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飛沾床就著,一直睡到將近中午。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機來看——沒有電話,沒有信息。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還好,在她睡著的這段時間裏,母親那邊沒有出什麽狀況。
她身體一鬆,又像具屍體一樣直挺挺地躺在了**。她真想接著睡,但她不能,她還要去醫院守著母親,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睡懶覺對她來說從來就是件奢侈的事情,即便出了繕燈艇依舊如此。
這時候一個微信群突然活動了起來,顯示有提到她的信息。
這個群的名字叫“人人都愛宋慧喬”,是謝滌康的一個狐朋狗友群,裏麵有六七個人,包括阿光。自從餘飛回了Y市,找謝滌康幫忙掛醫院專家號和買燕窩,謝滌康就把她拉進了這個群。這裏麵的人和謝滌康一樣,亂七八糟背景複雜,但是野路子也挺廣。這個群的日常就是分享毛片兒或者拉幫結夥出去夜蒲,再然後就是聊今天我在哪裏跑生意在當地媾了個女那女的嗓子眼好窄還是個白虎之類。
有謝滌康在,他們自然不敢調戲餘飛。餘飛跟謝滌康說要不我還是退了吧,就我一個女的多不好。謝滌康說沒事你屏蔽就行,這些人臉皮厚的很,你剛回Y市沒有工作,這些人在要緊的時候都可以幫襯你。
這段時間母親生病,這些人的確幫襯了不少,她便沒有退群。群裏日常發的那些東西,她就隻當看不見。
這一回是阿光招呼著所有人晚上出去喝酒,有三四個人應,謝滌康說,你不早講,我今晚在十六鋪陪兩個九龍塘的老坑(老頭)賭錢,返不來了。
十六鋪是澳門的老賭場,那當然不可能今晚回來。阿光又專門圈了餘飛問她有冇時間,餘飛見沒有謝滌康陪著,自然是不敢同他們一起。
餘飛回複說:“媽媽病重在ICU,我得照顧,大家玩好飲好。”
阿光就沒再糾纏她。
餘飛洗澡換衣,隨便吃了點東西,便去了醫院。從ICU的玻璃門,仍然能看到母親靜靜地躺在病**,緊閉雙眼,身上插滿了管子。
母親現在不過四十八歲。她熱愛照相,喜歡帶有老式嶺南風情的一切東西。她喜歡看香港電影,王家衛鏡頭底下那些穿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最愛。
四十八歲在現在的社會裏不算是個很老的年齡,對於女人來說,四十八歲仍然可以風韻猶存,仍然可以活得自信瀟灑。但母親一定沒有想到,她四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站到了死亡的邊緣,活得不像個人了。
ICU不準探視,她就在能看到母親的玻璃牆外坐到下午五點。言佩玲過來了,醫生對言佩玲和餘飛說,病人症狀已經穩定了,但是時日所剩無幾,建議不要再在ICU待著了,一天七八千,也治不好病。
言佩玲問:你們ICU病房的“一天”怎麽算?
醫生說:按自然日。
言佩玲就說那再觀察一下,我們今晚十二點前把病人帶回家。
餘飛沒有反對。在ICU中,總歸讓人更有安全感一些。
餘飛離開醫院時,意外在醫院大門口遇見了一個中年貴婦,珠光寶氣,打扮入時,五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也不過四十出頭。
她和餘飛打了個照麵,同時怔了一下。她先喊了出來:
“餘……飛?”
餘飛隻當沒聽到也沒認出來她,匆忙逃走。
*
餘飛到達國際展覽館的時候,恕機正在門口等她。餘飛兩天都沒有對他盡地主之誼,恕機於是鐵了心要和她一起參加晚上這個活動。
恕機穿一件木蘭色僧袍,掛一串木槵子念珠,高高瘦瘦,英俊瀟灑,尤其是臉上還掛著萬分討人喜歡的笑,站在展覽館門口十分惹人注目。
這時候正是閉展時間,人流量特別大,不少人以為恕機是個coser,樂滋滋地過來和他合影。有人問恕機cos的誰啊,恕機一口河北話:繩命,是入刺的井猜,繩命,是剁麽的回晃。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於是塞給他一隻猴子公仔。
餘飛把這個招搖撞騙樂不思蜀的破和尚拉走,去對麵的小酒樓裏吃了頓晚餐。吃飯的時候竟又碰到離恨天、綾酒、陰度司等非我工作室的一群人。恕機都看出問題來了,問餘飛:“隔壁那桌人是不是和你有什麽過節?”
餘飛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答道:“他們心術不正,別理他們。”
恕機讚歎:“餘飛妹妹真厲害,這才回來幾天,身上就背了這麽多恩怨情仇。”
餘飛心想,那不都怪你算的那個破獅子嗎?
恕機說:“咦,你怎麽突然在笑?”
餘飛狠狠打了他一筷子。
餘飛白天的時候不是很想去想白翡麗。她不想否認昨晚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愉悅之中,但她本能地去防備自己想要更多。冷靜下來,她仍覺得昨晚的行為羞恥。或許是因為滂沱大雨,或許是因為遮蓋了一切的黑暗,或許是極度精神緊張與亢奮帶來的迷亂,也或許是母親突然發病給她造成的恐慌和不安。
總之當光線消失的那一刹那,事情突然就失控了。
一個看不見的妖精站在她麵前。
她知道那個妖精的名字叫阿翡。
就像在“筏”的那晚一樣,他是她的夢幻泡影,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抗拒不了這種**,卻也知道不可久長。
看著恕機吃幹抹淨,她說:“走啦。”
*
國際展覽館的實驗劇場,鳩白工作室在做最後一次排練前的準備。
鬼燈、尹雪豔、一念成仙、馬放南山等人看著白翡麗像一個幽靈一樣從舞台前晃過去,眼睛都直直的:
“關山今天是不是發瘋了?”
“今天這麽熱穿一件長袖襯衣?扣子還扣到最高一顆?袖扣也扣這麽整齊?”
“我們認識他這麽久,見過他穿這麽正式的襯衣嗎?我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關九雙手插兜踱步過來,問:“都看什麽呢?一個個火烈鳥似的。”
他們紛紛表達了疑問。
關九道:“你們想聽官方的解釋呢,還是想聽小道消息?”
眾人異口同聲:“都想聽。”
關九倒是爽快,說:“官方解釋呢,就是關山發現可能有人在對我們使壞。今晚所有的演出,隻有咱們會用到投影。前兩天調試好的投影機器,今天早上關山一查,發現又不能用了。”
尹雪豔很直白:“操。”
眾人也都默了一默,心裏頭都有了數。
“那怎麽辦?重新調?萬一調完又壞了呢?”鬼燈問。
關九聳聳肩:“能有什麽辦法?時間這麽緊,難道我們還去查是誰暗中動的手腳?關山用了個最粗暴的辦法,找上這個劇場的負責人,請他出去吃了頓飯。至於吃的什麽你們就不用關心了,總之今晚的音樂、燈光、投影什麽的,應該都不會有什麽問題。他穿這麽正式,自然是為了表明一下態度——我們不是來玩兒的。”
眾人若有所思地點頭。
鬼燈心直口快地來了句:“那扣子也不用扣上頂吧?”
關九略帶嘲諷地說:“這就是小道消息了,關山說他昨晚睡覺被鬼壓床,早上起來一看脖子被掐紫了。鬼燈,有個詞叫‘欲蓋彌彰’,儂曉得伐?”
眾人頓時心領神會,紛紛點頭,臉上洋溢著老司機的微笑:“懂了懂了。”
尹雪豔皺眉:“真是沒想到,關山這麽快就煥發了第二春。”
馬放南山搖著一根手指:“nonono,關山這是為了咱們鳩白的未來,為了藝術而獻身,各位需要對他表示出對人民幣一般的尊敬。”
鬼燈仍然一臉困惑:“關山和那姑娘不是不認識嗎?怎麽突然就獻身了?”
關九抱著胳膊說:“你們以為那位姑娘好請?那可是尊菩薩。為了能請到,咱們關山可是使盡了渾身解數——”
見眾人目光移向她身邊,關九回頭,看見餘飛站在她身後,夕陽的餘暉,沿著她的身體畫出一道修長而優美的淺金色曲線。
餘飛燦燦然地拉開一個笑意:“我沒來晚吧?”
*
Y市漫展兩天時間,兩個晚上從七點到十點,都有舞台劇表演。
但誰都知道,壓軸戲全在第二天。
第一天晚上主要是中小型工作室和學生社團的集中展演,時長都不超過十分鍾,主要是走秀、歌舞,和一些經典片段的展現,故事性都不強。
但在第二天晚上,則安排的是非我、花咲、妖刀聯盟、Ashura四大商業社團的舞台劇,外加一個鳩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
一個月前,漫展的主辦方把舞台劇演出名單公布出來的時候,圈子裏便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誰家工作室和社團不希望自己的表演被安排在第二天?人流量、業界和媒體的關注程度,都和第一天不可同日而語。
四大商團的劇被安排在第二天,沒有人有異議,但鳩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為什麽也能排在第二天?
非我、花咲這些大型工作室成立時間悠久,在圈子裏根基深厚,實力強大,背後都有大金主撐腰。
但鳩白工作室怎麽回事?雖然關九、馬放南山等都是圈子裏的大神,但就鳩白來說,成立沒幾年,作品寥寥,舞台劇甚至從來沒有出過。和非我這些來比,鳩白真的就隻能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工作室。
還有舞台劇的內容。非我工作室這次的舞台劇做的是一家大型古風玄幻遊戲的同人,花咲和妖刀聯盟分別改編了日本和國內的兩個知名漫畫,Ashura則慣常和耽美大神合作,做他們耽美作品的舞台劇改編。總而言之拿現在被用濫了的詞來說,都是大神級IP。
但《湖中公子》是什麽玩意兒?
有好事之人去扒了一下原著:晉江文學城一本非知名言情小說,VIP都沒入,一篇免費文。收藏兩千左右,評論不到三千,這樣的數據,在晉江怎麽看都是撲街貨。
這個事情就有點迷了。
一時之間鳩白工作室成了眾矢之的,嘲笑、質疑、謾罵的聲音鋪天蓋地。
鳩白工作室全體成員集體裝死。
就連原著作者都配合裝死。
最後還是漫展主辦方出了個說明,表示所有的內容篩選都是嚴格按照官方標準而來,沒有任何不公平不公正的內幕操作。
攻擊的聲音消停了會。
然而鳩白工作室的裝死行為還沒有結束。漫展前的半個月,各家工作室理應進入密集的宣傳階段,做做廣告,發歌曲、片花、劇照之類的宣傳物料,以及配合舞台劇出靜態的cos片子來吸引粉絲,製造影響力,然而鳩白徹底裝死,連一張舞台劇人物的定妝都沒有發。
所有人都再猜這個舞台劇是不是要完。
關九、馬放南山等鳩白大神們的粉絲都覺得心好累。
但《湖中公子》還是頑強地出現在了最終的演出名單上。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開展三天前,突然又爆出了“綾酒轉投非我工作室”事件。《湖中公子》的重要角色劉戲蟾沒了。
鳩白工作室誓將裝死進行到底。
鳩白諸大神的粉絲陷入了新一輪的心塞和絕望之中。
這天晚上七點,舞台劇演出準時在Y市國際展覽館的實驗劇場開始。
實驗劇場千餘人的座位坐得滿滿當當,主要都是漫展觀眾,以及各大工作室及其IP作品的自帶粉絲。
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劇《九州清晏》爭取到了第一個上演,因為他們的舞台布景非常複雜,第一個上台能夠爭取到足夠的提前布景時間。
《九州清晏》背靠的那款遊戲已經運營了五六年,用戶數量三千萬左右,活躍玩家達八百萬,在漫展玩家中普及度非常高。這一次遊戲公司作為讚助方也下了血本,所有道具和服裝都做到了高度還原。加上這家遊戲公司本來就在Y市隔壁,這次便組織了一個宣傳團隊過來拍照和直播,配合舞台劇做成一個多渠道全方位的事件營銷。
餘飛正在化妝間化妝,鳩白的團隊也都在,唯獨沒有白翡麗。恕機對白翡麗感興趣,關九卻說白翡麗去盯道具和聲光程序去了。
化妝間的電視機中播放著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劇表演,看得出華麗大氣,人物眾多,戲服和道具十分精美。主要角色一出場,台下便是激動無比的掌聲和尖叫聲。
馬放南山評價:今晚的表演,就是一場資本的比拚。
妖刀聯盟是下一場。妖刀的頭兒顧流眄是關九的好友,敲門進了鳩白的化妝室,跟關九開玩笑:
“九哥,有沒有後悔強行插入今天的演出名單?反正你們最後一場,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關九正咬著橡皮筋在紮頭發,她客串一個小角色,紫川郡主,一身紫色帶有軍服感的裙裝英姿颯爽。她痛呸了顧流眄一句:“滾吧!沒聽說過廟小妖風大?我們就是那小廟妖風,待會吹死你們幾個大廟!”
餘飛慢悠悠地、細致致地化著戲妝。一個月沒怎麽碰過了,竟也不覺得手生,仿佛那些油墨本就長在她臉上,她隻是輕輕粉粉刷刷,讓它們顯山露水一樣。
沒有人打擾她,其實也是沒有人理睬她。
她心裏很清楚,鳩白的人對她觀感一般,誰也沒有想到,最後來演劉戲蟾的是她。前天在這個地方第一次和鳩白眾人相見的時候,她雖然算是和鳩白站在一邊,但離恨天對她的攻擊,很顯然大大削弱了鳩白眾人對她的好感。
後來她答應了演出,卻又缺席和他們的排練。剛才的排練,她也沒使足力氣。那戲服難穿,又容易髒,她就換了套隨身帶來的寬鬆練功服和他們排了一遍。結合正式的聲光效果,沒有出紕漏,但是也絕沒有任何彩頭。鳩白的眾人對她沒有失望,但也沒有任何驚喜。
餘飛不怎麽在乎其他人對她的觀感,但今天不是和白翡麗對戲,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她懶洋洋的,沒有什麽興趣去盡力。更何況剛到時她聽見關九說的話,雖無惡意,卻讓她心頭隱隱不快。
她便興致缺缺,用油彩慢慢地抹臉,抹得麵麵俱到,抹得精致無缺,直到整張臉都白生生光致致的。然後便抹紅彩,拿那紅色的油彩,從鼻梁兩側到耳邊,由深到淺細細地敷衍開來,像桃花暈染了春水,像三春景暉天然鋪陳,那一段風流俊俏態度,一瞬便出來了。再自眉攢向上“打通天”,抹一道細細紅痕遷延而上,直至天靈,便又脫了脂粉氣,那等靈英神氣,也躍然而生。
她慢慢地傅粉描眉,慢慢地染唇繪眼,眼角魚尾處勾勒出細細一條長線,風致妖嬈。再勒頭,吊眉,完全沉浸其中。她本就是一雙危危上挑的鳳眼,眉一吊起來時,那眼角的長線便完全活了。一雙眼神采奕奕,俊氣之餘,又有一股子劉戲蟾那種誘人的妖氣。
那邊鳩白的人和恕機打成了一片。恕機這人的長相性格本來就討喜,當鳩白的人發現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和尚的時候,更是驚呆了,歡喜得不得了。畢竟真和尚本來就少見,這麽平易近人,可以上手觸碰上嘴調戲的帥和尚就更是千載難逢的稀罕物兒了。
那個演阿羅舍的四大神獸之二——夢入神機說什麽也不肯自己演了,他本來就隻是個編劇,因為阿羅舍台詞和動作少,和馬放南山拋了一枚硬幣之後,被拉了壯丁。夢入神機跟關九哭訴說頭可斷,頭發不可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剃個光頭,是對父母的大不孝,既然現在來了個真法師,名字也和他如此有緣,一定是上天派來解救他的,請讓法師本色出演吧。於是恕機就真的白賺了這麽個角色,橫豎他也沒什麽動作戲,連衣服都不用換,就隻負責在刀光劍影裏巋然不動,麵對劉戲蟾的調戲坐懷不亂,然後喝口茶賣個萌就行了,儼然一個團寵。
餘飛換好戲服,戴上盔頭,插上那兩根五六尺長的翎子,外麵就一聲喊,“鳩白的兄弟姐妹們浪起來!該我們上場了!”
餘飛候在後台的暗處。鳩白的工作人員在緊張兮兮地布置舞台。之前幾場拖了點時間,本來預期表演九點半能開始,現在已經快十點了。餘飛悄悄扒著幕布看了看,隻見有些觀眾已經起身離開,觀眾席上一片混亂。但前排的舞台邊上又站了不少人,看著依稀是剛剛演出完的非我、花咲等工作室的人。
大多數人臉上掛著看熱鬧的笑意,交頭接耳,動來動去,顯然都是打算不好看就立馬走人了。
餘飛看了一圈,仍然沒看到白翡麗。
實驗劇場十點半準時關閉,鳩白的工作人員丁點時間不敢浪費。戲台布置完,寬大的帷幕緩緩拉開。
隨著舞台布景全部呈現出來,喧鬧嘈雜的觀眾席忽然變得鴉雀無聲。
白沙灘,碧水湖,湖邊一塊大石碑,上書“一刹海”三個飛揚跋扈的紅色大字。
白雲在水,遊魚在天,活靈活現地相戲。
古刹鍾聲莊嚴,響遏行雲。
湖心一苑,青磚白牆,飛簷鬥拱,好似畫境。
光打得很集中,湖心這一片地方,宛如一個清淨琉璃世界,然而舞台四方,卻又一片黑暗,隱約可見彌漫著濃重的妖氛。
這樣幹淨清透的布景,一瞬間便奪人心神。相比於前麵四場戲的宏大繁華、濃墨重彩,這一場戲給人的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精致,簡潔,有一種非常鮮明的幽玄空寂之美,無法言說。
再細細看去,那在半空中靈動遊弋的魚,地麵上波光粼粼的水,都是借助了逼真的投影效果,再加上人造的屏風背景,營造出一種亦真亦幻、虛實相生的感覺。
這一切雖然都是古風的造景,但這些畫麵設計,卻分明又融入了現代藝術的抽象感。
觀眾席上已經有人在小聲地說:“我去,這是cosplay舞台劇嗎?”“那就要看你怎麽定義了。先看吧。”
劇情向前推進,小姑娘深衣進入靖國府,尋找自己的未婚夫婿陌少。
當陌少在位於湖心苑的房門打開時,隨著那兩扇巨大的屏風向兩邊拉去,舞台中的光影瞬息之間又發生了變化。
一間空寂、陰暗、冷清的房子。
一床、一桌,一櫃,俱是暗色;幾根粗大繩索懸在空中,詭異而不知有何用途。
穿著素色道袍的陌少伏在桌上,肩上披一件冬日厚襖,仍看得出身形清瘦,一陣一陣地發抖。
光從一角打下來,從背後落於陌少身上,讓他背對光明。那一束光線裏塵質搖動,虛空寂然。
這樣的舞台呈現既密,又空,雖無邊際,卻讓人分明覺得這是一個監獄。
現場不斷有人在按動著長槍短炮一樣的相機快門。這個舞台畫麵一直都有著獨特的美感和質感,幹幹淨淨的,仿佛沒有一絲紅塵俗氣。
觀眾席上一直都很安靜。之前空掉的座位,不知不覺什麽時候又被填滿了。後麵入口處甚至還站了不少人。
每一個人物出場,每一場戲都帶著自己的音樂。有人驚歎“這不就是鳩白過去一年陸陸續續出的古風歌麽!用在這裏麵剛剛好呀!”
旁邊有人道:“你還沒看出來嗎?很明顯鳩白很早就開始籌備這台劇了,那些曲子都是為這台劇寫的呀,隻是之前大家都不知道!”
《入朱門》《拒婚姻》兩場戲很快過去,被囚禁在一刹海這片大湖中的陌少終於決定帶深衣小姑娘出湖,去梨園見劉戲蟾,把這個心愛的小姑娘托付出去,獨自去麵對鳳還樓的殺手。
舞台帷幕再拉開,布景已經換做了古色古香的梨園戲樓。正中一個戲台,背對觀眾站著一個身著白蟒的雉尾生,一個服飾美豔的花旦。
隻見那雉尾生,喬著身段,以袖掩麵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光華流轉,亮得驚人。忽的一落袖,那一張臉便完全露了出來,麵若銀玉桃花,豔得驚人!光這一個動作,便襯得那旁邊的花旦失色。所有觀眾的目光,瞬間都聚了過來。
餘飛一轉身便看見了台下的白翡麗。
他穿得衣冠楚楚,倚在舞台邊上,儼然一個貴公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不知為何,餘飛此時見他,心中隱約有幾分清晰的恨意,也不知道是恨他昨晚與她那般,今日卻又不肯露麵,還是恨關九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她心中那股強烈的叛逆勁兒狠狠地抬頭上升,下了決心要演出十二分的彩頭來,驚豔了他,她心中發狠,要讓他這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她雙手拈袖抖腕,一抖,再抖,抖得都是她十六年紮紮實實的功底。那雪白袖口層層疊疊,最後竟是整整齊齊地疊在那手腕上,露出一雙白生生的手來,美到極致。
伴著背景起來的管弦聲,她起嗓開唱:“……我也曾、箭射萬裏潮,我也曾、妙計退黃巢——”
這聲音一出,裂金碎玉,全場觀眾都是一震。
要知道這些觀眾,鮮少有人去京劇院聽過真正的京劇,從電視上聽來,終究不如此時現場聽來那般震撼。這東西不需要有多少事先的修養,真正好聽的東西,一入耳便知。短暫的空白之後,一直安靜的戲場忽然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叫好。“我的天,這是真的在唱戲!”“鳩白臨時從哪裏找的這麽一個人啊?太神了!這簡直秒殺綾酒!”
台下,站在離恨天旁邊的綾酒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離恨天的臉色也很不好。
台上的餘飛仍在唱,緊接一道快板:“……花醉三千客、劍寒十四州,鐵膽雄心、肝腸若雪——”如珠攢玉,如風趕雨,聲色忽而又緩,柔情別轉,“而今時,春色將老,君又何在?”她麵向對麵的王妃,眼風卻瞟向台下的白翡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這一個“矣”字,拖得悠長,一口氣息綿延不絕,竟是反複盤桓低回數次,十足的纏綿動人。台下觀眾不由自主地轟然叫好。
但這聲音動人,又哪有眼色動人。
白翡麗本是一手抱著胳膊,一手撐著下巴,全神貫注地在看,這一道眼風過來,他眼神閃爍了兩下,低下眼去。餘飛見他耳畔的耳環璀璨光華,隱約映照出耳根那一抹異樣顏色,嘴角不由得一勾。忽然之間戲台下血光飛起,音樂遽然轉作激烈急促的鼓點,她陡轉目光,提青鋒撲下。
這一場劇變來得突然,觀眾們未曾預料,一個個心頭提起,屏住呼吸,捏了把汗。
之前本來後台看著電視直播的鳩白工作室的成員,也紛紛走到前台,擠到舞台下觀看。
台上人戲服翻飛宛如繁花,雙足移步好似風行水上。整個舞台雖然隻有幾個人在演,但配合著投影與燈光,滿場都籠罩著刀光劍影,險象環生,直看得人心驚肉跳。
有認識鳩白的人見尹雪豔幾個戲服還沒脫,就擠過來看,問道:“豔爺,這個演劉戲蟾的是誰啊?”尹雪豔攤手,“關山臨時找的,我們都不知道是誰。”那哥們給了尹雪豔一拳,說:“藏著掖著幹嘛?豔爺,你們這回也太不大氣了!”尹雪豔無奈:“據說叫什麽‘言佩珊’,Y市本地人,我們真不認識啊!”
綾酒和離恨天就站在他們不遠處。綾酒見台上人這一套白蟒錦繡燦爛,舞動起來,身上繁複的金銀線熠熠生輝,好似星河;那一雙翎子仿佛活的,鬥著那淩光二品殺手時,還施施然從他鼻下唇上掃過,配著劉戲蟾那一雙高挑媚眼,不知有多輕佻浮浪,看得人心頭麻麻的。
綾酒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覺得心頭堵得慌。
一年前關九和關山千重不知道怎麽就突然一拍即合,決定做《湖中公子》這個舞台劇。當時她剛知道非我工作室接到了那個很火的遊戲的舞台劇項目。兩相對比,她隻覺得高下立判。後麵排練《湖中公子》,她打心眼兒裏覺得不痛快,這種感覺越積越深,中間離恨天又主動過來找她,她向離恨天大吐苦水,最後終於還是走到了和關山千重分手,改投非我工作室這一步。
她一直覺得他們做這個舞台劇做得小裏小氣的,沒有大製作,大場麵,連演員都隻有那麽幾個。她幾次磨著關山千重換別的內容做,爭取大金主的讚助,都被他拒絕,最終鬧得反目。
她看過劉戲蟾這個戲服的設計,算是她最滿意的一點,但是每次找關山千重問戲服做好了嗎?可以試穿了嗎?關山千重都說,這個做起來很慢,再等等,可能要到最後幾天才能做好。
她本來就不大相信他,等到最後,她也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在離恨天麵前,她不知道罵了關山千重多少次“窮鬼”。
但她真的沒有想到,關山千重並沒有騙她。她更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小裏小氣的舞台劇,最終做出來會有這麽好的效果。且不說別的,單單從整體的審美和氣質上,那種從頭貫穿至尾的清寂之美,已經翻新了所有觀眾對cosplay舞台劇的認識了。
看看那些如癡如醉不停在抓拍和錄像的業內媒體,還有頻頻點頭的漫展讚助商們,就知道從今夜開始,鳩白工作室火了,這個舞台劇火了。到明天早上,這個晚上的記錄會傳遍整個圈子,成為一個新的經典。
這一切都已經毫無懸念。
但這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
台上,劉戲蟾和淩光二品殺手的拚殺已趨白熱化,殺手一刀眼看就要紮穿劉戲蟾,然而從暗處一縷金線淩厲而至,將殺手的刀激**開去。這一瞬生死一線,驚心動魄,劉戲蟾翻身而起,頭頂長翎宛如大花飛旋,銀蛇怒舞,**到她麵前時忽的被她張口叼住,眼神一刹那又妖又豔又冷又狠,手心長劍疾送,正正捅透了那殺手的胸膛。
“我去……看得好爽……”
“演得也太好了吧……她之前排練也是這麽演的?我記得不是啊……”
“之前沒有化妝也沒有戴翎子,哪裏看得出來?”
“我早就讓你別懷疑關山了。你看看一個人站那邊看的關山,他肯定心裏有底。之前還說不認識這個女的,嘖嘖,太能裝了!”
綾酒循著鳩白的人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關山千重獨自站在舞台另一邊,嘴角隱約含笑,目光注視台上的人。再看看台上,劉戲蟾踢了殺手的屍體一腳,抬起眼來,目光卻是飛向台下的關山千重。
眉來眼去,不知廉恥。
這個演劉戲蟾的叫“言佩珊”的女生火定了,恐怕很快就會一步登天,甚至超越她辛辛苦苦經營這麽久的地位。
她之前一直沒有意識到劉戲蟾這個角色能這麽出彩,現在看來,恐怕她的風頭都會壓過兩個主演。
一個舞台劇能捧紅一個人,她想過這種事情,但沒想過這種事會離她這麽近。她原來一直覺得就算能捧紅,也是捧紅鬼燈,讓她演劉戲蟾,是關山千重對她不重視。
這一切本來都該屬於她的。可她現在呢?不但失之交臂,還背上了“劈腿”醜聞這麽一個黑曆史。這個圈和其他的圈不一樣,什麽寫手圈,換個筆名還可以洗白重來,但對於他們coser來說,總不能去換張臉吧?
綾酒越細想這些事情,越覺得煩躁不安,心驚肉跳,轉身想走,離恨天忽然拉住了她:“寶貝兒,你仔細看看劉戲蟾這身衣服。你看看那肩線,衣服的長度……”
離恨天望著她說:“你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嗎?寶貝兒,這件戲服,根本就不是比著你的尺寸做的。”
綾酒猛一下被點醒。
望著台上戲服寸寸合身的那人,她忽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
後麵,劉戲蟾妖妖豔豔,阿羅舍矜持淡定,陌少知其不可為而必定為之。眾人梨園籌謀,有人蒙在鼓裏,有人算無遺策。無論如何,一場腥風血雨即將來臨。
至此,所有人都已經徹底進入了這個故事,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舞台劇卻在這裏戛然而止。
鳩白的眾演員上台謝幕,台下所有人起立鼓掌,掌聲久久不絕。關九拿了話筒說:
“今天隻演出《湖中公子》的上半部,下半部我們還將做得更好,希望大家繼續關注我們鳩白工作室,謝謝大家!”
底下有女生尖叫:“那個演阿羅舍的!報上名來!求嫁!”
台上鳩白眾人哄笑,看向恕機。關九說:“妹妹,這可是個真和尚,咱們的特邀嘉賓。”她把話筒遞給恕機,恕機抱著話筒:“歡迎關注恕機解夢……”
“啊啊啊啊啊啊你就是恕機哥哥!”
“請大家多關注佛法……”
“啊啊啊啊啊啊天哪老公你真人好帥!”“老公我愛死你了!!!”台下忽的一片瘋狂示愛瘋狂拍照。
“……女施主們請控製一下自己……再這樣我回去就要麵壁思過了……”
一片混亂。
又有人喊:“劉戲蟾呢!為什麽沒看見劉戲蟾?!”
鳩白眾人扭頭觀望,竟然真的沒有看到餘飛的人影。
*
餘飛這時正在後台洗手間飛快地洗臉、換裝。
就在幾分鍾前,她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告知她言佩珊的生命指征突然又出現了不穩定跡象,情況不太好,讓家屬迅速趕來。
她來不及和鳩白的人說了,跑出去的路上給恕機發了一條語音信息:“素雞哥哥你先回賓館,我媽媽在醫院有點危急,我先趕過去了。”
國際展覽館外麵許許多多的人。Cosplay舞台劇剛剛結束,大家都出去打車。同時國際展覽館還有另外一個演出活動,也是剛剛結束,人都堆積在一起了。
餘飛眼看著這邊一時半刻打不著車,叫車加價也沒人響應,當機立斷,穿過旁邊的窄巷,往另一頭的大街上去。
Y市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老城。國際展覽館這一片新樓林立,緊挨著的就是一片傳統建築保護區,其中老舊小巷無數,和她家住的那一片很像。餘飛對這些地方熟悉,左右穿梭,眼看隱約能看到外麵那條大街上閃爍的街燈,忽然被幾個人攔在了前麵。
“小妞兒,跑這麽快,害得我們追了這麽久。”
餘飛定睛一看,竟然是離恨天、綾酒、陰度司等好幾個非我工作室的人。
餘飛念著母親,現在哪裏有心情和他們糾纏?話一說出來就不那麽好聽:“讓開,好狗不擋路。”
“脾氣還挺大啊。”陰度司說,“不就一站街賣肉的嗎?說話這麽衝。”
餘飛臉色一冷:“你說誰?”
“說你啊,言佩珊!”
“你再說一遍。”
“言佩珊,別以為就你是地頭蛇。我們專門找人查過了,言佩珊,那個特喜歡穿旗袍的,就是你們Y市的本地特產,小姐!前幾年掃黃打非,還進過號子,在公安局的檔案清清楚楚。嘖嘖,厲害了!”
餘飛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忽然操起牆邊的一根大竹竿子,惡狠狠地向他們打去。
“我叼你老母冚家鏟!”
*
《梨園鬥》這一幕戲還沒演完的時候,陰度司過來拿了手機給離恨天和綾酒看。
是搜索“言佩珊”這個名字被抓取的一些網頁信息。大部分是無關信息,但第六條是一個[doc]文檔格式的附件,能看到幾個關鍵詞:201X年,Y市,掃黃打非。然後“言佩珊”三個字是搜索界麵紅色高亮的。
陰度司說:“我搜了好幾個同音的名字。‘言佩珊’是這邊用得最多的一個,我估計就是這個了。”
離恨天點點頭說:“我記得誰說有個師姐在這邊做社會新聞記者的?打個電話問問唄,說不定知道。”
綾酒說:“月月。”
月月就是那個下巴尖削,之前在關山千重麵前站出來給綾酒出頭的女生,綾酒過來非我之後,月月一直挺她,和她關係很好。
月月給那個記者師姐打了個電話,開了免提:
“……稍等我查一下,這個名字我有印象。”
幾人靜候,過了一會兒,那邊記者說道:“這女的長啥樣?是不是高高瘦瘦的,身材很好,喜歡穿旗袍?”
月月說:“對對對,眼睛有點往上挑,化起妝來挺妖豔的,還會唱戲。”
電話裏說:“那就是言佩珊沒錯了。這女的當小姐好多年了,我聽我師父說,她被抓過好幾回,警察都認得她。聽說為人豪爽,喜歡聽戲,我認得她是因為她替別的小姑娘擋災……”
記者的話沒說完,陰度司那邊就來了信息,他看了一眼,對離恨天說:“言佩珊換了衣服,從A區的門走了,好像有什麽急事,還用跑的。”
離恨天說:“走,會會這人去。”
*
餘飛那一竹竿子一下子就打在了站在前麵的陰度司和離恨天兩個人額頭上,“嘣”的一聲,在這夜色中格外響亮。
陰度司摸了把臉,罵了句:“我去,流血了!你這娘們還動手!”
餘飛現在就像母獅子一樣,拿著竹竿,凶狠地瞪著非我這邊的四男二女六個人。她胸膛上下起伏,喘著氣說:“是小姐怎麽了?是進過號子怎麽了?比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強!”
陰度司和離恨天這些人,玩cos的,臉都長得還不錯,最是惜容。這時候被餘飛打破了相,怒氣騰地衝了起來,要不是看餘飛是女的,早就上前動手了。
陰度司摸著一手的血,對餘飛說:“打傷人了,你看著辦吧。咱們去警察局走一趟,理論理論。”
餘飛哪裏有空理他們,快步往外麵大街上走。陰度司幾人哪裏肯善罷甘休?本來她頂了劉戲蟾這個位置,幫著鳩白把這出舞台劇頂了起來,就擋了他們非我的路,更何況她現在還動手打傷了人!陰度司等三個男的往餘飛麵前一站,把那狹窄的小巷給堵了個死。
餘飛的目光抬了起來,月色下有幾分孤冷和毫無退路的狠心。她說:“你們讓不讓?”
陰度司等人冷笑:“打了人就想跑?我們倒要看看一個當小姐的有多大能耐。還想演舞台劇洗白自己,一劇成神?當我們這個圈子好混了是不是?”
餘飛二話不說,一竹竿就掃了過去,依然是毫不留情地打臉。那三個人毫無防備,再一次被打得悶哼一聲,臉上腫起高高的血痕。這一回他們徹底暴怒了,動手抓餘飛的竹竿,拉她的手臂,把她往沒有粉刷的磚牆上重重推去。
餘飛撞上粗硬的牆麵,光著的胳膊被擦得生疼。身後聽見風聲,他們拿著竹竿朝她打了過來。她一躲,竹竿打在了磚牆上,打得掉下了一坨沙土。
“臭撈仔,夠膽在我地頭打人!”
一聲流氓氣的痛罵,熟悉的聲音,餘飛驚得抬頭,竟然是阿光帶著他的一個馬仔走了過來。他們的步伐不算快,但在非我幾個人怔愣的目光中,半步沒停,眼睛裏閃爍著一種令人恐怖的光。
他們直接就操起了路邊那堆雜物中的兩條廢舊鋼筋——餘飛剛才沒拿鋼筋,挑了竹竿。
綾酒和月月兩個女生的臉上瞬間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啊——啊——”
棕褐色生鏽的鋼筋冷酷無情地落到了非我那四個男的身上。
聲音沒有竹竿打人的聲音那麽大,隻是輕輕的“噗”的兩聲。
陰度司幾人鬼哭狼嚎一樣地叫了起來。離恨天開始還忍著,後來發現這兩個男人完全沒有停手的想法,完全是在把他們往死裏打,也大叫起來:“綾酒!報警啊!”
綾酒抖抖索索地摸出手機,一把就被那個馬仔奪走,扔進了旁邊的臭水溝裏。那張臉平平凡凡,毫無表情,像木頭一樣。然而正是因為這樣一張臉,綾酒雙手雙腳都軟了,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餘飛緊靠著磚牆。就這麽短短幾十秒的時間,整個場麵已經變得十分血腥,陰度司和另外一個男生滿臉是血,腦袋腫得像豬頭,昏迷在地。離恨天終於意識到這兩人都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在這條老巷子裏,恐怕連個攝像頭都沒有,他這才覺得透心徹骨的恐怖,抱著阿光的腿連聲求饒!綾酒和月月兩個人已經怕瘋了,緊緊地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慘白的月光下,暴行仍在繼續。
餘飛終於反應過來,渾身發軟地叫了一聲:“別打了!”
阿光和他馬仔這才“梆”的一聲,扔下了看不出顏色的鋼筋。阿光看向像團爛泥一樣的離恨天,臉上的肉抖了一下,嫌惡道:“滾。”
離恨天如蒙大赦,一邊摔倒一邊爬起來,和另外一個沒有昏迷的男生一人拖了一個,那兩個女生相互攙扶著,一同跌跌撞撞地向展覽館那邊落荒而逃。
非我那群人在巷子裏消失得沒了蹤影。
餘飛扶著磚牆,慢慢向外移動,有些虛脫無力。
阿光向馬仔使了個眼色,馬仔很快走了。
阿光叫餘飛:“你去哪?”
餘飛說:“醫院。”
阿光道:“我陪你去。”說著就伸手攬住了她細細的腰。
餘飛掙脫他的手,往旁邊躲開:“光哥,剛才謝謝你了。我自己去吧。”
阿光笑哈哈的:“你這個小姑娘,就喜歡說一套做一套。之前就說去醫院,結果我問你姨媽你在哪個病房,她說你來展覽館做個表演——你有心思做表演,怎麽不和我們去玩?我開車過來,正好看到你往這裏麵跑。這不?還好我來得快。”
他看看餘飛,說:“還是我扶著你吧,你看你都沒力氣了。”
他又靠近過來,直接摸上了餘飛的臀。餘飛一邊躲一邊往外跑,終於有一下沒有掙紮開,被阿光一把按在了巷口那個老牌坊後麵。牌坊外,亮著前燈的車像箭一樣往來掠過,卻沒有一個行人。
阿光氣喘籲籲地扣著她,說:“我幫了你這麽多,讓我摸一下怎麽了?之前拿男朋友騙我,今天又拿去醫院騙我,我看你這幾天有點不一樣了,是不是和別的什麽人睡了?別裝什麽假清高。”
餘飛拚命掙開手,反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阿光瞪大了眼,怒了,“叼你個嗨!”
他這下對餘飛沒了任何情麵可講,狠狠把餘飛往牌坊柱上一下,“哧啦”一聲撕開了餘飛的衣裳。
餘飛緊咬著牙關,絕不肯放棄抵抗,但眼睛中已經有了絕望的神色。
這時,一隻手按上了阿光的胸口。
一隻白皙的,修長好看的手。
這隻手沒用什麽力氣。但阿光愣了一下,抬起頭。餘飛看見他張嘴要罵,可嘴卻沒有合上,一瞬間的遲疑之後,阿光鬆開手,向後退了一步。
阿光望著那人,像是要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餘飛不用回頭。
光看那一隻手,她知道,是白翡麗。
白翡麗站到她麵前,看著她,餘飛別過臉去。她衣衫淩亂,露出裏麵穿著的內衣,還有半爿月色下極是雪白的胸口。
白翡麗伸右手,給她把旗袍的前襟合上。他想給她扣上扣子,卻發現扣子被阿光扯掉了。
他停了一下,左手拿出來,手上是餘飛那條圍巾,那條淡藍色的,薄薄的圍巾。白翡麗將圍巾抖開來,輕輕地給她披在了肩膀上,蓋住了胸口。
他望著她。
餘飛那一瞬間,眼淚洶湧而出,她猛地扯掉圍巾扔在地上,轉身狂奔了出去。外麵正好有一輛閃著空燈的出租車過來,她急急忙忙地攔下,險些被撞到,又急急忙忙地上了車。
她在車裏不停地哭,不停地流眼淚,手機上有微信信息過來,她打開看,是白翡麗。白翡麗說:“你等我一下。”微信上顯示他正在輸入,但很快,他又沒有輸入了。
餘飛看到他這條信息上麵還有一條轉賬信息,三萬二,轉賬時間是演出結束後。
她落著眼淚,她想白翡麗是什麽時候來的呢?
他應該是緊跟著離恨天那一群人過來的。可是離恨天欺負他的時候,他為什麽不出麵?
為什麽一定要等到離恨天和阿光他們一次次地侮辱她,侮辱到她最不堪的時候她才肯出麵?
他到底想知道什麽呢?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站街女、是不是進過號子?知道她那一層膜到底是不是假的?她難道能現在和他說:言佩珊其實不是我,是我媽?這樣說出來又有什麽意思呢?
現在他滿意了嗎?知道“言佩珊”的確是個站街女的白翡麗,知道她可以任由別的男人侮辱的白翡麗,他滿意了嗎?
她看到那三萬二,覺得無比的刺眼,猛地點進他的資料設置,點下了那個紅色的按鈕。
刪除。
這樣真的挺好的。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電話,隻要按下這個按鈕,就能夠刪除他在她的生活中留下的所有痕跡,哪怕隻有五天。
刪除。
*
餘飛趕到醫院ICU病房,被告知言佩珊已經被移了出去,以便和親人見最後一麵。
情況是那麽的急轉直下,之前通知她的時候隻是說,生命體征有變。就這麽幾十分鍾時間,他們已經殘忍地告訴她,最後一麵。
醫院急診區的病人太多了。連走道上都擱著臨時病床。餘飛在護士的指引下狂奔到急診區後門處的一個牆角,那裏是通往太平間的去路。
言佩玲遠遠地看見了她,抓緊言佩珊枯槁的手,落淚笑著說:“來了來了,婉儀來了。”
餘飛撲到言佩珊身上,淚水已經滂沱而下。言佩珊身上的管子都拿掉了,一張臉終於是幹幹淨淨的了。她睜著眼睛,望著餘飛,翕動著嘴唇。
餘飛將耳朵貼近過去,聽見言佩珊說:“對不起啊,蘇蝦仔……對不起……”
餘飛大哭起來。
言佩珊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叫過她蘇蝦仔呢?是十六年前,她把她丟在繕燈艇,逃離北京的時候。
她為什麽要把她丟在繕燈艇,是害怕她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吧。
可是她的蘇蝦仔終究要長大啊,她的蘇蝦仔終究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啊。
遠遠的,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看著伏在言佩珊身上嚎啕大哭的餘飛,看著那一隻枯槁的、曾經美麗過的手,突然垂落在了狹窄的臨時病床旁。
她對旁邊扶著她的年輕女孩說:“走吧,去給她們把醫藥費都結了。”
那女孩說:“憑什麽?她害得你和餘叔叔離婚,你還幫她結醫藥費?”
貴婦人說:“人在做,天在看。宮頸癌,年紀輕輕的就死了,她的報應已經到了。女人啊,還是應該潔身自愛。”她看了眼年輕女孩,又說:“但我敬這個言佩珊有兩根硬骨頭,為了把那個家撐起來,把妹妹帶大,寧可去做小姐,也不傍富豪。她偷偷摸摸給老餘生了孩子,要不是餘飛十歲那年在北京生了大病,她求老餘幫忙,我和老餘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還有這麽一件事。”
那女孩不滿地“嘁”了一聲,說:“說得這麽大度,我就不信你一點怨氣都沒有。”
貴婦人微微一笑,十分優雅:“有,當然有。女人被背叛的感覺,隻有報複才能徹底平複。我等到了言佩珊的報應,不過還沒夠。”
她溫溫柔柔地望一眼餘飛:“所以我要給她們結醫藥費呀,雪中送炭,我就是要讓這孩子受我的好,一輩子背著她媽犯下的過錯,抬不起頭來。”
她忽的咬緊了聲音,仿佛一個詛咒:“永遠害怕,永遠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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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公子》的舞台劇演出圓滿成功,鳩白工作室大辦了一場慶功宴。
慶功宴中,白翡麗始終心神不寧。
之前他對餘飛說了“等我一下”,本來正想攔一輛車去追她,卻被關九一個電話打斷:“這個慶功宴你不來不行。”
他說:“我晚點來。”
關九嚴詞拒絕,說是立即有投資人和很重要的合作方找了過來,想跟鳩白工作室洽談一下今後的合作意向。難得這次正好都聚在了一起,對方也都很興奮,他作為兩個合夥人之一,現在不來說不過去。
鳩白工作室是他的心血,他把握著鳩白工作室的方向。雖然他從來不有求於人,但他心裏也知道,鳩白要走得更遠,必須要有合作方,要有更好的新項目。對於送上門來的優質合作對象,他不可能把人家趕回去。
他想著餘飛雖然狼狽,但不會有什麽大事。他印象中,這個女孩子是很頑強的。
所以他還是去了慶功宴。
但這頓慶功宴他還是吃得很不安心。
投資人和合作方走後,已經是十二點多鍾。他看了眼餘飛的微信,沒有回複,轉賬也沒有收款。
他想了一下,還是發了一句:“你怎麽樣了?”
他發現消息發不出去了。
他被餘飛刪了好友。
他隱約覺得事情有什麽不對,又在微信上問小芾蝶:“你表姐在哪?”小芾蝶一直都沒有回複,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怎樣。
有幾個看起來很靠譜的合作項目有戲,鳩白工作室愈發的興奮,轉戰酒吧,準備狂歡到天明。
白翡麗說:“你們先去,我等會去找你們。”
他直奔Y市第一人民醫院。谘詢處已經沒人,他去急診區。問了好幾個人,終於有一個護士有空搭理他:“言佩珊嗎?好像有這麽一個人,剛剛去世,已經送太平間了。”
他驚道:“怎麽可能?”
那護士不耐煩地看他一眼:“你誰啊?家屬還是什麽?自己打電話問啊!別站在這裏礙事!”
他問:“能看一下這個病人的資料嗎?”
護士開始懷疑他了,把他往外趕:“走走走,醫院對你沒這個義務!再在這裏妨礙我們救人,我就叫保安了!”
他打餘飛留的那個電話,無人接聽。他鍥而不舍地打,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有一個中年婦女接聽,聲音非常疲憊:“咁夜打電話,你係邊個?(這麽晚打電話,你哪位?)”
他之前一直和其他人說普通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用普通話問:“言佩珊在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說:“佢去咗賣鹹鴨蛋嘞。”
白翡麗猛地一個激靈,“啊?”
那邊以為他聽不懂白話,不耐煩道:“佢死咗!(她死了!)”
“什麽時候的事?”
“頭先(剛才)。”那邊有些警覺了,“你邊個?差佬?人都死咗點可能打人?唔好問嘞!(你是誰?警察?人都死了怎麽可能打人?別問了!)”重重掛了電話。
白翡麗一向是千杯不醉的人,剛才和那幾個投資人和意向合作方也喝了不少酒,他沒覺得醉,但現在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沌。
死咗?
怎麽死的?為什麽要死?
他反複想著“死咗”兩個字的意思。這是一個結果,一個完成時態。問再多為什麽有什麽用處?
想到她背上的傷痕,想到她的兩次痛哭,想到她總要去醫院,他忽的手腕一軟,手機從手裏掉了下來。
死咗。
佢死咗。
他為什麽沒有追過去?
如果幾個小時前他追上了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是不是又一次,眼睜睜地讓一個人死在了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