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飛送母親回家,幫她換了衣服,扶她到**歇著,去給她倒水拿藥。
言佩珊催促她:“小白還在下麵等著呢,你快去。”
餘飛想起白翡麗脖子上的那條耳機。她完全不用任何奢侈品,包括任何昂貴的電子產品。但因為是唱京劇的,需要經常聽各種錄音資料,她對耳機有些研究。
他這副無線耳機就是一條短繩,掛在脖子上的,磁吸式斷電,非常時尚。是個歐洲的小眾品牌,設計和音質都是一流,價格不下一萬。
一般人誰會花這麽多錢去買個耳機。
他來正式找她之前顯然已經做過了各種準備:換了普通衣服,摘掉了耳釘,連車都租的是個不打眼的。但這條耳機還是暴露了他。
她想到他訂座、合唱《香夭》、開車送她回家這一連串事情背後那強烈的目的性,心中就不是很舒服。
其實他白翡麗和阿光有什麽區別呢?隻不過一個有求於她的能力,一個有求於她的身體。都不是她心甘情願做的事情。
母親催得厲害,她終於還是抬起腳步,收斂起自己的脾氣,走出門去。
這是一條老巷,石板路半生苔,習習夜風穿巷而過,涼沁沁的。
餘飛走在巷子裏,寂靜無人,聽得見自己的跫跫足音。
沒有圍巾。圍巾還落在白翡麗的酒店房間裏。那天她聽見白翡麗疾言厲色的聲音,就放棄了進去拿的想法。她覺得那樣子的白翡麗很陌生,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她仍然無法把那一晚、那天早晨的白翡麗和眼前這個白翡麗聯係起來。
身上一陣一陣輕微然而清楚的疼痛傳來,她抱緊了自己光裸的胳膊,心中滯悶。
她的人生,似乎永遠都因為一些她無法控製的事情的發生,被牽著走。
七歲時意外被師父選中,母親將她送入繕燈艇。
本以為會在繕燈艇唱一輩子的戲,師眉卿發現了她對師叔的暗戀,她不得不選擇離開。
為了圓母親臨終前吃上燕窩的願望,她不得不領阿光的情,忍受他的調戲。
而為了給母親唱好最後一出戲,她又不得不領受白翡麗的恩惠。
她總是被動著。她總以為自己很聰明,卻總走不對人生的路。是因為自己不夠強,還是因為學不會妥協?
燈光稀疏,夜星零落,餘飛走到巷子口,見白翡麗那輛租來的車影影綽綽地在外麵停著,便出著神走過去,忽然聽見身邊有人叫住她:
“你去哪?”
白翡麗站在斑駁陸離的老牆邊上,旁邊幾棵繁花壓枝的大木棉樹。
廣寒傾倒,水銀瀉地,浸得他一身的月色。
餘飛覺得,他要是沒這麽好看,這件事情會變得簡單很多。
甚至都不會開始。
餘飛慢吞吞挪步過來,雙臂背在身後,向後一靠,靠在了白翡麗旁邊的那根電線杆上。
她低著頭不說話,腳上的布鞋子在鋪著花崗岩砂礫的地上劃著圈。她足麵雪白,看得到纖細的淡青色血管。
兩個人就這麽安靜了一會兒,小巷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風吹過木棉樹,大團大團的紅花往下掉。餘飛想,她每年都春節時回來,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樣的景致了。小時候看的香港電影,紅花會出場時總是漫天紅花飄舞,大約取的就是此景。
過了很久,餘飛仰起頭來看那高高的木棉樹,說:“這花會不會掉光?”
“會。”
“會啊……”餘飛不無遺憾地說。
“會長葉子。”
“唔。”
她望著那探入夜幕的樹杪,上麵掛著白瑩瑩的月亮。那月亮依然很圓,她想起前夜十五,今夜十七。其實也不過第三個晚上,但似乎已經和眼前這個人認識很久了。
她轉向白翡麗,笑意燦然:“你有什麽話對我說?”
他很鄭重道:“前天晚上是我沒控製住,對不——”
餘飛斷然沒想到他會說這事,這樣認真的語氣,讓她險些笑出聲來,她擺著手打斷他:
“不不不,你控製得很好,非常好——”
她看到他的臉唰一下就紅了,紅到耳根。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白月光下,淺淺暈紅。
他避開她的目光,說不出話來。
餘飛笑笑,她可能對白翡麗確有誤解。他現在這個樣子,確實就是個教養很好的富家公子,和私生活不檢點搭不上邊。那一晚上,大約和她差不多,遇到了不痛快的事情出去喝酒,隻不過她是進錯了地方,而他是被關九帶壞了。
餘飛拿出手機:“加個微信吧。”
白翡麗掃了她的二維碼,發了加好友申請過來。餘飛見他的微信名字就叫“關山千重”,不由得一笑:“你和這個名字太不搭了。”
“隨便取的。”他道,看見餘飛的微信名就是一個“Y”,隨口道:“你和‘言佩珊’這個名字也不搭。”
餘飛冒出幾顆冷汗,他未免也太敏感了些。
翻他的朋友圈——“該用戶尚未開啟朋友圈”。
竟然和她一個德性。
手機一震,他發過來一條信息,是他的手機號。她笑了笑,也回過去一個——是她家的座機號碼。
他回:“……”
餘飛笑出聲來,敲字過去:“我天天都在家裏。這個比手機號好使。”
他回:“記下了。”
很快,他又發一條過來:“把我的手機號還給我。”
餘飛笑噴了,把他的手機號原封不動打回去,“還你!”
他發了個“穩穩接住”的表情。
餘飛很少用表情包,僅有的幾個都是恕機發給她的。看著這麽一個表情,她感覺這位白公子的內心活動可能遠比他的表情要豐富。
比如這個表情,就委婉地表達了他對她不給手機號的不滿。
她於是敲字:“阿翡,你是在對我用感情?”
她點了“發送”鍵,抬起頭,注視他的反應。
似乎被觸及了什麽敏感神經,又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他臉上的神情一點一點地凝固起來。似是迷惘,似是彷徨,似是矛盾,又似是厭棄與掙紮。
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餘飛注視著他的手指,他敲下五個字母,拇指點擊左上角,頓了一下,又點擊右上角兩次。他又敲字,這次敲得長一些,敲完了,頓住,又再次反複點擊右上角,是在刪除。如此反複,也沒發出什麽信息來。
餘飛淡淡地笑了笑。
這時一朵很大的木棉花從樹梢掉下來,正正砸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機似乎拿得不是很穩,直接就被這朵花托結實的木棉花給砸掉到了地上。
Y市傳說被木棉花砸中會有桃花運。她小時候雖不懂桃花運是什麽,但曾經站在木棉樹下兩個小時,也沒有被任何一朵木棉花砸中。
餘飛淡笑:“你要走運了。”她彎腰去幫他撿,手指先他一步觸到了手機。她清楚地看見那個對話框中剩著兩個字:
不是
餘飛釋然,像是一個問題終於有了結果。她直起身來,對白翡麗說:
“咱們把事情弄簡單點。我可以答應你幫你們演舞台劇。”她頓了一下,接著說:
“但是,我有條件。”
白翡麗問:“什麽條件?”
“第一,”餘飛說,“咱們還是拿錢說話,別欠什麽人情債,大家都比較輕鬆。”她看了眼微粒貸的貸款總額,說:
“我要三萬二。”
“第二,我有別的要緊事要做,不可能兩天時間都給你們。我隻能參加兩次你們的排練,明晚一次,後天晚上正式表演之前再一次。”
餘飛抱著胳膊,直直地盯著白翡麗的眼睛:“能答應嗎?不能答應就算了,我不接受討價還價。”
白翡麗一言不發,拿出手機,給餘飛轉了一筆錢。
餘飛一看,32000。
意料之中。
她當然是漫天要價。在繕燈艇,她一場演出隻能拿兩百塊而已,還是從頭唱到尾。
她心中感慨:這世道。
餘飛沒有點收款,笑得燦爛:“我不是沒講究的人,等第一次排練你們滿意了我再收款。你星期天再轉吧。”
她向白翡麗擺擺手:“我回家了。明天晚上我有時間了會告訴你。”
風吹過,一地紅花。
*
餘飛回到家,幫著言佩珊洗浴完畢,自己也洗漱罷了,在母親旁邊的小**陪著。她和白翡麗分開之後,就收到了白翡麗在微信上發過來的關於劉戲蟾的劇本,以及他們之前的排練錄像。
餘飛慢慢讀著劇本,突然收到了一條微信,是恕機發過來的。
恕機:我到酒店了嗷。這邊真熱。
餘飛想了想,回複道:素雞大師,我想問一個問題。
恕機:現在粉絲越來越多了,我在嚐試現在最流行的“知識付費”模式。
恕機:女施主,我剛開通了“微博問答”,168元一位,你去提問,別人圍觀我的回答你還可以賺錢,阿彌陀佛麽麽噠。
餘飛:(#‵′)凸
恕機:哎呀太羞恥了(ノへ ̄、)你還是個少女呀。
餘飛:我現在是個女人了。
恕機:What?等等等等,等我從浴缸裏出來先。
恕機:好了好了,來吧,說出你的故事——你遇到獅子了?
餘飛:[微笑]不收錢了嗎大師?
恕機:寶貝兒,不收了,我給你錢,你快講給我聽聽。
餘飛歎了口氣,給恕機把經過大概講了一遍,但是隱瞞了是在“筏”酒吧遇到白翡麗的事實。
恕機聽得津津有味,不斷問“然後呢?”“結果?”“最後怎麽樣了?”聽完後,他說:所以你後天晚上要去演那個《湖中公子》的舞台劇了?
餘飛無奈地回複:是啊。戲份倒是不多,就出來一場,但是又要唱又要打還要對一個和尚死纏爛打。
恕機:和尚?
餘飛把劉戲蟾那一場的劇本《梨園鬥》發給了恕機。
恕機讀完,大為興奮:餘飛妹妹,我能去演這個和尚阿羅舍嗎?能嗎能嗎?
餘飛忍不了了:素雞哥哥,你是個和尚啊!
恕機:對啊?我本色出演啊!你對我投懷送抱,我坐懷不亂一心向佛,這有什麽問題嗎?
餘飛要吐血了:有!
恕機:我不管我不管,你不是給你家獅子提了兩個條件嗎?再加一個,說你要帶人進組。
餘飛:……
餘飛見母親已經熟睡,便把燈給拉了。黑暗中猛一個激靈,給恕機發信息過去。
餘飛:你剛才說什麽?你說白翡麗是我家獅子?
恕機:對呀,誰會在三天裏有這麽深厚的緣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女施主,你有什麽疑問?
餘飛:這也太封建迷信了吧?
恕機:馬克思主義唯物論還是我,你選一個。
餘飛:……選你。
恕機:嘁。
餘飛忽的輾轉反側。
她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非常有魅力”,“強壯有力”,白翡麗能占哪一個?
白翡麗像獅子嗎?
他就是個兔子,還是個特敏感特小心眼的兔子。
但不可否認,她對他動心不止一次兩次。
她一直覺得,那是因為她對一切漂亮的東西都沒有抵抗力。就算白翡麗是個蠟像,她照樣願意把他抱回家,日日睇時時睇,摸到他化。
捫心自問,今晚這一場戲唱罷,她對他有一些不一樣的感覺。
這場戲雖短,但唱得她酣暢淋漓。她為什麽《遊龍戲鳳》唱得最出彩?不過是仗著她對倪麟的喜歡罷了。什麽叫對手戲?那一定是棋逢對手,軒輊難分。她拋給倪麟的是真切切的情意,倪麟接得住,靠的是實打實的功力。
但白翡麗不一樣。用專業的眼光看,他唱的處處是瑕疵,可總有一點靈犀絡繹其中,能激得她唱出更好的東西來。這是半點情意欠奉的倪麟所給不了她的。
她不喜歡唱獨角戲。她過去以為,隻要對手是倪麟,明知是獨角戲,她也能唱得波瀾起伏,唱得心甘情願。
但現在她知道,她心裏頭的那把火再烈,沒有柴添進來,遲早是把自己燒個幹淨,最後火也滅了,連煙都不剩。
對手戲就是對手戲,沒有對手,哪來的戲?
她隻是怕了。
她本是個粗線條的人,但在這一點上,被倪麟十幾年來天天磨日日磨,終究磨得光滑如鏡,細膩如縷,一絲兒的摩擦便能讓她感到疼痛。
餘飛心意遷延宛轉,對恕機說:我試探過他了,他沒打算對我用感情。再說了,他一個富家公子,我算什麽?他玩得起十萬百萬的舞台劇,我就唱我兩百塊的京劇,我能跟他有什麽結果?獅子獅子,獅子個大頭鬼呢。
恕機很快回複過來:女施主,你這就叫一念無明煩惱。金剛經有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什麽富家公子、平民百姓,什麽玩舞台劇的,什麽唱京劇的,那都是虛妄的假相。所謂“獅子”,是一種本質。你以為文殊菩薩騎的是獅子嗎?不是,那是佛法。
恕機還在巴拉巴拉巴拉,餘飛:……
恕機:在文殊院邊上住了一十六年,還是個開不了慧眼的笨蛋,這就是你和貧僧的差距。
餘飛怒:你明天自己玩兒蛋去!
窗口流進明麗月色,床頭櫃上仍靜靜躺著那卷被讀得邊角蜷起的《金剛經》。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
*
關九看了一眼手機,抱怨道:“這都十點半了,言佩珊到底來還是不來?咱們這麽多人,不能都在這兒幹耗著等吧?明天就要演了,她還一回都沒來排過,你這找的人到底靠譜不靠譜?”
鬼燈、尹雪豔等一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白翡麗。
白翡麗看了眼手機,微信上,除了晚上七點的時候她來了一條信息:今天發生了點意外,晚上可能會晚。然後就杳無音信。電話一直在打,一直無人接聽。問小芾蝶,小芾蝶支支吾吾的,向他道歉:表姐不許我同你說任何一丁點跟她有關的事了,關山哥哥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但小芾蝶後麵又補了一句:但我表姐一定說話算話的,真的。
白翡麗眼底有些深晦的神色,說:“大家回去吧。後麵她來的話,我來和她排。”
“啊?”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了疑問。鬼燈心直口快:“關山,和她有對手戲的人不少,有我,有阿羅舍,尤其是她還和一念成仙演的淩光二品殺手有一場打戲,這些都是糊弄不得的,你怎麽排?你能和她演嗎?”
白翡麗不言語。
關九道:“我還是那句話,自己捅出來的婁子,自己糊上。既然他都開了金口讓大家走了,那大夥兒就都回去吧。大家這麽多人,有的請了假,有的逃了課,這麽大老遠地來這裏,對這個舞台劇有多重視,我想關山比我們都清楚。”
大家開始窸窸窣窣地收拾東西,每個人都清楚地聽見了幾聲歎息,有幾分擔心、幾分惋惜,還有幾分牢騷和不滿。
鬼燈和一念成仙走過來,對關九和白翡麗說:“要不我們還是留下來等等吧。其他人沒有對手戲,可以先走。”
白翡麗說:“你們也走吧。”
關九對鬼燈和一念成仙說:“他讓你們走你們就走吧,鬼燈,你戲份太重,貫穿始終,今晚不好好睡覺養精蓄銳怎麽能行?一念成仙你也是,那麽多打戲的配角都讓你演了,中間還得不斷換裝,一場演下來太耗體力,你也得休息好。”
“那……”鬼燈遲疑著說,“他一個人怎麽搞定?他從來沒演過戲啊?”
關九揮揮手:“他說行就行,別擔心了啊。”見鬼燈和一念成仙臉上都是全然不信的神色,又補一句:“他要是搞不定那個姑娘,我讓他給你們以死謝罪。”
鬼燈和一念成仙半信半疑地走了。排練廳中隻剩下了關九和白翡麗兩個人。
白翡麗兩眼盯著鏡子,茫然出神。手裏無意識地轉著手機,一台plus的新iphone在他修長的五指間像蝴蝶一樣地穿梭。虎口外側白皙的皮膚上,有一小塊青紫。
關九盯著那塊非常不一樣的顏色,問:“你這手是怎麽了?”
“被花砸的。”
“什麽花這麽厲害?石頭花?水晶花?”
“木棉花。”
關九失聲大笑,“阿翡,別開玩笑了,一朵木棉花就能把你手砸青?”
白翡麗無語地看著她。
關九還是止不住笑:“得,就當你說的是真的,我覺得這不是花的鍋,是你自己的鍋。你這人,比豌豆公主還豌豆公主,一見血就暈,一挨碰就青,哎呀,我真是把你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白翡麗:“滾。”
關九當然不滾,不但不滾,還得寸進尺:“哎,聽說你們這兒都說,被木棉花砸了要交桃花運?我看很準的嘛。”
“什麽桃花運?”
“言佩珊啊!她不就是你的桃花運嗎?”關九拔高了聲調,不無嘲諷地說,“你這好幾年不開尊口的阿翡少爺,都為了她去登台唱戲了;跟綾酒兩年沒做的事,見她第一麵都做完了,你還說這不是桃花運?”
白翡麗垂首不言,過了會,說:“還是算了吧。”
關九說:“怎麽?一朝被綾酒咬,十年怕女人?”
白翡麗道:“她要了三萬二。”
關九:“收款了嗎?”
“沒有。”
“嘖嘖。”關九說,“我覺得啊,以我的感覺,言佩珊是個很懂得保護自己的人。一個唱戲的人,講究的是對手戲,你給他什麽戲,她就接什麽戲。你看前天在大隱戲樓,你裝不認得她,她就裝不認得你。你肯定是給了她什麽暗示,她就給你來這一招獅子大開口。哎,我都是瞎猜的,總之,你看著辦吧,反正這回的舞台劇要是砸了,你還是回家老老實實給你爸做接班人去吧。”
關九拿手捂口,打了個深深的嗬欠,起身說:“我困死了,先回去睡了。你好好和她練習一下,京劇和舞台劇,差得還是有點遠。”
她想起來什麽,又附在他耳邊神秘地說:
“阿水很討厭綾酒,但是很喜歡言佩珊。我看啊,你們有一架要打。”
說著,關九露出一個更加神秘的笑容,眨了一下右眼,高傲優雅得像隻黑天鵝一樣地出去了。
白翡麗的手機震了一下,一條信息。他打開,是餘飛的:
“我好了。你在哪?”
他敲字:你在哪。
她發送了一個實時位置。
白翡麗一看,是Y市第一人民醫院。
*
餘飛幾乎一夜沒睡。言佩珊兩點多時突然發病,腹部劇痛,身下短時間內大量出血。這症狀來得又凶又猛,餘飛和姨父姨母合力將她送到醫院搶救。言佩珊在救護車上便休克了過去,中間血庫告急,餘飛和姨母給血庫各獻了400cc的血,才給言佩珊拿到了一個輸血急救的優先權。
言佩珊在ICU病房一天一夜,直到晚上九點多,情況才穩定下來。餘飛又觀察了一個小時,確定她生命無虞之後,才給白翡麗發去了信息。
白翡麗說要開車來接她。餘飛去醫院的洗手間洗了把臉,把手上身上的血跡細細地洗了個幹淨。她之前是直接穿睡衣把母親送到醫院的,好在後來小芾蝶有給她送幹淨衣服過來,仍是一身荼白顏色的竹布旗袍,一雙低跟涼鞋。
她走到醫院外麵,才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在下雨。她冒雨小跑到醫院外的小賣部買了個麵包和一瓶礦泉水,想買傘時卻被告知賣完了,新的一批貨還在路上。店員向她推薦雨披,她嫌醜,正猶豫著要不要買的時候,聽到熟悉的聲音:
“下來。”
白翡麗撐著一把傘,站在小賣部的台階下麵。那把傘是透明的,雨水嘩啦啦地往下淌,倒映著街道上的霓虹彩燈,暈染出大片豔麗顏色。他的麵龐就在這片斑駁光影之後,倒是又恢複了之前的裝束,那枚豎立的眼睛耳環淺淺搖晃,閃爍出星芒一樣的光彩。
餘飛撇撇嘴,走下台階去,他適時地把雨傘撐過來,與她遮雨。
“你怎麽在醫院?”
“出了點意外。”
“你怎麽了?”
“失了點血,現在沒事了。”
白翡麗見她臉色蒼白,手裏捏著切片麵包和礦泉水,又問:“沒吃飯?”
餘飛點了點頭。
白翡麗沒再問,帶著她到車邊上,給她開副駕駛的門。
餘飛攔住他,說:“我想坐後麵。”
白翡麗很明確地拒絕:“不行。”
“為什麽?”餘飛狐疑地問。
“我不喜歡有人坐我後麵。”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為什麽?”
白翡麗淡淡掃過她一眼:“我膽子小,怕身後有人。”
餘飛:“……”
她鍥而不舍地追問:“昨晚為什麽可以?”
“昨晚有兩個人。”
餘飛覺得這人真是絕了。
遷就他,餘飛勉強坐到了副駕駛上。白翡麗提醒她:“安全帶。”她嘟囔:“打個車還不用係安全帶呢。”隻見白翡麗稍稍側身,手臂一伸,給她旁邊的安全帶扯了下來,卡在了旁邊的帶扣裏,順手一拉,餘飛“嗷”地叫了一聲,那條帶子把餘飛鎖了個嚴嚴實實,身上曲線畢露。
餘飛叫:“撲街啦你!”
白翡麗不理她。
過了會,餘飛撕開麵包吃。她本來不喜歡在飯桌以外的地方當著別人的麵吃東西,這也是她為什麽想坐後麵。但現在她著實饑腸轆轆,胃裏頭火燒火燎的,迫切需要用食物墊一墊。
然而白翡麗說:“別在我車裏吃東西。”
餘飛有點生氣了:“我特地買的沒有氣味的麵包,這都不行?你當你是誰啊?”
白翡麗凜了眼神沒有說話,餘飛氣鼓鼓地把麵包扔到一邊,打開礦泉水瓶灌了一大口。忽然她隨著慣性向前衝了一下,好在安全帶夠緊,但她還是險些嗆著。她是真生氣了,剛想發作,隻見車在一家路邊粥鋪邊上停了下來。
餘飛是土生土長的Y市人,識貨的。這家粥鋪雖小,卻是Y市最好的一家粥鋪。一家子人十幾年就守著這一爿小店,一心一意地做粥。他家的粥全市聞名,還上過中央台的紀錄片,卻從來沒有擴大過店麵。
白翡麗拿著傘從車上下來,轉到她這邊,給她開門。餘飛見他還是那樣凜著一張臉,沒什麽表情,心裏頭有一種別扭的不情願,又有些難受,又有些不甘心領他的情。
走下車,他給她撐著傘。她故意往邊上走,他便不得不把傘傾過來。她仍別別扭扭地躲,忽的隻見他臉上的表情有些煩了,左手拿的傘換到右手,左臂一伸,有些暴戾地扣著她的腰把她扯到了傘底下。
餘飛掙紮了兩下,卻沒想到他看似柔柔弱弱芙蓉出水的,那力氣還是不得了,掐死了她那一把腰往前帶,到了粥鋪的門口把她推了進去。他收傘,在門邊抖完了水,把傘立在專門擱傘的角落裏。
十一點過了,粥鋪裏仍然很多人。沒有單桌可以坐了,白翡麗便帶著餘飛坐到了那種並排坐的大排檔的地方。餘飛麵子上仍有些過不去,白翡麗也不理她,徑直扯了點菜的單子,用鉛筆勾了一碗艇仔粥,一盤血豆腐,兩個肉蛋青菜小食,一杯涼茶遞給店員。
艇仔粥上上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在那蒸騰白霧裏,餘飛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白翡麗拉了紙巾給她兜著,免得掉到粥裏。他拉紙巾的速度跟不上她掉眼淚的速度,他就一邊拿手兜著一邊去拉紙巾。
餘飛“啪”地打掉他的手,白翡麗道:“你說,你跟我生什麽氣?”
也不是沒有在他麵前毫無風度地哭過,餘飛這回也不避諱了,一抽一哽地說:“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什麽都不懂。”
白翡麗給她把艇仔粥抽開些,說:“你一口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餘飛扯了一把他的耳環,抽泣著說:“你還說你沒錢。”
白翡麗被她扯得頭一偏,嘶了一聲,說:“我有錢我還有錯了?這社會上誰沒有點錢,隻能說你實在太窮。”
餘飛沒想到他這種時候還刻薄她刻薄得半點麵子都不留,但他說得又有什麽錯?她心裏又難過又是受氣,被他氣得要哭,一低頭看見他衣服上的六隻眼睛,似乎幸災樂禍地盯著她,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哭著給他找茬:“你……你這衣服實在太煩了!”
白翡麗:“……”
“好好好。”他有些不耐煩地說,用手給她抹眼淚,“別哭了,吃飯,吃完飯還要去排練。”
餘飛:“不排了……”
“想都別想。”白翡麗把勺子塞到她手裏,按著她的手給粥裏攪了攪,說:“你都來了,別指望跑得掉。”
餘飛一邊哭一邊吃完了粥,吃完了小食,這頓飯著實是她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狼狽的一頓飯。她不想吃血豆腐,白翡麗哄她說補鐵補血。她仍不吃,白翡麗便作色了,她竟有些緊張。吃著血豆腐,她控訴白翡麗,沒請到她的時候把她當女菩薩,恨不得燒高香頂禮膜拜;請到了呢,連懟帶恐嚇,把她當奴隸還不如。
白翡麗被她指責得無奈,說:“你自己說拿錢說話,收錢辦事,現在我是甲方你是乙方,你還想怎樣?”
餘飛咬著菜心梗子,紅著眼睛說:“我還沒拿錢。”
白翡麗無語,伸手去拿她手機:“支付寶給我。”
餘飛扣著手機不讓他搶,兩個人雞公一樣大眼對小眼,毫不相讓,店鋪老板笑眯眯端一盤清口糖過來:
“靚女靚仔,吃糖。”
*
白翡麗把餘飛帶到了一個臨街的舞蹈培訓班。鳩白在那裏租了練功房做排練。那間練功房有一個戲劇舞台那麽大,四麵牆和頂上都是鏡子,燈光開滿,整間房通明剔透。
餘飛忽然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太久不練,但她仍然屬於練功房,屬於舞台。
鏡子裏頭,她的眼睛仍然紅紅腫腫的,但心裏舒服多了。她知道哭對她有奇效,每次一哭,心裏頭堵著的東西,都能散去。
隻是她沒想到,這短短三個晚上,她已經在白翡麗麵前哭了兩次。
是獅子嗎?他真的是她的獅子嗎?
她看見白翡麗拿了兩個盒子進來,放到她跟前的桌子上,道:“把衣服換了吧。”
餘飛有些茫然:“不是排練嗎?為什麽還要換衣服?”
白翡麗把一柄逼真的三尺青鋒劍拍在了桌子上:“你給我劈個叉看看。”
餘飛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臉色血紅。她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打開了麵前的兩個盒子。
蓋子一開,仿佛有白晃晃的光耀出來,閃她的眼睛。
那是一套嶄新嶄新的小生戲服,一個金色的草王盔,竟還有兩根長約五六尺的翎子。
這套戲服燦白錦繡,在明亮的燈光下宛如珠玉生輝,餘飛抖開一看,正是一件白蟒袍。
這件白蟒袍的做工,比她平時見過的類似戲服,不知要精致繁複到哪裏去了。下擺的海水江崖紋刺繡、裏子暗藏繁花春和景明的顏色,一旦舞動起來,不知是何等驚豔。
餘飛一見就愛不釋手。
白翡麗道:“試一試,尺寸不對還可以改。”
餘飛燦燦然一笑,也不扭捏,拿了衣服去隔壁房間換。
托小芾蝶的福,餘飛這段時間看了不少cosplay的片子,大多修得非常精美。尤其是一些工作室做出來的古風片子,大氣華美,就連她也會讚歎一聲:好看。
但一旦去看未經修圖的原片,或者去看動態的錄像諸如一些cosplay舞台劇,其中服飾、道具、化妝粗製濫造的問題就浮出了水麵。
餘飛知道這有她眼界過高的問題。玩cosplay的人大多是業餘玩家,年紀輕,經濟實力也有限。要做到她理想中的那種美感,幾乎沒有可能。
也難怪小芾蝶這種單打獨鬥的玩法,也能在這個圈裏玩出一點小小的名氣。因為她依靠言佩玲的廠子做出來的cos服,無論設計還是質感,都比淘寶服強出了太多,在品質上算得上上乘了。
但從小芾蝶展示給她的成果來看,小芾蝶幾乎不涉足古風這一塊的cos,大多是動漫和遊戲類的,服裝相對簡單。
用小芾蝶的話說,做古裝需要的布料太多了!又貴,肯定會被言佩玲發現。
但小芾蝶也說,古風是她一直以來的一個夢想。動漫遊戲的cos再多,大多是國外的,隻有古風是中國自己的東西。鳩白工作室現階段重點做古風這一塊兒,很下功夫,這是她想加入鳩白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坦白地講,她對鳩白的舞台劇沒有抱過任何期望。會答應白翡麗來演,也真心是出於報恩,答謝他在榮華酒家給她的幫助,圓了母親最後一個念想。
她離開繕燈艇時發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在榮華酒家登台時並沒有扮上,算不得“粉墨登場”;這次恐怕是要扮上了,但不算是唱戲,隻談得上一個cosplay的小表演,她自認也算不上“粉墨登場”,便答應了。
但看到這身戲服和那把青鋒劍的時候,她對鳩白的態度稍稍有了些改觀:起碼在服道化上,鳩白的確有“很下功夫”的意思。
餘飛慢慢地一層層地穿著這套戲服。
她向來文武昆亂不擋,戲路走得很寬。雖然主攻老生,但其他就算大花臉二花臉,青衣花衫老旦,她也能隨口來上兩段。這跟她好奇心強,喜歡走野路子有關係,什麽都願意學上一點。唱京劇的女老生不算多,但也不罕見,但女小生就幾乎沒有了,和越劇小生大多由女性來扮截然不同。
這和京劇小生的唱腔有關。老生用的是本嗓,小生卻要和旦角一樣用假嗓,真假聲結合,顯出年輕來。這樣一來,倘若是女子唱小生,就很難和旦角唱出區別。
但餘飛沒帶怕的。她的嗓音調門本就偏低沉些,嚐試過用青衣的唱腔唱法來唱小生,脫去脂粉氣後,竟也另有一番脫俗風味。
更何況劇本裏設計的唱腔隻有五六句,對餘飛來說,應付起來綽綽有餘了。
這套戲服上身越多,餘飛越覺得不對勁。
她本以為這套戲服是為綾酒量身定製的,畢竟這個角色之前那麽長時間,定的都是綾酒。
戲服嶄新,顯然沒被人上過身,所以她開始穿的時候也不怎麽在意。
她比綾酒高個十厘米左右。她覺得這不是個什麽大問題,戲服這種寬鬆的東西,將就一下怎麽都差不離。畢竟就算是在繕燈艇裏,也不可能為每個人量身定製戲服。別針夾子針線包,這幾樣東西能解決一切問題。
但她越穿越覺得不對,熟稔的穿衣動作都遲滯下來,穿一截停頓一下,停頓一下感覺一下反複確認上兩眼,然後開始懷疑自己——
這衣服好像太合身了。
合身到了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的地步。
這是改良過的一套白蟒,剪裁合宜,更具現代美感。
衣領、肩線、袖子的長度、袍幅長度、腰身寬窄、內襯……無一處不是恰到好處,無一處不妥妥帖帖。
尤其是墊上了剛好合腳的厚底官靴之後,簡直是身姿如篁,搖曳修長。英武之餘,又有十足的風流俊秀。
餘飛看鏡子裏的自己,越看越覺得有問題。忽然想通了那一層,腦門子裏“轟”的一聲炸成了一朵煙花。
什麽為綾酒做的,這衣服就是為她,餘飛,量身定製的!
她本以為自己喝多了酒,那夜的事情隻有個浮光掠影的感覺,白翡麗喝的比她多,應該也是如此,誰料到他記得這麽清清楚楚!
也不知這白公子哪來的通天神功,在這短短一天一夜之中,就給她做成了這麽一套衣服。
餘飛腦子裏還在飛著煙火的碎光,溫度很高,一扭身,就拉開門衝了出去,一頭紮進了練功房。那靴底很厚,但她穿慣了,如履平地,行走如飛。
練功房裏,白翡麗正坐在桌子邊上,手撐著頭在想些什麽,見她進來,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眼睛裏有些亮。
餘飛本來就隻比他矮了差不多半個頭的樣子,穿上這厚底官靴,氣勢更足了,擼起袖子,抓著他的兩邊胳膊狠狠一搖,咬牙切齒道:“你這人怎麽這麽壞啊?思想怎麽這麽下流齷齪啊!”她氣憤地一推,推得他後退兩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餘飛緊逼過去,見他還要起來,屈膝便壓在了他腿上,把他壓坐了下去,雙手掐著他的脖子,居高臨下凶狠地瞪著他。
白翡麗:“???”
白翡麗懵了好一會兒,可算是反應過來了,梗著脖子道:“那你想個辦法,讓我忘了。”
“你——”餘飛氣得語塞,怎麽想都覺得是自己虧了,掐著他的脖子狠狠用了兩下力,隻覺得手底下光滑細膩,喉結硌在虎口,圓潤好看,怎麽都下不了手去。
她恨了一聲,悻悻然站起身來。
白翡麗別過臉去,咳了幾聲,聲音都被掐得啞了。他顧左右而言他,說:“我給你講講這場戲。”
*
這一次漫展的表演,隻能算《湖中公子》的一次試演,統共《入朱門》《拒婚姻》和《梨園鬥》三幕,演到**,便戛然而止。
餘飛要演的這一場《梨園鬥》,是整個故事從風平浪靜到疾風驟雨的一個分水嶺,也是故事中的邪惡組織“鳳還樓”露麵、以及男主角真實身份浮出水麵的一個開端。
白翡麗點撥她劉戲蟾這個人物:一個“妖”字,一個“狠”字,卻又坦坦****,心胸開闊。
他之所以敢答應她隻排練兩場,隻因為這個人物所有的走位、打鬥動作、對白都已經嚴格固定下來,餘飛隻需要記住就行了。
白翡麗先給她順戲,道:“這出戲前半部分的台詞,都用戲曲中的念白來說。”
餘飛說:“好。”
最前麵餘飛在戲台上演吳越王錢鏐與王妃那段豔稱千古的《陌上花》的故事,自不在話下。白翡麗現場充當那個王妃,沒有戲詞,單接著吳越王的一邊唱一邊的調情。餘飛見劇本上寫:王妃作思念狀,王妃作嬌羞狀,王妃作落淚狀,便推了一下白翡麗:“還排戲呢,你能配合一下嗎?”
白翡麗黑著臉盯她:“這個不行。”
餘飛白目。
隨後便是鳳還樓的殺手出現,劉戲蟾與之纏鬥。白翡麗拿了一把長刃,非常慢地和劉戲蟾對招式。
餘飛飛身下台,白蟒戲服翻卷如花,三尺青鋒惡狠狠抵上白翡麗飾演的殺手的喉嚨。白翡麗提示她這時候有一句台詞。
餘飛倒是記得,這句台詞是“敢在小爺的眼皮底下殺人,活得不耐煩了!”
她作怒色道:“白翡麗你這個辣雞死撲街,真是太煩人了!”
白翡麗:“???”
須知餘飛的這句台詞,全用京劇的“韻白”去念。京劇的“韻白”用的是“中州韻”,是難度最大的一種舞台念白,一般人很難聽懂。餘飛想著就算你白翡麗會說白話,能聽會唱粵劇,這京劇中州韻怎麽著都還是有點門檻的,所以她動不了手便動嘴,胡說八道一通,公報私仇。
按照劇本,白翡麗演的這個殺手落敗,服毒自殺,臨死前抓住劉戲蟾的戲服,不讓她逃走,這時又來一個更厲害的淩光二品殺手,從背後偷襲劉戲蟾。
所有對手角色都得白翡麗一力扮演,他從地上起來,翻腕抖出長刃,又扮作那個淩光二品殺手與劉戲蟾廝殺。
和這個殺手利器相交,兩人各退開兩三步,劉戲蟾拿劍半掩嘴唇,翹蘭花指拂過劍刃,妖妖嬈嬈地說:“連個一品都沒混上,也配跟小爺動手?”
然而餘飛說的是:“這般與我眉來眼去,你莫非對我有意?”
方才白翡麗沒什麽反應,餘飛隻當他沒聽明白,愈發肆無忌憚。
然而白翡麗這時候卻低了眉眼,嘴角眉梢都染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餘飛隻當他覺得她念得好玩,心想他可能根本不記得她本來的台詞是什麽,便又自言自語樣地胡編了一句:
“咿呀,你要是心愛這個吳越王,莫不是個斷——”
一個“袖”字沒說完,隻聽見他抬頭說:“夠了。我隻喜歡女的。”
餘飛呆若木雞。
白翡麗又說:“你扮劉戲蟾說話,還是用‘風攪雪’比較好。用韻白太雅,觀眾聽不懂;用京白太俗,又缺乏美感。二者交錯在一起可能好一些。——當然了,我們會打字幕的。”
餘飛:“……”
“風攪雪”這個詞,就有點專業了。對京劇沒有涉獵的人,挺少知道這個術語。
京劇的“韻白”是京劇形成早期流傳下來的語言,相對難懂;“京白”則用北京方言,通俗且口語化。
那麽“風攪雪”呢,就是把“韻白”和“京白”糅在一起的一種獨特的念白方式,介於雅俗之間,如風攪雪,這個名兒既雅致又形象。
“風攪雪”很是考驗演員的功夫,倘若是“韻白”和“京白”的底子稍有一樣顯弱,這“風攪雪”,就不大好使。
論道理“風攪雪”不是倪派的特色,但餘飛喜歡玩新花樣,這“風攪雪”還真練過——隻不過被繕燈艇艇主批得體無完膚就是了。
餘飛疑惑道:“你還會唱京劇?”
白翡麗說:“不太會。”
餘飛不太相信,又指著身上的戲服問他:“這衣服是花一天時間做出來的?”
白翡麗道:“料子之前就備好了,臨時根據你的尺寸修改了一下。”
餘飛仍是一臉的狐疑,卻又挑不出什麽毛病。隻是後麵排練時,老實認真多了。從京劇抽象的程式化表演跨越到更貼近生活的表現,隻要跨出了那一步,一切都順理成章。最大的難度,反而是白翡麗的一個特殊要求:所有的動作都要跟隨背景音樂的節奏來,每一個動作要踩著哪個音樂節點,一點都不能錯。而地麵上也被貼滿了定位紙,走位也必須毫厘不爽。
餘飛是個悟性很高的人,一旦全神貫注起來,學東西就飛快。《梨園鬥》這一幕戲,從頭到尾順了三遍下來,她就全部銘記在心,胸有成竹。她對白翡麗說:“正式走一遍。”
白翡麗點頭——他一旦認真起來,身上忽的就多了一種不一樣的氣勢。餘飛覺得,是更加執著了。像一支投槍,所有的力量,都貫注在那鋒利的槍尖上。
餘飛走得很順,白翡麗也配合得很好,兩個人的眼神,總能接上。餘飛古怪地覺得,白翡麗有一種特殊的的能力,他在不同的角色之間交替遊走,卻都能一瞬間進入狀態,目光、神情,還有身體姿態,都根據角色本身的設定迅速發生變化。
就像能夠很快忘記自我一樣。
餘飛想起來,小芾蝶說過,白翡麗這個“關山千重”,從來不出現在鳩白工作室的任何一個作品裏,不但不登台演出,甚至連個“策劃人”之類的名頭都不掛。
古往今來,有幾個舞文弄墨的人不沽名釣譽?在如今這個重視個人品牌傳播的時代,像他這種完全不講究“名分”二字的人,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她專門去看過“關山千重”的微博,粉絲七百多個,轉發評論寥寥無幾,直到最新的一條下麵,因為綾酒事件才猛然一下增加到了上千個評論。
但他明明很能演。
餘飛不會把他歸結為“清高”這一類。她覺得解釋這個問題的原理很顯然:他就是被保護得太好,沒有太多機會需要有求於人。看他那些處處不肯容讓的行為,顯然就是嬌生慣養長大的,身邊也沒什麽兄弟姐妹教他做人。
這次對她,應該是個例外。
這麽一想,餘飛心中對他,隱約柔和了一些,覺得之前拿他和那個阿光相提並論,的確是自己在心情不好的情況下,過分偏激了。
餘飛想著,手上便示好地喂了個劍花過去。這個動作不快,把之前他們工作室設計的動作變得更好看了一些,她覺得依白翡麗的反應能力,接住這個動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誰知道白翡麗就真沒接住。
他仍依然照著之前練好的動作走,餘飛那把劍,便在他胳膊上輕輕擦過。
白翡麗穿的是短袖,餘飛這次正式試演,把劍鞘拔了。這劍本是個道具,工作室的道具師為了出效果,之前親自給它開了刃。
這輕輕一擦,白翡麗胳膊上一條血道子就出來了。
餘飛和白翡麗都怔了下。白翡麗臉色有些蒼白,別著眼睛,後退兩步出了排練的圈子,快步走到牆邊的一個背包旁邊,從側麵的一個口袋裏扯出了一大塊紗布,也不看那傷口,胡亂纏了。
餘飛心想這如臨大敵的表情是什麽情況?她忙走過去,拿著他的胳膊看了下,隻見傷口不算太深也不算太長,隻是出血有點多。以餘飛那皮實挨打的經驗,這點小傷都用不著消毒。她雖然覺得白翡麗一朵嬌花小題大做,但多少還是有點歉疚。把他那紗布重新整齊地折了一遍,給他包紮起來。白翡麗始終別著臉沒有看自己的胳膊,從背包裏拿出一卷醫用膠布遞給她,她便用膠布把那紗布給纏緊了。
餘飛一邊纏膠布一邊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她拿著他的手腕,感覺他的脈門搏動很快。
白翡麗搖頭說沒事,又低低說了一句:“那動作不能隨便改。”
餘飛在繕燈艇挨打,就是因為艇主說她“跑海”,喜歡不守規矩胡亂改戲。白翡麗這句話不免有些觸動她的神經,她道:“怎麽就改不得?我改得很隨便?”
白翡麗說:“你明天就知道了。你如果一開始就和我們開始練,當然是怎麽好怎麽來。但到現在,已經一丁點都不能變了。我們配合這出戲做了很多燈光投影舞台效果,程序都是事先寫好的,稍微有一點時差或者位移,效果就可能完全出不來。”
餘飛這時才恍然明白了白翡麗為什麽會用音樂和地板定位貼來指引她的動作和走位,這倒是個聰明的辦法。
她隱約覺得,白翡麗的這個舞台劇,可能和她想象的那些cosplay舞台劇不大一樣。
*
餘飛排戲有些瘋魔,白翡麗竟也是個瘋魔的人。兩個人最後完美無缺的一次排練結束,已經是半夜三點多鍾。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沒有合眼,母親還在ICU病房接受重症監護,餘飛也沒辦法在醫院睡,隻能讓白翡麗把她送回家。
到了巷子口,雨仍然下得很大。夜深人靜,沒有一戶人家亮著燈,竟不知為何連僅有的一兩盞路燈都熄了,整條巷子被黑色的雨水浸透,滿耳隻聞雨聲,伸手不見五指。
餘飛躊躇著要找白翡麗借把傘走回去,他卻已經打著傘下了車,走過來接她。餘飛猶豫了一下,還是被他牽著走了下來。
他開著手機的照明燈,燈光在厚重的雨水中格外的慘淡而稀薄。那些雨水仿佛有滂沱而渾濁的顏色,聲勢浩大地擋住他們的去路。
巷子裏的水已經積了起來,地麵崎嶇不平也完全看不清楚,隱約浮著木棉的殘花。
餘飛穿著的涼鞋的細跟時不時踩進石板的縫隙,一歪一個趔趄,白翡麗隻得緊抓著她的手。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得小心但是沉默。
到了一扇門前,餘飛停了下來,望著白翡麗。
白翡麗慢慢放開了她的手。他右手去拿撐傘的左手手裏的手機,一晃之下照明燈便滅了。
無邊黑暗。
無邊雨聲。
餘飛伸出手去,摸到了那人還站在自己麵前。她順著他的身體一路摸上去,一直摸到他的肩膀和脖頸,然後伸雙臂抱住。她摸索著他的耳垂,貼過去輕輕叫了一聲:
“阿翡。”
黑暗之中他便吻過來,很精確地,從嘴角到嘴唇,再頂開,更深。
她深深地呼吸。他身上有鬆柏香氣。
再逼近些,他的左手從她旗袍的開衩處輕輕上來,最後扶在了她的腰間。他稍稍用力,她便覺得腰要斷了。
她伏在他胸前喘息,他低頭吻她的後頸。
她喃喃地說:
“我有一條圍巾……還在你那裏。”
“明晚記得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