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小全哥成親那日,狄陳兩府極是熱鬧,不隻大擺宴席,還在後村作坊處設了流水席款待村民和狄家作坊的工人。南妹雇的那個婦人擠上去,守門的問得她不是南山村的人,與了她四個饅頭,道:“這流水席是與村民並作坊工人吃的。你是村裏人雇來做活的,與你些吃食也罷了。”
那婦人把饅頭揣在懷裏回來,進了門藏在柴草裏。南姝見她回來鬼鬼祟祟的格外有氣,冷笑道:“你不是告了假去吃人家喜酒了麽,怎麽又回來了?挑水去!”將她支使的團團轉。
滿子替她收拾臥房畢,問她:“你妝盒裏還有兩塊玉,哪裏去了?”
南姝惱的滿麵通紅,恨聲道:“是銀姝那個賤人偷去了。不然拿去換些銀錢,也可多雇兩個人使喚。”
滿子好笑道:“她已是偷過一回你的東西了,你還帶著她,又不防她,這虧原是你自找的。”
南姝皺眉道:“原不值幾個錢,誰放在心上了?……她本沒有那樣大的膽子,這幾日我聽見隔壁說話,偷東西剪衣裳都是豔姝她們兩個教的。我原說她一向老實,偷東西叫我收拾了她一回也罷了,到底是自家姐妹……她服侍我原比別人強些……”因滿子有些惱火的瞪著她,南姝低著頭不敢再說。
南姝落到這樣地步還是不改崔家大小姐脾氣,滿子實是無話可勸,沉默了半響,道:“你如今後悔了罷?住在這裏是找氣受。”
南姝小聲道:“我是上了豔姝的當了,她合我說隔壁是空著的,咱們在廟裏住著不方便,勸我合你搬來住的。你陪我去瞧瞧哪裏還有空房我們就搬了去,好不好?”
滿子道:“你又性急了,似你這般,手裏還有二三個錢,總要尋門生活,或是織布,或是針線……”
“織布我不會,針線也不大好,”南姝想了一想,歡喜道:“從前大家都誇我畫的蘭花好,字也好,多有來求字畫回去掛的,不如開個字畫店?”看滿子默不作聲,軟語央求她:“這個不好麽?”
滿子歎息道:“島上從前隻有我一家雜貨鋪子兼賣些紙筆墨硯,生意如何你看不見?你的字畫再好,誰肯花銀子來買?依著我說,不如你泡幾壇泡菜賣。這個又不難也不要大本錢,兩三個錢賣一碗,就是人累些,看著不起眼,利錢極好的,存夠了本錢再轉個小雜貨鋪,不必靠別人也衣食有靠。”
“你總叫人家去賣泡菜!你怎麽不去?”南姝惱道:“除去這個就不能做別的了麽!”
滿子替她算:“一棵高麗菜才一枚鐵錢,黃瓜白菜刀更是便宜,你泡幾十壇菜也花不到幾百錢,南山村裏的婦人在作坊做活的日多,一斤半斤的泡菜還是買得起的。你說呢?”
南姝低頭在心裏算了一回,果然如此,她就道:“是了,隻是泡菜我泡不好呢。”
滿子笑道:“昨日你走了,我問得勝嫂子學了一個泡菜的方子,昨晚泡了一壇子在那裏,過二三日嚐嚐可使得。除去鹽,酒,再有一包辣椒麵就使得。”
南姝聽了記在心裏,她本是愛吃泡菜的,忍不住就要試試,忙叫琉球婦人熱過飯菜送上來,她二人吃完,南姝就要去買菜。
到底是開了竅,滿子笑道:“你急什麽?今日大家都去狄家吃喜酒了呢,且到明日,你叫人去喊個賣菜的來,要什麽叫他挑到你家來就使得。”
南姝看滿子笑嘻嘻的說狄家親事,替她不平道:“狄家真沒良心!”
“南姝!”滿子嗔道:“就是我家不曾落敗,我一個番邦妾庶出的小姐,還是商人家的女兒,也配不上狄家的。他家一直待我合你很好,你又何必合他們對著幹?不是狄夫人贈你十吊錢,你待如何?”
南姝低頭不語,好半日才道:“狄家真是小氣的緊……不說就是。我總要活的比隔壁她們三個強些才是。”
滿子笑道:“這才是呢。那個姓江的後來找過你沒有?”
南姝冷笑兩聲,道:“昨日傍晚還來過呢,我沒理他。”
滿子想了一會,笑道:“那個玉環不過是你爹爹的心愛之物,並沒有什麽的,不如你拿去當了,換些銀子換個地方居住,也離了這個是非窩。他不是想借玉環求財麽,你玉環都不要了,他也就無法可設。在這裏,總是有些叫人不放心。”
南姝叫滿子提醒,笑道:“可不是。我當了隻說無錢贖,也斷了他的想念。”興衝衝拉滿子出門,直奔南山村新開的一個小當鋪,將玉環當了十五兩,比她們原來想的價錢還多了五兩銀。南姝握著一大包碎銀子,笑逐顏開拉著滿子去尋新租屋舍。
突然陳家門口鞭炮齊鳴,鼓樂喧天,一隊人從大門出來,排成一條長龍繞到村外去。狄家大公子穿著大紅狀元袍,烏紗帽兩翅插著金花,騎著高頭大馬在彩轎前慢行。嚴公子穿著寶藍的新綢衫,陪侍在接親女客的轎邊,那轎內想來就是狄小姐。
她兩個站在道邊看著心上人喜洋洋遠去,都極是惆悵。滿子強笑道:“走罷,過一會隻怕無人了呢。”
南姝不舍的回頭,也強笑道:“走呀走呀。”卻是不知不覺跟著接親的隊伍出了村,腳下踩到軟軟的沙子,才醒悟到了海邊。
回想從前她出門,有李家姐妹合陳緋陪侍,還有家人前後服侍,何等風光。如今隻得滿子陪她,又是何等淒涼。南姝忍不住歎息:“為何隻我命薄如此。”
滿子在沙灘上站了一會,笑道:“那些是誰的椰子林?長勢甚好,想來後年他家可以釀椰酒了呢。”拉南姝過去看,卻是狄家的。
早晨挑擔送吃食去南姝家的那個管家背著手正看一群土人小孩澆水。滿子看幾個人蹲在一邊搭架子,蓋草葉椰樹葉,問他:“大哥,這是做什麽?”
那人抬頭看是滿子,笑道:“要出苗呢,搭個棚子擋日頭。滿子小姐渴不渴,將兩個椰子去?”就叫一個孩子到不遠處的椰樹上摘下幾個椰子下來,抽出背上的砍刀砍開,與她二人一人一個吃水。又說滿子:“張小姐,今日大家都要去吃喜酒,你老出門小心些,不然俺回去叫俺媳婦來陪你?”
滿子笑道:“不妨事,崔小姐要覓幾間屋子租住,咱們隻在村子裏打轉。”
那管家看了南姝兩眼,皺眉想了一會,道:“如今租房的也多,常到俺家來買茶葉的李老板隔壁的小院子聽說就租,李老板倒是個極老實的人,他媳婦又極熱心,不然到那裏去罷。”喚個孩子來,丟了兩枚鐵錢與他,道:“你帶兩位小姐到十字街的茶館去,合李老板說,這位小姐要租他家的小院子。”
南姝正是要尋個當街的店麵,聽得是茶館隔壁正中下懷,歡喜道:“你叫個孩子能做什麽事?你陪我們去呀。”
滿子拉了拉南姝的衣袖,對滿麵無可奈何的管家陪笑道:“使孩子就很好,咱們自去才好還價呢。都管大哥你忙呀。”拉著南姝走到村中,看那個孩子都跑到茶館裏去了,說南姝:“他又不是你我家人,原是熱心助你,你怎麽好使喚他!須知崔家……”看南姝低頭擦淚,卻是不忍再說她。
李老板兩口子真是熱心人,看崔小姐是個孤身女子,單獨租一個小院並不劃道,勸她隻租小院裏的兩間東廂房。滿子也勸南姝,就租下三間正房,正好一間做臥房一間做客座,還有一間可以安放泡菜的壇子,再在屋側搭個草棚砌個小灶台正好做飯。老板娘一力主張,叫她們回去搬家什,替她們雇人來搭棚子。
南姝性子本就極傲,前個房東那裏付的租金都不想要回來,滿子勸著,合房東說了許久,一吊錢拿回七百錢來。房東走了,滿子對嘟著嘴把錢收到箱子的南姝道:“你瞧,七百錢呢,壇子也夠添上幾十上百個。叫你雇的那人去喊幾個人來,這一回搬家東西可不少。”
南姝樣樣都不在行,不知不覺中的換了滿子主事,一個時辰就把新家收拾妥當,還順便在十字街的一個鋪子裏買了十幾隻舊酒壇,七八斤海鹽合五斤辣椒粉。
豔姝合銀姝那日到熙姝家耍去了,回來聽房東說南姝搬到十字街茶館邊,豔姝冷笑道:“她怎麽變聰明了?走,咱們找她去。”尋到南姝新居來。
因那個琉球婦人要挑水出入,院門並沒有關,南姝合滿子正挽著袖子赤著腳在院子裏洗壇子,雖是蓬頭垢麵,說說笑笑倒也開心。猛然間看到豔姝合銀姝進來,南姝將手中沾滿酒糟臭味的抹布用力砸向豔姝,正好拋到她的肩上。
豔姝指著南姝尖叫:“你敢丟我?”
南姝一不做二不休,提起半壇髒水做出要潑的樣子,唬得豔姝落荒而逃。銀姝腳下略遲些,叫豔姝用力一拉,正好跌倒在門檻上。南姝就想潑她,吃滿子攔住。
滿子道:“崔銀姝,你們快將南姝的兩塊好玉還來。不然我們到尚王那裏告訴。”
豔姝聽見瞪銀姝問她:“你還偷了什麽東西?”銀姝變了臉色,哆哆嗦嗦從懷裏摸出兩塊玉來,豔姝一見認得這是她的七郎贈她的,惱道:“做死,你連我也偷。”一把奪去。
南姝衝上去用力拉了銀姝一把,問她:“我的呢?”
銀姝摸了半日,摸出一包東西來,南姝搶過去打開來看,除去她的兩塊玉,還有一副葫蘆型的玉耳墜是她的,還有幾樣像是豔姝熙姝的東西,她不由冷笑道:“你果然老實,豔姝,你教她偷我東西,教她剪壞我的衣裳,就不曾想過她還偷你們吧。”她把自己的三樣東西收起,那幾樣豔姝伸手要來接,南姝一揚手丟入院門外的陽溝,乒一聲把院門關上。
滿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你已是合她們不相幹,偏要賭這個氣做什麽?”走過來開門,卻見豔姝挽著袖子揍銀姝正揍的快活,銀姝抱著頭蹲在地下,她兩個使高麗話不曉得說些什麽,又快又急,滿子還要細聽,吃南姝拉回來,附在她耳邊輕聲道:“豔姝也不要養活銀姝了,看她去討飯。”重重將院門關起。
門外怒罵聲、討饒聲漸歇,銀姝倚著院牆哭了一會,不曉得合一個男人說了幾句什麽話,也走了。南姝重開了門,冷笑道:“該,教她害我,叫你們也吃了虧。”
滿子望望外邊,十字街上鋪子不少,卻沒有幾個行人,是誰把銀姝帶走?她有些不安,對南姝道:“你小心些,隻怕銀姝恨你。”
南姝道:“她早恨我了,休理她。”大開院門,用力將壇子洗的嘩嘩響。
來接滿子的媳婦子回去把崔小姐要開鋪子賣泡菜一事說與同伴聽,就在狄家下人裏邊傳開。二更時小露珠去廚房取糖水,都聽在耳內,回來就當個笑話說給主人聽。
彼時素姐兩口子還合紫萱坐在一處閑話,商量事情。紫萱聽說,笑笑道:“她能自己養活自己,想來不會哭著喊著要做妾做婢了。”
彩雲在一邊皺眉道:“老爺說高麗人是棒子,果然不假,總合俺家過不去,還學了俺家泡菜的方子去掙錢,恁沒有骨氣。”
難道高麗人的泡菜還是狄家傳過去的?素姐肚內已是笑的翻江倒海,吃彩雲這樣一說,板著臉強道:“小姑娘挺不容易的,由她去罷。”站起來回到臥房裏撲到**笑了個夠,出來還是樂,吩咐小露珠:“那個辣椒粉泡白菜,是廚房前幾日才試過的,想是張小姐教她的呀?還有個石鍋拌飯呢,將泡菜倒在飯上,飯好再加上一隻雞蛋,完了拌一拌,淋些油,也還中吃,你叫廚房明日做過送與張小姐吃。”
小露珠笑道:“崔小姐極愛吃泡菜的,這種吃法倒是又新鮮又省錢。”
紫萱看爹爹一本正經坐在那裏,隻有嘴角**不停,笑問道:“爹爹,你為什麽這樣樂?”
狄希陳忍不住大笑起來,指著素姐道:“你呀你呀。”
素姐揚眉道:“我也是好心。”因女兒睜大眼看著他們,忙道:“要三更了,你快去睡罷,明日還要早起呢。”將女兒打發出門。狄希陳已是撲到在**笑得打滾。
素姐笑道:“我還有拉麵的絕招沒出呢。合你說正經的,你覺得明柏的這個舅舅如何?”
狄希陳爬起來摟著素姐的腰,笑道:“是個老實人,就是太迂了些,一心要叫明柏做官兒,明柏像是被說動了。”
素姐道:“你總說孩子們是明朝人,真是明朝人,能有幾個少年得意的時候曉得激流勇退?罷了罷了。由他們去吧。也差不多是新帝上台,要封海禁了?”
狄希陳道:“明裏是禁,鬧的東西都漲了價,大家越發都要來趟混水。倒是海盜的生意會紅火起來呢。咱們的船隊,要多配些火槍火炮。”
素姐笑道:“若是使得,也搬些來守宅院,島上做海盜的多了,俺們家藏也藏不住。”
安靜的夜裏,偶然隻有狄家放出來巡院的狗叫幾聲,蟲子叫的正熱鬧。狄希陳拉開窗簾,看著那輪明月笑道:“使得。先睡吧,明日還要吃媳婦茶呢,你記不記得,那年看《桔子紅了》,你說要是有那麽一間大宅住著,養一群孩子在天井跳繩,得閑出門到親戚家吃酒,不得閑關門在家做地主婆算帳。還記得不?”
素姐摸摸眼角的細紋,笑道:“記得,你說我癡心妄想呢。一轉眼我就當婆婆了,這二十年,真快。低頭伏小二十年,總算能過幾年舒心的日子了。”打著嗬欠爬上床,使扇子趕蚊子。狄希陳將紗帳放下,笑道:“李家大公子後日成親,隻我一個去罷,你合紫萱在家,好打發小全哥兩口子回門。”
素姐輕輕將他推倒,笑道:“吃醉了人家拿小戲子款待你,不許你一個人去。”狄希陳隻是笑。素姐笑軟在他身上,輕輕掐他,道:“你不依我,明日我就把那根棒槌翻出來做傳家寶傳給兒媳婦。”
狄希陳大樂,將素姐緊緊抱在懷裏,道:“一定不吃醉,必不能叫小戲子占了老爺我的便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