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鑒醒來,麵前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

紮羊角辮兒的小孩兒扔下手裏的木碗,跑出去大喊道:“娘,娘,死叔叔活了!”

門外腳步聲響,進來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對沈鑒說道:“真是老天爺開眼,你總算醒來了!”

沈鑒張了張口,卻覺得喉嚨裏像火燒般疼痛。婦人趕忙端來一碗藥湯,沈鑒接過碗,一口氣把藥湯全喝幹,勉強問道:“大姐,是你救了我嗎?”

婦人道:“不是我,是男人們打漁時把你撈上來的。當時大家都以為你死了,要不是你娘子堅持要救你,我們早都把你埋了。

你呀,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你家娘子在一旁小心翼翼的伺候。她知道心疼你,人又漂亮,真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鑒聽她絮叨半天,越聽越糊塗,問道:“我娘子是誰?”

婦人搖了搖頭:“撞傻了不是。”說罷轉頭衝外麵大喊道:“眉姑娘,你家相公醒了!”

隻聽窗外“啊”的一聲驚呼,一個村姑模樣的女人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來。雖然隻是一身粗布衣服,但她那絕代風華依然無法被掩蓋,不是柳眉兒又能是誰?

她激動得渾身發抖,顫聲道:“沈……沈大哥,你終於醒了!”

婦人接口道:“醒是醒了,就是連自己的媳婦兒都不認識了。”

柳眉兒一聽這話,麵頰上立刻飛起兩朵紅雲,忸怩著不敢看沈鑒。

見此情形,村婦知趣的說道:“好了好了,我就不礙事了,你們小兩口聊。”說罷起身便走。

那小孩兒卻坐在床邊道:“娘,我再玩一會兒。”

婦人一揪他耳朵罵道:“玩個屁,趕緊出去。”

小孩兒扮了個鬼臉兒,嘻嘻哈哈的跑掉了,屋子裏隻剩沈鑒和柳眉兒兩人。

眉兒緊張地掠著鬢角說道:“沈大哥,我……”

沈鑒搖頭道:“謝謝你,眉兒。”說罷伸出手臂“來,扶我一下,咱們到外麵走走。”

眉兒立刻小心翼翼的挽起他的胳膊,兩人走出門去。

江風陣陣,吹散了籠罩在沈鑒心頭的陰鬱。這是個寧靜的小漁村,家家戶戶門口曬著漁網。每個村民的臉龐都是黑黝黝的,但人們的眼神真誠而和善。他們見到沈鑒,無一例外地向他打著招呼。

沈鑒瞧四處的景物有些熟悉,便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眉兒道:“此地名叫袁家集,前麵不遠就是瓜州渡口。”

“瓜洲”沈鑒在心中默默念道“是你們帶我來這兒的嗎?”

他信步向村外走去,柳眉兒勸道:“沈大哥,你重傷初愈,有什麽事明天再辦吧。”

沈鑒搖了搖頭:“不礙的。”

眉兒不說話了,隻是默默的將他的肩膀扶緊了些。

兩人走出二三裏,來到一處青鬱鬱的小山丘下麵,四周樹木蔥蘢,成蔭的冠蓋下,安安靜靜的躺著六座墳塋。

沈鑒對眉兒道:“這五座墳都是我戰友的。”他又指了指最旁邊的一座:“這座是我自己的。”

說完他緩緩蹲下,從地上撚起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低聲道:“土是不久前新翻上來的,你果然已經來過了。”

眉兒疑惑的問道:“你說誰?”

沈鑒搖搖頭:“沒什麽,咱們走吧。”

兩人回到村子,見迎麵行來一個老者,沈鑒便攔住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道:“老丈請了,小可想向您掃聽些事情。”

老人慌忙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相公盡管問。”

沈鑒道:“大概在七八年前,可有什麽外來人入住貴村嗎?”

老人想了想道:“我們村子一共就幾十戶,大家祖祖輩輩都在這裏,從沒什麽外人。”

沈鑒略感意外,思忖片刻道:“多謝,打擾了。”

可那老人卻又說道:“雖然沒有外人,但那段時間卻有個離家很久的人回到來。”

沈鑒忙問:“那人叫什麽名字?”

老人道:“他沒名沒姓,是個孤兒。我們都叫他阿醜。聽說他早年間當了兵,打仗時險些把命搭上,後來覺得還是家鄉好,便回來了。”

沈鑒的麵色沉了下來:“那這位阿醜他現在何處?”

老人歎了口氣:“唉,又跑了。他鬧出了人命官司,官府正拿他呢。”

沈鑒追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兒?”

老人道:“小老兒一時也說不清,我帶官人到本村裏正那兒去吧,他有詳細記錄。”沈鑒再三致謝。

片刻後見到裏正,沈鑒說明自己的身份,嚇得裏正趕緊跪倒在地。在村民的觀念裏八品官兒可比京城的宰相厲害多了。

沈鑒忙扶裏正起來,說道:“我隻是想了解些情況而已,您不用緊張。”

裏正忙不迭的點頭稱是,捧出本村的卷宗道:“詳細的記錄都在這兒了,大人可慢慢查閱。”

沈鑒翻開檔案,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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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醜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回家了。

他的臉被戰火燒掉半邊,再也無法辨認。從回到家的那天起他就開始不停的喝酒,似乎從沒清醒過。

不過,好在寡居的酒壚老板娘並不討厭他。她雖然比他大七八歲,但不嫌他醜,又願意免費沽酒給他。阿醜為了喝酒方便就搬進老板娘家裏。

半年後的一天,阿醜突然不肯喝酒了。他開始學編網,然後開始打漁。他又聰明又勤快,很快成了全村最好的漁夫。

他不喜歡湊熱鬧。每當夕陽西下,蘆花**漾的時刻,人們總會瞧見他獨自坐在漁船上向南京方向眺望。

阿醜安安穩穩的生活了七年。第八年的某一天,村裏忽然來了許多差役。他們找到他,讓他去縣衙走一趟。

阿醜惴惴不安的來到縣裏,縣太爺和顏悅色的把他請到內堂,問他能不能離開村裏一段時間。阿醜不明白,太爺說當初人們以為他陣亡了,便將他的名字當作烈士上報給朝廷。

朝廷很滿意,賜給縣裏一塊“忠烈碑”,就立在縣衙門口。

但沒料想阿醜回來了,不僅打了朝廷的臉,更打了縣太爺的臉。太爺不想讓自己下不來台,所以希望阿醜搬走,最好再也不出現。

阿醜說我搬到哪兒去?這是我的家呀。

縣令很不高興,認為阿醜應該吃一點罰酒。從第二天起,就有不三不四的閑漢圍在村裏的酒壚旁招惹老板娘。更糟糕的是江裏的魚死了,白花花的肚皮翻了好大一片。村民舀起江水,裏麵有股刺鼻的味道。

阿醜知道他們是衝著誰來的。

還不等阿醜反抗,差役便找上他了。他們給阿醜戴上枷,準備押入大牢。阿醜問為什麽,差役告訴他:他現在是脫田逃藉的罪犯,等著他的將是死刑。

阿醜蒙了,說你們搞錯了。

差役告訴他沒錯。縣太爺掌管著戶籍,他說誰是罪犯誰就是罪犯。

阿醜笑了,笑聲像受傷的孤狼對著月亮發出的哀嚎。他說我喝口酒就走,然後悄悄接過了老板娘藏在碗底下的鋼絲。

走到村外時,阿醜便把枷弄開了。他先用鋼絲勒死一個差役,又奪過腰刀殺了另外兩個。他跑到山丘下,在戰友們的身旁大哭一場,然後掘開了他們的墳墓。

兩天後縣令死了,腦袋被掛在公堂上。人們甚至不知道殺人者是誰,因為他的檔案早被銷毀了。

但阿醜的臉還是被印在了通緝令上。他東躲西藏,直到遇見一個人。那人一襲白袍,把麵孔埋在深深的陰影中。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讓人無法拒絕任何一個字。

他告訴阿醜:貪婪的官吏,狡詐的商人和他們的鷹犬正在慢慢侵蝕著新世界——那個戰友們用生命和熱血換來的新世界。如今她在流淚,需要戰士們再次站出來捍衛她。

阿醜說:我明白了,那一年我沒死是因為我還肩負著使命。

白袍客笑了,對他說:我來告訴你兩個名字。胡慶、高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