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賈政入衙當值,卻天未過午便打轎回府。也不入書房,徑直走入王夫人房內。王夫人接著,奉茶坐下,見賈政麵色凝重,因問道:“老爺今日當值,為何這早晚就歇班回府?”賈政喝了一口茶,慢慢言道:“今日突然得一諭旨,點我為兩湖學道,十日內就要啟程赴任。”王夫人問:“這是升了,還是降了?”“不升也不降,依舊原品。隻是事先一點消息也無,十分蹊蹺。”王夫人聽罷,亦覺有些不安,遂道:“如此便命璉兒再去打聽打聽。”賈政道:“已經吩咐過了。”王夫人道:“老太太那裏如何去回?”賈政道:“這卻不急,待晚飯後我再過去請安。如今還有幾件未完之事需得辦好才可。”言罷又吩咐王夫人數言,複起身往書房去了。

至晚間賈政省定之時,緩緩將此事回過賈母。果然賈母道:“隻說好好的一家子也就罷了,偏又放個外任,許多年才得回來。眼看著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事情,老爺不在卻如何辦得?”賈政隻得躬身答道:“聖意不可違,兒子隻得勉力行事,報效朝廷,不給祖宗丟臉就是。至於家中事物,還有大哥在此間料理。凡事有母親做主就好。”賈母道:“寶玉的婚事卻又如何?”賈政道:“依著原先的日子照辦就是。興許等兒子回來,連孫子都有了。”一席話倒謳得賈母笑了,拄了拄杖道:“罷了,罷了,你隻管忙去,好歹還有我,替你把持一遭便是。”賈政聞言,方諾諾地去了。不說賈政逐日將衙內事務交割清楚,又到吏部領了憑證,並各處相厚僚屬辭酒餞行等事,一一忙碌。這裏王夫人與鳳姐亦議定了幾個長隨的家人小廝,又準備行李盤纏及各處晉見贄禮等物,一一打點出來,也是一番忙亂。

這一日,賈政命將寶玉賈環賈蘭一起喚來。三人進了屋挨次坐下,賈政手撚胡須看了半晌,方緩緩言道:“隻因為父為官赴任,又有幾年不得在家,故而有幾句要緊話必得教導爾等。第一要孝親敬長,不可倦怠。第二要勤學苦讀,光耀門庭。第三切不可為非作歹,辱沒家風。此三條你等務必牢記在心。寶玉和環兒都大了,再不可少年貪玩,不思進取。若有不尊教訓,待為父回來定重責不饒。”寶玉和賈環賈蘭忙低頭齊聲應了個是字,皆不敢多言。隻聽賈政又道:“便是寶玉,成親之後愈發是大人了,正該和你珍大哥璉二哥各處請教請教,也長益些走動辦事的才能,便是給你兄弟侄兒也做個榜樣。”寶玉趕忙又應了個是字,並偷偷瞧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道:“老爺教訓得極是。便是老太太也隻望他們上進才好,老爺隻管放心也罷。”賈政細觀寶玉賈環二人,一個姿容秀麗卻神情鬱鬱,另一個形容猥瑣又舉止輕浮,皆是不堪重用難當大任之人,未免心中沮喪。及看到賈蘭,雖年貌幼小,眉目間卻依稀可見當年賈珠之風采,方覺心中稍寬。又囑咐若幹,方命散去。至晚間因在趙姨娘房中歇息,趙姨娘不免道:“我一個孤苦伶仃也罷了,隻是探丫頭和環兒的親事還要老爺格外上心才好。”賈政道:“探丫頭有老太太做主便可,倘若有合適的人家定了也使得,不必非得等我回來。環兒卻還小,且不急,倘若將來僥幸得中,再議不遲。”趙姨娘不免又絮叨些其它,方才歇了。

至次日,賈政先到祠堂拈香叩拜,敬告先祖,又至賈母跟前叩頭道:“兒子王命在身,不能長敬孝心,還望母親大人多多保重。”賈母勉忍哽咽,囑咐數言,命王夫人等送至二門。外麵賈赦早已和賈珍賈璉賈寶玉賈環諸人等候多時,見賈政出來,一起上馬送至城外十裏亭,灑淚餞行,賈政自帶著家人赴湖北上任去了。

這一日早飯後,鳳姐打發了回事的婆子媳婦,因一時眼前無人,遂悄悄問平兒道:“事情可打聽清楚了?”平兒回道:“打聽清楚了。原是昨日環哥兒在學堂裏尋事,調三唆四的就打起來。不但砸壞了先生的座椅,連寶玉趕著去勸都挨了一下子。先生氣的半死,因此一直嚷嚷得太太都知道了。太太動怒,便要捆了到祠堂裏用家法,還是眾人力勸方才罷了。命在院裏跪了半宿麵壁思過,今個兒一早喝令到先生跟前磕頭賠罪去了。”鳳姐聞言十分氣惱:“這個下流胚子,硬是扶不起的風毛兒,不知道長進。怪不得外麵有些不中聽的話都傳到二爺那裏。正該太太教訓教訓才是。”平兒道:“何苦操這個閑心。平日裏病病歪歪的,倒是多保養自己身子要緊。”鳳姐又問:“外麵那利錢可送進來?”平兒道;“送進來都收好了。我也照奶奶的話說給旺兒媳婦,叫她把外麵的本錢攏一攏,慢慢都收回來。”鳳姐道:“為這個也不知多少人背地裏嚼舌頭,倘不是這麽東挪西湊的生些法子,一大家子早喝西北風去了。虧得老太太還明白些,方不十分為難。如今咱們也趁早撂開手,何苦做那壓杆的秤砣子。”正說話間,外麵人回湘雲遣了人來問安,鳳姐遂起身帶著平兒等往賈母處去了。

卻說趙姨娘為賈環的事直鬧到後半夜方才合眼,將及天明,又忙忙的梳洗了來王夫人屋裏侍候。王夫人不免又是一番訓斥,連正眼也不瞧她。直待午間王夫人歇了,趙姨娘方悄悄退下,尋個由頭往園子裏去,徑直進了探春房裏,哭哭啼啼一番。探春又氣又惱,隻不搭理。聽她說得十分不堪,方緩緩道:“原是環兒十分胡鬧,老爺不在,太太正該管教。便是當日二哥哥也挨過老爺的板子,姨娘如何又這許多委屈。不如回房歇歇罷了。”趙姨娘正待言語,外麵小丫頭來報:“三爺下了學了。”趙姨娘忙問:“可挨打沒有?”丫鬟道:“這個卻不知,大約並沒有。”趙姨娘放了心,嘟嘟噥噥回房來,叫了賈環進來道:“沒心肝的東西,做什麽招三惹四!好生讀書也罷了,又砸東西又打人,若是老爺在家,那裏這麽輕省?萬一打出個好歹來,可叫我靠誰去!”賈環被她絮叨的不耐煩,梗著脖子道:“太太罵也罷了,偏偏又來教訓我。跪也跪了,罪也賠了,還待怎樣!大不了砍了頭去,你舍得嗎?”一摔簾子出去了,倒把趙姨娘怔得無話。至晚間,不免翻來覆去睡不著,楞楞地瞪著眼瞅著半空中的撒花帳子。突然聽見門響,有人進來道:“給姨娘道喜呢!”趙姨娘忙問:“何喜?”來人卻不答話,隻說跟我來吧。趙姨娘恍恍惚惚跟著她出了院門,來至一間大廳,滿屋子紅光燦燦,又有許多人簇擁來向她道喜,又引了她一路往前走。突然那邊樹後頭哇呀一聲跳出個大老虎,雙目如電,張開血盆大口撲將過來。霎時間眾人皆不見了,趙姨娘嚇得抱著頭往地上一縮。幸喜那虎不曾傷她。卻又變成賈環模樣,頭戴金盔,身披鎧甲,手中一杆長槍。趙姨娘忙站起來一把拉住:“我的兒,怎麽是你在這裏!”賈環卻不理她,雙目炯炯瞪了幾眼,看得趙姨娘心裏直發毛。正待要問,卻一陣大風刮來,飛沙走石,賈環沒了蹤影。趙姨娘想要去找,卻發覺雙腳被牢牢困在地上,動彈不得。急得尖聲高叫……一下子猛醒了,方知是一場夢。趙姨娘捂著亂跳的胸口,百般不得要領:“總是有紅光,有喜事,環兒還頂盔帶甲的,莫不是做得一個大將軍?”自己顛來倒去尋思半宿,方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