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萱聽得哥哥要半夜去鑿船,慌道:“使不得,若是人都睡熟時沉船,傷了人命怎地?哥哥休胡亂行事。”
小全哥曉得紫萱是怕傷了林家將來明柏怨他,笑道:“俺正肚內尋思要與他們吃個虧呢,還想著回頭合明柏哥商量。不曾想明柏哥就動了手。”
明柏的臉色有些發白,彩雲送來一碗熱湯,他捧在手裏吃了幾口放下,道:“俺原也是想夜裏去的,卻怕誤傷旁人性命,白日與他們一個教訓也罷了。”
小全哥道:“如今不比從前,港口聚集的那群摸蚌撈珠的男女,人家貨物掉到海裏,把持著不許老實人撈,他們替人家撈時總要昧下大半。這一回林家可是吃了大虧。”
紫萱推明柏進裏屋找衣服,趁著他不在眼前對小全哥擠眼,等明柏夾著幹淨衣裳去洗頭洗澡。方對哥哥道:“哥哥,他家的事,你不要管!”
小全哥佯怒道:“你受了欺負俺不管?休說明柏哥不認他們,就是認了,叫你大伯子調戲你使女,俺照樣把他打個稀爛。”
紫萱漲紅了臉,低聲道:“哥哥,俺曉得你疼俺。隻是……那到底是俺婆家,明柏哥想怎麽做由他,俺隻好勸不好煽風點火的。”
小全哥細細思量,果然妹子處境十分為難,笑道:“依你就是,林家不欺負你就罷了。若是小瞧了俺們狄家,哥哥必不叫你吃虧,就是翻臉也顧不得了。”
紫萱橫了一眼哥哥,道:“俺是肯吃大虧的主兒?將心比心,若是嫂嫂合你口角,叫大海哥總來收拾俺家堂哥哥們,你待如何?”
陳大海雖然不大老實,卻從來不曾把爪子伸到狄家,就是一個愛妾李晚晴,因她挑撥陳狄兩家,還叫他送回娘家去了。若是叫陳大海在狄家人跟前指手畫腳,隻怕不等狄家人說話,就要叫陳老蛟揍他。小全哥摸摸頭,嘿嘿嘿笑了幾聲,道:“俺們家又不會有人去調戲陳家女兒。依你不提就是。帳算的如何?”
明柏一共隻有三本帳,一本是家裏開支的流水帳,一本是鋪子裏的采購支出帳,第三本是鋪子裏的收入帳。紫萱俱替他算過,除去幾處無關要緊的地方算錯外,總帳都合得起來,紫萱笑道:“算完了,吃過中飯要打發雇工合學徒回家過年。哥哥,你想吃什麽,俺去燒。”
小全哥道:“整治一桌體麵席麵送到衛所去。俺們自家要省事,下些麵吃罷。晚上收拾桌酒,張公子要來,你收拾完了早些回去。”
紫萱麵上微微一紅,嗯了一聲自去廚房。小全哥在廳裏坐了一會,候明柏出來,吩咐他:“俺叫紫萱收拾一桌酒送去衛所,俺們中午吃麵罷了,你先去睡一會子,晚上等阿慧來吃酒,好不好?”
明柏點點頭,走到**一頭撲倒就睡著了。小全哥替他掩上門,前前後後照應了一圈,走到碼頭去。他尋了一個能遠眺的小酒館,在門口討了一張小桌子,要了一碟小魷魚,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豬頭肉,一碟拌海蜇,又問店小二討了一壺琉球本地的椰子酒,慢慢吃著。坐等林家的船沉。
天使的親戚叫無法無天的琉球人扒個精光,不隻林大人顏麵無光,就是劉內相也惱火的狠,對著通事好一頓發作。
那通事一聲不吭等官兒們挨個發作完了,道:“敢問林大人的貴戚在市集做了什麽?”
林大人無言可對,劉內相還不曉得實情,看向副使。副使摸著胡子慢慢道:“下官方才在林大人處合通事說話呢,若是林大人不曉得,下官更是不曉得了。”
劉內相對站在艙門邊的錢真多使了個眼色,一轉眼錢真多就尋了個商人過來,稟道:“小的去打聽了下,這位客人從到頭尾都瞧在眼裏裏,諸位大人不妨問問他。”
那位商人走的是劉內相的路子,並不把林大人放在眼裏,上前問過公公好,笑道:“小人早晨去岸上耍,因走累了在一個茶館歇腳。卻是瞧見林家那位公子當街調戲人家使女,人家管家娘子再三與他說休要胡作非為,他卻口出汙言,說要去聘人家家的小姐為妻。後來麽……”商人衝林大人笑了笑,道:“後來麽,惹得那家的小姐出來拍了林公子一磚頭,還嚷著要送到神宮去吊死他。”
副使揣摩劉內相的意思,問道:“怎麽?調戲使女也是重罪麽?”
通事笑道:“這位狄小姐可是出了名厲害的主兒,連從前崔國丈家的管家都是一磚拍倒。狄家又是極護短,誰敢惹她,那是壽星老兒吃砒霜,找死呢。”
林大人咳了兩聲,道:“下官就不明白了,調戲他家使女不過是小小風流罪過罷了,那狄小姐把下官的侄兒打成重傷,才該嚴懲……”劉內相瞪了林大人一眼,把他後半截話都瞪了回去。
副使忙問:“後來呢?後來可是狄小姐動的手?”
“狄小姐想是氣不過,也隻拍了一磚,正要合林家人講理尼,誰知林家的管家喊說他們老爺身上有值三千兩的玉,休叫打壞了。”商人笑道:“聽得有三千兩的玉,一群人不要命的把狄家小姐都擠了出來,再後來林大人去了,親眼所見大家都曉得。”
“貴府的管家真是蠢得狠哪,”劉內相幾乎笑破肚皮,摸著光光的下巴道:“錢真多,尋點子傷藥,替咱家去瞧瞧林大人的侄兒去。”
他越想越是快活,當著眾人的麵說林大人:“不是咱家說你,你這個侄兒可是真替咱們中國人長臉,調戲人家使女,還嚷著要娶人家小姐,被女人打了,也是活該!”
劉內相都說活該,官麵上自然不會再追究。那通事索性加把火,笑道:“狄家不過暫住琉球,還是中國人呢,我們中山國原管不到他的。”他重重歎了口氣,卻不再說話。
林大人叫劉內相合通事一唱一和擠兌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幹笑道:“若是這麽著,俱是中國人,下官就管得了。”
劉內相冷笑一聲,道:“咱們不妨合你說實話,這位狄小姐當年出城尋母又獻糧,先帝青目有加,她就是砸了皇親國戚的頭,也有的是人與她撐腰。你隻想想她敢在白衣賊裏幾進幾出,那是何等膽色,拍土包子兩磚頭算什麽?”
副使雖然是偏著劉內相的,卻不好太傷林大人的臉麵,笑道:“原來是明水的狄大人家,狄大人聖眷極好,他家近親相大人薛大人都是山東顯宦,同年、門生、故交滿天下的,細論起來,從前在成都就合林大人認得?”
林大人有苦說不出,僵著一張笑臉不吭聲。
原來這位狄大人合林大人從前就認得。林大人的兒子說是跑了的婢生子,又成了狄家東床。卻不曉得是不是從前有舊怨。劉內相沉吟了一會,決定這事不再插手,笑道:“原來你們是舊識,中山國原管不得我們天朝的官兒,你自合狄家打商量去罷。”甩甩手叫那商人退下去,才合通事說:“你說世子跑了,是怎麽一回事?”
那通事笑道:“先王隻得二子,二世子合許多尚姓王族在亂中沒了,大世子還沒來得及請封,叫崔國丈下藥害死了。林家扶出一個人出來,說是先王外宅所生。那人其實並不是先王骨血,就在前日,聽說大人們要驗真偽,唬得帶著愛妾跑了。”
林大人變了臉色,出聲問道:“那林家,不是說……”林家來合他認本家的人還在他艙裏,在座的諸位都曉得的。
劉內相極是頭痛的看了他一眼,道:“通事,你可曉得這事不能亂說?”
那通事將帽子除下,郎聲道:“我蔡征明敢拿我久米村一百二十戶幾百口的性命擔保,我們原是洪武爺賜與中山王的中國人,實是不忍見天使被一個小小林家愚弄。”
劉內相衝副使使了個眼色,副使打個哈哈道:“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要查的,蔡通事,你且在船上暫住幾日。劉大人,林大人,咱們是不是使人去請個尚姓王族來問問?”
這是越過林大人說話了。劉大人點頭道:“好容易謀個差使,休鬧出狸貓換太子的戲文來。沒有咱家的命令,不許人上下船。”話音未落,就聽見外麵喊聲一片,都叫:“不好了,船沉了。”
大家奔至甲板上看時,卻是林家的那隻大貨船,正慢慢歪向一邊。船上的人似下餃子一般撲通撲通朝下跳。林大人心痛船裏的貨,顧不得天使體麵,嚷道:“跳什麽海?去堵船!”
林七老爺扶著楓大爺從艙裏鑽出來,在甲板上立身不得,轉眼就滑到海裏去了。各船水手紛紛跳下去救人。林大人鐵青著臉,眼睜睜看著他滿船的貨物沉到水裏。那裏麵,有綢緞,有紙筆有書本,多是不能浸水的。這一沉到水裏,就是撈起來也賣不脫了。還有這船,也是重金買來的,原是想賣把倭國商人。
林大人從前窮的狠了,在家兄麵前極是想不開的一個人。從前因為貪墨丟了官,好容易起複,這一回卻是將半輩子心血賠進去,心痛得他話都說不出來。
劉內相摸著光光的下巴看了一會,笑道:“林大人,身子要緊,你還是多歇歇罷。”轉身帶著官兒們回艙,就將他丟在外邊。
林大人回過神來,劉內相這是叫他把林家的人趕走,此時為著頂上的紗帽兒著想,卻是隻有把林家送來的銀子推出去了。他回到艙裏,合來人說:“下官這裏事忙,改日再合你們家主說話。這些禮物還是請你帶回去罷,公事未完,不好收得禮。”將沉甸甸一盒銀子交還,親自送他上岸,頭也不回的去了。
那林家人也是惱火,明明是這位林大人自己要認本家,討要銀子的,怎麽一轉眼就翻了臉?他酒館經過,正好遇見小全哥。小全哥拉住他,笑道:“林九哥,久不見你,來歇歇腳吃兩杯酒。”
林九哥坐下來道:“好,吃兩杯。”坐下來吃了一杯酒,看碼頭那邊救人的,撈貨物的亂成一團,很是解氣,笑道:“官兒都是一個鳥樣,那個林大人先還說要合我們家認本家,又問我家討五百兩銀子,一轉眼就翻了臉。”
小全哥差點被酒嗆到,看著林九哥道:“他要合你們認本家?他……你們就認了?”
“廣結善緣,廣結善緣。”林九哥有些不好意思。琉球是中國的屬國,琉球人在中國人麵前原就矮一等。他們本是中國人,叫洪武爺賜與尚王使用,越發的比琉球人還要次一等了。說白了就是琉球人的奴仆。一個來冊封尚王的天使要合奴仆認本家,也隻有想錢想的發昏的貪官才幹得出來,若不是江玉郎跑了。林家外被尚家擠兌,內被別家賜姓排擠,又豈會送銀子與他?林九公子吃了兩杯酒,笑道:“明日我家請年酒,一定要來呀,我回去交差了。”帶著兩個管家擔著銀箱子去了。
小全哥拱拱手送他們走,回來坐下,看著那船沉到海底,朝那裏去撈東西的人越來越多,極是快意。
這邊船沉了,又遠遠瞧見小全哥坐在岸邊看熱鬧,阿慧問合他談生意的客人:“這沉的船是誰家的?”
那個客人將嘴一扭,道:“正使林大人的。人家多是遠親隨著船隊跑買賣,隻有他,自家兩船貨不算,還有親兄弟並侄兒的兩船貨。連個避嫌都不曉得,這個官,我看他是到頭了。”
不必說,定是小全哥做的手腳,阿慧笑了一笑,道:“所以說老天是長眼的呢。這一回來的客人,都是大人們的親戚?”
那客人笑道:“也有些不是,都是在港口聽說到琉球到倭國的船少,大家都一窩蜂來了。早曉得這裏不比月港差,我們還是去南洋劃算的。”
阿慧笑道:“我們這邊也有船隊去南洋的,你隻少賺些罷了,到底這一路比南洋安靜,南洋海盜可是不少。你們敢去?”
“不敢。”客人歎了口氣道:“常走南洋的那幾家本錢大人頭熟,海盜也不敢惹他們,他們又隻肯搭些小客人,似我們這種不上不下的,可是難過日子呢。”
“運到我們這裏來也是一樣。”阿慧笑道:“琉球又不上稅,中山王通不管事的。我們這裏也能買到南洋貨物,什麽香料染料要多少有多少。隻怕你本錢不夠多。”
從泉州到琉球這一種風平浪靜原是有緣故的,想必海盜們在南洋打搶,都到此處來銷贓,所以留出一條路與客商們走動,大家便宜。能合他們拾上線卻也不錯。那客人會意,因道:“如今順不順風都行得船,跑一趟個把月,若是有路子,還怕少本錢麽?”
阿慧笑道:“此時不好詳談,你過幾日到島上南山村的陳家酒館去尋我,我們再細說。”看那人有些猶豫,安慰他道:“劉內相也合我們做生意呢,你怕什麽?”
那人得這句話做定心石,卻是放下心來,笑嘻嘻道:“使得,過幾日就去尋你。這些貨物想來客人你也看不上了。我指你一條路,你看見那個桅杆沒有?人都是紅風旗,隻他家是鯉魚的那個,那是鬆江大戶張家,他們將了許多綢緞要去倭國貨賣呢,你若把他家的貨都吃下,可是有賺頭。”
阿慧細長的眉長都絞在一處,越是怕什麽,越是來什麽,用鯉魚旗的除去他的本家還有誰家?此事卻是怠慢不得,要去尋義父合嶽丈商量。他隨指了一事辭去,上了岸合小全哥說:“我有事,要去尋義父商量呢,你的事了了?”
小全哥笑道:“我無事,不過白逛逛。你又有什麽事,可是揀著大買賣了?”
阿慧皺眉指著港外的船道:“煩的狠,我本家來了,隻怕要生事。我還把妹子送到你家暫住兩日。”
小全哥道:“使得,俺就去合妹子說聲。叫她家去。不然你幹姐姐隻怕又要鬧身上不好。”
阿慧妝做沒聽見,兩人並肩到明柏鋪子裏。阿慧隻在前麵鋪麵坐,他本是常來的,自去倒了碗茶吃著。小全哥進後院合紫萱說了,道:“張家來人了,阿慧說把妹子再送到我們家去住幾日,你回去呀。”
紫萱曉得哥哥是怕嫂子為難,抿著嘴兒笑道:“就去,哥,你在港口可瞧見什麽了?”
“也沒什麽,不過是隻船沉了,想來船主要吃點子虧。”小全哥一本正經,輕描淡寫。
他越是這般,紫萱越是樂,笑道:“那俺就回去,也好站在山坡上瞧瞧。哥哥,俺把彩雲留下,晚上使人送她回家。”
小全哥點點頭。紫萱就將彩雲留下合得利嫂子做伴,自帶著兩個小丫頭依舊坐車回家。出了港口在山坡上看了一會,遠遠瞧著那些撈東西的撈出來的東西都是綢緞。紫萱越發快意,吩咐管家說:“你去打聽下撈出來多少綢緞,俺要算算帳。”
那管家去得一會回來道:“也有四五百個綢緞,還有些紙筆墨並書本,聽說那一船有三四千兩的本錢,是一位林大人的貨。”
紫萱可惜道:“聽說那位林大人有好幾船貨呢,隻沉了一隻,真真是可惜。”
且說阿慧在前麵目送紫萱的車子出巷,才走到後邊來,笑道:“明柏哥呢?”
小全哥道:“明柏哥在睡呢。你本家來了,你是個什麽打算?”
“能有什麽打算?看義父合嶽父怎麽說。”阿慧無奈的苦笑,道:“我不過是個幌子,豈是能自己做得主的?”
小全哥笑著拍拍他的肩,道:“我嶽父總是要回中國的,如今他就是想放手也不能的,你要看開些。”
阿慧自是看得開,不然他又何必要認陳老蛟做義父,也不會在小全哥麵前說老實話。因道:“你是怎麽看的?”
小全哥指指裏間道:“合他一般,就是抵死不認四個字。”
明柏不認,原占著天時地利人和,隻要他自己一口咬定姓嚴是林家認錯了,官司就是打到大明天子麵前也不怕。自己卻是在張家長到十七歲。如今雖然隻得兄妹兩個……阿慧尋思良久,若是他一口咬定不認得張家人。這滿島上誰認得他們是自己的父族?“抵死不認!”阿慧咬牙道:“不是因為他們,我母親怎麽會尋上崔家,不尋上崔家,又怎麽會被牽連害死。說起來,是他們害死了我母親。”阿慧的兩隻手不自覺的揪住衣角,隻聽得“嗤嗤”兩聲,衣衫被撕下兩塊來。
張夫人行事到底是對還是錯,小全哥也說不好,然看阿慧這般模樣必定心中狠是敬愛他母親的。張夫人雖然不招人喜歡,到底是個死了丈夫在婆家存身不得的可憐婦人。就為著她是倭國人,將回中國去不體麵,連帶阿慧都被排擠。小全哥也想不通張家人是怎麽想的,若是嫌倭國婦人做不得正妻,當初何必去娶?成親幾十年,嫌人家無用礙事就要丟掉,這般的輕義重利。就是同為中國人,也不好助他們的。小全哥搖搖道,道:“要不然,你也把他們的船鑿沉嘍?”