性。他們有五個兒女,加上他們夫婦就是七個人,如果再加上我一個調皮的小男孩,家中就是八個人。這樣一來,經濟吃緊是一個方麵,就住而言也是大問題。家中統共兩間房子,原本就住得滿滿的,再加上我,住哪裏?等等等等,麻煩事多了。因此,大姑爹反悔也是情理中事。然而,這個反悔要讓大孃對父親說出來,讓她好生為難。
大孃與父親談話時,我的興趣在對麵的桌子上。那是張特別闊大的簽牙桌,桌上靠窗擺一對具有明清特色白底藍花、長約一尺的筆筒。一隻筆筒上畫的是臥冰求魚;一隻筆筒上畫的是張果老倒騎驢。不過,這兩隻筆筒裏都沒有筆,而是斜插著雞毛撣帚等打掃屋子清潔的物什。之間有個鼓肚加蓋瓷壇,直覺告訴我那裏麵裝的是點心。應付父親的大孃,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大毛的眼睛尖呢!”大孃說時,站起來走上去揭開蓋子,從鼓肚瓷壇裏摸了個小小的糟子糕給我。糟子糕就是蛋糕,是成都耀華食品廠生產的,那時的蛋糕很好吃,不像今天的好些蛋糕,粗製濫造,偷工減料,有的不法商販甚至把過期的蛋糕以次充好拿來賣。這樣的蛋糕梆硬,完全可以當教學的手榴彈,扔出去連狗都打得死。糟子糕很香,我舍不得一口吃掉,而是拿在手上先打眼睛牙祭,看夠了,聞;聞夠了才吃,小口小口地吃,盡可能延長享受這難得的美味的過程和時間。
磨不過去,大孃終於盡可婉轉地把不“帶”我了的決定告訴父親。
“啊,大姐!你們不是說好了讓我把大毛帶到你們家來的嘛,咋個變卦了!?”父親露出驚訝、甚至憤懣,聲音也大了起來。這時,我才從享受美味的愉悅中回到了現實。啊,大孃不要我了?!
“他三姨爹!”大孃顯得難為情,“家裏麵的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擺在這裏,況且我又沒有經濟來源,我也沒是有辦法……”大孃將手一攤。
“走!”父親忽地從椅子上一衝而起,把我的手一牽,差點讓我打了一個趔趄。
沒有辦法,父親隻好將我帶到七孃家。很困難的七孃收留了我。
七孃已經不是原來的七孃。七孃家也不是原來的七孃家。原先富有的她,什麽都沒有了,包括原先她家的公館。她家的公館,已收歸國有,成了由多家人居住的大雜院。
七姑爹也沒有了。七姑爹本是個耍人,那個國民黨陸軍少將,不過是掛個虛名,是拿錢買的。然而,他膽小,怕新中國成立後遭到清算,怕關起來。新中國成立前夕,七姑爹跑了。在他印象中,每逢戰亂,老家鄉下最安全保險。可是七姑爹跑到鄉下老家,老家正在土改。他的老爹,頭上戴了頂地主分子XXX的紙糊高帽,正在接受群情激憤的農民們批判鬥爭。老爹的名字上,紅筆還打了個叉……這樣的場麵讓七姑爹感到走投無路,感到絕望。當天晚上,他跳進老家的大河自殺了。
完全沒有了生活來源的七孃,帶著上中學的孫兒瞿宗,由在一所中學當英語教師的大表哥和在一所中學當數學教師的大表嫂養著。全家住的房子也窄了,都擠到後院。
大表哥、大表嫂夫婦住的上房沒有動,而七孃和瞿宗兩婆孫住到那間離廚房不遠的小得不能再小的鬥室。暫時寄食七孃家的我們父子,住後麵小院古井右邊一間很簡陋的屋子。那間屋子過去是放亂七八糟雜物的,從來不住人,上麵沒有天花板,地上不僅潮濕還凹凸不平,望上去,房上的瓦稀牙漏縫,大雨大漏,小雨小漏。
七孃一家四口的日子過得艱難。當時中學教師的工資很低,吃飯都成問題;他們家陡然添上我們父子兩張吃口,雪上加霜、難上加難。雖然大表哥、大表嫂礙於七孃麵子,沒有說什麽,但父親難堪,度日如年。要命的是,那個華北招聘團招聘已畢,打道回府了。父親這就每天一早出去,至晚方回。說是去打探消息、找找朋友,同學,其實,他是盡可能避開尷尬,盡可能不在七孃家吃飯。
我就慘了。
小小的我無路可走,無處可避,隻能在七孃家接受難堪。吃飯時,七孃家的碗具筷子還是過去的碗具筷子,精巧講究。碗具是景德鎮的精瓷,薄胎雪白,紅花金線走邊。筷子都是包了邊的。但是,武器的批判不能代表批判的武器。他們一家四口,加上我這個乞食兒掛角共五人,圍著一張光可鑒人碩大的黑漆四方桌。菜是象征性的,一碟白豆腐,七孃在豆腐上竭盡可能地滴上幾滴醬油,灑點蔥花,還有點紅辣椒油,美其名曰:雞蝦豆腐。
飯很少有夠吃的時候。吃飯用的是雪白的湯圓碗,小得可憐。我不懂事,在生理要求的驅使下,本能地吃了一碗還要添一碗,又搶嘴,一碟桌上的雞蝦豆腐,幾乎是被我一個人戮來吃完。這就引起比我矮一輩,卻大我多,已上中學的侄兒瞿宗的私心不滿和憤怒。他見我不自覺,下來修理我。他命令我,每頓隻能吃一小碗飯,那碟雞蝦豆腐,最多隻能戮五筷子,不然就給我好看的!
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我對我侄兒的警告,隻能接受,隻能照辦。
瞿宗讀書的成績很一般。可是,他對剛剛興起的無線電,不僅興趣濃烈而且表現出少有的天賦。他自己動手,製作了一架礦石收音機:一根高高的竹竿頂上盤一網蛛絲線似的金屬天線,他將這盤著天線的高杆固定在廚房頂上。從上垂下兩根細細的銅線,一根是天線,一根是地線。他製作的礦石收音機很成功。他給我聽過,他將一對耳機夾在我耳朵上。一陣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美妙無比的歌聲,立刻傳進我的耳裏: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衛家鄉/中國好兒女/一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還有快板似的一唱一歎:“緊敲那個板來慢拉琴/我來說說光榮的誌願軍/誌願軍,一膀打壞了杜魯門(時任美國總統)”,“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都在笑呀/地上開紅花呀/全國人民團結緊/打垮那美帝國呀……”那時朝鮮戰爭正打得緊,我聽到的歌聲是誌願軍抗美援朝歌曲。
不過,瞿宗讓我諦聽這些美妙的歌聲是有條件的。條件有二:一是讓我跟他去偷製作改進收音機的有關元件,比如螺絲釘什麽的;二是以後下午,當他動手製作、改進升級收音機時,我得到大門外去給他站崗。當他父母騎上自行車下班回家時,我得飛跑回來向他報告。
他製作收音機,得買一些基本原件,比如螺絲釘、礦石等,這就要錢,但他要不到一分錢。他的奶奶、我的七孃沒有錢給他,他的父親是粑耳朵,一切都得聽繼母的。而繼母從來就不喜歡他,他休想從繼母手中要到一個錢。繼母不時在他父親耳邊說他的壞話。說他不把心用在學習上,不務正業……他的父親很聽繼母的話,性子又急,如果不是七孃攔著,他爸早就給他擱在身上了,所以隻有去“偷”。
我當然全盤接受瞿宗的吩咐。
首先,我跟著他去“偷”製作收音機的元件。
那是盛夏時節一個華燈初上時分。我跟著他來在附近一家賣螺絲釘等小五金的小應鋪。小店同時是這家人的家,呈桶子狀,一家人在屋裏圍著一張桌子埋著頭,呼溜呼溜地就著泡菜吃稀飯。燈光昏暗。這時,借著我恰到好處的站位掩護,穿一件長袖白襯衣的中學生瞿宗,走到攤子前,抓起一把螺絲釘問咋個賣?裏麵正埋頭呼溜呼溜吃稀飯的老板報了價。而無論這價錢多麽便宜,瞿宗都是絕對不會買的。借著一片朦朧的昏暗和距離,瞿宗假意將手中的螺絲釘一扔,還兩手拍了拍,這是做給老板看的。而他暗中做了機關,機關全在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白襯衫下麵。他手中暗暗握著一塊磁鐵,磁鐵用一根彈性極強極好的橡皮筋牽著,牽到頸子一拴。就在他將那把螺絲釘一抓一放間,那把螺絲釘人不知鬼不覺被他收入囊中,屢試不爽。這樣,他就有了足夠的製作材料。
她的父親和繼母,我的大表哥、大表嫂夫婦,早晨同時騎自行車去不同的中學上班。他們騎的是英國製造的三槍牌自行車,一輛男式車,一輛女式車。雖然時間已經久遠,但仍然質量很好,設計合理,騎行輕便。大表哥會機械,會開汽車,會修鍾表。他珍愛他們這兩輛三槍牌自行車,沒事就蹲在地上修車或擦車。這時,我就看西洋鏡似地蹲在一邊看。大表哥一邊修車或擦車,一邊給我講哪是“飛”、哪是“擋”什麽的。他告訴我,這兩輛車是他和大表嫂結婚時,他媽,也就是七孃送他們的。還說,後來,他媽送了輛一模一樣的車給我爸,他的“三舅”……由此,我看出,七孃對她的小兄弟、我的父親真是視同己出。大表哥還說,當時,買這種車可是花了大價錢的。雖然這車現在看來有點舊,但仍是世界上最好的自行車。這種車的鋼好,還加了合金,騎起來又穩又輕,還可以上檔。“上擋”你知道“上擋”是啥意思嗎?不用我回答,他告訴我,“上擋”就是車的速度可以調節,可以省力。那時,你爸還在讀大學,他騎三槍牌自行車從成都回新津,那麽遠的路,而且,那條路雖說是川藏公路,很重要,但路況並不好,一路之上都是坑坑窪窪。晴天一把刀,下雨一包糟。坐汽車回去都得要半天。你父親騎這種車回去,半天都不到,比乘汽車還快……
大表哥夫婦因為不在同一所中學,每天早晨一起出去,下午回來的時間卻不一定。瞿宗說,他爸他媽每天下午回來時,有個習慣,就是多遠就按車鈴,因為街口有個公共廁所,從早到晚都有很多人,他們怕車快撞到人。這時他爸他媽不僅按鈴,而且車子也騎得很慢。特別是他繼母,騎車技術不行,這時總會下車。
他要站在大門口替他當哨兵的我,特別當心他媽!說是,這時肯定都是你先看到她,不會她先看到你。這時,你趕緊跑回來給我報信,讓我好有個收拾。殊不知大學裏學數學,過後在中學教數學的大表嫂機敏過人,更會算計。瞿宗這招,哪能逃得過他繼母的火眼金睛!那天,她回來時,悄悄的,既不按鈴也不下車,一下就溜到我麵前。打了我一個時間差。就在我飛叉叉跑進去給瞿宗報信時,瞿宗的繼母突然出現在他麵前,逮了個他製作礦石收音機現行。當天晚上,瞿宗被他暴跳如雷的父親打了一頓,還罰他不準吃飯,餓一頓。雖然經他奶奶我的七孃百般護著,竭力說情,大表哥才取締了不準兒子吃飯這一項,但還是給了處罰,罰瞿宗跪了一炷香的時間,寫了一份決不再犯的保證書。事後,我眼中牛高馬大的侄兒瞿宗暗中遷怒於我,說我隻曉得白吃飯,毬事做不來!
更讓我難堪的是,因為七孃家的日子過得日薄西山,而相距不遠的大孃家卻如旭日東升。萬般無奈的七孃,要我不時去大孃家走動走動,意思是要我去找大孃要點錢。好些時候,七孃將我押過金河,看著我進了大孃家才離去。大孃家的錢不是那麽好要的,因為大孃本身沒有工資。大孃手中的錢都是大姑爹數著給的生活費,有限得很。縱然我鼓起勇氣進了大孃家,見了大孃,支支吾吾說明來意,大孃給我幾個小錢,也是遠遠達不到七孃的期望值。況且,大孃他們那個院子,我進門都難。大孃有四兒一女,即,我有四個表哥一個表妹。之中,除了表妹和三表哥而外,其他三個表哥都非常討厭我去要錢,他們總是設法將我阻擋在大門外。我去時,要不是大表哥在門外挑水。那時,用水可不像今天這樣方便,自來水龍頭一扭水就來了,而是在大門外,街頭或巷尾,多家人共用一個水龍頭。那水龍頭平時是鎖住的,有人賣水。許多人家挑著水桶,候在那裏等著交錢買水。要不,表哥們就幹脆在大門外梭巡,防備我進去找他媽要錢,防賊似的。我根本過不了他們的封鎖線。他們見了我沒有好臉色,要不幹脆勒令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我知道七孃的難,而七孃交給我的任務又完不成,這讓我自責、羞辱、委屈、憤懣、空虛。於是,我也學父親,盡可能一早跑出去晃,盡可能晚點回去。
我沒有父親的去處。小小的我在外晃**,經常又餓又累,像一隻漂泊無依的小船,又像一隻無所棲息的小鳥。不久,處於半流浪的我,尋找到了一個最好的棲息地,那就是寬巷子頭上,麵朝長順街方向賣菜場兼做豆腐房門前的那條長凳。那條長凳常常為我獨享,我常常在那裏一坐就是大半天。但是,縱然有了棲息地,饑餓對我卻是如影隨形。饑餓像一把鈍鋸,讓我痛苦難耐。我得找到一個更好的辦法來轉移我對饑餓的注意。天遂人願。公安部正在青羊宮舉辦兩個驚天動地、駭世聽聞的展覽。一個展覽是揭露一個一貫道點傳師的虛假、貪婪、罪惡。另一個展覽是揭露美蔣特務如何將男人變成女人,讓這個“女人”潛入革命隊伍做盡壞事。兩個展覽都是由當事人現身說法,每天分為多個時段,引得每天從全省全國各地來去看的人,牽群打浪。
此後一連許多天,我都去看,看得津津有味,還真是轉移饑餓的好辦法。我排在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人流中,沿著用棕繩牽出來的“八卦陣”回環往返,一步步挪,走得緩慢如蟻。但我不怕慢,我最不怕浪費的就是時間,我有的是時間,我就是怕時間用不完。我總是一早去,在裏麵流連到很晚,往往到閉館清場時才頂著濃重的暮色回。
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兩個反麵人物的故事以及其間的細節,我都是點點滴滴在心間。他們的台詞,我倒背如流,他們的言語動作,我模仿得惟妙惟肖。那時表現欲又強,有時回到家,表現給七孃、大表哥他們看,讓他們笑得哈哈的。他們的笑聲讓我受到鼓舞,我又表演給前院的眾多住戶們看。他們都說,這娃娃還有點表演天賦呢,怕長大後是個演戲的。
台上現身說法的一貫道點傳師是個中年人,身量中等,穿一身藍色的棉衣棉褲,頭戴一頂藍色棉帽,五官有些模糊,一張臉就像發麵似的。說一口純熟的北平官話(普通話)。八字眉,疏淡的眉毛,狀如一副鉗子,內中隱藏著好些奸詐與虛偽。好像是要為他的表演提供佐證,背後牆壁上以及旁邊的兩個櫃子裏,展出的是家夥斂財斂起來的大量的黃金白銀。那些黃金白銀和由黃金白銀打造的物飾,在冬天的陽光照耀下,閃射出的光芒有些虛幻。
“來來來,為師與你念動真言……”
循著一貫道點傳師表演念白,一幅帶有色情意味的圖景,恍若眼前:夜黑如漆。身穿法衣,這個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貫道點傳師,招來他早就看好的年輕貌美的女弟子。門窗緊閉,紫煙繚繞。這個一貫道點傳師一陣裝神弄鬼後,看女弟子已經信了進去,中了迷魂藥似的。
“來來來,為師與你念動真言……”於是,低頭焚香膜拜的年輕貌美的女弟子,在這個點傳師的符咒、魔咒緊緊催動下,像他手中的提線木偶,一步一步,聽說聽教地上了他的床。好一個摧花大盜!
第二個展覽,美蔣特務將男人變女人,更是讓人難以置信。
“我叫王瓊!”後台緩緩走出一個年輕女子,腳步之輕盈,像是踩著鼓點走上台來的。一口當時的北平官話,後來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任何人看不出“她”是個男兒身。而據“她”自己交待,其時因為很長時間沒有繼續往身上注射特種藥物,也沒有穿那種特製的緊身衣,“她”已變了好多,沒有那麽漂亮了,沒有那麽婀娜多姿了。隨著“她”好聽的一口北平官話的敘述,還有些女人的動作,比如,不時拿手絹揩揩嘴什麽的,讓人不由走進他由男變女的過程。
他是重慶人。從小長得秀氣,又有些女娃子的動作,從小學到中學,他都是有名的假女娃子。那時興演文明戲,戲中,他總是扮演少女,他扮演的少女,足可以假亂真。他家做小生意,家境也還可以。重慶是水陸碼頭,是地處內陸西南極重要的一座大城市。因其特殊的地緣優勢,抗戰八年,重慶一直是國民政府的陪都。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大批要員,還有許多聲名卓著的下江人士(當時川人對長江下遊來的人的統稱)隨著國民政府遷回南京,回到有東方巴黎之稱的上海……中國的重心轉移了。
他,王瓊的心,也向著東南沿海大城市轉移。特別是上海,是他心中特別的向往地。
是年暑假,懷著對十裏洋場上海灘的濃厚興趣,這個假女娃子偷了點家裏的錢,買舟而下,出夔門過三峽徑直去了大上海,盡情領略了一陣東方巴黎的繁華。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他得回重慶了,可是,身上的錢用完了,他回不去了。那天,就在他左右犯難、饑腸轆轆,徘徊在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連風都是香的南京路上,最終在一家西餐館麵街的大玻璃櫥窗前停下步來。玻璃窗裏麵有琳琅滿目的吃食,如法國牛角麵包、俄國大香腸、西班牙烤肥鵝、意大利葡萄酒等等,讓他垂涎欲滴。他感到餓得更凶了,有些眩暈。就在這時,一輛美式中吉普車風一般而來,在他背後停下,無聲無息,就像微風刮來的一片樹葉。車上下來兩個身強力壯、身手敏捷的壯漢,以極快的速度將他劫持上了車――他被早就看好了他的中美合作所的特務劫持了。
回到了重慶。可是,他已是身不由己,他被送進了重慶中美合作所進行特殊培訓。美蔣特務要把他來個大變身,要把他變成一個有大用場的年輕貌美的全能“女”特務。
“我明明是個男的,為什麽他們非要把我弄成一個女人?”王瓊知道台下的千人萬眾等著他回答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女性有女性自身的局限性,比如膽小、猶豫,關鍵時刻下不了手等等與生帶來的心理和身體的缺陷。這就有必要將心理素質好的男人變為女的,變為女特務。
“第一步,美國特務對我進行了身理和心理的嚴格訓練。”王瓊說,“我被關進一個四麵都是光可鑒人的玻璃練功房,這樣,我的一舉一動都可以在鏡子上顯現出來,有一點不像年輕女人處,都由美國特務施以矯正。這中間,還要學習心理學,定期進行嚴格的考試。
“與此同時,美國特務往我身上注射一種藥物,這種藥物讓我隱去了男性的身體的特征,比如,喉結、體形、聲音,從而勃發出女性的特征。男人的標準體形是肩寬腰細,女性的體形特征是肩窄臀寬屁股滾圓。漸漸,我的喉結消失了,聲音變了,**長出來了,腰變細了,臀部鼓起,皮膚變得又細又白又滋潤,頭發又黑又長又多。他們還讓我穿上一件特製的緊身衣,這是為了讓我身上的女性特征更為固定。除此而外,我還要學習擒拿格鬥,學會嫻熟地使用多種世界上最先進的美國特種武器,比如鋼筆手槍、雨傘利器,用鏹水(特殊的,腐蝕性極強的強硫酸)殺人……”
說時,他一一將那些美國特種武器作了展示。“那鋼筆,與我們常見的美國派克鋼筆完全一致,可以寫字,而且寫起字來質量完全可以得到保證,非常流利。但關鍵時刻,如果需要用它殺人,趁對方不注意,”王瓊說,“我的手隻要在上麵這裏一按,就會射出一顆小如菜籽米的子彈打到對方身上,致人於死地。雨傘,真還可以當傘用。但如果需要,手抓著傘柄輕輕一抖,雨傘就變成了殺人的利器。這鏹水,如果彈一點到你身上,你馬上就像炎炎夏日下的雪人化成水……”
“她”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女中音,帶有磁性。而且,“她”上身穿的是花棉襖,下身是褲線筆挺的華達呢褲子,腳蹬一雙37碼的半高根翻扣奶黃色皮鞋;嫋嫋婷婷,顯得很有風韻,一點也看不出是個男的。頭上兩根又粗又黑的大長辮子,一根拖在背上,一根不時被“她”用手一撥,搭在高高的胸脯上,辮梢用很亮眼的紅頭繩紮著,平添了一種女性的嫵媚。不管從哪方麵看,這都是一個可人的美女。可是聽“她”輕鬆自如地講起如何殺人,殺了多少人,殺人的場景時,我渾身雞皮子顫。
他說,當“她”被送到解放區去執行特殊使命時,坐的是蔣介石的“中美”號專機,而且與蔣介石同坐一架專機。前去北平指揮內戰的蔣介石在飛機上接見了“她”,對“她”期望殷殷,多加勉勵。
在解放區,“她”打進了解放軍一個文工團做演員。“她”憑美色、手段、技巧,俘虜、腐蝕了一些意誌不堅定的幹部,有些還是高級幹部,弄到了一些秘密軍事情報傳回去。“她”的搭檔,是一個早“她”混進這個解放軍文工團的男特務。“她”得到情報後,由“她”的搭檔負責傳出去。“她”的搭檔還要定期供給“她”藥物和特製的背心。他們聯合起來殺過人;“她”更是單獨殺過人。殺人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鋼筆槍、殺人雨傘,還有鏹水等等都用過。“她”殺人往往是情報得到了,而這些男人對“她”已經沒有什麽用處,這些男人又欲火燒身,殺人的條件也允許……
他的暴露,是文工團隨解放大軍南下之時,國民黨政權已經徹底坍塌,大勢已去,已無可挽回。“她”的搭檔看形勢不妙,腳板上擦清油――溜了。這樣一來,“她”沒有了特殊藥物供給,男性特征開始顯現,喉結開始長了出來,聲音變粗了,而且“她”發現,團裏早就有人開始注意“她”了。紙包不住火。縱然是想方設法紙包了火,也隻能包一時。於是,他主動坦白自首。他說,我有罪,罪該萬死!我站在這裏,向人民謝罪的同時,也有恨。我恨將我這個男人變為了“女”人,變成了殺人的女特務的美蔣中美合作所……說時,他彎腰深深埋下頭,向台下的千人萬眾行一個九十度鞠躬禮,然後退回後台去。一個時段的節目結束了,一會兒又來。每天,就這樣周而複始。
我和父親在七孃家寄人籬下期間,母親到過成都兩次。第一次,她是作為川西地區為數不多的省人民代表到成都開第一屆省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是她到成都治手。母親在新津縣牧馬山金華鄉寶峰寺搞土改,工作很積極,常常是廢寢忘食夜以繼日。有次晚上走夜路不慎跌倒,將右手腕摔得脫了臼,到縣醫院沒有逗接好,手腫起多高。領導關心她,要她到省上找專門的骨科醫院或名骨科醫生重新鬥接。
母親到成都後找到在省文史館作高級館員的外公,外公親自帶母親去找了骨科高手杜子明。杜子明是滿人,著名的骨科專家,擅長接骨鬥榫。接骨鬥榫這門絕藝是他家世代祖傳,到他手上又有許多創新發明。杜子明人品好、手藝好,有一手絕活,後來被接到北京相當高級的部門,負責給一些高級領導人處理這方麵的疑難病症。杜子明看在外公的麵上,很精心地將母親鬥錯了的腕骨重新扯開,鬥好,敷上藥。母親來七孃家看我們時,她的手腕上纏滿了白色繃帶,繃帶吊在她的頸上。換藥時,母親帶了我去。杜子明的私人骨科醫院是少城內一個清幽的小院,與其說是一個骨科醫院,不如說是一個療養院。一進他的小院,隻見花木蔥蘢,雀鳥啁啾。其時還早,沒有病人。杜子明在花叢中打太極拳。他是一個體態高大魁梧的老人,穿雪白寬鬆的綢緞衣褲,打拳的身姿剛勁而又飄逸。麵如重棗,雙目炯炯有神,頷下有部飄髯的白胡子。
“啊,三女子來了!”見到母親,杜子明沿襲外公對母親的稱呼,顯出親切。他收了拳,將母帶進換藥室,滿有把握地將母親纏在手腕上的繃帶層層解開,看了看說,“啊,已無大礙了。”他給了母親一大包藥,說這包藥換過肯定就好了。這次,母親無論如何要付錢。杜子明仰起頭,打起一串洪鍾大呂般的哈哈,用手撫著頷下那部飄髯的白胡子,中氣很足地說,“我與令尊大人陳老先生相交多年,這點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母親要我叫他杜爺爺。杜爺爺伸出一隻大手,彎下身,摸了摸我的頭,關切地問我讀書沒有,母親說她這次來,就是帶我回新津去讀書的。
“好、好,讀書好。好好讀書!”
堅持不收母親一切費用的杜爺爺,在母親的再三感謝中再三囑咐,這一大包藥中,哪些是服的、哪些藥是敷的及怎麽服怎麽敷,說得很細。
母親這次在成都逗留期間,成都刮起了一股戴口罩風。來由是,美帝國主義在朝鮮戰場上,對中朝兩國軍隊施行細菌戰。從飛機上扔下的髒彈爆開之後,有毒的蒼蠅、蚊子、臭蟲、跳蚤、老鼠跳出來狼奔豕突,破壞力很大、滲透性很強。據說,這些細菌已經波及到國內,這就在國內刮起了一股風,刮到了成都。街上到處都是聞菌色變,戴口罩的人。戴口罩,成了一個裝飾,一種時髦。
那是秋天。文化氛圍很濃,有多家書社的少城祠堂街上,金黃的落葉蕭蕭而下。一直還沒有等到外地招聘團來招聘,因此也就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處於繼續等待、流浪中的父親,意誌有些消沉。他穿著那件陳舊的灰布長衫,和母親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朝東禦街毫無目標地溜達而去。祠堂街是成都少城的首善之區,街道兩邊大都是兩樓一底,有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建築特色的小樓,大都是書店。街兩邊,籠罩著綠色雲翳般的青枝綠葉。街對麵,有流水湯湯的金河,在一道漢白玉曲背橋之後,是少城公園。金河邊上,有車耀先開的《努力餐》館。車耀先是大邑縣人,早年當過川軍團長,後來接受了共產主義,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為共產主義在中國實現英勇戰鬥,奮鬥終生。1949底成都解放前夕,作為川康特委軍委委員的車耀先和先後任中共川西特委書記、四川省委書記、八路軍成都辦事處主任、新華日報成都分社社,著名的共產黨人羅世文一起,雙雙被國民黨特務逮捕,然後雙雙犧牲在重慶歌樂山下的中美合所白公館。
車耀先辦《努力餐》,不僅將《努力餐》辦成了中共地下組織的一個秘密聯絡點,而且辦成了一家最受廣大勞動人民群眾交口稱讚的一家川菜館。車耀先很風趣,他給客人們寫有一段話:“如果我的菜好,請君對你的朋友說;如果我的菜不好,請君對我說。”《努力餐》注重菜品的大眾口味價且大都價廉物美。當時有首全城流傳的順口溜:“《努力餐》名滿天,燒什錦最為鮮。”
街這邊望過去,可以望見少城公園中的荷塘,荷塘中的田田荷葉。還有公園深處濃蔭掩隱中,劍一般直指雲霄的“辛亥秋四川保路死事紀念碑”。當年,民國臨時大總統、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曾經高瞻遠矚地指出,如果不是辛亥(1911)年間四川人民轟轟烈烈的保路運動,那麽,統治了中國二百七十多年的清朝要推翻,民國的建立最少要往後延遲一至二年。
被父母牽在手中的我,看到街上很多戴著口罩的人,招搖過世,很羨慕;其羨慕的程度不亞於如今同年齡段的孩子對變形的金剛、MP3的羨慕。於是我仗著父母疼愛,堅持要他們給我買一個口罩。穿一身女式列寧裝,披一頭齊耳短發,頸子上用白繃帶吊著一隻胳膊,麵貌端莊清臒的母親,還有不勝其煩的父親都不給我買。起初,他們百般哄我,可我就是不聽,硬要買。買一隻口罩要五分錢。那時的五分錢不是個小數字,五分錢可以買三個大雞蛋。他們不買,我就不走,一下躺倒在地上耍起賴來,街上好些人都在看我們了。脾氣向來很好的父親,一下子大光其火。將我一下抄起,像扛一個物件一樣扛在肩上,調過頭,大步流星朝寬巷子走。他要回去收拾我。母親緊隨其後,架勢說我不懂事。回到寬巷子X號後院那間七孃能提供給我們住的簡陋至極的屋子,父親將我往**一丟,隨手從門背後抄起一根扁擔高高舉起,威嚇我說,“你錯了沒有?你說,你還要不要買口罩?”可我拒不認輸認錯,又哭又鬧又絆。母親氣極了,因為吊著一隻手,用另一隻手上來將我按倒,讓父親打我。
“老十,你們夫婦這是做啥子?!”這時,七孃聞訊搶步而進。她一邊譴責父親對我的粗暴殘忍,一邊奪下父親手中高高舉起的扁擔。“這一扁擔下去,大毛還有命嗎?!”對我心疼不已的七孃,一邊喝斥父親的同時,將一邊的“幫凶”母親恨了一眼。哐啷一聲扁擔被七孃奪下扔在地上。七孃憤憤地衝了出去,她邊衝邊說,“反正娃娃是你們的。要殺要剮隨你們,我不管了!”
父親重重地在床邊一坐,長長地歎了口氣。而一邊的母親早已是淚流滿麵。兩天後,母親帶著我回到新津縣舊縣――五津鎮中心小學。土改工作已經結束,母親分到五津中心小學,當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期間,母親很好地處理了留在鄉下老家的三個孩子,大姐在縣中讀住校;二姐和弟弟,她將他們分別寄養在牧馬山寶峰寺的兩戶農家,那是她在那裏搞土改時的關係。我跟在當小學教師的母親身邊,就要發蒙讀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