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嗯了一聲便不再理會他倆,自顧自盯著海麵。

沈鑒上前看了看魚簍,竟是空空如也。旁邊架著幾根幹柴,顯然是準備烤魚用的。

沈鑒笑道:“王宮裏那麽多美味你不吃,為什麽偏偏跑到這兒來釣魚?”

太子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麽?我這是效法薑太公‘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之意。”他一臉稚氣,說起話來卻故作老氣橫秋之狀,讓人忍俊不禁。

沈鑒提起漁線看了看,笑道:“效法太公,鉤卻還是曲的嘛!”

太子道:“佛說:凡有所相,皆是虛妄。你又真分得清曲直嗎?”

這兩句話似乎暗含什麽玄機,沈鑒正想深聊幾句,太子卻不耐煩的一揮手:“去去去,把我的魚都嚇跑了。”

沈鑒略帶歉意的笑了笑,便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便聽太子輕輕唱道:“風兒吹,樹兒搖,

好寶寶,要睡覺。

睡在哪?椰樹下。

睡在哪?樹上頭。

樹上長滿乖寶寶!”

這首兒歌曲調怪誕,讓沈鑒渾身不舒服,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太子忽然停嗓,高聲叫道:“喂,阿吉,帶客人到鱷魚潭看看去。來都來了,好歹見識一下我國的特色嘛。”說罷別過頭,繼續哼那古怪的歌謠。

阿吉對沈鑒道:“大人這邊請吧。”

兩人又向東南方向行六七裏,忽然聞見陣陣腥風。阿吉捂著鼻子,指著一片高大的木柵欄道:“這就是鱷魚潭。”

沈鑒扒著柵欄縫隙向下望去,但見這大潭足有十幾丈寬,碧油油的潭水中潛伏著不知多少雙鬼火般的眼睛。鱷魚們偶爾張開血盆大口,腥氣便衝天而起。

沈鑒粗略估計一下,鱷魚的數量至少有幾百條。他隻覺得頭皮發麻,問道:“此地是幹什麽的,為何要養這麽多鱷魚?”

阿吉道:“回大人的話,這是國王斷案之處。我們王舍國若有難斷的官司便讓人來走這鱷魚潭,理虧者一進潭便會被群鱷咬死,得理者就算走上十次也毫發無損。”

沈鑒冷笑兩聲,指著對麵一座高台道:“那又是什麽?”

阿吉道:“是祭台,每次斷案前國王都要宰牲祭天,以求公正。”沈鑒想去台上看看,卻被兩名衛士攔住了。他們告訴沈鑒隻有國王和祭司才有資格登壇。

沈鑒下來,目光望向西邊蒼莽的樹林,原來這裏已經是島嶼的中心線。他對阿吉道:“走,帶我去林子裏逛逛。”

阿吉臉上突然顯出驚恐的表情。瞪大眼睛,忙不迭搖頭道:“不行沈大人,你不能去!”

沈鑒笑了笑:“哦?可我偏要去。”說罷邁步便往前走。

阿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別……別去!”

沈鑒把臉一沉,喝道:“放開。”

阿吉畏畏縮縮的鬆開手,委屈的說道:“大人,我是怕你出事。那邊……那邊有妖怪。”

沈鑒拍了拍腰間的雁翎刀:“什麽妖怪能打得過它?我可不信你的鬼話。”

阿吉眼神中充滿恐懼,搖頭道:“沒用的,妖怪是這座島的貪欲所化,你的刀傷不了它。它來無影去無蹤,除了活人什麽都不吃……”

這時紅日西墜,風裏忽然傳來一聲淒涼的尖嘯。阿吉毛骨悚然,對沈鑒道:“聽見了嗎?咱們快走吧,天一黑它就要出來狩獵了。”

沈鑒望了望樹林,又看看阿吉。這個可憐人幾乎快要崩潰了,於是不忍心再逼他,便道:“好吧,咱們明天再轉。”

阿吉如蒙大赦,領沈鑒原路返回。

沈鑒回到下榻處,又等了半個多時辰鐵牛才回來。他整個人都快被曬冒煙了,一坐下便咕嘟嘟的喝了一大壺水。

沈鑒笑著問道:“有沒有收獲?”

鐵牛氣哼哼的把一摞紙往桌子上一摔:“收獲個屁,腿都溜細了才走了一百多戶。說來說去就是不知道仨字。”

沈鑒拿過紙張一看,上麵密密麻麻的寫著問話記錄。

沈鑒又問道:“就沒什麽讓你特別在意的人?”

鐵牛又喝了一大口水道:“沒有。”說完他忽然放下水杯,側頭想了想道:“慢著,倒是有一戶人家。”

“哦?他們怎樣?”

鐵牛仔細的回憶著說道:“我記得那家的男人開始也是隻說不知道,後來他家女人忽然插了句嘴。”

“哦?怎麽說的?”沈鑒追問。

“她說你們別費心思了,先知三年前就死了。”

沈鑒擰起眉毛:“死了……”

思忖良久後他突然一拍鐵牛的肩膀:“明天咱們就去見一見這家人,看能挖到什麽寶。”

次日二人跟隨阿吉找到那對夫婦。

他們住在山腳下,柴禾堆成的籬笆訴說著主人的拮據。院子裏有幾隻雞走來走去,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蹲在地上聚精會神的拍球,嘴裏咿咿呀呀唱著些什麽。

三人穿過院子,鐵牛高聲道:“大哥,大嫂,我又來了。”

夫妻倆笑著迎上前。男人名叫都蘭,謙卑的說:“您二位麵前,草民安敢稱大?快請進。”

鐵牛道:“我們也沒什麽事,就是想問一下,昨天大嫂說先知三年前就死了,究竟是怎麽回事?”

夫妻倆對視一眼,目光中的恐慌一覽無餘。男子道:“趙大人,恐怕您聽錯了,賤內從未這麽說過。”

女人也附和道:“對對,妾身可不記得。”

鐵牛一愣,不禁有些生氣,提高調門道:“你們的意思是我胡說嘍?”

都蘭道:“在下絕無此意。隻是大人您走訪那麽多人家,很有可能記錯了,要不您再去別家問問?”

鐵牛正欲發作,沈鑒卻從後麵拍了拍他的肩膀,並使了個眼色。

鐵牛和沈鑒搭檔這麽長時間,當然知道什麽意思,當即把夫妻倆往門裏一推,說道:“還有點別的問題,麻煩你們配合一下。”然後身子一晃,結結實實的把門擋住。

沈鑒走到那個拍球的小孩兒身旁,蹲下說道:“小朋友,叔叔問你,你知道先知是誰嗎?”

孩子抬起眼,茫然搖了搖頭。

沈鑒摸了摸他的頭:“那你還記得三年前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孩子努力的回想道:“去年娘給小寶做了一件新衣服,前年小寶有了這個皮球,再往前……再往前小寶也不記得了。”

沈鑒歎了口氣道:“沒事了,你玩吧。”

小孩兒嗯了一聲,蹲下繼續拍球,口中忽然哼起一首兒歌。

“大山得了病,百獸皆遠遁;

魚兒得了病,肚皮朝天翻;

大人得了病,人數少一半;

我也得了病,在家沒人管。

蒼蠅繞我飛,幾天就變爛!”

沈鑒直聽得後脊梁發涼,失聲道:“這歌兒誰教你的?”

小孩兒看了看沈鑒:“大家都這麽唱……”

這時他的父母突然從屋裏衝出來。都蘭搶上前一把抱起孩子,緊緊捂住他的嘴,厲聲道:“別胡說!”

皮球掉在地上,小孩兒哇的一聲哭起來。

沈鑒緊緊注視著都蘭,沉聲道:“你究竟在隱瞞什麽?”

都蘭整張臉都是歪的,勉強道:“別問了,這又不是我們一家的事情……”話音未落,他嘴唇忽然哆嗦起來。

沈鑒一回頭,籬笆外不知何時圍滿了人。

人們臉上的笑容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陰沉的模樣。他們沒有一點聲音,目光充滿敵意。

鐵牛警惕的握緊刀柄,提高嗓門:“喂,看什麽看?你們想怎樣?”

沒人回答他。

沈鑒注視著人群,目光像劍一般掃來掃去。沒人敢和他的目光交戰,因為那種在生死邊緣淬煉出的鋒芒,會讓人從心底感到畏懼。

過了良久,沈鑒沉聲道:“咱們走。”

話一出口,人群默默分開。兩人在眾人注視中揚長而去。

直到走遠了,鐵牛才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老沈,剛才可把我嚇壞了。那些人怎麽回事,為什麽臉色都跟活見鬼似的?”

沈鑒道:“那是因為他們是心裏有鬼,也說明咱們正在接近真相。無論先知的下落如何,都與三年前發生的事有關。快,我要去王宮。”

“去王宮幹嘛?”鐵牛疑惑道。

沈鑒道:“找國王問個清楚。”

但讓沈鑒失望了,哈曼國王不在。

胡子花白的宰相解釋道:“二位,敝國國王每隔三年便要避位出家。其間或去往海外,或遍訪仙山,歸來之日方可重掌朝政。二位有什麽事盡管可以對老朽說。”

沈鑒冷冷道:“不麻煩您老人家,請把起居注拿來,我自己查閱。”

所謂“起居注”就是統治者的行動記錄。沈鑒直接翻到三年前,隻見書頁上塗塗改改,淩亂不堪,隻剩一片歌功頌德之辭。

沈鑒冷笑道:“這是怎麽回事?”

宰相道:“上一任太史令老邁昏聵,記錄多有謬誤,所以一再塗改,讓大使見笑了。”

沈鑒問:“那位老太史現在何處?”

宰相麵無表情的回答:“死了,老死的。”

沈鑒明知他在撒謊,但毫無辦法。阿吉也不知在何時偷偷逃掉了。整個島上連一個說真話的人都沒有。

傍晚,沈鑒在館驛的窗戶邊燃起三根香,又將掛在右邊的燈籠撤下來。

“老沈,這是幹嘛?”鐵牛邊抱著燈籠從梯子爬下來邊問道。

沈鑒道:“這是緊急召集間諜的暗號,我要找沐豪。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隻能寄希望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