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沈鑒被海棠樹阻住下墜之勢,片刻後有人在頭頂哭喊:“沈大官人,你還活著嗎?”卻是桃兒。

沈鑒答應一聲,桃兒忙垂下綢帶,將他拽回到崖上。

此時殘陽如血,群山仿佛發出沉默的呼喊:“咄!”像是了卻一樁公案。沈鑒向懸崖下望了望,轉身恭恭敬敬的朝山神廟拜了幾拜,對桃兒道:“你確定還要跟著我?”

桃兒卻忽然忸怩起來:“主人這麽交待的,我還能不聽嗎……”

沈鑒道:“好,那就準備逃亡吧,我們有很長的路要走……”

此後兩人銷聲匿跡,再無音訊。

花開花謝,花謝花開,數年後白蓮教冰消瓦解,但它的陰影卻揮之不去,與大明以及後世王朝相始終。

永樂十六年,黑衣宰相姚廣孝去世。這位天才陰謀家、靖難之役的始作俑者晚年換回僧衣,麵對青燈古佛了卻殘生。

六年後,朱棣五伐漠北,病逝於歸途,他是一代雄主還是殺人魔頭都隻有留給後世去評說了。至此,英雄謝幕,黃金時代悄然終結,大明王朝開始書寫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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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正是江南最好的時光,尤其是文人墨客在此時節嚐恨白晝光短,無不秉燭夜遊。南京應天府外十裏一處行苑內,陣陣歡聲笑語正肆意播撒。

大堂中,畫紙、墨跡散落滿地,十來個宮女搖著團扇追逐嬉戲。正中間是個高大英挺的青年,臉上被調皮的宮女塗滿了各色胭脂。

四周,酥胸半露,秀色可餐,但他的眼神卻絕不遊移,隻盯著手上一個青瓷小罐。身旁幾個太監也是眼珠兒不錯的盯著,竟和青年一樣緊張。

驀然間,瓷罐中爆發出一聲清脆的長鳴,青年頓時狂喜,鼓掌道:“叫了!叫了!”

幾個太監卻是垂頭喪氣,摸出幾兩散碎銀子交給青年。

青年笑道:“你們這幫奴才眼力還差得遠呢!我這‘金翅大都督’乃是絕品,每天吃的都是掐尖兒菜芽兒拌金華火腿。別說一冬,就是三冬也熬得過去!”說罷得意的打開瓷罐,竟是隻碩大的蟋蟀。

這時忽然有下人稟告:“殿下,少傅楊士奇求見!”

原來這青年乃是當朝太子,早在幼年便被朱棣立為皇太孫的朱瞻基。

他聽見“楊士奇”三個字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低下頭,急忙對左右吩咐:“快,快收拾!”然後胡亂抹了抹臉上的胭脂,在堂上正襟危坐,拿起支筆裝模作樣的潤了潤,開口道:“……”

然而不等他說話,外麵一陣急匆匆的腳步響起,下人道:“楊少傅,您不能進去呀!”緊接著“啪”一聲脆響,一個怒氣衝衝的老人出現在門口,正是當朝一品,太子少傅楊士奇。

朱瞻基一驚,心說好險,幸虧自己速度夠快。然後盡量用波瀾不驚的語調道:“原來是少傅啊。您大老遠的跑來有何事見教?”

楊士奇陰沉著臉問道:“殿下在幹什麽?”

朱瞻基低頭看了看,卻見桌上是本**詞集,趕忙扣上道:“讀聖人之言,這也不行?”語意中暗暗含有責怪之意。

若放在平時,楊士奇這老頭子肯定是先歎口氣,講一堆囉裏吧嗦的道理後退下。但今天不同,楊士奇似乎不打算走,他仍死死盯著年輕的太子。

朱瞻基被他看得發毛,此時好巧不巧,瓷罐裏的蟋蟀不識大體的鳴叫起來。

朱瞻基不禁大驚失色,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師了,楊士奇一定會奪過罐子,把蟋蟀踩死才算完事。

他頓時為那隻蟲子感到不值:它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卻要死在絢爛的盛夏,天下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嗎?

於是不禁央求道:“少傅,學生知錯了,請你莫要跟一隻蟲子計較,放過它吧。”

然而楊士奇並不回答,額上青筋暴起,朱瞻基這才發現他是佩劍而來的。

老頭子大聲道:“殿下,皇上駕崩,你沒多少時間了!”

朱瞻基一驚,瓷罐啪的摔成粉末,失聲道:“你說什麽?”

楊士奇上前幾步,眼睛瞪得通紅,用低沉的嗓音道:“殿下不明白駕崩的意思嗎!”

朱瞻基一怔,眼中淚水滾滾而落。然而片刻後他意識到大事不妙,麵色蒼白的問:“父皇在何處晏駕?”

“自然是順天府。”

“可是……”他淚也不流了,倒是冷汗滲了出來:“這裏是南京!”

楊士奇拉住他的袖子道:“沒錯。所以咱們必須上路了!”

自古以來,皇權交接便是曆朝曆代都繞不過的事。交接得好,國泰民安;交接得不好,血雨腥風。

朱瞻基在幼年便深得朱棣喜愛,早早被立為皇太孫,解縉、姚廣孝等人都對其讚許有加。甚至可以說,他父親朱高熾繼位便沾了他的光。

然而事情總有萬一。就像當年的建文帝,也是被太祖關愛,但最後還不是讓朱棣奪了江山?可見皇權麵前不存在什麽一成不變,有的隻是成王敗寇罷了。

而且讓朱瞻基擔心憂慮的還有一點:他和建文帝一樣都有一個厲害的叔叔。

他的叔叔叫朱高煦,曾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也是朱棣最鍾愛的兒子。

朱瞻基的父親朱高熾性格溫和仁厚,但並不擅長軍事,而且先天跛足,頗不討朱棣的喜。但朱高煦則不同,生來武力過人,有萬夫莫當之勇,在靖難之役中獨當一麵,殺得山東諸軍聞風喪膽。

朱棣曾經拍著他的後背親口許諾:“你哥哥有殘疾,活不了幾年,你耐心等等吧。”

雖然朱棣沒明說等什麽,但朱高煦覺得應該是皇位,所以他比誰都盼著大哥早死。

如今他得償所願,又手握重兵,難保不再來一次“靖難之役”。

朱高煦的殘忍比乃父有過之而無不及,戰場上就經常坑殺降卒,若落在他手裏一定會死的很難看。

一想到這兒,朱瞻基便渾身直冒冷汗。現在隻有比叔父更早抵達京城繼位才能避免這樣的結局。

但他身在南京,比之朱高煦所在的山東不知遠了多少,起跑便已處於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