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鑒合上卷宗,驚出一身冷汗。
這裏誠然有他自己的推理,但絕大部分都實有其事。回過頭時他才發現,眉兒早端來四菜一湯放在麵前,現在已經涼了。
沈鑒略帶抱歉的笑了笑,端起碗大口吃起來。
眉兒垂下眼簾問道:“你要走了嗎?”
沈鑒放下筷子,默然片刻後點了點頭。
柳眉兒強忍著淚水說道:“好,我去給你收拾東西。”
她站起身向外走去,又驀然停住,說道:“我會在村裏住下。等案子結束以後,如果你願意……就來這裏找我。”沈鑒對著眉兒的倩影,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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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鑒不在的這幾天,鐵牛急得焦頭爛額。他在刑部照磨所的院子裏來回亂撞,真跟一頭蠻牛有幾分像。
方同嶽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的勸道:“鐵兄,請稍安勿躁,也許再過一會兒人就找到了!”
鐵牛回過頭吼道:“找個屁!都五天了,到江裏撈屍體去吧!還有我他娘的姓趙,不姓鐵!”
沈鑒邁步進來,說道:“嚷嚷什麽呢?”
鐵牛一愣,隨即高興得跳起來:“老沈,你沒死,太好了!”
沈鑒歎了口道:“本來死了,但無奈閻王爺不收,隻好回來了。”
鐵牛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是不知道,這兩天所有人都衝我來了。有朝我要人的,還有朝我要銀子的。你要再不回來,我就也得投江了。”
方同嶽接口道:“正是。鐵兄……不,趙兄最近真的蠻辛苦。”
沈鑒一抱拳:“多謝方大人從中斡旋,沈某感激不盡。至於這個案子,我想已經快要結了。”
“你抓住凶手了?”鐵牛搶著問道。
沈鑒搖了搖頭:“還沒有,但我有辦法引他出來。”說罷他把兩人拉到近前耳語一番,兩人立即拍手稱秒。
申時左右,一個傳言開始在南京城中流傳:據說皇上的特使早已進入城中搜集連環凶殺案的線索,現在證據足備,他可以抓人了。
此案牽連甚廣,不少要員顯貴涉及其中,因此一時間人人自危。特使宣稱,他將於酉時日入之際在朝陽門外宣布凶手的身份,希望凶手以及其涉案人主動投案,否則等待他們的將是以嚴酷著稱的大明律。
城東靠近皇宮的一處豪宅裏,一群人正圍坐在一起長籲短歎。為首的是個老者,下巴上幹幹淨淨沒有一根胡子。正是化名“騰雲叟”的彭百齡。
“親爸爸!”一個年紀稍輕的太監說道:“依兒子愚見,這就是個鴻門宴,您萬萬去不得啊!”
彭百齡歎了口氣:“我何嚐不知道?可是你沒聽他們說嗎,不去就要大刑伺候了!”
那太監冷冷哼了一聲道:“量他八品小吏,安敢欺負我等?”
“你呀,糊塗!”彭百齡跺著腳道:“小官辦大事,這是咱們大明的傳統。你看看那些瘋狗似的禦史,哪個不是八品小官?要真是一二品的大員我倒不怕了,怕得就是這些愣頭兒青。他們膽子大,手狠,什麽事幹不出來?”
那太監聽了默然不語,半晌說道:“那聖上就由著他胡來?”
彭百齡道:“誰曉得當今聖上是不是要把這案子辦成胡惟庸那樣的大案呢……”
正說話間,房門突然被粗暴的踹開了,沈鑒和鐵牛出現在門口。一屋子人的臉色全變得刷白。鐵牛嬉皮笑臉道:“各位還認得我嗎?”
彭百齡咬牙道:“當然記得。能讓老夫看走眼,閣下這頭牛可真夠精的!”
鐵牛道:“上次灑家贏了幾百兩銀子,心裏很是過意不去,今天也想做東,請諸位聚聚。各位大人,咱們挪挪地兒吧。”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打算離開。眾人忽然站起身,刷的拔出腰間佩劍。
彭百齡道:“年輕人還是不要太狂了。我和這南京城中大小衙門全都打過招呼,沒人會借一兵一卒給你們。就憑你們兩個人,是我們十幾人的對手嗎?”
鐵牛笑了笑,回頭對沈鑒道:“老沈,你看這……”
沈鑒麵無表情的一擊掌,門外突然呼啦啦闖進二十個全副武裝的軍士。臨行前,方同嶽從北城兵馬司調出來這二十壯士,動用了多年積攢的人脈關係,隻為順利破案。
看到這二十人,彭百齡傻了眼,手中的劍咣當掉在地上。眾軍士一擁而上,片刻就把他們綁了,全部押赴朝陽門外。
夕陽殘照,酉時就要到了。沈鑒望著熟悉的城門,腦海中仍翻騰著回憶的餘波。
八年前,他在甕城裏中箭,身旁隻有白馬和奄奄一息的副官許仲山。這時他抬起頭看見大武在城牆上被三個人圍攻,然後受傷,筆直的跌下去。城牆下是一片火海和幾乎沸騰的護城河,人摔到那裏,斷然沒有生還的可能。
他絕望的叫了兩聲:“大武,大武……”然後對許仲山道:“你撐著,我要去救他。”
大武當然沒救成,而且等回過頭來,許仲山也不見了。他蒸發般消失,隻留下一副鎧甲。
亮閃閃的護心鏡映著火光,也映著沈鑒的麵龐。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許仲山,此後音訊全無。
他知道,那個不停殺戮的惡鬼隻能是神秘消失的許仲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能。
今晚,他一定會來的。他們之間要有個了斷。
這時西麵忽然塵土飛揚,一隊人馬遠遠行來。隻見為首之人五大三粗,滿臉橫肉,騎一匹高頭大馬。他後麵跟著七個武士,俱是身著黑衣。沈鑒當然認識他們,這是一直在追殺他的東瀛忍者,想必這個胖子便是雇主。
胖子一揚下巴,冷冷問道:“聽說你抓住殺胡慶和高五的凶手了?”
沈鑒搖了搖頭:“沒有。不過既然你來了,就快了。”
胖子略微有些吃驚,問道:“你認識我?”
沈鑒道:“你叫魯彪,和胡慶、高元奎還有洪大英——也就是瘋乞丐,是戰友。靖難之役中,你是建文帝一方,本該被清算。但幸運的是你有個好妹妹,被當今聖上看中召進宮。於是你不僅被免了罪,還升職做了千戶。真是一步登天啊。”
魯彪眉頭一皺:“把我查得這麽清楚,你想幹嘛?”
“為了還人們一個公道。”沈鑒答道。
“姓沈的,你別搞錯了。”魯彪沉下臉說道:“死的是我兄弟,我是受害者。”
沈鑒道:“在這件事上你們固然是受害者,別的事上卻是加害者。閣下靠令妹的關係弄到鹽引後就走上一條罪惡之路。
你抽調衛所士兵假扮客商壟斷航路,讓不少人屍沉江底。誠然,被除掉的有一些水賊,可更多的是無辜百姓。
航路通了你便想辦法給胡慶和高元奎兩人消除軍籍,改為商籍。胡慶為人比較軟弱,去跑已經打通的河道。而高元奎,心狠手辣不啻於你,你就讓他去打下南京本地的漕運。
在這過程中他做了多少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魯彪額頭上青筋暴起,一言不發隻是冷笑。
沈鑒恍若不聞,自顧自說道:“其實你和胡慶還有高元奎,你們通通該死,我若是那殺手一定會來找你。所以你就是引蛇出洞的誘餌,今天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
魯彪突然麵目猙獰的笑了笑,對後麵被押著的十幾個太監說道:“是你們這些老王八告的密吧?很好,我一會兒就讓你們體會什麽叫難受。”
太監們哭喪著臉,一個勁兒的告饒。
魯彪又對沈鑒道:“你不會以為自己是官麵兒的人,我就不敢動你吧?”
沈鑒笑了笑,背後二十人突然刷的拔刀在手。他說道:“當然,但我也是有備而來的。”
魯彪身旁的忍者見狀也紛紛亮出武器,隻等一聲令下。
雙方就這樣僵持,誰也不願先動手。驀然間,鐵牛突然喊道:“幹吧!”幾十人突然一擁而上,混戰在一起。
這一交手,沈鑒的人倍感吃力。
他們都是巡城軍,平時隻負責治安。緝捕些尋常盜賊尚可,若論真刀真槍的拚命則明顯力不從心。不過好在他們人數眾多,以三個打一個的優勢勉強維持住了局麵。
明月東升,照亮了大江、古城和這群廝殺中的人們。
忽然遠處高坡上出現一個人影。他將一根鐵杆砰的插入土丘,鐵杆頂端的半麵旗子被夜風吹動,獵獵作響。此人正是鬼麵戰士。
沈鑒見了他大聲道:“是你,你終於來了!”
說話間魯彪卻搶攻過來,一劍劃在沈鑒臉上,弄得鮮血淋漓。
然而他沒有乘勝追擊,而是徑直奔向鬼麵戰士——此刻在魯彪心中,任何事都沒有報仇重要。
沈鑒後退幾步擦幹血跡,也轉身追過去。
鬼麵戰士身形一晃便不見了,頃刻間出現在十步開外,真好像幽靈一般。魯彪窮追不舍,卻始終和他差了一段距離。兩人來到一處稀疏的樹林,月光斑駁的灑在地上。
這裏的落葉似乎特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